一
白楊深處
姨媽和小鏵的腳步聲,順著黑魆魆的樓道和已經有點搖晃的樓梯扶手,向她們各自的房間響去了。農場管理處處部大食堂的牛車,載著兩隻沒捆緊的大鐵桶哐檔哐檔”地拉完最後一趟水,也已經在石子路上走遠。夜,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變得潮濕、陰冷,被一場罕見的大霧吞沒。透過窗玻璃,透過模模糊糊的白楊樹間的縫隙,現在,既看不到大田裏夜班的篝火,也聽不到拖拉機的低鳴。狗不叫了,風也停止了遊蕩,一切都被這場透濕的濃霧裹緊了
好靜啊……人們常常以為,靜是靦腆的,羞怯的,清新的,宛若少女鬢邊的紅暈。但誰會知道,靜寂有時竟會是那樣的固執、那樣的強橫,那樣的壓迫著人,叫人喘不
過氣來!
現在,邸輝就強烈地感覺到了這一點。他睡不著,心情煩躁,便從床上坐了起來。
“她們又用那膩人的衛生香來熏這潮濕的大房間了!”
在心裏,他不耐煩地叫道。黑暗中,他瘦削、清秀的臉龐上,兩隻失神、惱火的眼睛發散著潮熱的光。他終於光著腳,從磨損得有了許多凹氹的地板上跑去,不顧這大戈壁灘深秋的夜氣是多麼地刺骨和瘮人,推開嘎吱作響的雙層,玻璃窗,深深地吸了口冷氣。
窗外,依然什麼也看不見,隻能從那灰暗的霧裏模模糊糊地分辨出一些靠近窗戶長著的加拿大白楊的身影。但總算可以聽到一些聲音了,遠遠的,低低的,恍恍惚惚的。
嘩嘩的、轟轟的、沙沙的、汪汪的……但更多更多的,卻是寂靜,無邊無際的寂靜。
他感到冷,打了個寒戰,從床上拽下一條純羊毛的灰毯子,把自己裹了起來,靠在屋子中間的那根細柱子上,
呆呆地站著。這個房間原來是姨媽自己用的,又大,又向陽。比起這幢陳舊的大房子裏的別的房間來,它還算是千燥的。但由於它的天花板特別低,房間的中央又立著那麼根不粗也不細的柱子,窗台就嫌高了些,窗子也嫌小了些。在邸輝的感覺中,它更象一艘老式客輪的艙房,而不象規範化的臥室。寫字台寬大而笨重,這一點,和那張老式的雙人鑄花鐵床、那個三開門的鏤花大衣拒,還有那隻放在牆凹裏的舊長沙發極其相稱。靠近柱子,放著一張白
皮小方桌子。桌子上鋪著一塊素淨的塑料桌布,上邊還擺著十二件一套造型古拙小巧的黑秈茶具。床頭幾上放著一盞銅座子大玻璃罩煤油燈。按照這裏一貫的規定,一過午夜十二點,所有非生產用電都得卡掉。所以油燈至今仍然是熬夜的人所必備的。邸輝從北京帶來的那兩箱子書,都被理進床側的書櫥裏了。枕頭旁邊放著的幾本,是他隨時翻閱的。有精裝的《內科學》、《病理學基礎》第二分冊,還有丟勒的《人體比例研究》、康定斯基的《關於藝術的精神》、羅丹的《藝術論》I一本原版的《世界印象派畫家作品集》,裝璜極為精美。那盞煤油燈座旁邊,還放著這些年邸輝總是隨身帶著的一隻小小的藤編袖珍藥箱。離開學校,在家養病的這麼些年裏,他每天要給自己量體溫、定時服藥,就象每天總要看幾頁屠格涅夫或羅曼羅蘭的小說,每天要畫幾筆素描,每天要到不收門票的月壇公園拐角亭子裏聽那幾位退休老醫師聊一陣子醫案一樣,成了他不受第二信號係統支配的一種習慣性行為了。當他的爸爸一部屬電子器材進出口公司別總經理一因為卷進一樁私自處理幾十輛部隊退役卡車的案子裏,而受到停職審查的處分之後,他剛穩定下來的病灶又趨惡化。一個多月前,他接受在八音溝農場管理處任辦公室主任的姨媽的邀請,從北京到這遙遠而又十分偏僻的白楊深處養病來了。
……床頭的牆上,掛著一幅油畫複製品。原畫是梵高的風景《吊橋》。這個十九世紀傑出的荷蘭人,用他那極富有魅力的筆觸和強烈鮮明的色彩,描繪了一個與世無爭
的中世紀山村小鎮。畫是邸輝自己悉心複製的。但這時,邸輝卻想把這幅畫扔出窗外。他受不了眼前的這種寂靜,受不了……
“已經一個月了。我就這樣幹耗著.幹呆著,什麼也幹不了,什麼也不去爭取,甚至……連什麼都不去想。每天早上等著小鏵來通知我下樓去吃早飯。早飯後等著表姐替我從宣教科借回來一大卷隔天到的報紙、雜誌。午飯後,等著小鏵替我把那張帆布躺椅搬到廊簷下陰影裏,好裹著毛毯去睡午覺,然後等著小鏵把我推醒,準備好熱水請我去洗澡;再等著小鏵把偏癱了一年多的姨夫推出來,趁晚霞還沒消失、夜霧還沒升起,我們一起順著幽靜的林蔭土路去散步,順便從兩公裏外的畜牧隊奶牛場把每天全家要喝的奶子打回來;接著又是等著晚飯,等著機修廠發電間送電,等著樓梯上響起小鏵輕軟的腳步聲,等著她在那張白皮小方桌上擺上六邊形的跳棋棋盤,等著姨媽每天必有的關切的詢問,然後恭敬地把她送出房去……等著,等著,我在等什麼?還要耗多久?丨!”
他光著腳站在冰涼的地板上,渾身上下一陣陣地發出無法遏製的顫抖。他的一隻肩頭緊緊地貼靠在那根柱子上。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蹣跚著,疲乏地回到床上。生著許多鏽斑的大鐵床架子,“咯吱咯吱”地響了好一陣。大衣櫃上的穿衣鏡隱隱閃亮,好象有個人站在那兒,乜斜著眼睛,冷冷地在打量著他。這使他越發煩躁。他卷起身上的那條毯子,向穿衣鏡扔去。毯子在櫥頂上掛住,耷拉下
來。
“幾點了?”他問自己。
不知道……
到姨媽家的第二個星期,他就再沒戴過手表。那塊老式的歐米加表,一直在枕頭底下擱著,再也沒給它上過發條。他幾乎已經把它忘掉了。在這白楊深處,一切都被某種寧靜凝固起來。對於邸輝,時間就象院子裏木台階前那條煤渣小徑上的落葉,今天沙沙地掃去,明天又沙沙地鋪滿。沒有期望,沒有催促,沒有遺恨和激奮。在這樣的日子裏呆著,要知道此時此刻是幾點千什麼呢?早一個鍾點和晚一個鍾點又有什麼差異?隻要聽得見小鏵她輕軟、細碎、平勻的腳步聲在那磚鋪的走廊上過來,又過去,這對邸輝就足夠了。
但是,今天他想知道現在是幾點,想知道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眼前的這場大霧還要把他包圍多久I他睡不著……
他走下樓去。過道裏很黑。那把帆布躺椅還在廊簷下的黑影裏放著。霧,並不象在窗子裏看到的那麼濃密。愈往前走,鞋底上沾著的草屑和泥巴就愈重;空氣中泥土、樹葉、間伐時濺留的碎木片和歸牧時撒下的羊糞蛋的氣息也愈加濃烈。夜鳥突然被驚起,“撲撲棱棱”飛去,留下一串“呀呀”的叫聲,聽起來十分蒼涼。他在一道薔薇花籬前站住。這兒離姨媽家那幢假三層的大房子已經有四五十米遠了。半人多高的花籬用它細碎的葉子、黃白色的小花、帶刺的莖藤圍起了一塊三畝大小的園地。邸輝推開花籬中間那道歪斜著的木板門,走了進去。這裏是管理處機關的“小植物園”。在那葡萄架的邊上,長著兩棵足有三四十米高的胡楊樹,有一抱粗。樹底下安放著一張粗糙的木板凳。這兒的地勢比較高,即使坐在板凳上,也能看到那規模不大的管理處加工廠的貯木場和設在一個簡陋工棚裏的鋸板車間。木場周圍的木板牆早就殘缺不堪了。場的一角,早年挖有一口土井。井欄旁,高高斜豎著一根吊水用的翹杆。翹杆有一二十米長,刮風的日子裏,細細的杆梢就在昏黃的空中不停地抖動,帶動下麵的鐵插銷,“哐哇”地響。邸輝經常坐在這張粗糙的板凳上,看斜陽的餘光在那大工棚頂、翹杆尖和胡楊樹的樹梢之間移動,直到它最後一閃,從逶迤的群山雪峰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