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株胡楊,一株筆直,一株稍微有些傾斜。如果是晴朗的夜晚,在淡淡的淸輝下,可以看到三四十米的高處,兩棵樹梢幾乎靠到一塊去了。現在看不到那麼高。所能看到的,隻是兩條偉岸的黑影拔地而起,到十來米高處,便消失在一片朦朧中了。

他尋找那板凳。霧裏夾雜起毛毛細雨來。遊絲般的濕霧,從他火燙的臉頰上拂過。不知道是毛毛細雨攪散了大霧,還是大霧凝結成了細雨,總之,眼前的霧,在漸漸淡薄、消退。他加快步子,在離大樹很近的地方,才抬起頭。他看見板発上有人坐著,是表姐以潔。這個時候,在這兒看見表姐一個人呆呆地出神,邸輝不無意外。表姐是個文文靜靜、沉默寡言的人。八音溝農場管理處和它所管轄的三個小農場,是省農墾總局屬下最邊遠的一個墾區。它孤單單地處在一大片荒原的腹地上,就靠一部老式的電台,保持和省總局的聯係。表姐是電台的譯電員。瘦高個,長辮子,戴著一副天天換洗的灰藍色袖套,腳上總也穿著一雙翻毛皮鞋。在大房子裏,她是一個不出聲的影子。她該有三十了吧?結過婚,愛人是邊防部隊的一個副連長,在一次自衛戰中犧牲了。這是三年前的事情。但是,至今她仍然一個人住在大房子假三層的閣樓裏。邸輝總覺得,她有什麼心事。是什麼心事?為什麼老一個人悶在心裏?初來乍到的邸輝對此當然不可能有更細的了解,也不便去尋根刨底。他這個人從來不喜歡探聽別人的私事,在眼下的心境裏,更沒有那份心思去千這種事。況且,比起大房子裏的別的成員,他和這個表姐的接蝕尤其少。這不僅僅是因為她每隔兩天,要到報房裏去值一次夜班;也不是因為表姐喜歡一個人坐在自己小小的閣樓上,麵朝敞亮的老虎氣窗,一邊打毛線,一邊輕輕地念她那本老也念不完、念不厭的中學時代的英語課本;更不因為她生性孤僻。並頭的一個星期,每到晚上,小鏵總是到閣樓上去把表姐叫下來,和邸輝一起下下跳棋,聽邸輝講講這幾年北京的變化。表姐來了,沉靜地微笑著,聽著,輸了棋(總是她輸〉臉也要紅一紅。後來,是邸輝叫小鏵別去拉她的。他覺得還是不去打亂了她多年來早已經心安排下的安靜的生活程序為好。從自己爸爸出事、他的生活發生了許多可以料想得到但卻在感情上怎麼也無法接受的那些變化之後,他開始懂得人其實並不萬能。誰都是環境和關係的產物。強者可以利用環境和關係去求發展,但也不能超脫一定的環境、人事關係而為所欲為;弱者則更是隻能在環境和關係的支使下被動地生存。一個沉默的人之所以會沉默,那根由因人而異,也許一輩子也不為他人所知,但終究還是因為她不得不如此,她需要如此。既然她需要,別人又何必非要違背她的心願,強使她按另一種方式去度過那些個夜晚呢?在“不得不”中,她已經習慣了啊……

“下雨了。”邸輝走近表姐,說。

“是的……”為了掩飾自己的困窘,她避開邸輝探詢的目光,稍稍側轉身,伸出手去,試了試雨點的大小。

“你也睡不著?”邸輝問道。為了不使表姐更加困窘,他掉開了視線,也把手伸到蒙蒙的牛毛雨裏去。

“不……”她輕輕地歎了口氣,答道。

“出什麼……事了?”邸輝遲疑著,鼓起勇氣,試探地又問了一句。

“沒有丨”這次她反應得出乎意料地快,好象還有些慌張。好大一舍工夫,表姐一直望著沙沙地濕潤著林子的細雨,默不作聲。過後,她才轉過身來說,“我們這兒能有什麼事?要真有點什麼事,才好呐。”她又把視線投向園子的深處和雨幕的靜處,稍稍提高了點聲音,停了一會兒,“慢慢你就會知道,這兒不會出什麼事,永遠不會出

什麼事的,不會的。”

這是什麼意思?邸輝看著表姐突然漲紅了的狹長的臉,覺得她那有神的跟睛裏,晶亮地閃了一下濕潤的光,但那亮點接著卻又黯淡了,消失了。他等著她對剛才那一番話作進一步的解釋。她是有話要說的。他向她走近了一步。但他聽到的,卻隻是雨聲沙沙。顯然,她不會再說下去了,她已經說得夠多的了。還要說什麼呢?一切不都是明擺著的嗎?

他沒有再問下去。

“雨下大了。”這回是表姐先開的口。她往樹底下靠

了靠。

“下大了……”邸輝漫聲應道。他沒有動彈。

“該歇著了。”她說。

“是的……”他仍沒有動彈。

這時,從煤潦小徑上傳來一陣輕勻的“嚓嚓”的腳步聲。他們倆同時聽出,來的是小鏵。她是來送雨衣的,還給邸輝帶來一件厚毛衣。“出來這麼長時間還不回去,姨媽都著急了。”她說。邸輝一下樓,姨媽就聽見了。“她從窗子裏看著你走出院子,就一直這麼在窗前等著。後來又把我叫起來。從雨點變大那一刻起,她幾次到院子裏看天色……”她輕輕地說。

走到大房子後院那兩棵西府海棠樹下的時候,表姐猶豫了一下。她猜到媽媽準會在廊簷下焦急地等著。她不願意讓媽媽看到她和他倆一起回屋。可是已經走到這兒了,再來躲開,事情做得那麼明顯,會讓眼前的這兩個表弟、妹產生什多想法呢?“算了吧……”她硬了硬頭皮,緊了緊步子,把落下的那兩步又補上了。

果不其然,姨媽在廊簷下等著。姨夫剛才在房裏聽到聲響,用那隻尚可動彈的左手抓起拐杖,敲敲身邊的窗戶,讓姨媽把他扶到輪椅上,現在也在廊簷下等著。

“瞧你瞧你,總算回來了。”姨媽奔下木台階,拉起邸輝冰涼的手,嗔怪道:“你要把我和你姨夫急死還是怎麼的?你以後要再這樣象個夜遊神似的亂跑,我可不管了,到末了由你自己向你北京栗倉胡同小六條三號去交待!”

“我剛出去一會兒。”邸輝沒想到他們老兩口都會出來等他,心裏不免有些過意不去,便不無尷尬地勉強地解釋道。

“剛一會兒?你姨夫在外麵都快凍僵了丨你不要以為這處部周圍都響著拖拉機,不會出事,前兩年在西戈壁羊圈下邊的千溝裏還……”

姨夫敲了敲拐杖,打斷了姨媽的話。姨媽這才感覺到雨已經把她花白的鬂發淋濕了。

……熱水澡……兩小杯農場裏自己釀製的紅葡萄酒……早已灌好的暖水袋;被子上又加蓋了一條毯子,剛從樟木箱裏拿出來的,好重啊,那股樟腦味……!“沒熱度吧?”量了一次體溫,還不放心,姨媽還細細地摸了摸他的額角和手心……吹燈以後,她輕輕地帶上門走了出去

在門外,她又站了好長一會兒。邸輝感到心裏升起一股暖意。猛地,他想起,在方才這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裏,怎麼就沒有聽見她問一聲表姐著涼了沒有?

他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