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會記錯的。當時,他離她至多不超過二十米。
可是,這一切有必要告訴李建民嗎?
小鏵把馬送回馬號,道了謝,都沒顧得上幫馬號裏的大伯卸下馬具,就趕回大房子來了。邸輝不住李建民的房,這使她很感動。她第一次從這個秀氣得象姑娘似的、大地方來的“男孩子”身上感到了某種血性。而這種她覺得每個男孩子都應該具備的起碼品質,平時在邸輝身上,總好象被什麼淹沒了,衝淡了。她要感謝他為李建民一家做了件好事,她高興,白楊深處大房子裏又多了個好人。最近幾天,小鏵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邸輝似乎也知道了姨媽有什麼事在瞞著他。他寢食不安,已經好幾天沒到林子裏去畫畫了,早就答應要為小鏵畫的那一幅畫,也隻在木框上釘好了畫布,就一直扔在大衣櫃和長沙發之間的夾縫裏。他大概還不知道事情不能完全責怪自己的爸爸吧?一個月來,小鏵幾乎沒有聽到他在姨媽、姨夫、表姐麵前提到他的爸爸。可惜,小鏵並不十分清楚事情的底細。那天晚上表姐和姨媽之間的爭執,也隻向她提供了一個有關事件的最祖略的輪廓。但僅僅這些,已足以讓邸輝重新恢複對他爸爸的信任了。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比不能再信任自己的父親母親更讓人傷心的呢。小鏵覺得自己應該幫他一點忙。為了他是這樣一個好人,也值得這樣做。
信箱裏有信。是邸輝的。他等信都快要等出病來了。小鏵從信箱裏取出信,先彎到廚房,在爐子裏添好煤,等―會兒,事說完了,爐子也旺起來了,正好動手做中飯。
邸輝呆呆地在房裏的窗子前站著。他猜不透,李建民到底有什麼事要找自己。
“……累了吧?”小鏵順手把邸輝脫下來扔在長沙發上的豬皮茄克衫掛到衣架鉤上,瞟了一眼悶悶不樂的邸輝,溫和地問道。
“累了。”邸輝答道,眼睛仍然看著院子外的大路。
“歇一會兒吧。要量量體溫嗎?”
“不用……”邸輝悶悶地拒絕了,但還是回過頭來勉強微微地笑了笑,表示對小鏵關注的感激。“你手裏拿的是信?今天來的?郵遞員來過了?”他不抱希望地問著,摱不經心地瞟了那封信一眼。
“是的,你的信。”小鏵忙把信遞過去。
各種萎頓、不悅、沉悶的神態馬上消失了。邸輝遲疑了一下,確證小鏵臉上沒有任何開玩笑的神色後,撲了過來。
信!小芳的!還有小六條三號院來的,還有……還有那些早就應該來信而一直沒有來信的朋友的。他們還想到這世界上有個牽念他們的邸輝嗎?他的手發抖了。
他等待小鏵離開。看這樣的信,要一個人靜靜地關在屋裏,它們會讓他哭,讓他笑,讓他激動,讓他沉吟。他要一個人享受,在離北京那麼遠的這個角落裏……
“你還有什麼事嗎?”邸輝已經撕開小芳那封信的信口,克製住跳動著的渴望的心,盡量把語言放得婉轉,在下“逐客令”。
“有你爸爸來的信嗎?”
“不會吧?誰知道。”他勉強地應付著。
敏感的小鏵知道這一會兒,什麼事也拉不轉邸輝的心。她理解……她咽卞了所有要說的話,帶上門,輕輕地退了出去。
風暴……
他向風暴衝去……他是在爸爸被停職的第三天接到小芳的電話的。三天裏,他一直盼著聽到院子裏響起小芳皮鞋後跟的棄棄聲,他一直沒有勇氣主動去找小芳。老地方。
“莫斯科餐廳”門前的林蔭道上。在幽暗的樹叢裏,隔著—道一人多高的鐵柵欄,就是動物園林木掩映的亭閣山石。
她說,她不得不走……去繼承遺產的申請,批’下來
了。
“你答應過留下來和我一起生活的,我也答應過你爸爸,一輩子照顧好你!”邸輝覺得心裏很亂,鼓起很大的勇氣,說出這句話來。
“我爸爸……”小芳聲音有些發顫。 ~
“腿長在你自己的身上!”邸輝緊緊地抓著鐵柵欄,背過身去,悻悻地叫道。
“……”她眼圈紅了,垂下頭去。
“走吧,該散場的還是早散的好。人們愛的隻是副總經理的兒子,現在副總經理沒有了,好戲唱完了,是該散場了!”他控製不住地嚷著。
“邸輝!”她的臉色蒼白,驚惶地叫道,兩行熱淚順著幾天來變得格外瘦削的臉頰淌了下來。“你還不知道我……”
“好了……再見!”邸輝一推鐵柵欄,扭頭就跑出了被高大的楊樹和雞爪楓遮密了的靜處,向103路無軌電車站跑去。
在車站上,車來了,又走了,走了又來了,他邁不出腳,他跨不上車去。他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再也得不到的東西,他在走向沒有明天的明天。回頭去找一找吧,他呆呆地站著。他覺得有人貼在離他很近很近的地方站著。他惶悚著,回頭一看,是小芳……
在莫斯科餐廳明亮的枝形吊燈下,小芳叫了一桌豐盛的菜肴。她說,以前都是他請的,今天……由她來補還這所有的情份。菜來了,邸輝一口也沒吃。後來小芳又把他送到小六條三號那高高的灰牆下。她要邸輝從那灰牆上伸出的玉蘭樹枝上,摘一片玉蘭葉子給她。肥厚光潤的葉片,在路燈下隱隱地閃著綠光。邸輝沒有動。小芳等了一會兒,又背過身,擋住來往行人的視線,從小白皮包裏拿出一封厚厚的信,遞給他。這時的她,沒有曆來的那種靦腆、羞怯,眼睛裏閃動著淚光,雖然是低聲的,但卻是急急地說道:“許多話,我怕說不好,反而誤了事,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得著你,都寫在這兒了,你……”邸輝沒有伸手去接。既然連以後能不能再見麵都不知道,留封信,又何必呢?這時本來應該感到尷尬的小芳,卻隻有一絲淒楚和悵惘。她遲遲地沒把信收回去。最後,說了句:“別生我的氣……”就轉身走了。一直到小芳離去的皮鞋聲,在寂諍的小胡同裏快要消失的時候,他才猛地後悔起來。但他既沒有追上去,也沒有去叫住她。自小的任性、優柔簇斷和某種他自己稱為“笨拙”的傲氣,這時又發揮了它們常常要發揮的那種作用。他聽憑那棄棄的皮鞋後跟聲被街口外喧囂的市聲吞沒,而一任自己在那兒痛苦、自責地幹站著、千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