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邸輝回到大房子,急急忙忙跑進院子,把幾隻正在白楊樹下靜靜地琢食的萊亨雞嚇得咯咯咯地亂飛亂跳。沒有見到李建民,他在院門口呆呆地發起愣來。
他見過劉楊6是的,見過。這是他在因來的路上,想起來的。
兩年前,有一天,邸輝的小妹帶邸輝和小芳到盂國部長家參加孟副部長女婿舉辦的一次家庭星期聚餐會。孟伯伯帶一個代表團去西德考察;老伴在中央黨校學習,有時—個星期回來一次,有時進城直接到司裏看個文件、參加個會議,順便打個電話回家問問情況,這個星期就算固過家了。兩老不在,他們家的客廳就成為兒女夥伴們聚會的好場所。聚餐、聽錄音、看錄相、跳舞……孟伯伯小女兒的小名叫菲菲,夥伴們就把這兒的客廳戲稱作“菲菲俱樂部”。那天,邸輝發現,在客廳那一大盆龜背竹的後麵坐著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姑娘,衣著樸素、眉目清秀。音樂聲
起,大夥熙熙攘攘結伴走進“舞池”,她卻往後縮去,好象希望龜背竹那淡綠色的大葉麵能把自己惶惶的一顆心藏得更嚴密些似的。不安和困惑使她的臉頰微紅起來。過了一會,也許因為看到並沒有人來打擾她,她才顯得自然了些,悄悄離開那閃著高級塗料光澤的護牆板,俯下上身,把胳膊肘支撐在不鏽鋼架玻璃麵的茶幾上,秀麗而文靜的頭擱在小巧的手上,一雙明眸從龜背竹的後麵,怯怯地看著那一對對按著熱烈的舞曲在舞動著的伴兒們。每當舞曲中,由定音鼓單獨奏出那撩撥人心的切分節奏,或由圓亮的小號拔高了嗓門單獨吹奏出這樣的節奏的時候,她的臉總要又一次紅起,身子也會不安地往後縮一縮。
“怎麼樣?長得還不錯吧?”菲菲端著兩片剛煎出來的吐司走過來,遞給邸輝,向龜背竹背後努努嘴,笑道。
“不錯不錯……”邸輝因為被伶牙利齒的菲菲一眼覷破了自己的心情,頗有些不自在。而那個姑娘也發現有人在議論她,馬上低下頭去,翻看放在鋼琴樂譜架上的幾本法國時裝雜誌0在低下頭以前,很快地瞥了菲菲一眼,那種祈求老同學不要在生人麵前議論自己眼前尷尬處境的神情,是任何人一眼都能感覺出來的。
“我三姐的同班同學。她走了,把這位同學托給我照應。”菲菲微笑著歎口氣。菲菲的三姐由意大利設在美國的芳杜馬子公司推銷部經理作保證人,搞到一個自費留學的名額,一個多月前飛舊金山了。
“可憐的,剛從農場回來。孩子扔在那兒了。能幫個忙嗎?給她介紹個朋友,過渡過渡。或者想辦法借間房住住……”菲菲說得很頂真。
“我?你別開國際玩笑了。這方麵,您還用得著找我?”邸輝忙向菲菲作了個揖,說,“我可經不住您菲大奶奶這麼抬舉!”
這時,小芳覺得胸口發悶,他倆趁機向女主人道了歉,又跟正在玩興頭上的小妹打了個招呼,’囑咐她不要玩得太晚,就先退席了。走出客廳時,邸輝特意回頭看了看那姑娘,隻見菲菲正陪著她那穿著一身白西服的二哥,在和那姑娘說話。她二哥熱情地把一瓶剛插上麥管的可口可樂遞給那姑娘。姑娘窘迫得無所適從的樣子,使邸輝突然怨恨起這種“俱樂部”來。他鬱悶地快步跑下樓去,把小芳一個人遠遠地甩在後邊。以後的大半年,他再也沒見到過這個姑娘。他覺得自己已經把她忘記了。有一次,路過日壇友誼商店,碰到菲菲剛從友誼商店裏出來。見到菲菲,邸輝不知道為什麼,馬上又想起了那個姑娘。他躊躇了一會兒,東拉西扯地繞了點圈,問到她。菲菲扁扁嘴,一笑:“哦,人家現在是大忙人了,忙得連我那兒都不去了。怎麼?你還想著人家?當心,我到小芳那兒打小報告!”邸輝笑笑。哦,這樣一個從農場裏回來的姑娘總算闖成個大忙人了,而且還懂得自愛,連菲菲那個俱樂部也不去了,他竟暗暗為她慶幸。
“還想見見那個‘冒尖戶,?想到影劇界裏去打打
獵?”
“不了不了……”菲菲語調中對坷個姑娘的菲薄和揶揄,使邸輝感到不自在,也不好受。他勉強笑了笑,伸出手去告辭。菲菲卻沒來接邸輝這隻汗濕的手。她斜睨著眼,瞟著一輛剛開過來的漂亮的意大利菲亞特牌出租車,突然用她手腕上的小皮包打了一下邸輝,低低地叫了聲:“快看呀!哦,好一副氣派!”
車裏下來的正是那個久違了的姑娘。陪著她的,還有一位華僑青年,從眉目間看,倒也還樸實、誠懇、謹慎。那姑娘在車旁等著那男青年括車錢,緩緩轉過身來的時候,也看到了菲菲。她馬上變換了站的姿勢,本來站得挺直的身子,馬上流露出慵懶的神態,並伸出一條胳膊去倚靠在車身上,用一種雍容大度的微笑,向菲菲親切地點了點頭,並且低聲地同付完車錢、正在收起鱷魚皮錢夾子的那男青年說了句什麼。那男青年馬上向這邊投來禮貌的一瞥,微微地點了點頭。他們並沒有馬上轉身離去,似乎在等菲菲走過去打招呼,但菲菲無意“屈尊俯就”,他們似乎也沒時間來應酬寒暄,向這邊投來表示歉意的一笑後,便相隨著向友誼商店走去。
“看到了嗎?又一個新暴發戶!”菲菲蔑視地哼哼道。邸輝沒有答理菲菲,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剛才的慶幸,這時被不知所雲的一種心情完全代替了。姑娘顯得老練、自如,相當自信。他喜歡她那一身雅致清高的裝束。那白色印度綢長袖緊口襯衣,那毛藍色堅固呢的背帶連衣緊身短裙,那襯衣領上的兩根不長的飄帶。……他感慨她的老練,又憂慮她的自信。這種自信能保持多久?會把她引到何處?他一直目送著他倆走進這家一般中國人走不進去的商店。在門旁,那姑娘又回頭來望了他們一眼。他記得很清楚,那琥珀色的皮膚,那眉間的黑痣,那恍惚期望著什麼似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