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劉楊是昨天傍晚時分回來的。
那時,李建民正背對著門在給兒子洗澡。聽到敲門聲,因為滿手是肥皂沫,大門也沒上插銷,他就沒起身去開門,隻隨口應了聲:“進來一”,又彎下腰到盆子裏去摸毛巾了。等了一會兒,背後沒動靜,他不免疑惑起來,正想扭轉身瞧瞧,門,卻悄沒聲息地被人慢慢地推開了。他的心突然收緊了,渾身的血一下都湧上臉來。
這幢小樓,“文革”前是專門用來招待從省、軍區、總局來這兒檢査工作的領導同誌住的。“文革”期間,為了要“消滅三大差別”、“鏟除修正主義根源”,小樓首當其衝,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抄、被衝砸過,關閉了好多年。林間陰濕,樓裏許多金屬器具生鏽、失靈了。這大門把手也不靈泛,總要“格登格登”地來回扳好幾下,才能吃住裏麵的舌簧,打開這扇厚重的木門。樓交農技站暫管後,由於隻是“暫管”,農技站當然不會那麼傻,拿本來就十分稀少的科技經費來大裝大修這借來的樓。但這門把手,早讓人感到惱火,有人建議換掉它。隻是由於劉楊不情願,才沒換。劉楊喜歡這裏的這些小裝飾。銅鑄的門把手,鎖麵上鑄著雲獸紋,整個把手被雕成一片微微彎起的桃葉。她喜歡這貴重的楠木門木質的底色,喜歡窗簷上生
,鏽了的鐵飾,喜歡那林中早已幹涸了的噴水池和池子裏落滿了枯葉的石雕睡蓮跳蛙;她還喜歡斑駁的牆麵上攀滿的爬山虎,喜歡那尖尖的樓頂上已經不會轉動的鐵雞公風信標……她覺得所有這一切,蘊含著一種特殊的韻律,耐人尋味,是這偏僻角落裏一具完整的藝術體。“人怎麼能隻從實用的角度來領會美的涵義?”為此,她和農技站裏的那些個“迂夫子”辯論過。她勝利了。李建民並不完全同意劉楊的看法。這小樓在李建民的生活裏,別有一種辛辣的含義。但是,在劉楊走了以後,他不願意它有任何一點變動,更不願通過他的手來變動它。他希望有一天劉楊真的風塵仆仆踏上台階,伸手去抓門把的第一瞬間,就能感到這兒的一切仍然是熟悉的、親近的,這裏的一切都在那麼迫切地等待著她……
這些年,這麼多來來往往的人中間,能一下就吃住這門把裏的巧勁,無聲無息地打開這扇門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有段時間幾乎天天來的小鏵,另一個就是劉楊。“笨拙”的李建民怎麼學,也找不到這一柄銅桃葉裏麵的訣竅。但小鏵即使來,也從來不在這麼晚的時候來的呀。那麼,她是……
血紅的晚霞把一個細長的影子,從洞開著的門邊一直鋪到他跟前。他甚至都聽到了那輕微的喘息聲。喘息聲,啊,劉楊,是的……簍那間,聲音消失了,光線消失了,林子、小樓也消失了,這世界、這天地之間,隻剩下了他和……她。是原樣嗎?看不清。怎麼不說話?心跳得太響
太響……天光太暗。她逆光站著。晚霞在她修長的輪廓上打上了一圈美麗的光輪。他隻覺得,逆光下,旅途困頓的她顯得那麼蒼白,那麼激動……
小藝突然感到爸爸那雙粗大的手從自己的背上離去了。爸爸怎麼了?發什麼呆?他瞧著那個阿姨千什麼?人家還光著身子哩,多不好意思!小藝正要悄悄去提醒爸爸,爸爸捅了捅他,急促地喘著氣低聲對他說:“媽媽,叫媽媽呀!”
媽媽?小藝奇怪起來,但他還是四下裏瞟了一下。眼前沒有媽媽,隻有阿姨。爸爸是怎麼了?他噘起嘴去推爸爸那隻還在捅他的大手。就在他第二次側著身悄悄去打量那個阿姨的瞬間,忽然,從阿姨朦朧、模糊的麵影上,他感受到爸爸經常拿給他看的那張媽媽照片上的某種神情。多少次夢中的思念、多少次晚飯後在爸爸膝上的追問以及爸爸那深情的娓娓描述,加上人類永遠無法泯滅的本能,使得這個過分早熟的孩子在還沒明白過來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自己又幹了些什麼的情況下,大聲地叫出了“媽媽”這兩個字,迸著驚喜、委屈的淚花,光著身子向劉楊撲了過去……
……李建民很快就感到,劉楊這次不是為了恢複關係來的。
劉楊給小藝擦幹身子,到書架背後那隻大木箱裏去找小藝的衣服,李建民跟了過去。兩年來,小藝添置了不少新衣脤。放衣服的地方沒變。但是,哪件衣服合身,哪件衣服掉了一粒扣子.哪件衣服穿的時候袖管要往裏挽一道
才不顯得拖遝,……隻有真正在做“媽媽”的才知道。而劉楊,已經兩年沒做媽媽了……書架,把兒子隔開在另一個世界裏。他們剛搬來的時候,隻住著一個門廳。那時候,書架背後這個僻靜的角落,是他倆專有的。現在又象以前那樣,在這兒,隻有他和她。他取出衣服,沒有馬上交給劉楊。她到家這麼些時間了,他們之間還沒有單獨地說過一句話。他有許多隻想說給她一個人聽的話。兩年來的生活、他的紫I,他們的兒子、他的思念……他握住了劉楊的手,把她輕輕地拉到自己身邊。他聞到了她頭發上那種他熟悉的清香,並且感到了她的顫栗。他倆都沒說話。以往,這種沉默,曾經使他倆得到過從任何別的場合也得不到的那種恬靜和甜美。但這一刻,一種使李建民不安的難堪,在這沉默裏漫延著。“她的手為什麼是冰涼的?眼光為什麼那麼閃忽不定?她為什麼要轉過頭去,躲開我的視線?”……
劉楊輕輕地從李建民發燙的大手裏,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她輕輕地說:“兒子要著涼了……”從李建民手裏,拿過去衣服,走出了這個角落。
吃飯的時候,隻是在兒子一再的懇求下,劉楊才夾了—筷子豬蹄,從那盤新炒出來的青椒炒肉片裏,挑了兩片青椒,喝了幾勺豆腐羹,勉強吃了一小碗米飯。
剛升起來的月亮好圓、好紅啊。紅得都讓人有些害怕……而且,林間,又起霧了……
一吃完飯,劉楊就催兒子去睡覺。李建民知道,她要“攤牌”了。
“讓小藝待在這兒。他一直在盼著你。沒有什麼不可以當他的麵說的。我們的事,他都應該知道。”李建民從劉楊手裏接過洗淨的碗筷,一邊放進碗櫥,一邊穩住自己,對劉楊說。
劉楊慢慢地解下圍裙,擦淨手,在方発上坐了下來。好大一會兒,她遲疑著,不說話,勾著腰,沒有任何目的地摸弄著小幾桌的角兒,身上一陣陣顫栗著。
“怎麼不說話?”李建民問。“難道,非得把小藝趕走?”
“不、不……”劉楊忙抬起頭,連連否認道。她看見小藝驚惶地看著她,那一對充滿著稚氣的大眼睛裏抖動著那麼多的陌生和不解,她的心一下皺了起來,並且感到針紮似的疼痛。
“那麼,就宣判吧。”李建民把小藝往懷裏摟了摟,
說。
“不要這樣說,不要……”劉楊覺得自己再也維持不了這表麵上的平靜了。她緊緊地咬住嘴唇,轉過頭去,閉上眼睛,把額頭貼著身邊的書架。為了壓下那湧上來的抽泣,她掙紮著,發出窒息般的嗚咽聲。但是,淚珠仍然不聽話地從她蒼白的臉頰上滾了下來。
小藝哭了。他摟著李建民的頸項,叫道:“你們別吵了,別吵了……”。
李建民抱起小藝,一低頭,走了出去。
月亮浮出了林梢,它不再發紅,但發出的光,變得那樣慘淡……
一個小時後,小藝在李建民懷裏睡著了。
劉楊出來給小藝送大衣。她說:“把他送回房裏去吧。”李建民不答應。他把小藝抱得更緊。過了一會兒,劉楊提議到林子裏去走一走。李建民答應了……
淡黃色的手電筒光,劃破淡淡的夜霧,隨著他們緩慢的步子在草叢、亂石和花壇遺跡中晃動。風在白楊深處低吟,吹拂著劉楊鬂邊的秀發。鏽壞了的鐵路燈柱象一個個熟人似的,在路邊不時向他們投來疑問的一瞥……
走出林子,劉楊滅了手電。他們象兩個小黑點似的,站在土包的邊緣。遠近,棋費:格似的林帶、大道、條田、居民點和在灰藍色的氣氛中顯得朦朧飄忽的戈壁灘,都橫陳在清白的月色裏。許久許久,他倆誰都不願打破這沉寂,不願由自己來開口結束這一段無法忘懷的曆史。
“談談吧。”劉楊倒過身來,替小藝掖了掖大衣,低
聲說。
“我聽著。”李建民象個木頭人似的站著。
“建民,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兩年前放我去北京的那種勇氣,那種肚量。現在,我卻又要來求你……給,的生活帶來新的創傷和失望,原諒我……”
“我們之間,可以不用‘原諒”清求’這樣的語彙了。兩年前,你就是自由的。”
“這兩年,我確實……確實無數次問過自己,恢複吧,我們有值得回憶的以往,而且有了孩子……我掙紮過,但是後來……我明白,這樣是不現實的。‘它隻能使我們兩個……更痛苦。”
“一個人對痛苦、幸福、人生、未來……這些概念的理解,是很容易被改變的。”
“我們應該變一變了!”劉楊忽然遏製不住地噙著淚花叫道。“如果這兩年,你也能處在那樣一種漩渦的中間,聽到、看到……感受到那一切,你也會……”
“還是不要說‘如果,吧,”李建民打斷了劉楊的話。“說,就是這樣了,你打算怎麼辦。”
……李建民略帶著點冷峻的口氣,使激動中有些不知所措的劉楊鎮靜了下來。她先告訴李建民,在北京她結識
泰
了一個年輕的大夫,為人正直,很有事業心。她詳細敘述了他在她構心感到孤獨的時候所給予的幫助和溫曖。(她沒說出他是個歸國華僑的僑眷,也沒說他倆是在民族宮舞會上認識的一她隻保留了這兩點。〉
“他提出要發展我們倆的關係。我想先回來跟你商量……”
“你是自由的。”
“你能諒解我嗎?”
“你有充分選擇的自由。”
劉楊開始談條件,那些年共同生活中所置買的全部家產,她一件也不要,全部留給李建民。兒子,李建民願意,她就帶走,要是不願意,她聽李建民的。今後兒子全部的生活費用由她逐月彙來。她願意負擔到他成人為止。她唯一的要求是希望李建民能允許小藝每隔兩年,到北京看望她一次。探望的全部費用由她支付……
李建民一聲沒吭。劉楊的話被兒子低低的哭泣聲打斷了。他什麼時候醒的、他聽到了多少,又聽懂了多少,誰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