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躲進烏雲裏去了。林子裏更黑了。他們回到樓裏。劉楊睡在建民原來和兒子睡的那張床李建民帶著兒子在火牆跟前打了張地鋪。小藝很慷事。他雖然很想跟媽媽親熱親熱,但他又覺得在這種時候,自己不應該離開難過的爸爸。今天晚上,自己應該摟著爸爸睡,就象兩年來,爸爸不出差的那許多個、許多個夜晚一樣……
月光,忽隱忽現,把白楊樹的陰影從高大的窗口沉沉地投放進來。
在該說穿的事情都說穿以後,劉楊的心反而平靜下來。她剛才說的是實話。她確實“無數次地”想過,也無數次地和自己“掙紮過”。進了劇團以後。頭一年就上了戲,還被約去拍了一部電視劇和一部電影?在一定的圈子裏,小有影響,第一炮是打響了的。她疏實準備提前把兒子接到北京來,她確實準備提前和李建民辦理複婚手續,並且相當急迫地到處找房子、籌劃著讓李健民到北京來探親。還打算趁她有戲公演的時候,他們一家在劇場門口高高姦起的海報前拍幾張照,留個影。後來,這個念頭是怎麼慢慢地磨損了、消蝕了,就象潮起潮落的大海,奔騰、咆哮、洶湧了一陣以後,在平平的沙灘上隻留下一道道淡淡的波紋痕跡,而複歸沉悶,她已經不願再去想它了……至於李建民,卻久久不能平靜。他睡不著。兩年來,他等待的不是這樣的一夜。他曾經隱隱約約地意識到自己也許要經曆到這樣的一夜,他為此不安過。但那畢竟隻是“也許”啊。他希望它不會到來。而今天,它不再是“也許”,而是“果然”了……他從地鋪上坐了起來。他想抽支煙。他記得家裏剩有幾支待客的煙,還有一小包莫合煙絲。他先找到那包莫合煙絲,撕下一塊舊報紙,卷起煙來,不會抽煙的他,本來就不會卷這種“炮筒”,手的哆嗦,更使“炮筒”不是卷癟了,就是根本對不起縫來。卷了幾回也卷不起來,煙絲粒全都撒在了地鋪上。他絕望了,把那一包煙絲扔了出去。他又翻身到抽屜裏,到放雜物的小罐子裏去找那幾支煙。他從這個角落找到那個角落,從書架上麵找到板箱後麵,到處都沒找到。好久,他才明白過來,自己要的,並不是煙。
不是煙。不是丨不是I
他披上大衣,走出樓去,在門槍下的陰影裏站了一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使人發噤的冷氣,裹緊大衣,走下台階。霧並不很濃,隻是使人感到林間存在著一股比往日更潮濕的寒氣而已。但它卻使月光變得朦朧、恍惚,高大的白楊樹更顯得高大,遠處的聲音聽起來更飄忽不定。而台階前那一方水泥地,在月光下卻仍然是那麼光淨,光淨得讓人想到了雪,想到了冬天……想到樹葉全都落淨以後的樹梢和那樹梢上的灰白的天空……
“李建民,今晚你是怎麼了?”他抬起頭,讓冰涼的霧,冷卻自己火燙的雙頰。
在清隊學習班,戴著背銬,被扔在菜窖裏“反省”過的李建民,懂得:人一生走過的路是漫長的,但關鍵的地方,往往隻有幾步。放過這幾步,就會虛度一生I走錯這幾步,就會遺恨一生。這一代中的許多人,已經走錯過一步或兩步。他們應該懂得什麼地方,對自己、對大家是關鍵的,懂得慎重地去邁那關鍵一步的重要。但決不能由此而減少了或失去了“走”的勇氣和欲望。如果眼前的事變和活動具有美好的性質、具有現實可能性的前景,而不去及時、有力地抓住關鍵的一環去邁出一步,就會失去一次用自己的力憊參與和推動曆史前進的機會。如果不再去改變什麼,當然不會再惹出什麼錯誤,不會讓自己再咀嚼幻滅的悲哀,不會發生自己為自己挖陷坑這樣的“悲喜劇”……然而這樣還會是那種充分意義上的人嗎?或者說,還是人們常說的那種大寫的人嗎?從學習班裏出來以後,他變得老成得多了。但對自己要做的事卻往往更執著,更內在。由此,他決定“放走”劉楊,決定參與八音溝的“冬麥播種”事件。當他現在又一次落進了自己挖下的“陷坑”裏的時候,他反複問自己:這兩件事,我做錯了嗎?
沒有。“冬麥事件”繼續在擴大,農技站和自己的前途未卜,放走劉楊是對的,對的,對的……他勸說著自己。一陣風吹動了牆壁:上的爬山虎葉子,牆麵上翻卷過一片片柔和的灰綠色的影波。他不由打了個寒戰,回過身來望望劉楊住的那個房間的窗戶。窗戶裏是黑的,窗玻璃上卻漾著暗光。他感到窗子後邊的黑處,有個模糊的人影站著。他希望那是劉楊。他想:還能再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勸一勸嗎?他的心跳加劇起來。他向窗前走了兩步。那人影看不見了。他站住了糸。“也許……那隻是幻覺。”
“再讓劉楊和自己單獨住在這幢沒有別的住家住的小樓裏,已經很不方便I,得另外給她找個住的地方。不要讓她因為這種不方便而想到提前走,讓小藝和她在一起再呆幾天,……”想到小藝,他一陣心痛。在這場“事變”中,付出最大代價的不是自己,更不是劉楊,而是小藝。從此以後,小藝將隻有一個在法律上認定的“母親”,而永遠失去自己心靈裏的“媽媽”。他將在沒有媽媽的歲月裏長大。他的生活將永遠是不完整的。為什麼偏偏要讓兒女們來承擔這樣的代價?要知道,在這樣的“事變”裏,他們是沒有任何責任的。他們唯一的過錯,是被你們而不是被另一對父母生了下來!人們總是讚美母愛是無私的。這樣說,不嫌太籠統了嗎?難道所有的母愛都真正是無私的?
李建民感到了冷。
“在劉楊離開八音溝前,我還應該做些什麼呢?”他突然想到了邸輝。劉楊是邸輝爸爸那件事的目睹者。趁她在這兒,找邸輝談一談,也許是個好機會……從那天接觸的情況看,邸輝還不知道事情的底細,更使人無法理解的是,以潔的媽媽一直向外瞞著這件事。在這使人猜不透的漩渦下麵,他敏感地感到那兒潛在著一股更有力的暗流。他迷惑、不平,更想點破這層窗戶紙……去找劉楊商量商量。不要拖。時間,對於他,將會越來越緊缺。他已經感到了這一點。
……天邊泛出青灰色的曙光以後,他去敲劉楊的房門。沒想到劉楊的房門是虛掩的。他輕輕地敲了敲門。沒有回應。她睡著了?他苦笑了一下。在心理上,一夜之間,對於劉楊,他已經是個外人。敲門以後,不經允許,他就不能進她的房間了。為了她,他作過一切需要作的犧牲,從來沒有為此要過報答。現在,就這麼簡單地、一下子成為……外人了嗎?人與人之間所有的,就這麼少、這麼淡,這麼容易被擰斷和更張?
“陷坑……是自己挖下的,也是她要求的……”他突然被一種莫名的激忿所搜獲,用一個劇烈的動作去抓住門把的銅球,搡開門。
……他用的力氣並不猛,門還沒閃到牆上就澀澀地停住了。她還睡著。臉衝著裏側。她是什麼時候起來拉上窗簾的?又是什麼時候把小藝抱過來的?房間裏浮動著一股濃重的灰藍色的晨靄。她沒脫長褲就睡了,隻把那藍布短大衣和開司米茄克衫脫了,扔在床頭架上。她紮頭發的白手絹掉在地上。他彎腰撿起手絹,走近床邊。她柔軟的黑
勞龍故由卜蒸骱茌.負一閉怒昌的&安討坧芸妯坊於的盼龐。眼角、臉頰、鬢邊都留著未幹的淚痕。在把白手絹替她放到枕頭底下去的時候,他觸摸到了枕巾,他覺得枕巾也是濕的。他觸摸到了她的長發,他顫栗了。他久久地把手留在枕邊,留在那離她的臉龐隻有幾分遠的柔發上I彎著腰,注視著這張一動也不動的臉。他想把她抱起來,緊緊地把她貼在自己胸前,對她說:“恢複吧,我們有小藝,我們有過值得留戀的共同生活,我們還會有值得向往的將來。我們已經有了這以往的一切,難道隻有中斷它,才能找到你所要的新生活、新情趣?”他知道這是“乞求”報答,這是要求對方作出犧牲,他知道,無論算作“乞求”還是“要求”,即使大聲地都說了,也決不過分。但他還是沒有說。因為他,突然看見,那張漸漸蒼白起來的臉上,那張好似石膏翻製出來的臉上,那張一直一動也不動的臉上,眼皮抖動了一下。他的心一涼。
她沒有睡著?沒有……
她知道我站在她床邊?知道……
她覺得此時此刻回過頭來,回答我的懇求、詢問、勸說是件令人十分為難的事?是的……
那麼還要去問、去說、去求、去勸嗎?
他冷靜了下來。他直起了腰,把小藝伸到被子外麵來的那隻小腳,輕輕地塞了回去,走了……回到門廳裏,他從地上卷起鋪蓋,到水缸裏舀了盆冷水,漱洗完畢,捅開爐子,隨便熱了點昨天晚上剩下來的飯菜。他又淘了點米,替劉楊和兒子在爐蓋上燉上一鍋他們愛喝的紅豆稀
粥,在劉楊的房門上留了張紙條,就走了。
……劉楊哭了一夜。李建民來敲門前,她剛剛停止哭泣。她聽見李建民在門廳裏翻找什麼,聽見他走出樓去;她看見他在冰冷的月色下躑躅。她光著腳到李建民鋪上把睡熟了的兒子抱了過來。她親著兒子,撫摸著兒子,趴在他小小的肩頭上哭著……當她帶著明顯的淚痕和倦意剛想睡去的時候,李建民又走了進來。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他大手上發出的熱,感到了他那使人不安的眼光。她的眼淚直往上冒。她知道,隻要一側臉,自己的臉頰就會貼著這隻火燙的手。這樣,昨天一夜間(對於她應該說是兩年間〕結起來的那座高不見頂的冰山,在一霎那間,就會融化殆盡,彩虹立刻就會代替那卷著大會的狂風。但是,她沒有動,她隻許眼淚悄悄地往肚子裏流。在白楊深處,她現在需要的是結束,而不是開始。 、
當李建民用圖釘把紙條釘在門上的時候,她忐忑地在床上坐了起來。李建民的腳步聲一消失,她立刻從味上跳下來,拉開門,取下紙條。她以為自己會讀到一些嚴厲的譴責、動情的斥問、傷心的幽默和含義深長的告誡,但是紙條上隻有兩句話:“劉楊:我去找邸輝談談他爸爸的事。請當心爐子上的稀飯。”她突然感到失望、空虛和委屈。難道失去她,他就那麼無所謂?難道他沒有看出,她也是難過的嗎?她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那什麼也說明不了,卻又能說明一切的字條,默默地流著淚,又焦躁地在房間裏來回地走著,把所有礙著她的発子、椅子、小方桌……
都磕碰得克啷啷地響。
以潔來找李建民時那種惶遽、緊張而吞吞吐吐的神情,使她從煩惱中清醒了些。她把李建民留的那張紙條給以潔看,她沒想到以潔竟一下激動得把兩隻手的手指絞在—起,連連責備自己:“我應該早一步來的,早一步就好了!”以潔去看了看小藝,把帶給小藝的兩瓶她們家自己做的山楂醬交給劉楊,就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