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麼事了?”送以潔到門外,她問了一句。
“李建民沒告訴你什麼?”以潔對此不無意外,她吃驚地回頭反問道。丨
“……”劉楊紅了紅臉,十幾個小時來,她幾乎沒有想到要問一問李建民這兩年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沒有想到問一問他述需要她為他做點什麼。雖然,即使從李建民方麵著想,這十幾個小時裏,她也應該把解決他倆之間關係的事放在首要位置上,難道她就不應該、不能夠在這十幾個小時裏用半個小時,哪怕五分鍾的時間來談談他的生活嗎?
“啊,我也太不象話了!”她為自己的失態而感到懊惱,微微地愣了愣。幸虧以潔是個不讓人為難的大姐,一直到分手的時候,她才拉著劉楊的手說了句:“多住幾天,正好又是瓜果季節。你在,李建民做事多一個好商量的人。他實在再不能莽撞了!”以潔說最後一句話時,劉楊感到她把她的手抓得那麼緊,還用力地搖了一搖。
“那個邸輝是誰?”劉楊心裏一熱,便追問起來。
“兩年前到這兒來過的那副總經理的兒子。他來養病
了。”
“嗬”劉楊一聽這個小邸是那個老邸的兒子,開始意識到問題的不一般了。兩年多以前,她把那一夜自己所見所聞邸副經理和孟副部長之間關於卡車案所發生的事報告給以潔的媽媽,並且把那張唯一可以用來說明事件真相的證據交到她手坦的時候,以潔的媽媽就囑咐過她:“在沒有得到我的允許前,不準你把這件事再傳給第二個人聽。”從以潔的神情看,這個禁令並沒有取消。建民是知道這個禁令的。他為什麼還那麼不懂事?劉楊越想越不是滋味。在接待了邸輝和小鏵的來訪後,她的心情更是迫不及待了。她整整衣服,換了雙圓口黑布舊鞋,剛想去找李建民,隻見李建民已跑上了土包。
李建民到以潔家,沒碰上邸輝,連小鏵也沒看見。一打聽,才知道他們上小樓來了。他急急趕回家,希望能在邸輝還沒離開小樓時攔住他。當著劉楊的麵,更容易把事情說清楚。了了這件事,他還要給自己去找今天晚上的住處一剛才在路上,他尋思過了,還是讓劉楊和兒子留在小樓裏住,那兒她畢竟是習慣的。至於自己,哪兒還不能窩個三五晚上?而且他聽到消息,在今天的白楊河現場會上,關於播冬麥問題,管理處會有最後的決策。他聽處部駕駛班的人說,已經派車去接高處長。他要回來親自參加白楊河現場會。事不宜遲,也不能拖。站長老頭偏偏前些日子去北京開會了。李建民預感到,今天未來的這十幾小時,將更不尋常。如果說人的一生真有什麼幾步屬於關鍵性的,那麼未來這十幾個小時裏要邁出的這一步,就是屬於必須及時、有力地邁準的關鍵一步。因此,聽劉楊說邸輝和小鏵已經在幾十分鍾前走了,他穩了穩勁,把小藝叫來,叮囑了幾句,又對劉楊說,“你們別等我吃午飯了。我反正到哪兒都能抓個飽。晚上,我回來拿鋪蓋,你替我把那條氈毯曬一曬,拍一拍。”說完,又匆匆忙忙地走了。等劉楊想起必須就在這樓前攔住他時,他已經下了坡道,走到那七八棵胡楊樹的跟前了。
“你……你去……有……有把握嗎?”劉楊一把抱住一棵胡楊,止住那繼續往前衝的慣性,喘著氣,問。
李建民看見劉楊手裏拿著的是他早上留給她的那張紙條,知道他問的隻是邸輝爸爸的事。等她喘定了,就微笑著答道:“我當然隻揀有把握的說。你沒耳聞目睹的,我還去編……”
“別把我卷進去!”劉楊打斷了李建民的話。
“把你……卷進去?”李建民遲遲地反問道。他不明白,怎麼能談到把她卷進去這點上。
劉楊一時之間,不知從哪兒說起才好。她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要激動。她要盡完這最後一次義務。即使過幾十年以後,想到今天,她也能使自己無悔無愧於這遙遠的白楊深處。這樣想了以後,她果然覺得思路清晰多了。她把紮得好好的白手絹從頭發上解下來,重新攏了攏頭發,再紮上手絹,這才開始說了起來。
“建民,我……也許不該再幹涉你的生活,不過,我們畢竟在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蹲學習班,住地窩子,挖大渠,打土塊,吃鹽水煮白菜幫子……在一個碗一個碟子裏,筷子頭碰筷子頭過了這麼些年。有些話,我忍不住,我不能不說。今後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小藝的媽媽,為了小藝,我也要說。你為什麼不先下點功夫,好好地安排一下你自己的生活呢?我不是要你趁國家在調整經濟,去混水摸魚,當暴發戶。可……你知道外邊有些人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嗎?你真的覺得,人們現在還是象你那樣,隻能用幾隻羊肚、羊頭和豬蹄子來迎接自己……自己的妻子的?你哪一點比別人差?你哪點不如別人?小藝又有哪一點比那些注定要一輩子在霓虹燈下長大的孩子笨?為什麼小藝就該注定吃一輩子苦?你為什麼不能去……”
“去閉上自己的眼睛,是嗎?”
“恰怡相反,你應該好好地睜開你的眼睛,去看看到了八十年代,那些和你同年齡的人在怎樣生活,怎樣在選擇和創造著自己!”
劉楊激忿地背過身去。劇烈的呼吸,使她豐腴的臉龐變了色,飽滿的胸脯在不停地起伏著。
李建民為難地看著劉楊抽搐著的肩背。一會兒解開大衣上唯一剩下的那粒扣子,一會兒又扣上它。他不知道該在此時此刻對劉楊說什麼。她變得陌生、頑強、有主見。她早已不是在沙拐子農場給大田裏幹活的人挑水送飯,過幹溝時,一跤,把飯和菜全撒潑了,躲在紅柳叢背後哭腫
了眼睛,偷偷地掏出自己全月的飯菜票來賠的那個小姑娘;她更不是助產士從產房裏第一次給她抱來剛洗幹淨、包上繈褓的兒子,還羞得膽怯得不敢去抱的那個少婦了。特別這兩年,她那頑強裏加進了冷峻的色調,她讓人感到有些捉摸不定了。 、
:……能給她說什麼呢?過幾天,她就又要回到她那些朋友中間去生活了。這兒的一切,對於她隻不過是一頁總算翻過去了的枯燥乏味的舊書。她已經有她新的生活圈子,新的寄托,一隻已經向南飛去的大雁還會聽得進舊葦灘上發出的呼喚嗎?一年一度南去還要北返的大雁尚且如此,一去不再複返的她,還能聽進李建民說的什麼話嗎?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靜下由於劉楊的那篇話而動蕩起來的心跳,對劉楊說:“有什麼話,等我回來再說,我要去晚了,說不定人家又出門了……”
;“不行!”劉楊任性地扭過身來。她的臉漲得通紅,臉頰上掛著兩顆晶瑩的淚珠。她緊緊咬著嘴唇,眼睛閃發著倔強的光澤。啊,這不正是他曾經愛過的那個劉楊嗎?認定了一個目標,決不回頭的劉楊。當他決定和劉楊結婚時,一些老熟人跟他開過玩笑:“濕木頭裏禊進了個幹楔子,咬不緊,日後當心給甩了。”他沒把這些懷有各種動機的勸告放在心裏。他喜歡這樣的伴侶,認定了一個目標,絕不回頭。至於別的,想得太多老得快!至今,他也不後悔,隻是有些惋惜。當他再要去看一眼突然重新出現的那個過去的劉楊時,“她”已經不見了。站在他麵前的,
他平抑下難以平抑的心潮,掏出幹淨手帕遞給劉楊:
“擦擦眼淚吧。”
“我的眼淚礙不了你的事!”劉楊賭氣地轉過頭去,
說。
“你要不擦,我替你擦了,站在路邊,象什麼樣
子!”
“有什麼象樣不象樣的……”被李建民這麼一說,原先遏抑著的淚泉,反而象打開了閘門似的,嘩嘩地淌了下來。但她還是去接過了手帕。她知道李建民是個說得出做得到的人。她不願意在路邊讓他伸過手來,況且又在有了昨晚那樣一個夜晚以後。接過手帕,她並沒去擦眼淚,聽任淚水一滴一滴地從臉上滴到在手中不住地揉弄著的手帕
李建民也沒再去催。遞手帕,無非是要掩飾難以掩飾的疏遠和陌生的感覺。他想在他們兩個人之間有分寸地找回一些無拘無束的坦率和兩小無猜似的親切。太陽漸漸高了,李建民知道自己再不能耽擱下去了,對於她,在白楊深處,牽連著的隻剩一件事了。而他,卻牽連著所有的一切……他決定在幾分鍾裏結束眼前這場談話。他脫掉身上
的棉大衣,交給劉楊,讓她帶回小樓,他說:“看到你兩年後,比我料想中的要頑強,我很高興。你回北京,這麼快,事業上就有了著落,也建立了新的信念,來支持自己繼續奮鬥,不管由此,我個人將失去什麼,這還是可以讓人高興的。你看我們將在同一個社會裏,按完全不同的信念和方式去生活。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裏甚至都不會有人對這兩種生活方式的不同,作出定評。現在的人學會不說好也不說壞,或者隻說好,不說壞,都太聰明了。我們都已經是三十左右的人了。愛因斯坦在二十六歲就成為大百科全書裏必須記述他的功績的那個愛因斯坦了。我們……我,也許始終也隻不過是白楊深處的一塊潮濕的青苔。我是了解我自己的。我再也不可能達到他那樣的人生高度,淵博如大海,敏捷如電火,堅毅如遠航的風帆。但我總想,我們還是要把握住我們和他那種人最後一點相似之處,那就是我們都是一個真正的人。你說得對,即使這個世界上有一天隻剩了十個人,那麼其中的九個人也一定比我會過日子,比我安逸、舒坦。不過,我還是相信,如果這九個人裏邊,大多數把‘我\把‘自己’看得高於一切,認為這就是人性、人道的真諦,那麼這一定是有人給這世界開錯了藥方,抓錯了藥。我同意你的看法:不要忽視‘自己\不要回避‘自己,,更不要故意抹煞‘自己’,應該努力完善‘自己'但我不認為最終的目的,還隻是為了一個‘自己7。不管這個世界怎麼變,我已經有十年沒有出白楊深處了,我無法想象你在北京獲得的新生活是什麼樣
的。但我還是相信,有人會堅持著真正的人生。他活著,不隻是為了自己。這些話,我本來想,在你上火車前,再細細說的。你逼我提前把炮撚子點著了。要把你嚇著了,你可別生氣,更不許跺跺腳,一咬牙提著箱子就走了。回頭弄得我不好向小藝交待,叫我從哪兒給他找他想了那麼些日子、才想著了的媽媽去?這些日子,他可真想苦了你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