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三十二條故意殺人的處死刑、無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節較輕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三十四條故意傷害他人身體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犯前款罪,致人重傷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死亡的,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本法另有規定的,依照規定。

“老曾,在這個案子裏,我們就眼看著讓一切的苦頭都讓趙以振一個人吃了?”

“他受他該受的那一份!”

可我們放走了黃路!”

“放走黃路的不是你,也不是我!”.

“還不就是那麼一回子事?丨”

“你怎麼可以這麼沒有原則地說話!”

“如果那原則隻對一部分人適用,它還算是個原則

嗎?”

“馬永祥!還是先管好我們自己1寧肯別人錯一千,

也別讓自己錯一點!”老曾提高了聲音,他忽然聽見自己的聲音非常刺耳。他是在說服小馬呢還是在說服他自己呢?

“好吧。就算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看見。明兒見。”小馬要走。

“等一等!”聲音有些顫抖。這聲音是誰的?我的?“寫檢查!檢查你這次嚴重的失職‘檢査你自己覺得應該檢查的一切!”

“該我先來檢查?該得著我嗎?”小馬最終失去了所有的平靜,喊道。

“檢查!” 1

小馬戛然垂下頭去。兩顆晶瑩的淚珠浦出眼眶。他再也沒說過話。

……出星星了。原野靜默地在那灰蒙蒙的大道兩旁,一望無際地伸展開來。潮濕、寒冷的微風悄悄送來小河嘩嘩的淌水聲。一片片黑魆魆的小村年,不時被緩緩隆起的土坡遮士。那連綿的丘陵,象是滾滾的波濤。曾漢清正急步向七裏坨分校走去,他的身瘞很快就在那波濤浪峰之間消失了。

小馬走了以後,老曾在早已暗得什麼也看不清的辦公室裏,一動也不動地坐了很久。他覺得嗓子發幹,臉頰上升火。他喝了口茶,茶是冰涼的。他也無心到暗處去找暖瓶,就這麼捧著茶杯,呆呆地站立在窗前。

虧得這時候,院裏的人早走空了,要不然,自6和小馬這一陣對嚷,會在同誌們中間造成多麼不良的影響。他伸手關上窗子,身上冷了。 ‘、

他本來是不準備為難小馬的。隻要他承認自己錯了,.把定錯的性定過來。他是會寬容的。這件事是可以象一場不起眼的夜雨那樣,在淺淺地濕過一層埤皮以後就平平靜靜地過去的。但是,小馬嚷叫了,他還灰@起臉,,掉了眼淚!那是委屈的眼淚,是認為自己不被理解#眼淚!自己一直在培養他。他卻對自己灰白起臉來I

錯的難道不是你?你這樣做,不是在包庇#凶.殺人犯?你是審判員! :

人民交的權力…… 一.‘

我們要對得起&I己。

至於別的……都不奇怪,正常現象嘛!、…

老曾喜碎說這句話:“正常現象嘛,有什傘丨好奇,怪的?.1.”午休時,刑庭的同誌一邊打牌,―邊對市麵占些事發牢騷。他總是捧著一杯茶,站在牌圈的後邊丨、和地笑笑,過上一段時間,歎口氣,叫一聲,“正常現象嘛,正常的,有什麼好奇怪的?丨”參加院務會和審判委員會例會的時候,他也常常附和著一起去議論院土一些好衝動的同誌。當別的同誌用一種過來人的微笑。一邊在煙缸上彈著煙灰,一邊揶揄地撇撇嘴說:“還是不老練欠把火,…"跌幾跤就知道了+”他也照例會大聲地感慨一句:“正常的嘛!”久而久之,這幾乎成了他的口頭禪。許多時候,他這樣喊,究竟是為那些好衝動、發牢騷的人辯護,還是在為那些不合理的現象辯護?連他自己也投去細想過。好在,也沒有誰為了這麼句話,去和他這個刑庭實際上的負責人去計較。(刑庭一直沒任命正式的庭長。〉

正常的……

許多事情,不都是這樣既了未了地了了嗎?.

生活就這樣流動著,流走了。小五十……小六十……連市局治安處的同誌都不便》亮出黃路案中藏著掖著的東西,我們的手又能有多麼長?多麼硬?

馬永樣,你不覺得你太年輕、太幼稚'太不老練了

嗎?

你想就此灰白著臉下去?你也要象那年'我大兒子曾誠那樣,為了一棵柿子樹,斜著眼睛看我?

斜著眼睛,那眼白是青的……

斜著眼睛,那眼珠裏的光是冷漠的……

我們隻能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我們隻能把自己管好……小五十……小六十……還能怎麼樣?

我現在如果突然交上去一份離休報告,已經不會有人感到意外了。但是,有人會對此感到惋惜嗎?

他去找暖瓶。他又不去找了。

誰都會有五十、六十的時候。當生活在你們麵前展開了它全部的含義的時候,我們再來看!總等得到的!

大兒子是自己最疼的,小馬是自己一直著力培養的。他們要斜著眼看人。

憑什麼?

他去找暖瓶。找到了。空的。

空的……

不去觸及黃路、方又聲;搞不清黃路、方又聲的問題,趙以振一案判得好嗎?量刑量得準嗎?就是判下去了,他會服嗎?又多一個不服的人,正常嗎?前兩年,院裏組織力量,把解放以來,院裏受理的全部案子都複查了—遍。政治案難說。經他老曾手辦的刑事案,可是沒有一個算得上是錯判的!

我對得起我自己。我雖然不是個有能耐的人。

他們為什麼要灰白著臉?

為什麼?

他機械地收起桌上那隻簿薄的金屬煙盒,從檔案櫃裏的一根釘子上,取下那隻舊皮包,機械地穿上棉大衣。離開了辦公室。 7

關上門,樓道裏黑沉沉。樓梯很窄。摟板踩下去空空地響。大衣裏的棉花落過水了,結成團,發硬,不暖。他打了個冷戰。走到傳達室門口,值班員交給他一張便條。疊成四方塊的。不願去陶老花鏡,把便條伸得遠遠的。路燈下,字跡清晰起來。小馬寫的。

“有件事必須告訴您。您的大兒子曾誠,最近一直忙著在幫黃路的一個近親整修剛歸還的私房。這是我在前一段辦案時,為了解黃路的情況,捎帶著‘偵察’到的。當時這樣做別無他意。我本來甚至都不想在您麵前提這檔子事的。現在您非要接管趙案,我不能不說說它。您的兒子和黃路們走得這麼近,您是否在趙案中,也應該請求‘自行回避’,以免什麼‘不公正’之嫌?”

啊,這混球兒子!

混球!!!

兒子住在北城區一個跟猴子尾巴一樣細長的巷子裏。大雜院。“曲徑通煙”。老槐樹蓋頂。各家有各家新起的灶屋,側房。你們家後窗正對著我們家前門。

他住一間。十一平方米。兒子結婚前八個月就搬這兒來住了。他找了個離了婚的女人,前夫是礦工。他覺得現在隻有這樣的女人才懂得怎麼疼男人。房子是他自已去奔來的。兒子比老子要有辦法得多。參加工作沒兩年,兒子就提議要分著過。兩個戶口、兩張購貨卡、兩份年貨。他那在新建高層樓區開電梯的媳婦說:“我們這個家還是趁現在和和氣氣的時候分開的好。這樣隔三差五地,大家夥還想著見見對方。別象人家那樣,等變成了一窩子鬥架的公雞時再分開,就來不及了。怎麼樣?怎麼樣?都表個態呀!”怎麼樣?死心眼的老伴為此眼圈著實紅了好幾天。

老曾想起自己差不多快一年沒上這兒來了。伸手去敲門時,便多少有些猶豫。

兒子和媳婦都在家。進門要脫鞋。門是日本式的滑動拉門。房間裏東西並不多,件件倒也精致、風雅。基調是乳白色。而作為一項裝飾品,斜斜地從緊貼天花板的一隻檀木鉤子上垂下來的那頂尼龍紗圓帳,卻是道地純一色的西洋紅。

海綿絲絨坐墊。十四時日立牌彩電正播映“世界各地”節目。“爸爸,您喝點什麼?大誠正好也沒吃晚飯,剛從外麵忙回來。你們爺倆一起吃。我再給添個火鍋吧。”

喝的是啤酒。黑啤酒。一年前,老曾就知道,兒子晚上一般不吃飯。不吃中國人通常意義上的那種飯食。啤酒和火鍋,再加兩碟小菜。他吃這個。但他依然很瘦。也是個瘦高個。真巧,小馬、趙以振也都是瘦高個。三個長得還有點象。三個人當然不是一個人。

泡沫從紫黑色的腰鼓形玻璃杯杯口上冒出來。火鍋裏炭火通紅。肉丸在白菜、粉絲中間翻滾。

“你要考慮考慮你爸爸手頭正在辦著的這個案子。”“嘿,您還能把黃路怎麼樣?”兒子遞過一支煙。牡丹。紅煙盒。真耀眼。

“我不是說一定要把黃路怎麼樣……”

“您就是把他怎麼樣了,又能怎麼樣?全國老百姓就給您叩頭燒高香?”

“我沒說要把他怎麼樣!可是按原則……”

“原則!”兒子抬起臉。喝了酒,他的臉略有些發青,他用一種譏嘲的眼光打量了老子一會,兩隻手撐在盤起的雙膝上,弓著背,伸直了脖頸,好象不認識眼前這矮胖的老頭似的,愀然一笑,長出一口氣,說:“算啦算啦,還是談談您兒媳婦今天晚上的手藝吧。趁熱趁熱!嚐嚐這道剛炒起的佐酒的甜食‘油黃\純蛋黃,攪勻了,一下倒在滾燙的板油裏,再加磨碎了的核桃仁、黑芝麻調料。這油一定得用板油。素油不行,肉膘熬出來的油也不行……”“啪”。老曾把手裏的啤酒杯一下頓到矮腿的小餐桌上。兒子這才沒再往下介紹這“油黃”的做法。

心劇烈地在跳著。胸口板結得厲害。鬂發間在往外滲汗。沒脫大衣的緣故吧?還脫不脫?

“爸爸,您寬寬衣。”媳婦跪坐在一旁,輕輕地提醒道!她又送上來一道麻婆豆腐。

“啊……也好……”

大衣脫去了。太陽穴臌脹著,一湧一浦地跳得人心

煩。

今有荷蘭式花園洋房一幢,係黃叔明落實政策歸還之私房(兩樓一底一百五十四平方米,花園三十九點七乎方米,包給曾誠監修。如若半年之內,按雙方議定之圖樣、費用修繕完畢,房主黃叔明即把他目前所居住的東湖區永豐南裏北口拾肆棟貳零伍室兩居室之單元房一套〈總使用麵積叁拾貳點貳陸平方米)過戶給曾誠。照付監修費陸百元整。修繕過程中,除修繕所需一切費

用由房主提供外,其它一應事項均由監修人籌劃實施。如逾期不能完成,則監修人不得享有房主現住住宅的過戶權,並,每逾期十天,扣除監修費百分之捌。特立此據為憑。

立據人黃叔明〈蓋章〉

曾誠〈蓋章〉

\

中人黃路(蓋章〉

年月日 ;

據說,這個黃叔明年紀也不大,三十四五的樣子。那幢荷蘭式花園洋房是從他祖父手裏承繼過來的。他父親因為什麼問題〖隱私、行賄一類的?〉在一九六八年自戕了。據說,揭發他父親問題的,還是他的祖父。他現在承繼了這幢洋房。他覺得,人與人之間,唯有“立據”,才足以“為憑”。於是“特立此據為憑”。

別衝動、別衝動

兒子說:“我和你兒媳婦都這個年紀了。我們想要孩子了。在這一間鴿子籠裏怎麼生兒育女?你沒聞出來,這兒到處是老鼠味嗎?不管是誰,隻要有人給我一個獨門獨戶的兩居室房,不管是誰都行!不是玩意兒的黃路也行!我都給跑腿。”

紫黑色的刻花啤酒杯在老頭手裏哆嗦起來。他喘著粗氣,漲紅了臉,陌生地看著兒子發青的臉色。他從來沒有

象今天這樣,覺察兒子的眼睛是-麼小,又那麼亮。是喝酒的緣故?〈沒喝多少呀。兩個人才開了三瓶。冰箱裏還有的是。〉還是因為他此刻心裏充滿著某種不可壓抑的欲望?你看,兒子的臉色竟是那麼地青,那麼地白。隻是到額頭上臨近發際的地方,才重新又泛出一點淡淡的血色。他的眼皮虛腫。顴骨高聳。顴骨以下的部分不成比例地長於顴骨以上的部分。眉毛淡到幾乎看不出的程度。他那矮小的年紀比他大三歲的妻子,怯怯地跪坐在火鍋旁邊,剛想勸說兩句,就被&不耐煩地一瞪眼,止住了,便略有些難堪地瞥了老頭一眼,低頭掂起一雙鋥亮的銅火筷,去挾火炭了……

他走了。有些搖晃。忘了穿大衣。太陽穴上的那根筋一湧一浦地脹得難受。兒媳婦追出來送大衣,在寒風中,伺候他穿好。又遞過來一小筐戧柿。都是大個兒的。蚌黃。市郊山區的特產。她的娘家就在那兒礦區上。

“大誠早就叫我送去的……”

“多謝了……”

他想到柿子。想到房子。當然還有兒子。

兒子十一歲那年,為了房子的事,和隔壁院子裏的所有的孩子打過一架。因為他說他家的房子最舒服。沒有再比他家住得再合適的了。大家嘲笑他。他撲了過去。幾十分鍾後,幽靜的胡同裏重新幽靜下來。空留了一地碎磚斷瓦。他帶著淤血發紫的眼圈和流血的鼻子回到家,看著自己家閃亮的玻璃窗、雙層鋪上平整的床單、八仙桌上鼓肚子的藍花瓷瓶和塞在桌子底下的四隻雜木方凳(凳子上正臥著那隻黃貓),看著從房間後半截牆上伸出來的小閣樓和掛在閣樓外沿板壁上的那些獎狀一爸爸從法院裏得來的、媽媽從車間裏得來的、他和弟弟妹妹從學校、少體校和少年宮得來的,依然覺得再也沒有誰比他家住得更合適的了。雖然這一間舊房住了五個人,搭了三張床,其中一張還是雙層床。好得有老黃貓,老鼠味倒根本聞不到。

後來,院子裏多了棵柿子樹。那是爸爸在園林局的一位老朋友送的。那天,兒子,不,全家,不,整個院子的男女老少都象過節似的,站在院子門口迎接那輛運載這棵柿樹的三輪卡。院子裏原先就有茉莉、石榴、米蘭、月季、令箭、三葉草。是各家的,又是大家的。現在又多了棵柿樹。啊,高高的,一到深秋將給院子裏所有的孩子帶來多少新的希望啊。隨便你怎麼說,長在自己院子裏的柿子,總比水果店裏買的要甜,而且絕對不會澀。你們家種過柿子樹嗎?你爸爸有在園林局工作的老朋友嗎?嗤!頭一年就結了二十七個柿子。不騙你,每一個都有爸爸的拳頭那麼大。世界上還有什麼比爸爸的拳頭更厲害的東西呢?八歲的弟弟在心裏總是這樣問自己。為了爭上樹收獲柿子的權利,兄妹三人動了武。因為家裏有法官,問題的結局是圓滿的。老大上樹〈從凳子上上〉,老二扶凳子,老三負責用去年多餘的作業本上的空白紙,把柿子們一個個都包起來。院子裏每一戶都送到了。兄妹三人一起去送的。鄭重其事。一個人挽著籃子,兩個人做護衛,分立兩旁。那天院子裏所有的孩子又好象過了一次節。連大人也都覺得,那天院子裏唯一的一個公用水龍頭裏,流出來的水,比往日也衝得多。

到底是爸爸!!!還有比這更合適的嗎?

但,第二年,爸爸把柿樹挖走了。說是送人了。院子裏空了。好寂寞。風嗖嗖地從屋簷上吹過,房上那些枯草在不住地抖動。是陰天。兒子哭了。後來才知道,院長家搬了新房,有了個獨家用的院子,雖然不大,原先就長著兩棵彎彎扭扭的雜樹,但還空著一個角落。

“他向你要這棵柿子樹了?”媽媽不高興地叨叨著。“人家做領導的怎麼會!”

“那你不能送別的!偏要把一個院子的孩子們的興頭都掃了丨”

“送別的不得花錢嗎?”

“這錢我出!”

“嗜!你出我出!你倒分得清爽!”

“就你!”媽媽眼圈紅了,聲調也哽咽了。她也那麼愛吃柿子?怪!

既然那個挺和氣的院長伯伯沒開口向爸爸要,爸爸為什麼要主動地把這棵柿子樹送上門呢?爸爸的拳頭不是世界上最厲害的嗎?弟弟抱著黃貓,躲在閣樓上,不肯下來吃晚飯,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想。想了三天,也沒想通。爸爸是這世界上最厲害、最有用的人嗎?

大地在出現裂縫。

大兒子覺得沒有臉麵見鄰居家的孩子。好長一段日子,總是低著頭進,低著頭出。他開始斜著眼睛看爸爸。爸爸後悔。過了兩年,托那位老朋友又要來一棵柿子樹。但那天運柿子樹來的三輪卡噴著青煙,開到院門口的時候,除了東廂房裏的宋二奶奶和總是替大夥上銀行去繳房錢、水電錢的顧大爺上門口幫爸爸搭搭手,卸樹,好象就再沒有誰了。爸爸等著大兒子回來。細心地栽起了樹,拍結實了圓埂上的土。兒子一進院門,就看見了那棵瘦瘦高高的柿子樹。他一驚,一愣,眼睛一亮。爸爸隔著窗子注視著兒子的一舉一動。他等著兒子驚喜的叫喊,然後一衝、一撲,踢開房門,象小時候那樣,跳著腳大叫:“爸爸,您太好了!”他捧著茶壺,擱起腳,斜靠在八仙桌上微笑地等著。但兒子的眼睛緊接著黯了下去,繞過樹下泛起的新土,遠遠地瞟了那棵樹一眼。那眼神是那樣地多疑,疏遠、冷漠。他歪起嘴角。就在這一窶那間,爸爸第一次看到才十來歲的兒子,臉色一下子竟青了,白了……爸爸心裏一陣難過,鼻根發酸。他忙離開了窗前,走到閣樓上。他靜靜地站在那隻有半彎著腰,才能站起的暗處,聽著兒子窸窸窣窣地在堂屋裏,從書包裏摸索著什麼。過了一會,兒子走了。他明明知道閣樓上有人,桌上爸爸用的茶壺裏的水還是滾燙的。他裝著不知道,蔫不唧地走了。他要避開什麼。避開什麼呢?

是的,兒子已經無可挽回地長大了。

“你還能把黃路怎麼樣?”兒子瞪著眼3兒子在挑戰。

如果我果真不能把黃路怎麼樣,就這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肥趙以振判了下去,他們還會相信人生是一場嚴肅的進取嗎?“還不就是那麼一回子事!”小馬已經在這樣說了。“看哪,老頭們不也照樣睜隻眼、閉隻眼地過著嗎?!”他們在心裏會這樣喊。趙以振再一次從監牢裏出來以後,還會相信這世界上有真誠二字可言嗎?“給吧,給了吧,行行好……”

隻有三角刮刀是賊亮的。別的呢? ::

退下來吧!

是時候了。現在退,理由也很充分。兒子和黃路他們走得太近,我自應回避。

退出來。他敲響了院長家的門。

院長一家人正在客廳裏看電視。

“好好好好,你來得正好!”院長忙把他讓進臥室。沙發上堆著一堆剛從曬台上收下來的衣服,還有一條剛從床上撤下來的毛巾床罩,床罩下麵露出半個扁扁的公文皮包。院長順手把這堆衣服往邊上扒拉了一下,撥出一角空地,讓老曾坐。

‘“上邊又有電話來,催問趙以振案為什麼遲遲結不了。這樣惡性的行凶案,現在是從重從快打擊的典型。”“他們了解具體情況嗎?這個案不是別的案。”老曾

到院長家裏來,是想提“回避”的事情的,但現在,他又有點猶豫了。

就在他猶豫的這一刻,院長欠身從寫字台鎮紙石下麵,拿出一封信來,交給他。

白信封。毛筆字。字跡是陌生的。看了一遍,很快又看一遍,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看第三遍。最後,把眼光木木地落在信尾的署名上:張敏君。他覺得口渴。大衣裹得太緊。信紙燙手。他幾乎完全把“回避”的事忘記了。

……那年,他二十四歲。一個勇往直前、振翅高飛的人生階段,掛著露珠的階段。是同茂康藥店賬房裏的小練習生,工會小組裏的積極分子,解放後組織上公開在職工隊伍中發展的第一批共產黨員。同批入黨的戰友,很快都被輸送到當時急需骨幹力量的各要害部門去了。組織部的同誌怔求他自己的意見。他要了張名單看。看見戰友中很少有人願意去法院。他就說:“我去法院吧。”在五十年代,一個二十四歲的剛宣過誓的共產黨員,往往就是這樣去做決斷的。第二天,他拿到了介紹信。同時得到通知:法院希望他盡快報到,正等著他去接替一個同誌的工作。他當下裏就去了。區委組織部和法院隻隔兩條街嘛。一抬腿就到。法院在南河沿上一個很小的四合院裏。隻有一井天地。紅漆柱子斑斑駁駁。廊簷下築著有燕子的窠。他很喜歡正房台階前那棵並不很粗的柏樹。夏天,它結滿了一球球淡綠色的小籽。秋末冬初,它悄悄地換葉,但依然滿目蒼翠。隻不過比往日綠得更深沉些罷了。天井的地上鋪著青磚。青磚縫裏長著厚苔。麻條石的甬道兩旁種著兩行蔥蘭,天剛有點熱,就密密地開出一層潔白的小花,誠心地迎接人們來到這肅穆的場所,去斷決世上的是非曲直。

誰種的?到法院的當天,他就忙著打聽。

起初,大家有些支吾。後來才告訴他,就是那個需要由他來接替的那個同誌種的。

她,十九歲。

“您就是那個新來的曾漢清?叫曾漢清,這名字真好聽。”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就這樣說。

他臉一紅,心一熱,慌得競忘了問她叫什麼了。千嗎要臉紅呢?真他媽的上不得桌麵!

“是黨員吧?是年初發展的那一批?!”她那深沉的眼睛裏閃出一道欽羨的光來。

他料想她還沒解決組織問題。要不然,說這句話的時候,不會這麼盯著他看。他鎮定了下來。

也許,正因為她不是黨員,才要由他來替換的吧?不可能。法院裏的非黨群眾,不止她一個。

幹嗎非要替換她?他開始注視她。

她,中等個。圓臉。短發。額前的劉海剪得很齊,平平地遮在濃濃的眉毛上。不管穿什麼衣服,總是戴著一副帶鬆緊口的藍布袖套。也愛穿雙白跑鞋。(曾漢清是市第一屆職工運動會上的跳高運動員。創造過一米五七的職運會跳高紀錄。因此經常穿著一雙白跑鞋。她呢?〉河對麵石拱橋頭的小雜貨店裏有時缺貨,沒賣那神專門對付這一號白跑鞋的粉塊時,她就使牙粉。她總得讓它保持潔白,就象她總得要讓各辦公室保持整潔,在民主生活會上總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數落院裏那兩個到處扔煙屁股,倒茶葉渣的領導一樣,絲毫容不得含糊。很快,就知道她也是個黨員。黨小組會上見了麵。不知道為什麼,大家偏偏選她當黨小組長。好幾位老同誌都說忙,推托掉了。她卻幹得很認真。規定十號前交齊黨費。十一號上午她就公布名單。按時交的用紅墨水寫,拖延著沒交的、忘了交的用綠墨水寫。開始掛在走廊裏.後來大家紛紛提意見,說,這條走廊各種各樣的人都要使用。這兒是法院嘛,應該有很強的階級觀念才行。講點“內外有別”吧!這名單就公布到小飯間去了。但還是掛。那時的黨員交黨費比現在積極多了。遲交的隻是極少數。名單一掛,飯堂裏多數人就會圍著這少數,起一通哄。頭幾個月,多數人對這列榜公布的事,還感興趣。這總可以使比較嚴謹、沉寂的小四合院的生活得到一些調劑。但到後來,誰也保不準有那麼一兩回在月初忙這忙那,忘了按期交。這樣,榜上有過“綠名”的人,漸漸多了。公布名單時,保持沉默的人也越來越多了。有一回,民庭的老審判員宋桂英被列到“綠色名單”裏去了。她是從在老區,就在區公所裏擔任民事調解員的。年齡雖不算大,二十七八,但資格很可以算“老”的了。她有點不高興。吃飯的時候,用筷子敲敲小組長的碗,說:“我的大組長,判案還講寬嚴結合。您可真一刀切啦!”“我這不是判誰怎麼好,怎麼不好。隻是讓大家知道黨費繳納的情況。”“有誰到十號邊上忘了,您給提醒兩句也不虧嘛……”“您入黨時要人提醒,要人催了嗎?” ’

“哎呀呀,這姑娘的這張嘴!”這種議論,嗡嗡嗡地響了好幾天。

到法院的第二個月,一位副院長找曾漢清談話,要他留心熟悉姑娘手裏的那幾項業務,盡快做好隨時能接替的準備。他很吃驚,比不熟悉她時,更吃驚,更難受。他說:“她不是挺好的嗎?一個人幹那麼多工作,管案犯的檔案,管收發,管文印,管出納,提審女犯人的時候,還兼女法警……”

“誰也沒說她工作不好。”

“可是……”

“怎麼?這才個把月,就對她有點……那個了?”“不是不是!我……”他說不出來。

“你剛到法院,這可不比你在藥店裏站櫃台,撥算盤珠。千萬要注意影響。一個好的工作者,當然要有不畏眾言的堅定性,但也不能不忌眾言。脫離群眾,自以為是,可要不得。她當然也說不上什麼脫離群眾,我也不同意有些同誌批評她所說的什麼太狂啦,太傲氣啦,但總的來說,還是不成熟,不老練。”副院長伸出一隻手指,點著曾漢清的鼻尖,加重了語氣,微笑道:“這可要注意羅!你看,法院裏什麼事,她都要插上一嘴,就讓人感到不那麼本分嘛!不那麼踏實嘛!她的這個毛病,你沒感覺出來?”

他承認自己對此一無感覺。

“要注意羅!對某一個問題失去敏銳的感覺的時候,就要警惕啦,就要查一查自己是不是也存在同樣的問題了!往往是一查一個準啊!”

他有些緊張。

“聽說,你來報到的頭一天,就到處打聽是誰種的那些花花草草,是吧?你說,換了宋大姐這樣的同誌,會這麼傻氣嗎?一雙白跑鞋……當然,這是小事,不過全院一共才隻有兩雙白跑鞋,郞就難怪別人會有反應啦。何必要讓人來反應呢?不就是穿雙跑鞋的事麼!不穿不就得了!小事情嘛!”

是的,自己為什麼就想不到這麼周全呢?

我真幼稚!

這一夜,他沒睡好。

第二天一早,他拿起竹掃把去掃院子,突然聽說晚飯後開黨小組會。心裏一陣緊張。是不是要開黨小組會來幫助自己克服那些問題呢?他想從別的同誌的臉色上來找到回答。但許多‘張在他看來模棱兩可的臉,使他在更加莫衷一是的忐忑中,度過了整整一個白天。吃了晚飯,他不安地在水池邊上洗碗。宋大姐走過來,洗了碗,甩了甩碗筷上的水,用筷子戳戳他的胳膊,對他說:“上我那兒坐會兒吧。”他跟著去了。宋大姐告訴他,今天改選黨小組長。大夥兒的意見”一定要選他。“當場你可別推三推四的。少說那種幹得下來幹不下來的話。幹不下來,有大夥兒幫襯著嘛!”她還說了些什麼,他都沒聽真切了,隻覺得自己鬆鬆地出了一頭汗,一陣驚喜,忙不迭地對宋大姐說的一切都點頭答應了下來。走出宋大姐的宿舍,他才想起,他沒有為“她”說幾句真話。他看不出她這小組長應該換替的必要性。他轉過身來想重新敲開宋大姐的房門,把這窩在心裏,不說就不痛快的話,直率地對宋大姐說。這時宋大姐已經開響了她剛買的五個燈的收音機。正輕輕地跟著收音機裏播送的河南梆子曲牌,哼著她最為欣賞的“木蘭從軍”中花木蘭告別爺娘去出征的那一大段。別去打攪了。自己剛答應了她。立時又去推翻。這不又顯得自己太不成熟,太不老練了嗎?要注意影響,不畏眾言,但也不能不忌眾言啊……他縮回了手。

小組會是在開庭用的大房間裏開的。那天人到得特別齊。曾漢清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他盼著這會快點結束。讓一切要發生的盡快發生吧!當自己無法改變的事件的進程,已成既成事實時,人們往往會這樣自暴自棄地想。從會場上的氣築來看,宋大姐肯定和其中的大多數同誌事先都談了話。因此,在那姑娘對黨小組的情況,作小結時,會場上格外地靜。有幾個人則把臉轉向陰沉的院子,嘴角上隱隱露出根本不肩一聽的微笑,歪著腦袋,挖耳朵。

她知道即將要發生什麼嗎?她為什麼還滔滔不絕地談著小組裏的情況。批評這個,表揚那個。分析那個,強調這個。他不敢看她。他替她難受。他恨會場上的寂諍,這寂靜把她的聲音完全孤立了起來。使它變得格外明顯,格外地……“刺耳”。她真不知道要發生些什麼嗎?她為什麼還要說?她千嗎還要接受那少數幾個人的奚落?他恨那少數的幾個人。你們既然作好了如此的安排,為什麼不打斷她的話,不提早結束這難堪的場麵,把你們願意做的事早點做完!你們反正要做的嘛丨他突然覺得自已應該……也有責任保護她。告訴她,將要發生的一切。叫她別再說了。站起來,告訴她。但是……人們會笑話他嗎?會怎麼說他呢?兩雙白跑鞋……啊,要注意啊,影響問題。自己剛來報到才不過一兩個月……她好象也覺察到包圍舂她的這異樣的寂靜了。她停了停,略略回轉著勻稱的身子,緩綏掠過明淨和由於激動而略顯濕潤的眼光,想從人們的臉上尋找到什麼答案。她鈀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她在問我:“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告訴我。”我覺得自己渾身的血在往四下裏衝撞。緊抓住板凳的手在滋汗。我覺得自己再也無法保持臉頰上那生硬的微笑。我會跳起來,去回答她那中肯、真切的詢問。一秒鍾,兩秒鍾,我坐著沒有動;兩秒鍾,三秒鍾,我從和她目光的交流中,撤回了自己的視線。我終於為了維護那太重要的“影響問題”,不僅成功地保持了沉默,而且同樣成功地保持了自己臉上那平靜的微笑。

我真恨我自己!從那一天起,我才懂得,我和許多普通人一樣,身上也有一些……不,有很多可恨的地方,我,

也隻不過是個“我”而已……

她調走了。她叫張敏君。她去當教師。一個圓圓臉的小姑娘。組織上征求她個人的意見。她說:“還是讓我跟孩子們在一起吧。”

從他接替她當小組長後的第一個月起,飯堂裏不再公布那樣的名單了。他猶豫過,是否繼續公布。但汲取了教訓。

南河沿法院平靜的院子裏,從此正常起來6

天微明。

曾漢清雙腿腫脹地走上七裏坨分校那排木屋的台階。他扶住在潮濕的山地氣候中,已經漸漸發黑了的廊柱,喘了口氣。扔掉半道上撿來作手杖用的樹棍。稍稍整理了一下汗濕後有些散亂的灰發。胡茬子明顯地發舉、長長了。要修麵,顯然是辦不到的。把敞開的衣扣都扣上吧。一停下來,就感到那穿越山穀而襲來的寒風的威力了。襯衣都被汗濕透。冰涼。

“我來幹什麼?我帶著趙以振的案卷,我隻是來介紹案情?”他在敲門前,這樣問自己。他背靠在廊柱上,提起腫得厲害的左腳,讓受壓迫的血脈,得以放鬆一會。

這時,不大的操場上,低低地彌漫著一團團灰色的晨霧。背後陡壁上的黑鬆林―在渾渾地發出陣陣吼聲。隔著一條巨石亂滾、古樹參天的山溝,一條億萬年俞就拱起的

山脈,裸露著明顯的地層曲線,斜斜地向雲天插去。山頂上盤旋著一隻鷹。一個很小很小的黑點。毫不遲疑地在飛向更高邈處。

她就在這兒生活了幾十年。她也變了嗎?

去把她找來6

聽著外麵廊簷下地板上的腳步聲,越發逼近這簡陋的小會客室門的時候,老曾忽然極度地不安起來。多少年來,他還從未象這次這樣,完全聽憑感情的支配,做出這麼一件自己都無法解釋的事情:介紹案情,需要連夜趕來?而且,按慣例,一般是辯護人到法院去聽取情況介紹的。

我來幹什麼?來看看她的生活?

看看這幾十年,她,是怎樣接受生活的挑戰的?來坐一坐,讓不平靜的心平靜下來,找個熟人家,坐一坐……她,也該老了……

即使是這樣,難道就必須連夜趕來?

啊,魯莽……

但已經來不及了。“哢嚓”,門被推開了。

他一怔。他不由自主地從地上抱起了裝著案卷的皮包。失望地看去。

這是張敏君嗎?一個女同誌。但是,個兒不對,臉模子不對,說話的口音更不對。但她自我介紹道:“張敏

君。這兒的校長。您法院的?貴姓?”

連介紹信都沒帶。本來想,這回是根本用不著介紹信的。還好,她沒追問。

莫非,這兒還有一位“張敏君”?曾漢清稍稍鎮靜了―下自己,克製住失望之餘驟然加劇了的疲乏、煩躁和困倦,握了握對方伸過來的那隻大而冰涼的柔軟的手。

“給你們寫信的就是我。”她說。

“哦”

“真抱歉,我應該早點發出我的第二封信的。”

第二封信?什麼意思?

她的眉毛很細,挑起來,鷙動著,顯出一副精幹練達的樣子。穿得很樸素,過分樸素。年紀約在四十左右。

“害您白跑這一趟。實在叫人過意不去。我不能出庭了。有些會議纏上來,規不開身。而且……”她說到這裏,挑起眉毛,用眼角的餘光瞟了曾漢清一眼,決定就此煞車,便輕輕歎口氣,低下頭去,一邊拈去褲腿上的一根細棉線,一邊說:“……主要就是會議沒法擺脫。對不起了。”

“而且什麼?”曾漢清沒放過她。如果跑這一夜山路,到末了,連辯護人臨陣滑腳的原因都沒搞清,那才真叫冤大頭了!“說說吧。有什麼事總好商量的。我們共同的願望都是為了把案子辦得更公正嘛!”已經完全平息下來的曾漢清,往椅背上一靠,在胸前抱起雙臂,也打起官腔來。“我們什麼都準備好了。就等您這辯護人出庭了。

要不我們怎麼會,連夜趕這幾十裏山路來向您介紹案情?一般,我們可是等著你們上門的瞰!”

“確實給你們添麻煩了……”這位張敏君臉上開始出現其誠的歉意。

“您這臨時改變主張,給趙以振打擊太大。”

“你們可以別通知他我已經接受了他的委托。”“接到您信的當夭,我們就通知了看守所。”

“這一點,我們也考慮過。權衡下來……”

“還是您校長的名譽重要。”

“不是考慮我個人的名譽。我是一校之長,我出庭為一個犯罪的學生說話,會引起社會上,家長和學生中間許多誤解,這後遺症太大……您看,如果我們換一個人出庭,換我們的教導主任。她的影響不是那麼太大……”

“這由不得你我。這要由被告來委托。”

“我們怎麼才能和趙以振取得聯係呢?”

“趙以振沒有找他的父親,也沒有找他的母親,更沒有找他那些至親好友。他明白他麵臨的這場審判,對他今後一生至關重要。他有話要說。有些話,他也確實該說。他把所有的希望放在您一一他中學時代的老師身上。這說明,在他還是一個天真純潔的孩子的時候,您給他留下的印象比他父母留給他的更美好。這是多麼不容易啊!他希望您為他說幾句公正的話。也許這樣做,會給您今後的工作帶來一些麻煩,增加一些工作量。但這是值得的。它將在趙以振心裏保留下一點美好的夭地。如果您拒絕了他,他心靈裏這最後一點希望和信任也會消失。您知道,要重新點燃這樣一個年輕人的希望和信念之火,有多麼困難嗎?您是老和青年打交道的。您比我更懂……”曾漢清從金屬煙盒裏取煙,但手的哆嗦,卻使他怎麼也打不開煙

我在說誰?說她?這一番話的每一句、每一字不是都可以用來說我自己的嗎?不正是我自己,在十個小時前,已經下決心要從趙以振案裏退下來的嗎?

他突然住了口。不再說了。

看看眼前這個四十歲的“年輕人”,她又是怎麼來接受生活的挑戰的?

如果一個星期後,她們聽說上城區法院開庭審理趙以振的,不是今天這個曾老頭;聽說曾老頭隻是因為無法逾越兒子和黃路們這塊“障礙”,而請求回避了。她們會說些什麼?

我怎麼了?在辦了上千個案子後,竟會被這個案子折騰得六神無主。

回去吧……

八點的長途班車。十點的火車。現在,他呆站在七裏坨站台上。等待著回城的538次慢車,出現在地平線上。

我從來就不是一隻“灰鴿”。不是一隻能堅定地飛越群山和雲海的灰鴿。不是?不是?不是???

車站廣播室在廣播:“上城區人民法院的曾漢清同誌,聽到廣播後,請立即到車站值班室去,有緊急電話找。上城區……”

他一驚。跑去。

“誰?老曾?曾漢清?”一個女人的聲音。“你是過去南河沿那個曾漢清?”

某種預感使曾漢清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他要求自己平靜。他換了個手拿話筒,問:“您是哪一位?”

“張敏君呀!瞧您!”

“哪個張敏君?”

“哎呀,還有哪個!您哪!南河沿的呀!”

他忙湊近話筒,急迫地問:“您在哪兒?”

“七裏坨,七裏坨分校I”

“我剛去過……”

“我知道,我知道。都怪我。起先,我不知道從法院裏來的,就是你。不過,這不是主要的。他們勸我不要為這件事出頭,勸了我好幾夭,最後,我猶豫了,我不好出麵……來接待你的,是我們的教導主任。不能怪她,是我在最後一刻動搖了。她把你的話帶給了我。我聽了很難過。她心裏也很難過。……”

“您別急。火車還有十五分鍾才來,您慢慢說……”“不不不,您今天別走了。我們學校有拖拉機到鎮上來辦事,我已經讓教導主任跟車去接你了。請你原諒

“何必這樣說。”

“我出庭。”

“您可以再考慮考慮。”

“不不不……這幾十年,我們都在變。有一些是不得不變。但我總想你不會變到哪兒去的。剛才教導主任對我說的,正好證實了這一點。”

“不不不……我不是這樣的……”

“您會斷好這個案的。”

“今天早上,我看著你帶著滿臉失望的神色從小會客室走出來。我在校長室窗簾後邊看著。那時我還不知道你就是你。也認不出來了。我想,一個都快六十的老同誌,為了一個失足的青年,趕了這一夜的山路來找我,卻讓我這樣打發走了。你腳腫了,下台階時,那麼艱難……”“不是不是”…”

“是的是的。我恨我的軟弱,自私。我不敢再看你。可我心裏又高興,也感到自豪,我們畢竟還是有那麼多比我強的老同誌……”

“不是不是!”

“你聽我說完。那一瞬間,我確實很難受。我們還能幹幾年?還能有多大的建樹?但我想過,我們這一輩人有一項最大的責任,就是讓下一代從我們的身上獲得力量,去建立對未來的信念。我們的行為應該成為他們建立起信念的驗證!我不該軟弱……”

“你一家都好嗎?”

“好。您呢?”

“也好。我老伴也在這個學校裏。你孩子們呢?”“好……”

“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對得起未來,孩子們也就會相信未來。”

‘“是的是的……”一陣哽咽突然湧卜老曾的喉頭。

“今早的事,您別見氣了……見了麵,您就會知道,這些年,我也變了不少……”

“不會的不會的”

“真的……也變了……”

“……”老曾的心一陣發顫。

“您怎麼不說話了?” 、

“啊”

“老曾,曾漢清,我又說錯了嗎?您說話呀!”

“啊”

一個星期後,由曾漢清任審判長的合議庭開庭審理趙以振行凶殺人案。法庭設在區委禮堂。一千五百張旁聽證三天前就發了出去。離開庭還有一個小時,旁聽席上已經黑壓壓地坐滿了人。法庭的法警全都換上了嶄新的白手套。在新安裝的兩個聚光燈的照射下,審判席後麵墨綠色絲絨帷幕上的國徽,越發顯得莊嚴而輝煌。七時正,在院

辦公室主任的帶領下,刑庭、民庭、司法行政科的全體同誌按事先的分工,到新設的機動車停車場、自行車停車處、茶水供應站以及禮堂各太平門門口就位。七時十五分,押送被告趙以振的警車從看守所開出。七點三十分,新華分社、人民日報駐省記者站三名記者合乘一輛北京吉普,來到禮堂門口,由副院長引入特意留出的旁聽席就座。同一刻,兩名法警攜帶傳票,乘車去傳黃路、方又聲到庭“作證”。七點四十五分,公訴人、鑒定人、證人、辯護人均已到齊。書記員走到擴音器前宣布法庭紀律。

這時,曾漢清正襟危坐在後台的休息室裏,他麵前的楠圓形玻璃麵茶幾上,整整齊齊地摞著趙以振的案卷和兩頁謄抄清楚的庭審提問提綱。一左一右,坐著兩位人民陪審員,一起在靜穆地等待開庭時刻的到來。

昨天,院長把曾漢清叫到辦公室裏,問他“傳黃路到庭,不會出什麼紕漏吧?”“他是被害人,到庭作證,理所當然。”老曾胸有成竹地答道。“他一到庭,被告和辯護人會把別的事扯出來。”“該扯的,就扯嘛。今天不扯總有一天要扯的。我們不讓扯,總有人會讓扯的。與其讓別人來扯,還不如我們自己扯。晚扯也不如早扯!”“如果事情扯到……扯到意想不到的人和事身上,你想過……”

“尊重法律和事實吧。我們都已經老了……”院長沉吟了‘一會。他並不知道,曾漢清在貼身穿的襯衣口袋裏已經準備下一份離休報告。如果院長還要堅持什麼,他就想遞報告了;以此來表示,一定要辦好這“最後一起案子”的決心。但院長沒再說下去。曾漢清不覺也鬆了口氣。“您還有什麼要囑咐的?”“這次有記者參加,休庭以後,他們或許在這個案子上要做什麼文章,捅什麼‘內參’上去。你就不要搭手了。我們是法院,不必介入到耍筆杆子的人中間去。”“我懂。1“你是老同誌了。要沉得住氣。”他忽然想起,他要打兩個電話,一個打給兒子,一個給在家裏寫檢査的小馬。他要告訴兒子和小馬,他要去開庭了。 I

窗外,沙沙地下起了小雨。雨潤濕了禮堂外一大片灰暗的水泥地,使它們隱隱地泛出光來。高高的泡桐樹上,所剩無幾的黃葉在風中搖拂,簌簌地響個不停。人已經入場完畢,空寂的禮堂前廣場上,隻有一排排自行車和幾個法院值勤的同誌站在那兒。雨水無聲地從值勤同誌軍雨衣的帽尖上往下淌著。曾漢清拿起電話,看見一群灰鴿從區委那老式的四層磚樓的頂上低低地飛過,那撲撲棱棱翅膀扇動的聲音和一掠而起悠遊清長的鴿哨聲,使老曾心頭一熱。電話要通了。說什麼呢?對方在靜等著。

“我要去開庭了……傳黃路……”

“祝賀您,爸爸。”兒子這樣說。

“我想……我能在這起案子了結前,真心真意地寫完自己的檢查。”小馬這樣說。

“哦,你們知道嗎?我……剛才看到一群鴿子飛過去了。真是的。大概是好兆頭吧?”他喃喃地突然這樣說道,並且還含蓄地笑了笑。是為了掩飾某種欣慰和激動?

小馬和兒子在回話前,都靜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來也奇怪。這兩個人,一個住在市南,一個住在市北,卻好象商量過的一樣,居然在電話裏都這樣回答了他:“我們也看到了。一群鴿子,灰色的。飛得很高很高。好兆頭。您放心地去開庭吧。”

他鬆了口氣,放下了電話。

一九八二年九月初稿於無錫馬山

十一月改定於北京

去年秋天,我很偶然地得著一個難得的機會,去參加一家大型文學刊物和一個省出版社聯合舉辦的創作座談會,在郭老的家鄉,四川眉山,度過了極有興味的數日。那兒,是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彙流的處所。有一天,下著淅瀝的小雨,大夥乘船遊江,瞻仰名聞中外的樂山大佛之後,興猶未盡,便上得厗去,又冒雨去參觀烏尤吉寺。烏尤寺座落在江心一座竹木蓊鬱的小山上。行不久,便見到一尊菩薩,背山而立在路旁一間單為他蓋起的高高的宇簷裏。燭光搖曳,香煙繚繞,磕頭跪拜者絡繹不絕。我的同道們也收起傘―紛紛相邀,站在那菩薩麵前合影。他們叫我了。我沒上前去。再催,我也沒去。於是,一位在場的女作家笑著打趣道:“嘖,人家是‘布爾什維克’,不能和佛爺一起照相。”大家都笑了。我微微紅起

臉,沒作什麼辯解,也以一笑而了之。

其實,我真不是因為什麼政治或哲學的信念,才沒上前去和菩薩湊熱鬧的。我隻是討厭那種泥塑木雕的東西,每每看到那些虔誠的善男信女們,特別是一些二十歲左右的青年男女,趴倒在菩薩前的草墊圈上跪拜時,我總無法抑製自己,不從心裏湧出陣陣悲哀和憂慮。那一刻,我總覺得被一閉灰冷的霧緊緊地包裹了起來。我想到我自已,想到自己在文學上最初起步的那幾年。我隻服從、聽命於某些書本上的理念,同樣地這樣趴倒過,深深地伏下身子,顫栗、“哭泣”……在一個“很長很長”的財間裏,我並不請楚,自己隻是在一團灼熱的濃霧中行進。

要從活生生的人出發。要敢於麵對活生生的現實。藝術的功效,不能總在向人們訓示應該怎麼生活。作家對生活中發生的一切,應該有自己的結論,但他首先要告訴人們的,是生活裏曾經、正在發生些什麼,由此,還可能會發生些什麼。如果生活本身就是一團霧,他就應該有勇氣把自己的作品變成一團霧I如果不是,那麼不管有多少人在“無病呻吟”,他也應該寫出那一角藍天上的晴明,盡可能準確地傳達出生活本身正在顯示的種種訊息。

在一個很長很長的時間裏,我並不清楚怎麼才能做到這一點。我拘謹地在探索著。我從來沒有奢想過這些極不成熟的東西,能輯集出版。但有兩點我是知道的:一,路,就在自己腳下;二,要抬起頭行進,決不再隨意趴倒。

我試著這樣向前走。現在能看到的還隻是一條淺淺的幼稚的彎彎扭扭的軌跡。好心的編輯和大度的出版社居然把我這幾篇習作也編入《希望文學叢書》中。我感到沉重。我會辜負這盛情的希望嗎?我忐忑。.

我將繼續試著這樣向前走,渴望能不斷得到大家的幫助。這就是我之所以要在書後,又累贅地寫下以上一千來字的根本目的。

作者

一九八三年三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