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起來,我隻有平躺著。太陽光好熱呀,晃得我睜不開眼。我知道金龜子在我臉頰上爬著,馬齒莧貼在我鬂邊,我周圍是天藍色的野麻花。我躺在溫暖的天藍色的雲上邊,

飄動著。

我該睡了……

好熱呀!

渴……真渴…… 丨、

俞葉病了。高燒折磨了她三夭三夜,眼窩整個都瞘進去了。那一夜風雪的煎熬,顯然使她的機體嚴重失調了。她在高燒的迷糊中度過了二十幾個小時,後來雖然清醒了,但燒並沒有退。她清醒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去找施國良,應該把人家的日記本還給人家,他要走了呀!而且,她還沒有答複顧伯。一場病,攪亂了一切。但無論怎樣掙紮,邵姨都不許她起床。要知道,高燒中的掙紮,是沒有實力的,隻能是喘著氣,瞪著越發見大的無神的眼睛,斷斷續續地說出一番懇求的話。沒有寒力,是什麼事也辦不成的。俞葉體會到了。

現在燒退了,身子疲軟,關節痠疼,但總算想吃東西了。她想起那一晚上的桂花白糖年糕。不過都姨給她做的是蓮子羹,碟子裏還有幾片糖潰生薑。她喝了半小碗蓮子羹,拈起一小片生薑含在發苦發澀的嘴裏,絞起一把滾燙的毛巾擦了擦頸子和肩背,略咯地梳理了一下蓬亂的頭發。她想離開躺了三天的床,她想拉開閉了三天的窗簾,

她想看一看分別了三天的陽光。邵姨端著臉盆走了。在一個小時之內,她不會再到樓上來。總局工交處又有同誌出差到廣州去,來打聽邵姨需要他們“順便”捎些什麼回來。為了這種讓出差的同誌梢東西的事,顧伯不是沒有和邵姨爭執過,不過這種爭執,都是背著俞葉的。她偶爾聽到過。

俞葉扶著寫字台,拉開窗簾,陽光刺得她暈眩起來。她背過身,略略喘定。迫不及待地再次抬眼的時候,她呆住了。她著見在院子的鐵門外,停著一輛簡易的帶篷子馬車。那個幹瘦老頭兒站在馬頭前,不時地在眺望著這邊的窗戶。

“他派來的!”她眼前閃過一道光。這時劉叔也發現俞葉窗戶上沉沉的窗簾拉開了,由於室內外光差的緣故,他看不淸窗後那個模模糊糊灰色的人影是誰。但,窗簾拉開了,這說明俞葉的病有了大的起色,他們今天總應該答應他去見見她,把那本日記要回來。他向傳達室走去。

傳達室的老工友剛準備打電話到顧總家,劉叔看見俞葉裹著一件藍華達呢麵的翻領大衣,圍一條鐵鏽紅的加長純毛圍巾,搖搖晃晃地從門裏跑了出來。

劉叔剛要讜話,俞葉做了個手勢,讓他別出聲,並且扶住劉叔伸過來的手,吃力地喻了口氣,半倚在他胳膊上,詢鐵門外走去。

上了馬車,她才開了口:“真對不起,我病了……”

“小施知道的。”

“他……”她想問,“他走了嗎?”可又怕聽到肯定的答複。

“他這幾天沒走,他很惦念你的病。”

“是嗎?真謝謝他……”不知道為什麼,也許主要是病後的軟弱吧,俞葉鼻子一酸,眼淚竟禁不住地滴了下來。她趕緊掏出手絹,擦去腮邊眼角的淚水,問道:“他還好嗎?”

“他今天走,再不能等了。”

“他今天什麼時間走?”想到也許還能見一麵,她心裏一陣興奮,蒼白的雙頰泛起了紅暈。 ;

“三十分鍾以後,我送他。他是讓我來取日記的。”“啊!”她低低地驚叫了一聲,又忙問道:“他沒有再說什麼嗎?”

“沒有。您……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了……”

“您有話要梢給他嗎?”丨:‘

“沒有……”

“那……您快回您屋去吧。小心別再著涼了……”俞葉強忍住眼淚,抑製住自己,不去開口提出要跟馬車到過街門樓裏去肴一看。他要走了,他把玻璃板下壓著的那兒朵野麻花帶走了嗎?如果沒有,她想把它拿回來。要再一次坐車到六七百公裏以外的塔拉肯特爾河南岸,去看盛開的野麻花,對於現在的俞葉來說,己經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了。 "

俞葉交還了日記,走回小樓,跌跌撞撞跑到窗子前,那輛黑褐色的馬車,不僅連馬蹄的得得聲,就是連那瘦弱的劉叔的背影也看不麥]了。

冬日晴朗的陽光,在一片紅瓦屋頂上懶洋洋地和一綹綹蒸騰的水汽,一起嫋嫋飄浮著。俞葉解開大衣扣子,從後腦上抹下圍巾,幾乎已經沒有氣力再走回到床上去了。她突然感到自己象一個被人故意冷落疏遠了的女孩,心頭悵惘,被一種極不是滋味的委屈和怨忿困擾著。她覺得周圍的人並不需要她,即使處境那麼困難的施國良,也沒有再向她說一句什麼就走了。她想哭,她想撲倒在枕頭上,狠狠地哭一場。但是她沒有。她確信,今後,無論在什麼時候,她都不會忘記塔拉肯特爾,她會為那一千幾百個同齡人擔憂、驚喜,不論他們是否需要她,在她的心裏,將永遠不會隻是一個人孤單地生活在小白楊林的邊上了。

她仿佛看見一輛馬拉爬犁,在茫茫的雪原上I順著模糊的車轍印,向塔拉肯特爾河跑去。風傳來了軛套上的鈴鐺聲,那馬拉爬犁雖然在離她而去,卻越來越大。她看見了那寬厚的背影,那棕色的短圍巾,那兔皮三角尖頂帽,馬拉爬犁上鋪著厚厚的千苜蓿草,上麵落滿了潔白的雪

“在這個時刻開放自己,伸出你雙手觸摸這世界……在這個時刻開放自己,伸出你奴手觸摸這世界……”蘇小明會為坐著爬犁(不是波音七四七〉向遙遠的塔拉肯特爾叢林深處而去〔不是去漢堡、東京、匹林斯頓)的青年唱一支這樣的歌嗎?要知道,世界一既存在於一百五十四層的摩夭大樓上,也存在於遙遠的叢林裏和曲曲彎彎的馬車道上啊。

她拉上窗簾的一刹那,她意識到,現在自己確實該回省城去了。

顧伯去療養了。知道俞葉病倒後,他再沒來追問“應聘”的事。去療養。奇怪的是,這一回沒讓邵姨陪著。一個人提著一隻小皮箱,沒穿他那件水獺皮領的大衣,卻從箱子底裏翻出一件在炮兵司令部工作時發的大衣帶去了。沒要人送。是在一個傍晚悄悄走的。走的前一夭晚上,他回來,在邵姨的房裏說了大半夜的話。開始,還能聽到邵姨在激動地辯解著什麼,後來聲音平息下去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隻聽得到顧伯那粗亮的聲音在響。門關得緊,門板又是厚實堅硬的椴木做的,聽不清他在說什麼,隻覺得象是有一座低沉的大鍾不絕地單調地按著固定的節奏在慢慢地敲打著。第二夭,邵姨的神色雖然不乏平時的莊重、自得,但眉宇間不免有些黯淡。傍晚,顧伯自己提著皮箱走了。她有半個多小時沒出房門,晚上看電視新聞時,借著那架十四吋彩電熒光屏散射的隱光,俞葉發覺邵姨的眼泡腫了,紅了。

她還接到了徐其銓的一封不算短的信。他告訴她調查組從賓館搬出來了,主要的原因,還是為了節約點兒經費。他給了個地址,從地址上看,知道他們搬去的地方是總局機關後小院裏。那小院裏長著兩棵比屋頂還髙的海棠

樹,一到秋天,樹葉變得血紅,使這幽靜的小院別有一種神秘的氣氛。他說他接到了區法院老吳以他個人名義來的一封信,現在很想找她談談。這一回,他決不談他自己,也不想為自己做什麼辯解,他寫道:

“不管今後我與你是合是分,生活本身會對已經發生的一切作出最明晰的答複的。和你相處的曰子裏,由於時時感到你門第、血統帶給你的那種優越、任性,我常常處於一種戒備、委屈和衝動的狀態中,我幾乎沒想到要仔細地聽聽你對,生活的設想,和對我的看法。如果琿來得及,現在我想聽聽。如果也還來得及,我想對自己#些調整。我別的做不到,調整我自己,我還是有充分把握的。隻要有利於生存、發展,我可以要求自己去做到昨天看來完全不可能去做的事。幾年.

前,當組織上通知我,按照政策杠杠,我可以辦回上海,但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拒絕了。我那

I

年已經三十出頭了。我發瘋似的準備了一年多,

我相信可以考上研究生,而且我也有了你在感情上的默認。我何苦再回上海去,和我那可憐的老…

I爸爸、老媽媽擠那一間石庫門房子的閣樓,把在這裏苦苦千了十來年而掙下的一切都放棄1再讓自己從裏弄生產組裏從頭開始自己的一生。你不

是上海人,你完全不可能痤解上海這個鬼地方對

於每一個在上、海長大的人所具有的獨特的魅力。你去過上海,你隻要稍微留心一下,就會發現那些忙忙碌碌的上海人,走路的節奏、姿態跟外地人都不一樣。一個久居外地的上海人回到上海,予要說別的,清晨一走進小弄堂,就連那嗆得人透不過氣來的生爐子的煤煙和涮馬桶的竹帚攪動的聲音,也會使他感到無比的親切。可我還是調整了我自己:留在這遙遠的天邊,成為全省稀罕的被批準回大城市而不回的‘紅色種子\不斷地調整自己,期限十年。這是我的戰略。不要以為我放棄了我所信仰的那句老話:‘神父,我必須跟隨我所看見的光明,走我自己的路。’不,我比任何時候都堅信它。隻是對什麼是‘光明’,有了些新的體會罷了。請相信我,能夠仔細地聽取你的人生闡述,相信我能根據你合理的部分4對我自I己作出巨大的調整~"隻要它符合我所理解的光明。話說得如此坦率,你就應該相信我的真誠了吧?遺憾的是,我很忙,每天要和許多人談話。我們計劃在去塔南前,要和所有塔拉肯特爾公司設在白河子的那些分部、分點的負責人和知情人談一次話。有的也許要多次才能談出一些名堂來。我的時間現在不屬於我。隻有你考到我麵前了,我才能做個臨時的安排,讓自己空出來。我懇求你來。因為我愛過你,也仍然愛著你9”

俞葉去了。

小院。風把鬆動的簷板刮得哢嗒哢嗒響。棉門簾裏,門鼻上上了把將軍不下馬的鐵鎖。管院子的老人遞給她一封短信。薄薄的一頁紙,了草地寫道,

I

“葉:我們突然決定提前去塔南,我將帶著不可彌補的遺憾在以後的這段時日裏等待返回的通知。所好的是,塔拉肯特爾公司已經吸引住了我們調查組的每一個人。凡是我們聽到的、看到的,都在促使我們下決心盡快趕往塔南。我不能告訴你這是件好事還是壞事。調查組有調查組的紀律。對此,我是無能為力的。我懇求你,就象一個虔誡的農婦跪在觀世音麵前一樣,懇求你在我返回前對我們之間現有的一切不要做出什麼新的抉擇,不要釆取什麼新的加劇‘家庭局勢7惡化的步驟。你靜待我歸來。我現在所能告訴你的,

是:我開始懷疑我自己這幾年來的選擇。我在痛苦中。我想,你會為此而高興的。”

一個半月後。

一個月色皎潔的夜晚。俞葉應邀到廠技校給三個班的學生講了一課《材料力學概論》。她到廠食堂裏胡亂地吃了點兒,從車棚裏推出那輛飛鴿女車,向自己住的十六層

樓騎去。

到樓下,鎖好車,進電梯間前,先打開信箱,把每天都不算少的信和雜誌帶上摟。這是規律:洗完腳,焐在被窩裏,打開電視機,然後檢視那些信件和雜誌的大概。電視新聞裏,有值得看幾眼的,便去看幾眼,大部分時間,先急著看信。看完信,如果電視裏有好節目,躺在床上看一會兒;沒有好節目,關掉電視,關掉大燈,開亮床頭的小台燈看一會兒書,寫幾封信,便拖到十一點了。這時,'雖然仍沒有睡意,她也關掉燈,讓自己一個人在黑魈魆的屋裏,望著窗外閃爍的星空。這些日子,她總感到自已在等待,等待什麼?一封遠方的來信。誰的?誰的都行,隻要是來自塔拉肯特爾河南岸的……

今天,除了晚報卻什麼都沒有。她有些不信,拈起晚報抖了一下,果不其然有一封舊報紙糊的信封從夾縫裏飄搖著,落了下來。

信封的質料及其薄得在寒冷的空氣中飄親蕩蕩的可憐樣子使她產生了一種預感。她仿佛從這舊報紙糊的舊信封上聞到了野麻花的芳香。她蹲下去,撿起信,正要撕開封口,信封正麵一方白紙上印著的寄信人落款的黑字,跳入她眼裏“施國良同誌治喪委員會”。她一陣麻木,一陣痙攣,手下意識地一把團掉了這封信。惡作劇1誰在開這樣的玩笑1她想扔掉這封信,但手沉重得很。她沒再去動它,她感到渾身顫栗起來。她沒坐電梯,跑上了十六層樓。過道裏沒有開燈,她先是找不到鑰匙,後來手抖得鑰匙怎麼也塞不進鎖眼去。她惶恐,好象大樓四麵的牆壁都在向外倒塌,她毫無扶持地被晾在那孤高的空中。她發覺自己在啜泣。

進屋以後,她要求自己鎮靜下來,先不要流淚。憑依著那幽藍的月光,她窸窸窣窣地從口袋裏又掏出那封揉皺了的信。裏麵塞著一張薄薄的白紙片。上麵油印著幾行字。她慌慌張張地掠過那冷峻的黑字,直接找落款、,她希望能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能看到一絲勉慰的微笑,4但是她看到的同樣是一座黑鬆林、一條黑色的碑石:“塔拉詩特爾聯營公司施國良同誌治喪委員會”。信發自半個月前

前不久是下過一場大雪,山裏有不少房子都給埋起來了。後來,天又突然轉暖,道路變得泥濘不堪,田野裏積滿了罕見的雪洪。據說遙遠的塔拉肯特爾有很長時間進不去郵車了。他的朋友們,他的同誌們,他的那些“哥們兒”,是怎樣地在泥淖裏,在淚水中一腳深一腳淺地把這一封封用舊報紙糊的訃告信,送到通郵的集鎮,讓它們飛向所有熟識、關心、牽念他的人手中的?她從這幾乎快要磨豳了的信封上,看了出來。可是你為什麼隻有那簡單的兩三行,連應該有的一點解釋也沒有,隻寫上這麼四個學“因公犧牲'

從白河子回到省城,總有十來天的工夫,俞葉一直處在抑輙的心情中。一種孤單的感覺使她不璁意下班後早早地回到這十六層大樓的獨間單元裏來。有好幾晚上,她都在廠裏女工宿舍找個空鋪,湊合去了。“現在連徐其銓都忙得把我給忘了。”她簡直有些嫉恨起來。她又問自己:

“我有什麼權利要讓他們記著我呢?我什麼時候成為他們中的一員的?我為他們操過心,出過力,露宿老林,奔波在霜花雪陣之中過嗎?我要的是別人對我的好感和……愛慕,我要的是浮動在自己周遭的一團溫暖的雲,我隻屬於我自己,我曾經把這看作我的光明,我的新徑。就是……就是徐其銓,一旦我覺得他不好,我不也那麼“堅定”地離開了他嗎?我用我的溫暖去暖過他嗎?我替他想過嗎?我常常想我是個人,我應該有人的生活,我想到過別人也是人嗎?我應該用我的生活,使別人成為真正的人,過真正的人的生活。真正的人的生活,區別於所有動物,包括高級“經濟動物”的生活的,不就是因為他(她)在自己的活動中能想到別人?我為什麼總在計較別人疏遠我,而沒有更多去想怎麼去親近人……

她開始平靜下來,這是回來一個月後開始的。白河子,塔拉肯特爾又開始被金工車間的嗡嗡聲,煉鋼車間的桔紅色的濃煙,廠區小道上濕漉漉的小卵石所代替了。她感到自己在淡忘著野麻花,她既高興,又悲哀。她知道人的一生是短暫的,精力是有限的,她隻能讓自己這一團暖雲,浮動在有限的範圍裏,尤其是給自己發工資的這一範圍裏。她知道自已不是一個能超越時間、空間,去產生並留下什麼影響的“偉人”。她隻是一團普普通通的雲,有那麼一點暖意和雨意,可濕潤溫暖那麼一小片土地……她開始把對塔拉肯特爾、對野麻花的懷念深深地深深地藏起。隻留下一點兒懷念,而不讓它們困擾自己。她開始去寫分居近九個月後,給徐其銓的第一封信。是一個星期前動筆寫的,寫了,撕了,撕了,又寫,她在尋找能準確地剖析他們兩年共同生活的那把手術刀,要找到它,真不易啊!幾乎寫掉了半本信箋,她覺得隻找到了一句還比較滿意的話:“……在說出所有這一切責備你的話以後,我又懂得了,這所有責備你的話,幾乎都在它們本來的意義上,適用於我自己。你變了,我也變了。生活應該有新的變化,但是你我的變,卻使我想到,我們應該對自己,而不是對別人去喊:‘神父,我們必須跟隨自己所看見的光明,走自己的路。’是的,必須,要必須,要必須啊……”

在她開始淡忘野麻花的時刻,在她在霧的朦朧中終於回到眼前的現實中來的時刻,你們為什麼要來通知她有一朵野麻花凋謝了?更重要的,難道不是千百萬朵野麻花仍在開放著嗎一一在那遙遠的地方。

她抽泣,不為她自己,為了所有的人將失去一團小小的溫曖的雲,她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取出那件法蘭絨灰色短大衣時,那鄭重、珍惜、又坦誠的眼光。她穿好以後,他還替她翻了一下領子,然後退後幾步,打量著她。她曾經為他的打量,他眼神中的專注,甚至有一刹那的呆癡,臉紅過。現在才知道,那一刻,他看到的隻是阿芊,他的阿芊。現在他去了,跟著他的阿芊去了。“因公犧牲'……

他稱她為“不願意失去的朋友”,她值得這個稱呼嗎?她能躋身在這一片野麻叢中嗎?她原想今年春節再回白河子去的,她相信“罌粟事件”壓不垮他的。她要在新年的爆竹聲中,把他、把慧文、把邱忱、把老兵劉叔、把他的那些哥們兒請到顧伯家來,作為朋友,喝一盅。她要打開十瓶二十瓶小香檳。他卻去了……’I

她現在才清楚地看到,不,她和他們不是一類的人。她是君子蘭、是白蘭花、是牡丹、是芍藥,但不是野麻花。不是。野麻花是成千成萬地開在沙食、堿地、荒原上的。中國需要百花。野麻花在百花中,也許根本算不上什麼花。她完全不必為自己不是野麻花而難過,甚至根本不必要求自己變為野麻花。但野麻花中有他,有他的,現在他去了……

她現在該怎麼辦?給塔拉肯特爾發個電報,告訴他們,訃告收到了;問問他們,有什麼事需要她做,還缺什麼,…"他們缺什麼?他們缺下的,是她所不能彌補,也彌補不了的。他已經去了……她又能幫他們什麼忙呢?或者去找找徐其銓。今天在廠門口碰到經濟所的一個老同誌,說,所裏接到小徐從塔拉肯特爾發來的電報,他將返省。他也許已經回來了,隻有他,知道他是怎麼會這麼突然地去了。對,去找徐其銓。她匆匆地圍上圍巾,穿上大衣,帶上那封信,拉開門一徐其銓正疲乏、困頓地提著一隻皮箱,一隻旅行袋,站在單元門外。她愣住了,不知為什麼,竟伏在門框上出聲地哭了起來。一個熟人!她真想跪在一個熟人麵前痛痛快怏進哭一場。

他剛到。他痩多了,胡子也有好長時間沒刮了,沒穿軍棉大衣,一件舊的中式棉祆罩衫的右肩,好象拉爬犁時被繩磨出了一道黑印。高高的顴骨被胡楊林中的雪風吹得幹紅千紅,左胳膊上戴著一塊黑紗。他乎日就不修邊幅,但象這樣狼狽和憔悴,俞葉還是頭一回看到。

他看到了俞葉手裏那隻舊報紙糊的信封,他看到了俞葉腮邊的淚痕。他沒問。他的眼睛也濕潤了。

這一刹那的沉默,為同一個悲哀所閃動的淚光,使他倆都感到對方親近了許多。

“他怎麼了?”她終於問道。

他把箱子和旅行包放在門外,從俞葉側身閃出的空處,緩緩走進自己已見生疏的家。

“他怎麼了?”她沒有開燈,他也沒有去開燈,雖然燈繩就在一伸手就可拉到的地方。

“二月八日,他開著拖拉機從八連連部出發到東沙包去拉柴,在過塔河時,冰破裂了……”

“他一個人?”

“一個人。”

“為什麼不搶救?”

“晚上,他一個人。”

還說什麼呢?

“有人說,他這是故意的,是逃避組織審査.“…”

“你們相信嗎?你相信嗎?相信嗎?”她叫道9

“如果我相信施國良自殺,今天,我不會回到這兒來……”

他突然這麼說,使俞葉怔住了。

“你們調査組的結論呢?”她問道。

“我們調查組全體同誌都參加了小施的追悼會……處長為他致了悼詞。顧伯在會上還講了話。”

“他?”俞葉一驚。

“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塔南。”

老頭兒!這就是你的“療養”?!

俞葉忽然撲倒在門框上又哭了起來。

“我該走了。”

“你不是還有話要對我說嗎?”

“顧伯希望我到塔拉肯特爾公司去千幾年。”

“你……怎麼回答的?”

“我說……我要問問你。”

“他怎麼說?”

“他說,你會支持我的。”

沉默。遠處房頂上的霓虹燈亮了。野麻花。

“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他們在塔南生活得很艱難,在他們要改變自己艱難生活的時候,周圍一些變得自私、貪婪的人又逼得他們用不正當的手段保護自己。應該責備誰呢?葉,你總在責備我,可是你卻看不到……看不到我也隻是在保護我自己!不過,我不是-朵野麻花,我不值得、也得不到別人同情。

今天我不是來和你計較的,也不是來發表什麼宣言。我剛下火車,我隻是來通知所有認識施國良的人,如果聽到謠傳他自殺的消息,不要相信。在他去世前的兩天,找他談話時,他還親口對我說,公司營業大樓落成時,他還要請個假去參加落成典禮,還要買兩串鞭炮去放一放……他還要借我的軍大衣穿穿,神氣一下……”徐其銓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我的話完了,再見。”他也許不願讓俞葉看到他已經無法忍住自己的眼淚,趕緊跑了出去。

“等一等!”俞葉叫了一聲。

等什麼?還要說什麼?

他站下了。他等待著。

她在他的箱子、旅行包前站住。她彎下了腰,提起了它們皮革製的冰涼的把手,走回摩裏。她聽見他低低地叫了—聲:“葉一”聲音是哽咽的。她沒有回答。回答什麼呢?如果,我們這一代,連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自己都不能幫助自己,自己都不能愛護、珍惜自己,自醜都不能發現自己,不能溫暖著自己,我們又能責備誰去呢?她把徐其銓的行李拿回房裏以後,快快地跑到窗邊。

她不哭了,推開十六層高樓上的鋼窗,讓過早變得濕潤的風吹了進來。由於城市的反光,夜的邊緣隱隱地泛出一抹灰白和紫紅,就象一條通往遠方的環形大路。、夜真好,現在一切是勻和的、平等的、公正的、鬆弛的。她想隨著變濕潤了的風飛出去,掠過那冒著火星的煙囪,挺拔的白楊樹梢。她要低低地呼喚,呼喚……

野麻花,藍色的野麻花!你在哪裏?你聽到我的呼喚

了嗎?請回答我,回答我……

你能伸出你那剛強的手拉住我嗎?

拉住我1

傍晚,一群灰鴿從這兒飛過

小時候,站在故鄉的泥山上,望著那一群群低低地從葦湖上空飛過的野鴿子,我常常會產生一種控製不住的衝動,想跟著鴿子們飛去。有許多次,我都覺得自己真的飛起來了,從那泥山陡峭的絕壁上撲出去了。哦,甚至感到遠處的地平線在身下顫動……在離我遠去……

但是,到末了,我仍隻是個“我”,不是個“灰鴿”。我從來也不是個“灰鴿”,而隻是個“我”……

一摘自老審判員曾漢淸決定離休時,

給大兒子曾誠的信

一個小站。站牌上寫著七裏坨。在這兒,特快不停,直快不停,連普快也不停。而剛開走的539次慢車,在這兒

也隻肯停留兩分鍾。

他是唯一在這兒下車的乘客。穿著一件舊的藍棉大衣。是他老伴道休前,工廠發的。點煙的火,微弱地映亮了那對陰沉的眼睛。肥大的鼻子在寬闊、多肉的臉盤上投下濃重的黑影。投有戴帽子。稀疏而柔軟的灰發,平整地—邊倒在寬闊的略有些發亮的腦門上,在風中微微地顫動著。在連連深吸了兒口剛點著的煙以後,他提起那隻老式的皮包,豎起大衣領子,向出站口走去。

雨剛停。他那雙厚底的舊翻毛皮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絕不避開那些發出黑油油暗光的水汪,笨重地踩下去,“咕嗤咕嗤”地一路響去。夜風峭勁。木柵欄前長著一排高大的泡桐。隔好遠才有一盞昏暗的路燈。出站前,他扔掉了隻吸去三分之二的煙蒂。煙火在水汪中掙紮般地呻吟了一下,滅了。

“上城區人民法院頜導同誌:

得悉資院即將公開審理趙以振故意傷人一’案。我是該案被告趙以振中學時代的班主任。現在,我決定接受趙的委托,出庭擔任他的辯護人。然而,趙離校巳有十多年,這期間我和他僅偶有接觸,對他兩次作案的始末,亦僅有耳聞。

為此,我迫切希望在開庭前有機會會見他,也希望會見主理此案的審判長同誌。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一九七九年七月一日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編第四章第二十九條的有關規定,辯護人有權得到這些必要的工作條件。我懇切地期待著你們的許可。此致

敬禮

七裏坨中學張敏君9/11”

“我找張敏君老師。” ‘

“這兒是總校。她卓就調到分校去當負責人了。分校離鎮上還有幾十裏。”

“您……不到街上找個旅社住一晚土?明天早上搭班車去吧。”

“啊……對不起,打攪了。”

狹窄的小街。被雨打濕了的鵝卵石精滑。街兩邊的門板都已經上了起來。矮矮的樓上還有燈亮著。厚底的翻毛皮鞋依然象剛才那樣,絕不避開那些發出黑油油暗光的水汪,笨重地一路踩過去。街不長。一會兒工夫,便走到了盡頭。空闊而寂寥的荒野出現在他的眼前。

“老曾:

丨我並不是在補寫檢查。我知道我在趙以振案中是有錯的。我現在要說的是:在這些錯誤行為發生的時刻,我是清醒的。我明白自己在幹些什

聽說您終於答應從我手中‘接管’趙案了。此時此刻,我真不知道自己該向您說些什麼,又能向您說些什麼。也許,我還是什麼也不說的好……您是我的老師,我是您帶出來的徒弟。趙案是我被提拔為助審員以後獨立經辦的第一個案子。

我沒想到我會遇到了這樣一個案子。我會讓你們失望的。那天,您找我談話時,您竭力克製著自己,你不願意傷害我的感情。所肴這一切,我都明白,我很理解。我的心同樣在痙攣……

趙案正卷兩本、副卷一本請收訖。請把收條留在我的桌子上。在移交趙案的這一刻,我本該什麼都不必再說的。說了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我應該等著瞧的。可我做不到,我實在忍不住!1原諫我的唐突,我太……激動了……

小馬於即日”

“叫什麼名字?”

“趙以振。”

“籍貫?” ’

“山西平魯。這也是爹媽給的。本人並沒有去過。“多大年紀?”

“一九五四年生的。”

“家庭出身?”

“小職員唄。”

“職員就是職員,現在哪裏還有什麼‘大職員、小職員’?本人成分?”

“學生……算學生吧。”

“文化程度。”

“初中二年。”

“父母的職業。”

“哼,職業。小學教員。”他歎了口氣,冷漠的眼色中掠過一絲嘲謔。“一個教音樂,會彈風琴,吃了晚飯,喜歡一個人躲在閣樓上,哼哼《維也納森林的故事》,哼哼《小天鵝》,有時也替英語老師代幾節課。另一個,教圖畫”’

“你第一次作案,是在什麼時候?’,

“我第一次沒有作案。”

“我再問一遍,你第一次作案在什麼時候?”

“我再說一遍,我第一次沒有作案。”

“一九六九年四月三十日,是誰夥同黃路、方又聲撬開當時市革委會負責人的家,盜走價值四萬元的東西和現金的?”

“我夥同?那年我才多大?你們去調查調查我原先在學校、在街坊鄰居中的表現嘛,去調査調查我那可憐而又太老實、太膽小怕事的爹媽的為人嘛!那天是黃路約了方又聲來找我的……,’

“你怎麼認識黃路和方又聲的?”

“黃路找我爸爸補習過英語。方又聲是他一個大院裏的鄰居。他倆是同一屆的,但不同校。都比我高三屆。他們說,他們要去插隊了。他們本來頭一年就該走的,賴著沒走。卮來,黃路的爸爸靠邊站了,再賴不掉了,隻好走。說是過‘五一’就走。沒幾天好在城裏逛了。他們想拍幾張照,留個紀念。要到熟人家借個高級一點的相機。那天,他倆開著一輛上海牌黑殼小臥車。黃路說,是市委機關小車班班長借給他的……”’

“你去了?”

“他說去熟人家。我見他們把車開進市委機關宿舍大院,門警也沒攔,連問都沒問一聲,黃路一按喇叭,大鐵門就開了。我就信了他的話。我跟著去,隻是出於一種幼稚的衝動,想坐一坐那輛嶄新的小臥車……”

“捶門的時候,你在場?” ‘

“他說是熟人啊!‘壞把鎖,回頭給安把新的不就行了?”

“你沒動手?”

“沒有!” 1

“黃路、方又聲都說你動手了。”

“他們串供!你們不想想,我那時才多大?”

“那個年代,十四、五歲開始犯罪的還少?”

“可我” ;I::

“你有什麼I正據可以怔明你當時沒動手?”

“這句話已經問了我十來年了丨什麼證明?當時在場

的隻有三個人。他倆串供,我能怎麼辦?丨”

“當場你喊了沒有?”

“想喊的……”

“結果沒喊?”

“是的,沒有喊。他們撬開大門以後,接著去撬大衣櫃、撬五鬥櫥、壁櫥……我看出事情並不是象黃路原先說的那樣,是來‘借’。可我沒喊……一來,我怕,我心慌,我膽小,你們可以去調查,十四、五歲的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孩子I二來,我不敢得罪黃路。那幾年,我媽媽在南郊一個公社小學裏教書。每天來回,在路上都得花三個來小時,還不算等輪渡的時間。她實在跑得筋疲力盡。不回來吧,家裏的一大攤事又怎麼也不忍心扔給老爸一個人。我是老大,偏偏又是個不會幹家務活的男孩,下麵還有兩個弟妹。而且,她不回來,一家人就得開兩個夥倉,花費也太大。我們全家都希望媽媽能回市區來。想通通黃家的路子,能讓媽媽有一天把這平白無故每天花在路上的時間,花在家裏,花在我們兄妹身上。老爸讓我別得罪黃路……I第三……我當時確實呆住了。”

“呆住了?”

“是呆住了。黃路他倆打開櫃子、箱子、壁櫥,那裏麵藏著的東西,都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請你相信我。我當時是呆在那兒了。我們家圍著一張舊的八仙桌,要搭三張鋪,裏邊有一張還是用角鐵焊起來的雙層鋪。我們兄妹三個人從來都是合分一個蘋果吃的。可是,那天我看到

的……”

“說和本案有關的事。”

“我說的都有關!我呆在那裏了。我呆在那些電動玩具和一架袖珍的進口電影放映機麵前。我不知道自已走進了什麼地方。這寬寬的過道比我們家房間還大。我甚至覺得這過道兩邊的房門比我們大雜院裏的門還多……這房頂上的吊燈……”

“說和本案有關的事!”

“有關!……我也不知道,我後來是怎麼出的門。好象是方又聲操著我走的。他手裏提著一隻沉甸甸的皮箱,角上&銅的。下樓的時候,他磕絆了一下,箱子撞在我小腿上,我推了那箱角一下,摸著覺得冰涼……車門‘哐’地一聲關上了,我才嚇醒過來,回頭去看了看那樓門,才發現門上漆的顏色和牆上磚的顏色已經分不清了。天色傍黑了。車子開到我們家巷口不遠老萬年寺那兒,就停了。他們總算放我下了車,還塞給我一隻小旅行包,人造革的,深灰色,正麵印著南京長江大橋,拎把上纏著好幾道玻璃絲,是橘黃色的玻璃絲。”

“你沒拒絕?”

“我渾身都在打顫。我想拒絕,可……他倆都帶著三角刮刀,賊亮的……”

“後來,你又為什麼不揭發、不自首?”

“為什麼?”他冷笑了一下,沒作正麵回答。

“你後來被判了幾年?”~

“三年……可我留場就業了。那等於無期!”

“黃路和方又聲呢?”

“―個十三年,一個八年。”

“這次你為什麼從留場就業的地方又竄回市內作

案?”

“……”一直振振有詞的答辯聲突然消失了。

、“問。” 二:.1

1#原來審我這個案子的馬”…‘馬審判員,不再管這個案子了嗎?,,

“現在,你的案子,歸我受理。” ’”‘…:

“今天不是開庭,是提訊,你繼續回答我的問題。你砍黃路的刀是從哪兒來的?”、

“趙以振,我提酲你。法庭不會接受來自任何方麵的

要挾。法庭隻尊電事實和法律。”“法律I……隨便吧!”

“你不準備再回答我的提問了?”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沒有了……給支煙抽抽,行嗎?你剛掐滅的那半支就行。給吧,給了吧,行行好……”

老曾匆匆對書記員說了聲:“讓他在筆錄上簽宇。”從桌子上拿起自己那隻薄薄的金屬煙盒和舊皮包就走了出去。

—陣厭惡的漩渦,一陣煩悶的氣浪,一股近來越發頻繁地襲擊自己心頭的惶惑,使他匆匆離去0哦,拘留所的筒道好暗、好長。厚底的翻毛皮鞋,在那光溜、潮濕、陰冷的水泥地上踩出的腳步聲竟是那麼地煩人

“簽字!”

“給支煙抽抽,行嗎?就杷那老頭剛掐滅的半支給我就行了。給吧,給了吧……行個好!”

“你和趙以振是中學裏的同班同學,關係還相連不錯。你隱瞞了這情況。接手案子的時候,你應該講明的。你應該懂得刑事訴訟法第一編第三章第二十三條的有關規定:審判人員、檢察人員、偵查人員中,與案子當事人有某種關係,可能影響公正處理案件的,應當自行囲避。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也有權要求他們回避。在升級考核時,一百九十二條刑法、一百六十四條刑訴法的條文、以及刑法概論中的一些基本觀點,你背得多麼流利。全忘了?!”

小馬在預定的時間裏,走進曾漢清辦公室。雖然隻是用眼角的餘光瞥了老曾一眼,他還是清楚地從老曾黑沉著的臉色上感受到了對方心頭的那股怒氣。

他彎下他細長的雙腿,在那張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大辦公桌對麵一張皮坐墊靠背椅上坐了下來。

朦朧的暮色和難堪的冷寂籠罩著這個小辦公室。

“我怎麼不公正了?”小馬淡淡地笑了笑,伸手到桌子的犄角上去端茶,用很平靜的眼光,溫和地看著老頭。小馬這種常有的溫和和穩當,正是以往被老曾特別欣賞的。但這一刻,馬永祥的這種溫和的微笑和平淡的語調,卻象燒紅的鐵條灼痛了他。

“你給趙以振這個案子定的什麼性?故意傷人?”老曾問。聲音好象是從一個悶罐裏發出來的。他伸直了粗短的雙腿,直瞪著馬永祥。

“這個性,不是我一個人定的。我向審判委員會彙報以後,由審委會最後拍的板。我……”

“審委會是根據你的彙報拍板的丨”老曾立即打斷了小馬的話。

“您這樣說,是不是有些過低估計委員們的獨立判斷能力?”小馬慢慢地呷了口茶水,微笑著說。“他們那麼

容易被別人牽著鼻子走?”

“你接手趙案這麼長時間,真的從來沒想到趙以振可能是故意殺人?”

“故意殺人?為什麼?……我根據公安局、檢察院移送來的材料定性……”

“趙案副卷第六十八頁。兩個平板車工人的證言證實:他倆奪下趙手裏的凶器以後,一把攔住拚命掙紮著的趙以振。趙以振還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望著倒在血泊裏嬸動、沒死得了的黃路,發狂似的喊叫:‘我應該殺死他的!殺死他的丨’”

“我們不能根據這樣一句歇斯底裏的喊叫,憑著這種極度反常情況下的一句氣話就定趙以振預謀殺人案!趙以振這樣氣忿是完全可以理解的1”馬永祥的眼光開始變得咄咄逼人了。他手中的茶不時晃出茶杯口。“他恨黃路!黃路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他過去不是這樣的。他的功課比我好。再怎麼說,他爸爸媽媽還是個教員,知道怎麼督促、輔導孩子。我家裏還不如他……他學習不錯,可他膽子比我還小,而且脆弱……”

“你很同情趙以振。是嗎?”

“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並沒有因此而手軟!”

“我問你,趙以振的凶器是從哪兒來的?”

“副卷第二十三頁,他妹妹的證言證實:那天早上,趙以振看到黃路從小街上騎車走過糴的時候,就隨手從案板上操起刀子,衝了過去9”

“隨手。”

“什麼刀?”

“牛耳尖刀。卷裏有這把刀的照片。”

“你勘驗過實物沒有?”

“開庭審理時,會向被告出示的。”

“我問你,你在閱卷過程中勘驗過這把刀沒有?”

“”

“你沒有。為什麼?”

“我覺得這是十分清楚的……”

“這把刀是新的還是舊的?”

“從照片上看……”

“從照片上能看得清刀的新舊程度?”

“我不懂搞清刀的新舊程度有什麼必要!”

“牛耳尖刀一般是幹什麼用的?”

“殺豬宰牛。”

“趙家可是屠戶?”,

“不是……”

“那麼,你是否應該問一問:在一個小學教員的家庭裏,怎麼會出現這麼一把尺把長的牛耳尖刀的,而且,是一把嶄新的牛耳尖刀?”

“嶄新的?我……疏忽了……”

“是疏忽,還是故意掩蓋?”

“老曾I”小馬突然站直了身子,臉色一下灰白了。

“如果趙家原先沒有這把刀;如果,這把刀是趙以振為作案特意買下的;如果,那天早上,趙以振等候在他家的廚房後門口,監視著從遠處騎車去科技出版社翻譯室上班的黃路,有目的地把刀藏在案板上的一張舊報紙下麵;如果所有這些‘如果’都能被證實,你覺得這是個故意傷人,還是故意殺人的案子?”

小馬沒有回答這不可能有第二種答案的問題。他照舊僨直埤站在那兒。

“刑事訴訟法第一百零八條規定,人民法院對於主要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的,可以退回人民檢察院補充偵査;第一百零九條規定:人民法院在必要的時候,可以進行勘驗,檢査,搜查,扣押和鑒定。在你踉著我辦案的那些年裏,看我辦那麼多的凶殺、傷人案。哪一次不是要把凶器的來龍去脈査個水落石出的?”

“你沒有去查。你故意不去査!你是脘裏被第一個提起來當助審員的年輕人,你不覺得讓我們這些老頭失望,是一件令人並不那麼輕鬆的事嗎?”

曾漢清查明:案發前七天,趙以振突然回簾區探親。據他家的鄰居,一位區政協委員和一位市梆子戲劇團的司鼓證實:從他到家的第二天起,一直到案發的前7天止,趙以振每天早晨七、八點鍾都坐在他家廚房的後門口,麵對小街拐角的地方,在修他們家一隻沙發靠背椅9這正是

黃路每天到市科技出版社翻譯室去上班的時間。小街的拐角那兒,早先是萬年寺舊址,十幾年前被改作倉庫,是個冷落的去處。案發前一夭下午四點二十分左右,大約就在東勝路電影院散第一場電影的前後,趙以振由北朝南,走到五湖竹木鐵器日用雜貨店門口,稍等了一會。因為店裏有一個姓薑的營業員過去在小學裏和他同過校。他等那薑姓營業員離開店堂進裏屋去盤貨時,急忙推開店門,陶出事先準備好的零錢,買了刀,轉身就走。案發的當天,這把刀就出現在趙家案板上。刀上麵還蓋了一張舊報紙。七點三十分,趙以振第六天又坐在那兒修他那把修了六次還沒修好的椅子。他的位置離放刀的案板不過四十公分。七點五十三分,黃路騎著剛買的綠色鳳凰26全鏈套男車,出現在趙以振的視野裏。

這些,難以查清嗎?

“現在,你準備怎麼辦?”小馬提了個問題。

“依法從事!”老曾回答得很幹脆。

“可是!可是……您為什麼不再查一查、問一問,趙以振為什麼想傷害黃路!”

“是殺害!不是傷害。”

“我不和你爭論是殺害還是傷害,我問的是為什麼。”“你自己剛才回答過這個問題。他們曾經是同案犯。趙以振恨黃路。因為黃路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事情發生在一九六九年。趙以振為什麼在事隔十幾年以後才對黌路動刀?”

“我正要去搞清這一點。”

“黃路原判十三年,他的刑期應該執行到明年五月三日,可他在科技出版社工作已經快一年了。”

“這並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提前獲釋的情況很多……”

“換了第二個人,能在獲釋後不久,就進科技出版社翻譯室去工作嗎?黃路服刑前並不懂外文。他被安排到翻譯室見習,有人馬上又給了他兩年時間,跟一個即將退休的老編輯學法語……你的兒子行嗎?”

“這些事情並沒有觸犯刑律,不是我們管得了的!”“你奄清黃路被釋放的原因了?”

“你接手這個案子的時間早,你應該更清楚。”

“我去調過黃路的卷宗。我跑遍了所有可能存有他案卷的單位。他們都說沒有。”

“這怎麼可能?”

“最後我查到市局治安處。從各方麵的跡象和各單位調檔登記簿上的線索來看,黃路的案卷最後是治安處調去的。.但治安處的同誌一口咬定,卷不在。我問什麼人又調走了黃路的卷。他說不知道。我請他把調檔登記簿拿出來讓我查一查。他說查閱他們的調檔登記簿,要經他們處長親自批準方可。我請他去請示。他進去了。過了五十分鍾才姍姍走出,告訴我,處長出差了……”

“出差了?”老曾叫道。 〃

“出差了……”小馬苦笑一下。“後來我才聽說,黃路服刑後期,黃路的媽媽給上邊省裏什麼人寫了封信,要求曆史地唯物地辯證地看待這些孩子當年的荒唐行為……那個人在信上批了一筆。批件複印後,同時送到了市公安局、市中級人民法院、市統戰部、市政協。黃路就這樣被放了出來。方又聲和黃路住在一個院裏。黃路媽媽的信上提到了方一句。方也被‘免予刑事處分’重新安排了工作。”

“那批示你見了?”

“黃、方工作安排定以後,由市裏一個什麼部門,把發至各部門的批示複印件又統一收了回去。”

“那麼,這些情況,你是聽誰說的?”

“反正不是我自己編造的。”

“馬永祥!”

“……我去找過治安處當年偵訊黃、方案子的那個同誌。是私下找到他家裏去的。他說的。”

黃路處境的突然改變,當然要在他生活的周圍圈子裏引起種種反響。很快,消息傳到趙以振耳朵裏。他又驚又喜又悲又恨。他去找原判法院。法院的同誌問他,“黃、方作案的那夭,你跟去了沒有?”“破案的時候,從你家搜出來那一包贓物、贓款值六百元不?”“轉為這六百元判你三年,冤不?”“黃路、方又聲當年不是我們判的。現在也不是我們放的。這件事我們不清楚。”趙以振隻好去找黃路,求黃路替他想想辦法。黃路開頭很熱情,拉著他的手,道了歉。請他到素餐館吃了素席。也給趙家送了點東西。後來就找種種借口,回避趙以振,躲著不見。案發前一個月,黃路在新開的旱冰場左邊一家私營的西餐館門口,讓趙以振堵上了。趙手裏提著用最後一點銀行存款買的四瓶瀘州老窖和兩支吉林全須野山參。當時,黃路新交的女朋友也在場。黃路覺得很下不了台,很不耐煩。趙以振穿著半黑不灰的褂子,理著土裏土氣的分頭,瘦長的臉頰黧黑粗糙。在西餐館閃爍變動的霓虹燈光下,他顯得格外不相稱,不協調。也許因為急火攻心,對於黃路幾次極為明顯的暗示,趙以振都沒意識到。黃路幾次要脫身,又都被趙以振拉住了。黃路惱急了,反手一掌,推了趙以振一把,叱責道;“你留場就業,找我管屁用!”趙以振懵了,腦袋瓜轉不過彎來,傻乎乎地說:“怎麼沒用?怎麼沒用?替我給上邊寫封信,求求您……”不等趙以振說完,黃路臉上早就象豆腐乳掉到醬缸裏似的,青一塊、紅一塊起來。他一把揪住趙以振的領子,斥道:(你想幹什麼?光天化日之下搞什麼歪門邪道?好你個賊坯子!”趙以振傻了眼,黑了臉,渾身象篩糠似的靠在西餐館那褐黃色的立體瓷磚牆上哆嗦個不停,站都站不穩了。他知道一切希望都落空了。他將失去的不止是這幾個月一直鼓舞著他的某種幻覺,他知道他將再不可能回到早年那純真的生活裏來了。突然,他舉起酒瓶和裝著昂貴的野山參的精美的盒子,連同一生的企求、希冀、恩怨、悲忿、痛苦,一&向黃路砸了過去。酒瓶碎了。他最後一點積蓄和心願,

都在人行道上淌走了,踩髒了。人們從西餐館、旱冰場裏聞聲湧了過來。黃路的女朋友尖叫著,喊警察。趙以振轉過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