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三四年前,他們隻是為了安插一些病弱的“老知青”和農場職工子女,從副業上想辦法堵一些農場虧損的口子,打聽到野麻的葉子是上好的製茶原料,有相當的藥用價值,特別對降血壓有明顯的療效,就說通附近幾個農場的領導,籌集一部分資金,搞起了一個集體所有製的製茶分廠。沒想到,由於經驗不足,實際需用的資金和原來估算的大相徑庭,要超出百分之七十左右。當他們向附近幾個農場提出希望能追加投資時,遇到的都是相當難看的麵孔。在所有失算中最大的一筆失算,就是每辦一件事都要花錢去打通關節.不出點兒“血”,就沒有“順當”二字可言。當時分廠已經上馬,半途而廢,損失太重,於待安排的人們,影響也太大了。他們一方麵通過總局顧總,從農業銀行商量得到一筆貸款;另一方麵用勒緊褲腰帶的辦法,從內部“榨”。大約有七八個月的時間,從公司經理到新進徒工都不發工資。公司自己印製了一種流通券,均分給自己的工作人員,憑券到司務長那兒領取每月的油、
肉、麵、菜,憑券在公司的理發室理發,在公司的澡堂裏洗澡,在公司的小門市部裏領牙裔、肥皂,把流動資金最大限度地集中在公司手裏,投作生產用。當時,他們估計這個困難時期,將持續兩一三年。為此自己開辟了菜園、豬圈和雞場,也種了一些經濟作物,以充作改善幾個分廠的職工生活福利待遇之用。在各項“廣開財源”的辦法裏,也包括了連續兩年種了四畝罌粟。這是製茶一分廠領導班子裏的兩個小知青幹的事。事後,施國良知道了,沒當作一回大事。他原來在塔三團八連當過班長,在連裏人緣不錯。就通過八連把這幾畝罌粟出售到藥材公司去了。沒有一絲一毫外流,連拔下來的幹杆、幹果和那細沙似的罌粟籽,也一並交到八連倉庫裏鎖了起來,白夭晚上都有瞎了一隻眼的“套筒”大伯,斜背著那支夭知道還打得響打不響的“老套筒”看守著。賣的錢,當然從八連領回來了。
那時候,為了修機器,架高壓線,買變壓器(天哪,一個變壓器得花多少手腳才能搞到手!),推銷第一批質量還不太過關的羅布麻茶葉,第一批野麻挑花細紗窗簾……送禮的事是常有的。施國良是點了頭的。塔拉肯特爾公司的業務員出差,手提包裏除了裝牙刷牙缸,確實也裝著“洋河大麯”和“白金龍”煙。不帶行嗎?別人帶的是電視機和縫紉機機頭。當時有個法令說要注意怎麼富才是合法的富嗎?這些錢到底是出於從經理到學徒工肚腸上刮下來的那點油水之中,還是出於出售這幾公斤藥用鴉片所得的款子,是怎麼也分不淸的了。你從長江口舀一勺水,能說得清這一勺水是從黃浦江裏來的,還是蘇州河裏來的,抑是遠自幾千公裏外的岷江裏流下來的?
既然說不清,就可以這樣說,也可以那樣說。
總之,是屬於私種麼? …
總之,是屬於買通麼?
V他準備承擔責任。他隻是想找顧總談一談。
他要告訴顧總:塔拉肯特爾公司別的負責人沒有經手這件事,他們無咎可責。他希望總局在抓農業、抓工業、.抓財貿、抓利潤……抓所有這一切應該抓的事情時,抓一抓人和人的關係。他要告訴顧總,塔拉肯特爾的靑年沒有做別的虧心事。這一樁事公開到社會上以後,公司勢必要經曆一個極為困難的時期,他祈望顆總餌在這段時同裏對他本人已無能為力的公司給以關照6
他隻要十分鍾的時間,去說完以上的話。
他沒有想到他會遇到顧總的女兒,更沒想到願總的女兒競是這樣1個好心的姑娘。今禾開始他猜不透,她為什麼突然變得這般陰冷。但他很快就猜到,她'定是昕到什麼關於他、關於公司的風言風語了,說淸這一切;也許栗三天三夜。他沒有這麼多時間。他原來想在她聽到那些風言風語前,請她幫自己一次忙。現在看來不行了。同誌們還在會議室裏等他去審議公司營業大樓的建築設計囲樣。他在風雪中呆呆地站了一會兒。 、…七V
是的,讓一個好心的姑娘感到失望,總不是令人飽快的事。而且,她還跑遠了,連最後做一瘃解釋的機佘都失
|I二I看.蒙.,,
“看來,我該回省城了。我在這兒還能千什麼?何必……”她想。
風雪從公共汽車打碎了的後窗洞裏照直吹進來0她前邊、旁邊的空位子上,薄薄地鋪了一層雪花。她往大衣裏縮了縮。
車停蛸了。
下車嗎?
從終點到終點,她已經這樣木木地坐了三四個來回了。該回家了。看來誰也無法避開這些年在人與人間正在編織著、網羅著的那隻黑蜘蛛。就這樣吧。
院子門口,停著一輛帶蓬子的馬車I篷頂上積著厚厚一層雪。一個幹癟的老頭,雙手插在大衣袋裏,圍著馬車在跺腳取暖。
還是那個劉叔。
他用那塊髒手帕擦了下凍紅了的鼻子,交給俞葉一張便條和一包東西。俞葉摸了一下,好象是一本書,硬麵的書。
便條上寫著,
俞葉同誌I ;
公司營業大樓的籌建方案今夭晚上一定要定
下來。我已經得到正式通知,無我暫時不要過問
公司的領導工作,接受調查,等待組織的處理。
這個會,又必須在十點前開完。有些同誌趕回自
己的單位,還要走幾十公裏路。所以,原先我約你十點後再見,現在看來,十點以後,你不會再來了,而且以後,你也不會再來了。
明天一早,我就要離開白河子城,回塔南。我走得有憾,公司裏還有許多事要做,正象你說的,一千多名青年,他們是曾經寄希望於我的。走以前,還有許多零碎的事要辦,這樣,到天亮前,我也不一定能撈到衙一下眼的機會了。好在劉叔受大家的委托,用馬拉大爬犁,送我走。裹在厚厚的皮大衣裏,鑽在幹鞏堆中間,在漫長的雪路上,我有足夠多的時間來補足這一夜的睡眠。現在,我唯一想做、而又做不到的事,是想找一個對我不了解的、而又真夠朋友的人,坐在火爐跟前,泡上一杯濃茶,把窗子關得嚴嚴的,把窗簾拉得實實的,把我這些年的生活,好好地跟他聊一聊。在離開白河子前,我多麼想說說自己,說說我的夥伴們。
我想到了你。你說我是個“陌生人”,“冰冷的胡作非為的陌生人”,這說明你還不了解我。你能那樣坦率地當麵來責備我,這又說明你夠朋友。(到我公開被楸出來以後,再來點著我鼻子說大話的人,我看動機就會有多種多樣的了。
說一句實話,我不願失去你這樣的朋友。首先請你不要多心的是,我之所以這樣想,決不是為了
你是顧總的女兒的緣敎。現在顧總這個靠山,對我個人來說,效用已不是太重要了。其次,開一句玩笑,我也決無要侵犯徐其銓同誌的權利的惡念。從上海來的時候,在火車上,他是我的中隊長,後來他做過我的老師,大約是在農墾戰士報第十八期通訊員學習班上。他給我們這些來自連隊的“大老粗”們講過課,當他講到“神父……我必須跟隨我所看見的光明,走我自己的路”時,他是多麼動人,禮堂裏廣點聲音都沒有……
現在,我心目中,有的隻是一位穿得單薄,凍得直打哆嗦,臉色發青,外套皺皺巴巴,耷拉在肩後的發梢上,落上了雪花的姑娘。在她自己快要凍僵的時候,卻還沒有忘記給需要她幫助的人伸出手去……
我們之間是陌生的,有的隻是一片從來沒有人走過的草地。我請劉叔把這本日記帶給你,強拉著你,在這風雪呼嘯的夜晚,走過這一片芊綿的革地,聽我講講我自己,講講我的夥伴們。我希望有一個顧總所信任的親近的人,有一天能在顧總麵前說一句:“施國良這小子還是可以的,心眼不那麼壞。”倒不是為了我。這幾年,顧總對我、對塔拉肯特爾公司夠好的了。在我和公司出事後,能有人在他麵前這樣說句話,他也許不
至於太傷心、太失望、太睡不著覺。代問老徐好。他參加了調查組,這使我興奮。真的,“神父,……我必須跟隨我所看見的光明,走我自己的路”
六
從本質上說,每個人都窖歡向別人講述自己。而他所不同的,隻是在這裏寫下了自己#
日記。 1~ 一
他的。 、、'丨一.,::」、
’我自己稱這一本東西為日記,至於別人,叫它什麼都可以。
在這開卷第一頁上,我要重提塞西爾,羅得斯這個十九世紀末英國一個殖民主義者在臨終前說過的一句話一“做了的太少,要做的又太多”。可惜的是,這樣一句幾乎切中每一個活人要害的話,卻被這樣一個據史書圮載,生前十分殘忍的殖民主義者說去了。, 、
我把日期都塗掉了。當生活的溪水流經我倆麵前的時候,我們無需去琢磨這是什麼時候、從哪兒流來的。你應該著重注意這樣一個事實:它終於流過來了,它不會停留,還要離你而去。你所能留住的,隻是被它衝過來的花瓣、萆屑、柳條編的偽裝帽,一隻刻壞了的帆船模型、空的啤酒瓶和肥美的大馬哈魚……你永遠也留不住生活本身。時間的刻度,隻對斤斤計較互相之間得失的人類來說是有意義的,而對亙古不息地奔流著的生活本身則毫無價值,它永遠隻是在考慮一個問題:什麼是我應該疾奔的方向 :
半個世紀之前,《傷逝》+的涓生說:“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一現在我能夠,但我決不寫悔恨和悲哀,為阿芊,也為我自己。
1‘今天,我帶著阿芊留下的那件法竺絨大衣,帶管她沒能寫完的那封信,去看她姐姐。
匕弄堂裏真幽靜,簡直可以聽到十年前,她“皮鞋的跟底尖觸著磚路的清響”。這是我回到上海的一個月中7第三次來到這條幽靜的弄堂。她姐姐是上海一個什麼劇團裏的女演員,’有嚴重的神經衰弱和胃下垂症,總是在托朋友找醫生,忙得很。前兩次,我能見到的,隻是她的弟弟和她弟弟的女朋友。她的弟弟比她小五六歲,但運氣顯然比她要好一千倍。阿芊父親早亡,母親後來改嫁到澳門去了。當年在戲劇學院讀書的大姐,思想十分激進,不僅自己不去澳門,還把阿芊和弟弟也留了下來。由於阿羊去了農場,大姐身體又不好,她弟弟就硬擋留城,分在小菜場當營業員。落實政策,他也從站小菜攤頭改調政宣組負責廣播室。後來,“文革”期間被查抄了的當年媽媽去澳門前留下的金銀首飾、存款近八萬元還了回來,他連廣播室也很少去了。隻要有做醫生的朋友,病假條是容易得到的。而隻要有八萬元存款,什麼樣的朋友都容易找到。前兩次,她弟弟都沒有讓我進門。門被保險鐵鏈帶住,隻虛開不足半尺的一條縫。有一次,我剛轉過身去,就聽見他的女朋友問:“這個蹺腳啥地方的?”“阿芊老早農場裏的。”
“那你為啥待人家那麼冷淡?”“你別看這阿蹺現在這副可憐相,麵孔被太陽曬得象木炭烏龜,那年跟在一個叫宋慧文的女學生後麵,一天到晚來動員阿芊到農場去……”“好了好了,他自己也去了麼,弄得這副可憐相……”“可憐相?木匠戴枷,自作自受丨“當時社會就是這樣,怪他們也怪不著。”“啥怪不著7這幫子人都是自己吵著要去的,硬出頭……就象我大姐似的,當年姆媽蠻好,叫我全家都到澳門去的,她就是瞎積極,現在後悔了,左一張報吿右一張申請想出去,多犯難!要是沒有她當年那麼積極,阿芊也不會去農場,也不會死在農場丨我也不會在這裏活受罪了。”
今夭她姐姐在家,總算把我讓了進去。她還記得我。因此,我們倆都不免有些尷尬。阿芊後來走得很堅決。去報名的那天,阿芊推著自行車衝出門,她姐姐撲過來搶戶口簿,一麵叫著:“你想想阿姐的話,阿姐當年也是積極過的……”一把沒能抓住她,撲倒在地上,一伸手又死死抓住阿芊的自行車後座。阿芊叫了兩聲“阿姐”,見她不鬆手,一咬牙推起車往前掙,把她姐姐在弄堂裏的水泥地上拖了足有兩三米遠,後來她姐姐的額角撞在台階石上,才鬆開了手……
現在,在她姐姐粉白、細嫩的額角上還可以隱隱地看到當年一撞的痕跡,至於留在心上的痕跡,從她眼睛裏看得更加分明。
家裏有客人。客廳裏傳出莫紮特入大調單簧管協奏曲輕柔的樂聲和客人的笑語聲。
我們是站在門廳交談的。
“別的東西前兩年托同學送回來了,這兩件是她在急救室關照我,要我親自交給您的……”我恭敬地說道。
“麻煩你了。”
“東西送來晚了,真對不起。這幾年,我一直沒有輪到探親……”
“沒什麼、沒什麼。你看,要不要到裏麵去坐一會?”她嘴上這樣說,可手已經在拉門把,準備往外送我了。
我知道我該走了。交了這件大衣,交了這封信,我沒有任何理由再來了。我不能來,也等於阿芊不能來。這裏畢竟是她的家,我應該替她再多看幾眼。
“阿芊在勝利水庫木料場救火犧牲後,省裏通報表揚了,一起犧牲的四位鐵姑娘班的姑娘都發了烈士證……”
“也給我們這裏寄來了一張什麼紙片,這樁事,我曉得的。”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好象沒有話好對我說了,等我走。
客廳的門晃動了一下,裏邊的客人大概等#不耐煩了,錄音機裏的磁帶換了一盤,好象是叫‘“這一夜屬於我倆”的舞曲,音樂的節奏是瘋狂的。
她姐姐有些不耐煩了:“你還有什麼事嗎?”
“姐姐不會再記著阿芊的狠心吧?”我在掙紮、竭力想替阿芊多說幾句,“在農場裏,她經常對我們說阿姐在她小時候待她怎麼好,怎麼教她做一個有用的女性
“隻怪我過去空道理給她講得太多了,這也是我自作自受……”她這時眼光有些黯淡,“你們’部應該汲取教訓,要學點乖了。” 、'-'‘'-
我嗒然低下頭去,眼淚再也忍不住地湧了:出來。
‘啊,“學乖”。在我回到士梅的這一個月裏V有多少人、用多少種方式、多少不同的習慣用語、通過多少種不同的途徑,向我表達著這同一個戰略概念一一學乖。是的,活著的人I比如我,都還可以學乖,可是、阿芊呢?她付出的學費最帛掄,而她所能留給她最親近的人、留給她這個家的卻永遠隻有一個“不乖”二…'’: 」
還有必要在這冷得跟冰窖一樣的門廳裏呆下去嗎?沒有必要了!告辭! ::、’-‘、」’'?、
’門在我身後“哢嗒”一聲關上了。我靠在她家新近粉刷過的乳黃色的牆角上,久久投:有動彈。上海魄秋末冬初,往往多雨。俗話說“一場秋雨一場寒,‘十場秋雨穿上棉”。正是這綿綿的灰色的雨絲,飄落了黃葉,讓梧桐枝頭空剩下一簇簇伶仃的刺毛球襯著那青灰色的天空……在幹燥的塔南生活了這麼些年,即使陰天出門,我也沒有帶雨具的習慣。雨打濕了我的頭發,打濕了我的手背,打濕了我的衣褲。我卻依然走不開去。我把阿芊最後兩件東西留在這冰冷的門的後邊,我拈阿芊留給了她冰冷的姐姐和弟弟,他們會好好地相待她嗎?
我應該把那件大衣留下的。她應該屬於我。我重新敲開門去。
我渾身濕透,十分狼狽地站在不充驚詫的她姐姐麵前。怎麼開口呢?我有什麼權要回那件大衣?阿芊是我什麼人?什麼也不是。在她犧牲前一個星期,我們倆的飯票才開始放在一起使。那也是很偶然地湊成的。那天她從水庫上回來拿換洗的衣服,我跟馬拉割草機去嘲I苜蓿,我估計那天回來得要晚,就把二杳用筋箍著的飯菜票扔給了阿芊,讓她給我留飯。第二關,她回水庫前把飯菜窠還給我,我見她把她自己的飯菜票也箍在裏邊了。我不懂這是汁;麼意思,但心裏一熱,忽然激動起來,我感覺到我正在得到我向往了很久很久的東西,心逭X驚又蕃,一時傻了,傻呼呼地站著,剛想開口向問她,'這是什麼意思,她臉一紅/頭一低,一句話也汝說,就爬上拖拉秕走了一直到拖拉機快要被東零號地頭的林帶遮住了她才回過頭來,微笑著朝我悄悄地擺了擺手。一個星期後,她真的永遠地走了,離開我,離開了她所有的朋友……
她什麼話也沒留。隻有天知地知、我知她知:在這一遝飯票裏,她把她一切都留給了我。
我當時為什麼不開口問問她呢?隻要有她一句話,我今天也好向她姐姐開口。我以為我們還有的是時間,我們還很年輕,沒想到時間對於年輕人,也同樣是那麼吝嗇,那麼經不住使用。我以為這一低頭,一紅臉,一擺手,就足以表明一個青年的全部的心跡了,卻不懂這個世界上,人與人之間交往是需要“證件”和“證據”的,而且需要“確鑿的證據”……
“我想問問,大衣,您準備怎麼……處理?”我裝得隻對這件舊大衣本身感興趣的樣子,並故意露出一股十足的市民習氣。
“看看吧,反正沒有人等著用,不著急……”
這正是我需要的一句話。
“我有個妹妹,見過這件大衣,她還挺喜歡,她讓我問問,您要是願意處理,價錢好商量,隨便您開價……”她疑惑,看著我象看著一個瘴症或夢遊症患者。
我不願意在討價還價中去玷汙阿芊#最後一件遺物,匆匆從手腕上摘下那塊八成新的上海牌全鋼手表,放在水磨石窗台上,說了句:“價錢您一時定不下來,不要緊,
大衣我先拿走了……”把大衣重新裝進塑料袋裏,挾著它,急急地逃出了這條冰冷的弄堂……
雨還在下,三天了
還沒去報戶口。爸爸、媽媽緊著在催我。無錫地方上一家社辦工廠要從上海請幾位退休老師傅去做技術願問,待遇優厚,爸爸願意去。媽媽這一輩子沒到無錫去玩過,以照顧爸爸的身體為由,提出一同去。對方廠裏答應了,寄來了兩個人的路費。妹妹忙著準備婚事,在爸爸媽媽動身前,總要辦完這場大事才行。妹夫是個很實惠的小夥子,裁剪縫紉、粗細木工、修表、裝電視機、應付人來客去,都很有辦法,很得爸爸媽媽的歡心。就是有點女氣,讓妹妹掃興。
“全家就儂是一隻不牢靠的三腳凳了,現在儂總算回來了,還不快點去把戶口報上,還等什麼?”
是啊,我還等什麼呢?
等阿芊嗎?我已經把她帶回來了
慧文姐、邱忱又來信了,長長四頁半,問我最後下定決心了沒有。他們勸我不要再猶豫,不要再想著塔拉肯特爾公司了。可是,他們的信上又偏偏荽說塔拉肯特爾:一分廠羅布茶銷路下降,二分廠剝麻機老也調整不好,破碎率老在百分之十二上下浮動丨軋輥又斷了!五百二十三公裏處新開的野麻花旅社和國營的交通旅社關係又趨緊張……我走的時候一切都交代得很清楚的嘛!塔拉肯特爾,你不要再呼喚我了,我的手在發抖,放了我吧……
一天無所事事。到隔壁趙老師家翻翻過期報紙和雜
誌。無聊,又偏偏在雨中……
雨加深了無聊,無聊又使得雨變得更加陰冷和纏綿。上海的冬天真難過啊,沒有火牆,右腳跟上竟生起凍瘡來了,痛癢難忍, ’
出一道算術,施國良,你敢做嗎?
二萬減七千等於多少? 」
等於多少?白癡,傻蛋,你做呀!
還有一萬三千留在塔拉肯特爾。我這鬧事的“頭頭”走得好痛快啊
天哪,塔拉肯特爾要來人了。昨夭晚上十點多鍾,我正在複邱忱和慧文姐的長信,郵局送加急電報的摩托車象猛烈掃七的機槍似的,突突突突闖進了我們這條狹小的支弄。“截文返滬治病邱”每一個字都象一顆曳光彈似的向我射來。
栽文姐回上海治病,為什麼要給我發電報?她的媽媽'“文革”前是區的團委副書記,這兩年在,家重型機床廠當黨委書記。她回上海不需要我安排住,不需要我安排吃,為什麼急於要告訴我?塔拉肯特爾出什麼事了?他們要我幹什麼? 1
今天到車站接慧文姐。她媽媽也去了。母女倆長得很象,從外表上看都很文靜,都有一雙明亮的聰慧的眼睛,‘個兒都很高,而說起話、做起事情又都很有自製力,很有分量。從她躲躲閃閃的眼神看,公司裏大概出事了。我心神不定,老用眼睛去盯著她,希望她能給我一個明確的答複。她卻老在躱避我,隻和她媽媽說話。
她原先是上海華東師大化學係一年級的學生,因病退學,留在街道做團的工作。去塔拉肯特爾,知青編隊,她就是他們那區的中隊長,預備黨員。她永遠相信明天會比今天好,別人都比她自己強。到塔拉肯特爾以後,她分到九團,我們就分開了。一九六五年年初,她調到社教總團,到我們塔三團八連工作組當秘書,我和阿芊和她一起勞動了三個月。以後她當標兵,到總局、省和北京去開會,來回路過塔三團,都要停一宿,到八連來看看我和阿芊。她讓阿芊管住我,幫我學文化,每次見到我,都刺我一句:“喂,小學生,還抓老鄉的毛驢騎嗎?把你的代數作業本拿來我瞧瞧,看是鴨子〈2分)多,還是耳朵〔3分)多?”如果說,在塔南這十幾年偏僻、枯燥、多少還有些無聊的生活裏,我沒有象有些人那樣潦倒,相反真的長大了,那是因為我遇到了幾個確實相信明天會比今天好的人,從他們身上,我懂得,人給予人的溫暖,會怎樣地使一個人變得正直而有力。宋姐個人的生活並不幸福。“文化大革命”中,因為她曾經是團的幹部,受過衝擊;“文化大革命”後,又因為她曾經是知青標兵,又遭到一些人的唾罵、嘲謔,追了她幾年的徐其銓,也突然冷了下來……為了這所有的一切,她的身體垮了,晚上有時隻能睡一兩個小時的覺,常常被冷汗濕透了衣衫。但是,對於個人的遭遇,她總是不在乎,照樣樂嗬嗬的。有人說她沒頭腦,沒心沒肺,可我和阿芊知道,她是在怎樣努力地控製自己,並且仍然堅信明天一定會比今天更好。這種自製力,據她說,來自她的母親。用姓的話說:“來自我可以把她肖作自己的同誌來看待的媽媽。”我們辦起公司,我就把她從塔九團要來管財務。當時,她在一個連隊小學裏教二三年級複式班。病,已經使她無法下大田幹活了。在公司裏,我讓她管財務。她毫不通融,使公司裏外都有一些人恨得她直咬牙,就是我,有幾次都想調換她到別的組裏去。在這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年代裏,不通融,怎麼行?據說,她的這種刻板、固執,也來自她的那位母親,那位被她稱作“同誌”的母親。
在火車上坐了幾夭幾夜,她眼瞼腫了,眼圈下泛青,臉頰上顯出怕人的潮紅,手也是涼的。她把一小袋葵花籽、一小筐蘋果交給我拿,自己背著一隻老式的黑皮包,拎著一隻不大的旅行袋,緊緊地挽著她母親的胳膊,在我前麵兩步遠的地方走著。大概為了讓她媽媽放心,她不停地說著、笑著。“叫個車吧,媽媽,今天就闊氣一下吧。你看,讓我跟一個老太太,一個瘸子走在一起,還有這一大堆東西,你存心要把我累壞……”她用玩笑來掩飾自己的虛弱。
還沒有等走出車站廣場,我就從她手裏把旅行袋接了過來 她走著,開始搖晃起來了。
上了出租汽車,等車一開出虯江路天目路口,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向我轉過身,製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用她冰涼的小手抓住我的手背,低聲地問道:“三年前,是你同意製茶分廠的那幾個小子種那該死的罌粟的?”
“怎麼了?”
“有人把你告了!”
今天,爸爸媽媽動身去無錫,當他們再一次問我戶口問題時,我告訴二老,我要回塔拉肯特爾去了。
“什麼?”媽媽一下就跳了起來。
爸爸開始以為我在耍笑,不經意地“哼”了兩聲,隻顧去撣那件新做成的絲棉棉祅上的毛屑屑。後來看見我把火車票掏了出來,他的長方臉一下鐵青了,抻長了。
“儂尋死!”他吼道。
怎麼向他們解釋呢?怎麼才能向他們說得清發生在宋姐回上海後這短短的一個多星期裏我思想上的全部演變呢?他們應該看到這一個多星期我瘦了,我呆了,我幾乎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我眼睛裏布滿了血絲。他們以為青年從農場回來,就會謝天謝地,阿彌陀佛,豈不知偏偏還有我這樣的。有人自遠方呼喚,有人自遠方緊纏著我……
我已經不是十五年前的施國良了。十五年的酸玉米饃,我吃夠了!我知道,回塔南,我將失去什麼,得到的又是什麼。我在白河子城裏有一間房子,但是,這場官司打得不好,我連這間房子也保不住,他們將不會讓我在白
河子城呆下去,而把我弄回塔拉肯特爾河南岸去。
公司的同誌要我在上海馬上把戶口落上,然後,他們就以“當事人已回上海”為口實,逐步想辦法,把公司從困境裏擺脫出來。
“你看我該怎麼辦好?”我問慧文姐。
“現在還不清楚除了製茶分廠私種那該死的罌粟、立小金櫃外,別的分廠、分部是不是也幹了這類事情!”
“不會再有的。要是有,他們會告訴我的。”
“當初你同意製茶分廠那幾個小子種罌粟,事先為什麼不和我和邱忱商量?”
“我不想讓你們也圈進去。”
邱忱是天津老三屆的高中畢業生,一九六八年來的知靑。後來被“突擊提千”當了一陣副場長,自然就免不了說過不少極左的話。一九七七年我們起來“請願”,他正在受審查。後來事情搞清了,“四人幫”並沒有給他什麼秘密指示,上麵就把他放到我們八連來當連長。他是一個很聰明很能幹的人,帶一個連隊,相當輕鬆,養了一條狗,買了一輛加重“永久”,把連部自己住的那間小屋布置得十分舒適。辦公司,他是支持的。公司越辦越大,我向顧總把他要來當了副經理。但他很少出頭露麵,許多實際工作,隻是我在做。他住在公司設在水庫的總部裏,守著近兩年來由他精心搜集、添置起來的,規模不算小的一個圖書館,主要負責對公司人員進行輪訓。
“可你把整個公司都圈進去了!”慧文姐是這樣說
假如除了製茶分廠以外,還有私設小金櫃的,怎麼辦?我的心在往下沉。我一直沒有想到這些年的某種風氣,會普遍侵襲到公司裏來。我一直把製茶分廠的事當作特殊的例外來看待的。我沒有想到過同樣的事,也同樣會在別的分廠別的分部發生。我怕把慧文姐他們圈進去,而沒敢告訴她。別的分廠、分部的同誌難道就不可能也為了同樣的理由,而瞞著我嗎?如果為了應付社會上這該死的人事關係,那些分部分廣都振振有詞地用“國良不也準許種過罌粟”來為他們所有做下的我們所不知道的醜事做辯解,我這經理該當何罪?我感到腳底下正在裂開一條深不見底的黑縫,最後一個支點也在崩潰。我掉了下去,風在耳邊穿過。我的額角滲出了冷汗。
“在上麵派人來以前,我們自己先把那些我們還不清楚的小金櫃一個個敲開,要把它們查清!你在你的那些哥們中間是有威信的,你為他們蹲過拘留所,挨過繩捆索綁……”
“你是說我應該回白河子?”我叫了起來,呼吸急促,兩眼炯炯放光。我想我的樣子一定象個剛被鋼叉叉住的雪豹。
“你自己考慮。”她不吭氣了。
我考慮,我考慮什麼?十幾年的酸玉米饃我啃夠了!我的眼眶濕潤了。四年前,我要是聽了劉叔的話,不要管這一攤子,做個安分的人,今天,我不是太太平平地回到上海來了嗎?和那幾千個知青一樣,在上海的閣樓上,找到自己的一個床位;在上海的生產組裏找到自己用的一把鉚頭……
那年卡車翻在塔河裏,我受了傷。傷還沒痊愈,總局顧總下令傳訊我。主動提出押送我去白河子城的就是劉叔。這個朝鮮戰場上的老兵、副營長、當年的重機槍手,是我進入人生這個大學後,社會派給我的第一個啟蒙老師,也是我在塔南生活十餘年的保護人一我和阿芊是連裏年齡最小的兩個,連裏讓劉叔照顧我倆。那天,就是他,拿著繩子,帶著幾個人突然闖進我的宿舍。我忙從床上下來,剛伸手要去拿拐杖,他過來一腳就把我蹬翻在地上,捆了起來。如果換了別人這樣粗暴地對待我,在場來探望我傷情的青年,也許會吼叫著撲上去跟他拚命,但偏偏是他,是我的劉叔。大家都傻了,我也傻了……他趕著一輛馬車,帶著幹糧和水,背著一支蘇式的七六二步槍,一個小藥箱,捆著我,繩子一頭拴在馬車的後廂板上,趕著我一瘸一瘸地從塔三團出發,向白河子城走去。
從塔拉肯特爾河畔荒涼的渡口,到白河子城整整六百八十公裏。我們整整走了二十多天。八月的塔南,原始胡楊林裏,中午和蒸籠一樣。綿延幾十公裏的沙丘,把酷熱的陽光反射出來,讓人睜不開眼,烤得人直打顫。沼澤葦叢中的蚊蠓叮咬。車轍古道上沒腳背深的灰土。那流不盡、曬不幹的汗,在我發黑的白襯衣上又結起的一層一層的鹽殼……被繩索捆著的胳膊麻木了,傷腿腫了起來。我倒下去。我不想再爬起來。我象一條被人扔在幹溝裏的小魚,困難地翕動著嘴,發不出一點兒聲音。我用渾濁的眼神看著劉叔,告訴他,我實在受不了。我不能再走了……
他把我拉到馬車底下的蔭涼處,喂上幾口水,往我嘴裏填進幾粒仁丹。然後,自己走到一旁蹲著卷起莫合煙來,等我臉色緩了過來,他把我拉起來,檢查過我腿上的傷,又吆起馬向那怎麼也走不完的土路上走去。一直到現在我還能記得,馬車稍稍走得快一些,繩索牽動我踉蹌幾步,細麻繩勒進肉裏,在我胳膊上留下一陣一陣鋸齒拉裂般的痛脹。一直到現在,走過雜貨店門口,看見在櫃台貨架上高懸著的一卷一卷細麻繩,我的心還會打顫,我的手心裏仍然會往外滋冷汗。
事後我知道,總局並沒有讓他用這個方法來押送,他要讓我知道,不收起我身上的“狼性”,總有一天別人會這樣押著我往白河子走的。到那時候,路上會不會有人給喂水,還不一定哩!他要讓我知道,靠鬧亊、跳腳,是改變不了這六百多公裏土地上的荒涼的。
劉叔在朝鮮的一次戰役中,負重傷,昏迷後被南朝鮮軍俘虜過。他一生都帶著這個恥辱沉重地生活著。“你當時是昏迷了。一個人怎麼能為自己神智不清時發生的事負責呢?”我們這樣勸他。“我應該死的!”他總是這樣說。他總是默默地幹活,很少去和人爭個什麼,他怕聽見別人的冷笑。他怕我們也象他一樣,一失足,一生在無形的恥辱中萎頓下去。他要我在這二十多天的長途跋涉和反省中,清醒過來,學會在那偏僻的地方,默默地頑強地生存下去。
可是,那時,在我心裏,選擇的人生楷模不是他,而是顧總。他傳奇般的經曆,他雄獅般的倔強和火一般的進取精神,以及在墾區廣為流傳的他那“鐵老頭”的綽號,總在吸引著我。我不能沉默,當我變成了一個能睜開眼睹來看世界的青年以後,我要為偏遠的塔拉肯特爾做一點兒什麼。如果不是這樣,我幹嗎要從上海跑到這裏來呢?我們真的是一群沒有頭腦、狂熱的隻知趕潮流的神經病患者嗎?
“啊,神父,我必須跟隨我所看見的光明,走我自己的路……”
酸玉米饃,十四、五年,真夠了……劉叔當年在俘虜營裏醒過來以後,他說他想到過死,戰友們抱住了他。他沒有勇氣去結束自己的恥辱。我現在有勇氣重新向白河子城走去嗎?
我象生了黃熱病似的驚慌。
我真恨,這十幾年我和塔拉肯特爾之間的盤根錯節,不能一刀切斷了。十幾年的辛酸苦辣,還有那一點點甜,偏偏凝聚起重疊的雨雲,在十二級風暴中也吹刮不淨,相反越聚越濃,使我擺脫不了。它沿著烏青色的山脊升騰、盤旋、蔓延,帶著隱隱的雷聲,壓過黑鬆林的樹梢,和突兀的巉岩相碰,發出耀眼的電火花。這每一道藍色的閃光,嘶嘶地叫著,唰地一下,從黃浦江邊亮到塔拉肯特爾
野麻叢上。它偏偏要把我十五年來走過的每一步足跡,每—個我愛過、我恨過的,我向往過、我厭惡過的,都推到我麵前。我本來是要忘卻它們的!
忘得了嗎?它們,畢竟等於我全部的青年時代。要知道除了這些,我的青年時代再也沒有別的什麼了〖塔拉肯特爾士阿芊十公司施國良。對嗎?打鉤吧。
進入公司的這一千多名青年,大部分是在四年前和我一起“鬧過事”的。我們在連續不斷的請願、申述、呼籲中,譴責過許許多多曾經不公平地對待過我們的人。現在公司出事了,需要有人來承擔責任,來接受別人的譴責時,我應該逃走嗎?
我睡不著,我找誰去說說這一切呢?團的組織關係還在口袋裏,我幾次要退團,都被慧文姐勸住了。她總說:“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現在,我不願動用它,我不願去找那些裏弄裏的團幹部,他們都比我年輕,他們不懂什麼是塔拉肯特爾,什麼是酸玉米饃。如果他們一生中,有一個晚上在胡楊林裏露宿過,讓那雪白的霜花開滿在自己的皮大衣上,我們逸會有一分共同語言的。了解我的人在塔拉肯特爾,在白河子,不在這裏…… ’
我幾乎病了。我去找慧文姐,她到醫院裏掛號去了,她媽媽維著一輛舊自行車,戴著一副草綠色的尼龍手套,正要去上班。我怕耽誤了她,忙退出來。她卻留住了我。
“病了?”她鎖上車,一眼就看出了我懨懨的神情。
我不置可否地苦笑笑。
“慧慧又對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了?”
“我自己的事,和她沒關係。”
“對,按你自己的實際情況去辦,不要聽她的,她總是不太饒人。”
“她也不饒自己。”
“這倒是真的……”做媽媽的在聽到別人恰如其分地剖析自己女兒時,常常會在嘴角上浮起欣慰的會心的微笑。現在我看到的,就是這種微笑。“每次看見你們,我總有一種欠債的感覺……”她說,“那時,我做過動員工作,動員你們到塔拉肯特爾去。雖然有很多青年,為了這件事,‘文化大革命’期間回到上海來打過我耳光,揪過我頭發……”
“我沒有回來……”我不安地扭了一下身子。
“我知道我知道,你別慌……”她笑道,“我並不後悔,不過,把你們送到那麼苦的地方去,當時我們說了不少過頭的話,許多工作做得不細,也不充分,不到家。我們說了許多好聽的,好象你們一到塔拉肯特爾,馬上就會成為時代的尖子,社會的代表,等待你們的是金蘋果,是七色花瓣,你要成為什麼樣出色的人都可以……我們少說了一句:去,要為了別人而去。到遙遠的地方去這種事,在曆史上是從來就有的。俄國沙皇時代還有個鄉村女教師主動從彼得堡到西伯利亞去了嘛!但,要這樣做,必須有一顆純潔的、為了別人生活得更美好的心,就象那個嬌小而堅強的師範畢業生華爾華拉一樣。‘為了別人',這句
話,我們說得不夠……”
啊,為了別人,為了別人,這是可能的嗎?難道隻是說得不夠嗎?前幾年人與人之間隻要有十分之一的“為了別人”,給我們稍多一些的“順當”,我們辦製茶分廠的時候,還用得著去種那幾畝該死的鴉片嗎?
都去為了別人吧!這樣,就會少幾個青年走向道德和信念法庭的被告席!
我躑躅在阿芊家那幽靜的弄堂口,尋找她住過的窗口,想再聽一聽“皮鞋的高底尖觸著磚路的清響”;我徘徊在外灘公園齊胸高的防波堤前,聽著江水嘩嘩地拍擊岸堤;我穿行在金陵東路那些陳舊的大樓的廊簷下;在淡淡的晨靄裏,從大餅店門前走過,去傾聽那老梧桐樹下母校尖頂鍾樓發出悠揚的鍾聲。隻有那鍾聲,仍然是那麼淸脆、純淨……
我發現一我是在告別。向上海,向北站……
我還會回來嗎?我終於又一次走尙發酸的玉米饃……上海,我將不對你說一再見,原諒我……
了,
火車不停地走了六十個小時 1
今晚的月光真亮。滅了燈,我站在窗口,越過那一片擁擠、低矮的房頂,倒扣在堤岸上的漁船和一排排雲煙似的漁網,我看見水庫大壩後麵的水,象一泓水銀似的,閃著黑色的光。看見對岸高高的白楊林,象靜稹的城牆,俯瞰著庫麵。阿芊和那四位姑娘,就安葬在這座白楊林裏。
我每次到水庫來,邱忱都把他住的房間讓給我,自己卷一張氈毯,挾一件皮大衣,帶著他那隻卷毛狗,到圖書館找個有火牆的小房間去將就一夜。他睡覺前非著書不可。奇怪的是三四本書一起看,這本看十幾頁,再看那本,那本看十幾頁,再換一本。一看就是兩三小時才睡。他有夜遊症。睡著以後,會突然坐起來,好象丟了什麼東西似的,伸長脖子,瞪著眼睛,莫名其妙地東張西望,在屋裏走上幾圈。有時甚至會走下樓,沿著麻石鋪的甬道,前門後門地去拉拉門栓,發一陣子愣,再回來躺下。為了不嚇著別人,他從來不和別人在一個房裏住。公司塊況好起來以後,我兒次讓他回天津找個好一點的神經科大夫治一治,他都沒走。“我天津家裏隻剩二哥了,他顧自己都來不及。這兒挺好。萬一晚上我拉開門栓想走出大門,阿碑(他那隻狗的名字)會拽住我的。鬧不了亂子。我比你、
比慧文、比劉叔、比下麵分廠的同誌都輕閑,以後不要再對我說累不累這一類的話了。”每次說到這裏,他都有些隱隱的不高興,我也隻好打住,就此作罷。 !
今天他又走了,走以前,替我在爐子裏加足梭梭柴,
爐蓋上坐上一滿壺水,把書櫥上的鑰匙留在床頭牆上那根長長的鐵釘上,又把他的點心匣、茶葉罐、果醬瓶4一樣一樣在桌上擺成一列,最後給水庫電話總機搖了個電話I“小閔嗎?我是邱忱。國良來了,今天晚上我在圖書館。
有人找,把電話接那邊去。”才走出去,走刹房門口,又
回過頭來,問我一句:“沒事了吧?睡吧
了。”
如果說,劉叔是我生活上的保護人,慧文姐是我精神上的支柱,那麼,他就是我的文化教員。幾年來,他每個季度都要給我開一份書單,逼我看書。他說我這個人是一股林下風,教好了能做點事;教不好,則老夭不容……沒有他們,沒有阿芊,沒有那留在塔拉肯特爾的一萬三千名青年,沒有象顧總那樣的老頭兒,我能在這荒寂的空間,呆得下來嗎?
他帶上門,我吹滅燈。倏地,月的清輝從那張蒙著褐紅色漆布的大桌子上,從櫥頂的唐三彩駱駝長頸子上,從那柄牛角把的裁紙刀口上,從邱忱那件他退伍的大哥送給他的藍呢子大衣的鏑扣子上……漾了出來。
我走下樓去,雪粉在我腳下“咯吱咯吱”地響。大壩裏外,一片黑暗、闃靜。天是幽藍的。在經過七個多小時激烈的爭論以後,來開會的同誌都回到我們新蓋起來的小招待所裏睡去了。當時選水庫作總部的部址,是因為它離白河子、離塔拉肯特爾是等距離的。公司在這兩個地方都有企業。對於我來說,投下這一票,選擇這兒作總部,更重要的是因為阿芊睡在這兒。以後白河子營業大樓蓋起來,總部將遷往白河子城。將來,不論我們麵臨的這場官司是打贏了I還是打輸了,我再來氷庫的釩會都不會很多0阿芊,你會感到孤單嗎?
七個小時,我們討論了處理“罌粟事件”的三種方
案:
一,我仍然回上海,公司仍然以“當事人不在”為借口慢慢地泡磨菇,讓時間把事情化了。
二,立即答應塔三團經營股股長和總局工交處計劃科張千事的要求,把他們兩位的內弟和那次在同一份名單上開來的十一個男女都安排進公司,把塔三團經營股股長的親弟弟,從製茶分廠調到白河子城餐廳當副主任,以讓他們撤回揭發信上那句不符合實際情況,但又無法解釋得淸的話:“他們用私種鴉片所得之款項,大行賄賂……”
三,一步也不讓。是我們做錯的,夭大的責任也承擔下來,引為後車之鑒;並做最壞打算,以至鬧到不得不派人到經濟法庭上站被告席,也在所不惜。
第一方案很快否定了。我不可能再離開塔拉肯特爾,如果事情確實觸犯刑律,我就是回到上海,也無濟於事。
第二方案爭論最久。這樣的口子一開,塔拉肯特爾公司還能成為真正的“農場職工子弟解決就業問題的基地之一”嗎?傾軋、爭奪、拉攏、憑靠山吃飯……這等等的黴菌將很快在公司裏蔓延。公司不可能再保持這樣高的勞動效率。人和人之間將不是憑本事、憑品質、憑信念、憑汗水交往,而是憑私欲和庸俗的關係。這樣下去,塔拉肯特爾公司還有存在的必要嗎?而且有些人覬覦的決不是公司幾個普通工作名額。他們要來坐辦公室,泡濃茶,看報,清談,並且拿他們在別處拿不到的高工資。這一切,又都要背著職工代表大會進行。公司將成為一小部分有背景、有來頭的、會拉關係的人的窩子。幾年來在公司的大旗上明明白白閃著光的那幾個大字“要讓在這裏服務的人,成為真正的主人”,將逐漸黯淡,成為小醜臉上具有諷刺意味的一塊白斑……
但是,不這樣做,公司將要被押到經濟法庭上去。這種難堪也許要持續幾個月、幾年
第三個方案提出來時,會議室裏一片靜寂。提出這個方案的是慧文姐。她是特地為了參加這個會從上海趕回來的。大家用沉默對待了她的方案。因為大家很清楚,假如事情鬧到法庭上去的話,站被告席的將是我。全區區的人都知道,能為塔拉肯特爾公司前幾年所做的一切負責的,不是邱忱,不是宋慧文,是施國良。許多人也認為隻有揪住我才能製服狂妄的塔拉肯特爾公司,而且,我也不會推別人去當被告。
但是要他們同意把我拋出去,這是多麼不容易辦到的一件事。不管別人說什麼,說這是哥們兒義氣,是江湖作風,……溝通我們之間的心的,卻是十幾年灑在一起的汗水和淚水。當然還因為我曾經為他們挨過捆,蹲過拘留所……
我說:“我同意第三方案。我們不能……”我的話音還沒有落地,小小的會議室裏馬上響起一片吼聲,一張張漲紅了的臉、一雙雙瞪大了的眼睛都衝著慧文姐轉去。
慧文姐臉色先是泛紅,接著漸漸變白。她抿緊嘴唇,竭力保持著嘴角上的微笑,保持著呼吸的平靜。我看到,
她瘦削的雙肩在微微顫抖著。
沉默。我不知道我應該感激這沉默的到來,還是為此感到困惑。
“我講個故事。”過了好長一會兒,邱忱站起來,給桌子上幾個空茶碗斟上了褐紅色的濃茶。他自己端了一碗,坐在火牆的爐子跟前,象喝中藥似的,先輕輕地晃了晃茶碗,小小地抿了一口,說道,“在每一期輪訓班結業的時候,我都要給參加學習的人講伊索的故事。在座的各位都進過輪訓班,都聽過這個故事。神廟的祭師們為了陷害伊索,把神殿裏的金器放進伊索的背包裏,—誣賴他偷竊。按照當時的法律,偷竊神廟裏金器的自由人,是要被從高高的懸崖上推下去摔死的。伊索被抓了起來。當時伊縈剛被他的豐人哲學家格桑釋放,並且得到了一張作為自由人的證書。要拯救伊索,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作為自由人的證書交還給他的主人,重新去作奴隸,回到主人的庇護中。那樣,他喪失了自由人的身分,至多被鞭打一頓,但不會喪失生命。是要生命,還是要自由人的身分,這就是提到做了一輩子奴隸的伊索麵前的難題。結局,大家是都知道的:伊索選擇了自由人的身分。他舉著那張證明他是自由人的證書,高傲地走上了懸崖之巔……”邱忱結束了他的故事。會議室裏靜得隻聽見爐子裏的木柴迸裂出來的聲音。火光映紅邱忱瘦長的身軀和高高的顴骨,他把碗輕輕地放回桌子上,微笑著站了起來,“現在複雜的是,
從塔拉肯特爾的伊索的背包裏發現的金器不完全是別人放進去的。表決吧,伊索們……”
沒有表決一一同誌們選擇了第三方案。
散會以後,同誌們都走了。邱忱、慧文姐又和我分析了即將出現的困難和應有的對策。現在,除了製茶分廠這一檔子事,沒有再發現別的“小金櫃”。要說的話4都說完了,邱忱說了三遍:“我們也該歇著了,睡去吧。”可是三個人,誰也沒有起身。
“我還是太年輕了……謝謝你們剛才及時地……及時地……”我突然從嘴裏冒出了這麼一句客套話,但沒有說下去。我低下了頭。我以為他們會來安慰我幾句的,雖然我並不需要這種安慰,但我還是等待著。足足過了有兩三分鍾,沒有任何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詫異了,稍稍抬起頭,我看見,他們倆的眼睛裏都閃動著淚光,在深沉地望著我。看見我抬起頭,覺察到了我的詫異,邱忱有些難以為情,啷噥了一句:0睡去吧,睡去吧。”沒顯得上擦去踉角的淚水,轉過身替我收拾房間去了。慧文姐卻毫不掩飾她的心情,仍然站在那旱,凝視著我,任憑自己的雎淚珠串似的從蒼白的臉頰上淌下來,緊緊地、緊緊地把我的手抱在她詾前"‘…
我站在阿芊墓前,告訴阿芊,'我要走了。先回白河子城,把公司的事情料理一下,,然後去迎接平生最嚴峻的一次考驗。這次考驗,我想,將最終送走我的青年時代。我希望我不再年輕,不再幼稚,不再無知,如果有人借此機會,把我送上法庭,我將在法庭上呼籲: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真誠些吧!
讀完了。
但是,俞葉卻久久地、久久地沒有合上日記的最後一頁。那是潔白的一頁……
七
有人說:我們存在,我們構成我們自己的形象。我對自己負責,也對其他一切人負責。我在挑選自己的形象時,
也在選定人類的形象。因此……
我周圍怎麼開遍了野麻花?為什麼都是夭藍色的?誰看見過天藍色的野麻花?我向它們跑未,它們竟象蜜蜂似的蹁躚顴動,一步步退去。我讓整個身子都向它撲去。那茂密的柔嫩的野麻葉子刮著我的臉,那粗硬的野麻杆頂著我的腰,但它們馬上又紛紛地向兩旁閃讓,我覺得我在往下墜落,我看到了野麻叢中的金龜子、七星甲殼蟲,一簇簇的馬蜂窩,馬齒莧狹長的葉片上帶齒的邊沿還長著那麼可愛的細細的白色的茸毛。我向它們伸出手去,“拉住我……”我向它們喊道。啊,它們向上升騰,迎著太陽浮動,藍得透明,閃著那樣明亮柔和的光輝。我正待驚喜地一叫,卻發現,自己也在浮起。我平躺著,我想坐起,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