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十天前,在省701廠中心控製室工作的俞葉,突然接到白柯子農墾總局黨委辦公室發來的一封加急電報,告訴她:她在白河子地區唯一的親人,她的養父、’白河子農墾總局主管工交財貿的副局長顧尚年病重住院了,“望速歸”。電報是控製室主任親自送到她家裏去的。那天,她上夜班。下午七點糴鍾,才迷迷糊糊地從床上起來,點著煤氣灶,燒了壺熱水,洗了個澡,開了錄音機,聽蘇小明唱“在這個時刻放慢腳步,看看花,看看書,聽鳥唱歌……在這個時刻開放自己,伸出你雙手觸摸這世界,…“”她隻穿了件短睡衣和短襯褲,在廚房裏懶懶地給自己煎著雞蛋,調一點蕃茄醬,淮備隨便吃上幾口,看一會兒電視,就去上班。主任連個招呼也沒打,門也沒敲,就一頭撞了進來,嚇得俞葉直叫著〃等一等、等一等”,往衣架後麵躲。
拆電報的時候,她的手就在抖,.看完電報,眼淚吧噠吧噠地掉了下來。 :廠
這兩年,她和顧伯的關係處得相當緊張。為的什麼?為了她做了徐其銓的妻子?為了她不聽勸告,自己到處去跑關係,找那些叔叔、伯伯、阿姨們,把自己和徐其銓搞到省城去工作?為了幾個月前,她又不聽任何人勸告,決定同徐其銓分居?為了這些年她和顧伯、邵姨之間逐漸增多的似乎無法避免,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爭執和齟齬?她說不清楚。為了一場電影、為了一個電視節目、為了一條進口尼龍絲的連褲襪、為了某個人的一聲冷笑、為了報上一條變來變去的消息、為了信箱裏的信突然多了……值得吵嗎?但又難得不吵。吵過了,誰都感到悵惘,但下一次還是控製不住……
她知道顧伯心裏難過,她也一樣。她隻好再不回白河子。但她想念那邊遠的小城。尤其是和徐其銓分居以後,她感到孤寂。她不能看那一叢叢、一片片的白楊樹,更不能在人少的時候,聽那高大而俊美的白楊樹葉在微風中發出的沙沙響聲。這使她更痛苦。因為白河子多的是楊樹,小城就在白楊深處
她隻有1求助於時間。她渴望慢慢地,所有該遺忘的會被遺忘;所有該理解的,會被理解;所有該原諒的也會被原諒;所有那些該付之一笑的,都會被付之一#。她相信,不要太長的時間,一切會複歸平靜,總不會再要一個“十年”吧?
丈夫是可以選擇的,但爸爸、媽媽卻永遠是爸爸、媽媽。她早就沒有了生身的父母,她不能再沒有顧伯和白河子這小城。尤其是現在,她可以說,已經沒有了丈夫……‘但是,現在顧伯病重了。\’
他幾乎沒生過什麼大病。哪珀在“炮轟”、“油炸”、“最厴通令”、“堅決打倒”中,把頭推光了,他不管好的賴的,每頓都要吃兩大碗,他說:“總還有明天嘛!”
可是,他病重了…… 、
為什麼病到這個地步才通知我?為什麼不用你自己的名義給我發報?就算我惹你生氣,你也應該讓邵姨發個電報。再怎麼說,我也是在你們身邊長大的孩子,是你們唯一的孩子……這些年,有幾個家庭老少兩代之間沒有發生過爭執和齟齬?就連相差幾歲的兄弟姐妹間,看不慣,說不攏,互不理解,相處若隔代的事還少嗎?但許多人不照樣在客客氣氣地過著嗎?
她擦去積聚在鼻凹裏的淚水,匆匆穿好衣服,換了雙鞋,從現在歸她一個人使用的這套一居室單元房跑出來,跑下十六摟,跑到鴻翔女裝店隔壁的公用電話處,給民航局總調度室的尹叔叔打了個電話,要他幫忙給準備一
張明天一早頭班機的機票。
三百八十四公裏。小城在白楊深處。五月,城郊的田野小道旁,會星星點點地開出一簇簇、一團團野麻花。當然,最多的,還是在塔拉肯特爾河南岸。五4,在那荒丘
河灘裏會浮起一片粉紅色的雲霞,淡淡的,襯著淺綠色的
6
地光,一直伸向溟濛的遠方。她回來了。
可是,顧伯不見她。她是直接從機場去醫院的。她等在三病區(總局醫院的千休區會客廳的樓梯口,手裏拿著大衣、小巧的航空旅行箱和一袋臨上飛機前,她幾乎托了在省城所有的朋友才找來的風幹荸薺——這是顧伯最喜歡、也是唯一要吃的零食9從早等到天黑。他不見。
邵姨說:“你要原諒他。這些日子,他心裏煩,你要理解他。老人,也許都是這樣,越來……越執拗……”
她說得很莊重。兩隻手一正一反勾搭著,平放在胸前。她身上又做了件新的純毛銀灰呢的兩用衫,這使她變得更加莊重。
“我理解……”俞葉眼圈紅了。“可是誰又來理解我呢?”看著邵姨莊重的、幾乎不容人分辯的樣子,她咽下了這個問題,順從地低下了頭……
她想起來了。是的,就在三病區會客廳暗紅色的大圓柱後麵,她看到過他。
他也是來探望病人的。不知道他要探望的是誰。她沒有去問過,也沒想到去問。千嗎要去問。世界上的事問得
過來嗎?“何必呢?”最近,她常常這樣想。
和她一樣,他也是個被要探望的人拒見於樓梯口的人物。但4&不是象俞葉那樣,固執地每天都去等著,而是隔二三天,才去一次,提著兩盒往往隻有在那個簡陋的機場和新蓋的九層賓館小賣部裏才能買得到的杭州藕粉和幾斤在白河子城漫長的冬季裏極難見到的新鮮的西紅柿。他和管發放探視牌的那個中年護士好象很熟。他每次一走進會客廳,那個白帽子下伸出許多綹蜷曲的額發的護士,就急急忙忙地迎上去,把他拉到一根柱子後麵,麵帶難色地在他耳邊急急地說著什麼。他略略地弓著背聽著,從不發問,更不打斷她的話。聽完了,也就算完了,至多輕輕出口長氣,緊接著就會對她感激地笑笑。然後,直起身子,朝通往病房區去的樓梯望望。那是一條寬平、光滑、中間鋪有一條深褐色人造毛地毯的水磨石樓梯。至多再呆個兩三分鍾,他就走了。走的時候,從不把帶來的東西帶走、不是給了那個發牌的護士,就是給了那個總拿著一本《福爾摩斯探案集》的開電梯的男工友。他好象對這些普通人在白河子城裏不易搞到手的東西無所謂似的。
一直到前天,她才知道,他要見的也是農墾總局那位赫赫有名的主管工交財貿的副局長顧尚年同誌,人稱“顧老總”的、她的顧伯。
她當時是激憤過的,不平過的一一不止是為自己,也為了同樣遭遇的第二個人,就是他。
他是誰? ‘
他為什麼如此頻頻地徒勞往返,要求見顧伯?
顧伯為什麼也把他拒之門外?
她曾經想過去打聽打聽。但,“何必呢?”這三個字是可以解脫世上許多麻煩事的。 ’
她沒想到這一刻,會又見到他。
有人提議叫警察。
'他忍住痛,轉過身,笑著說:“叫替察千什麼?想抓誰?是我自己撞過來的。鐵欄杆沒撞彎麼,擦掉一塊鏽斑,要抓人也犯不著嘛I跟司機沒有關係,八竿子夠不著!”
“有沒有關係,讓交通隊的同誌來判斷。”提議叫警察的那個同誌顯得很在行。
“誰願意在這兒等,誰等去!我……我可是要……要……要走了。”他突然有些口吃了。他扶著欄杆,彎下腰去,想從雪堆裏把書和手杖撿起來。
俞葉抑製住身上的顫栗,跑過去替他撿了起來。他用他明澈的眼光和沉穩的微笑,表示了畝己的感激。接過書和手杖時,他隻是象見了熟人似的低低說了聲:“你也在。”他走到司機麵前。那司機隻有二十來歲,臉色灰白,都丨決嚇癱了。他用手杖敲敲那小司機的腿,“還不想走?你也準備在這兒等交通隊的同誌?”人們笑了。 ’
人群散了。
俞葉沒有動彈。她簡直不能相信,就是這個右膝蓋僵
直,右腳上還穿著-隻鞋底足有一寸半厚的笨重的病足矯正皮鞋的人,在他背對著卡車的時候,在幾十分之一秒的時間裏,不僅感覺出了急劇降臨的災禍,並毫不遲疑地一掌推開了她,還會有足夠的時間敏捷地躲閃那輛拐彎時既沒減速、也沒開燈、連喇叭也沒按一下的“英雄車”。更使她意外的是,他完全有權鐵青著臉,狠狠地熊那個小司機一通,或者眯起眼睛,齙著牙,盡意地可勁地嘲諷他一番。這些年,誰不得理吼三吼?你看他那兩條微微彎曲著的胳膊、寬厚結實的胸脯、兩隻祖壯的手,都是多麼有力啊!她想,如果換了徐其銓,會饒了那小司機嗎?而他卻隻用他特有的寬容、練達的微笑和那明顯是裝出來的口吃,遣開了人群。
這是他的本來麵目,還……隻不過是在做蓄意的即興“表演”?
他是那種戴著麵具生活的人嗎?
這種人是有的。
先不去說徐其銓。
他呢?
路燈下,隻剩下他和她了。還有,就是那絮蘩不休的風雪。天色早已轉暗,最後一點兒留在賓館大樓所有西向玻璃窗上的、那泛藍的天光也消逝了。天黑透了,涼透了。在北京的崇文門外大街上,即使在冬季,入夜,也有人早早在人行道上拉起電燈,鋪開攤子趕夜市。在上海,就是到半夜,找一家館子來頓夜宵,也砰非難事。至於廣州,因為開著“南風窗”,夜市上的花樣就更是目不暇接。但在這邊遠的小城裏,風雪把最垮一批下班的人送進巷子裏去以後,馬路上立即就冷清了。夜空裏,隻有一個個高聳的鐵皮煙囪,一陣陣往外飛散著密密麻麻的火星子,使人更感到它的寂寞。
“你還行嗎?”俞葉問0“還行。”
“找個診所檢查一下吧?”
“不用。” \
“可你這樣,怎麼回去呢?”
“我已經到家門口了。”他拾起手杖指指不遠處一個高高的、有個歇山式屋頂的過街門樓。黑乎乎的門樓後邊聳立著幾株更為高大的白楊樹。
似乎可以說再見了……
不,她不願回去。家裏隻有邵姨一個人。到處都貼著“隨手關燈”的小條。客廳裏隻開著一盞八瓦的日光燈,邵姨在和總局機關工副業處的兩個同誌算細賬。這兩個同誌剛從上海出差回來,給她帶來了兩條極稱心的褲料、在淮海路舊貨商場替她候到了一個相當出色的狐皮筒子,還有一提包南味食品。既然他們要算賬,她就隻能一個人在樓上自己房裏坐著。而且要“隨手關燈”。
不”….
“或許,我……送送您吧?”她突然冒出這樣一句。
他一愣。
~她自己也一驚。
他打量了她一眼。
她問自己:“過分了,是嗎?”
他沒有拒絕。
這院子她是知道的,過街樓背後那幾棵高聳的白楊樹,她更熟悉。五十年代,農墾總局的前身生產建設兵團的機關幼兒園就設在這院子裏。俞葉是在那幾棵白楊樹下長.大的。前幾天,聽說總局把這個不小的院子詮給那個塔拉肯特爾公司蓋營業樓用了,年內院子裏的舊房都要拆光。那天,她還特意來看望過它。是來尋找童年的夢?不,她隻是覺得應該來一下。.她知道,除了那副早已被擠住在院內的住戶用來曬被子、晾“萬國旗”的鐵攀登架,她不會找到別的什麼足以喚起童年舊夢的痕跡。但,白楊樹畢竟還在嘛……院子裏有幾幢帶長廊的老式樓,樓梯台階都比較高,去二樓的樓梯搭在山牆外邊,雖然帶扶手,但對一個閃了腰的瘸子來說,還是嫌陡,嫌窄。
、拆遷戶早已搬走,院旱格外清靜、空寂。院牆當然不會有當年那麼白,院子也好象沒有當年那麼寬敞。隻有老白楊的樹影更粗更長。圍著院子蓋的那幾幢老式的樓還是原來的樣子。隻是遮簷板上的油漆都掉光了,板子發黑了。廊簷下的柱子斑斑駁駁,走廊裏扔著一駐人們在搬遷
時扔掉的破席片和碎板皮。
她想問他:“你為什麼不搬走?”怕又“過分”,就沒問。
他住在最靠後的一幢樓上。後窗臨著街麵。上樓的時候,他沒要她攙扶。她有些惱火。上樓都用不著她,她來“送送”他,還有什麼意義呢?
走到他的房門口,她猶豫了,決定不下,是否要告辭。也許是幼稚可笑的丨而且多少還帶有一叁卑瑣的小市民氣息,這時在她心裏鼓噪著、促使她想跨進門檻去的,競是這樣一種願望:這個看起來待人寬容的人,在自已妻子麵前,會怎樣。有些人,進自己家的門檻後,或者就摘下“麵具”,或者就換一副另樣的“麵具”。他呢?俞葉也想看看他的妻子是什麼樣的。踉徐其銓分居後,她很頹喪。她沒想到這樣的事會輪到她的頭上,有一度,她甚至都不知道今後該怎麼過。不說別的,單是那些從親朋友好中發出的問不完、問不厭的問題,就使她窮於應“聽說……”隻要一有合適的機會,那些認識她的人,就會拐彎抹角地、饒有興味地開始發動一場新的“突襲”。更難以應付的,是從無數奴似曾相識的眼睛裏發出的那些無聲的追究和採詢。如果那眼睛裏所有的隻是關注,那也會使她感到熨貼,但往往是強烈的好奇;一個個都象十五世紀發現新大陸的英雄,那種圍觀珍奇@物的眼神,比冷嘲和譴責更傷害她。“假如我在一次工傷事故中殘廢了,會引起這麼大的震動嗎?”她苦笑著問過自己。不用回答,她也知道答案是什麼。過了一段時間,她發現自己在走過臨街的住宅樓時,在走過小巷子裏洞開著的小院黑門時,在走過那晾滿了大人小孩的衣衫、褲衩的窗前時,自己總會不知不覺地放慢了腳步,會情不自禁地扭過頭去張望那麼一眼,甚至會生出一種連她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的衝動,想走進去,坐下來,化作那牆上鏡框裏最不引人注目的一張發黃的照片,或茶緝裏一隻顏色、花紋都很俗氣的玻璃杯;化作罩住鬧鍾的玻璃罩,插著毛線針、衛生香、簡易電燙梳、裁衣服用的尺子的細腰大肚瓷瓶……在那些家庭中生活幾天。她想知道他們都得到了平靜和滿足嗎?當然,她找有進去過。她受不了那筒子摟過道裏的黑暗,那擠滿家具的房間裏鐵絲烘架上,烤尿布的臊味。她受不了……
今天她要進去看看:他和他的妻子過得平靜嗎?滿足
嗎?
她失望了。 丨
他沒有妻子。
這是一個單身漢住的房間,更象辦公室。營房。
她在考慮:要不要馬上告辭0
他端著一盤去了皮、又切成片的蘋果,提著一把暖壺,一瘸一瘸地從裏邊一間小盥洗間裏走出來。
她忙從簡易沙發上站起,’說:“別忙了,我得走了
“暖和過來了?”他笑笑攀“暖和過來了。謝謝。”
“謝什麼?謝這點兒你不來也有的暖氣1:”
“還有……蘋果。”她用牙簽挑起一片蘋果,用潔白的門牙尖,輕輕地咬下一小塊來,微紅著臉,看了看他,好象在問:“這下,總可以了吧?”
“我還沒正式地謝謝你呐。”
“不不不”1
“喜歡喝點兒什麼嗎?我這裏有上等的花茶、高級旗槍,還有紅茶……或者來碗奶茶,暖暖身子,怎麼樣?不用急,我替你叫了輛車,總還得等二三十分鍾才到得了。”
房裏安有電話。沙發上的靠墊是貴州出產的著名的苗族蠟染工藝品。樸拙雅致,別有風韻。它的土藍更襯得四下裏牆的雪白。書桌的玻璃板下壓著幾朵枯萎了的野麻花。書桌對麵的牆上,傾斜地掛著一個畫在畫布上的塔拉肯特爾公司的徽標一強烈的裝飾性、濃鬱的色彩、明快簡練的線條和幾大塊色塊,中心也是一簇野麻花。正牆上掛著的則是一個特大的木製的日曆牌,和平時在銀行、郵局裏看到的一個樣。門兩邊,貼牆整齊地各放著四把黑人造革麵的椅子。經常有人要來開會?傳達、貫徹、“如有不妥之處,請複示”。也是這樣麼?……
還有一張床,簡陋的行軍床。床下放著一隻舊的皮箱。皮箱上鋪著兩張舊報紙。舊報紙上放著一雙大號泡沫塑料底拖鞋。還有什麼?床頭一堆書:格拉維多夫的《未來的建築》、奈爾維的《建築的藝術與方向》、柯爾麗茲的《走向新建築》、童崧的《新建築與流派》,還有五六本中國建築工業出版社編的不定期刊物《建築師》……’“他是個幹什麼的呢》”
窗框上懸掛著一小盆青翠舒展的吊蘭。
她把注意力集中到一具高不過三十公夯的木雕上。黑得發亮的木雕。一片待墾的荒坡上,停放著一架老式、笨重的五鏵犁。牽引架的一條梁已經有些扭曲,但仍高高向前伸著,似乎正在被一輛無形的、大馬力的拖拉機牽引著向漫坡上犁去。犁尖深深吃進荒土。土壟帶著草根、腐葉、碎石、冰屑,象浪一樣卷起。農具員座位上拴著一頂草帽。草帽是破的,被風高高揚起,一邊的帽沿軟塌下來,帽頂透了風。犁的後架上吊著一隻在那些亨代裏十分常見的軍用挎包。包蓋上清晰地刻著一顆紅五角星,這是整座木雕唯一上了顏色的地方。木雕的底座正麵,分別用中文、英文刻著一句從《牛虻》裏摘錄下來的話。這句話出在這本書的第二章結尾處。當時,神甫蒙泰尼裏發現,他心愛的私生子,聰明、正直、狂熱的亞瑟已經十分危障地卷入了意大利政治鬥爭的漩渦裏去了。他焦慮、婉轉地對亞瑟進行勸導,希望他現實地為自己著想,改變以往的誌向。這句話就是年僅十九歲的亞瑟對神甫這種試探性的勸導的回答。他說:“神父…"‘我並沒有忘記那天晚上你對我所說的話,將來也永遠不會忘記。但是,我必須跟隨著我所看見的光明,走我自己的路。”
俞葉沒想到,今天在這個房間裏會再一次看到這一句曾經那樣地勾起過她美好向往V而最後用它又自嘲過的話。當時,她是在徐其銓寫的一篇連載通訊中讀到它的。她激動,用秀麗、工整的小楷字,把它抄錄下來,貼在牆上,皮複背誦過。正是這篇通訊中的這句話,使她去結識了後來成為她丈夫的徐其銓。在她要和徐其銓分居的時候,顧伯用他那支又粗又黑的鉛筆寫了極其難得的長達三頁的信,勸誡她要慎重,她也是用這句話來回答顧伯的。顧伯看到她寫的這句話以後,馬上給0打了長途電話。他說:“我要把你給我的這封複信留著,4看看三十出頭,可還幼稚得可怕的俞葉是不是真找到了光明。這+世界之所以複雜,就是因為人人都在說自己是在尋找光明,以為自己找到的都是光明。但是,真正的光明隻有一個,它到底掌握在誰的手裏,它到底是什麼樣的,咱們不妨再走著瞧—瞧!”說完,他就撂下了電話。
“萬歡這小玩藝嗎?”他又一次從盥洗間出來時,端著一盤正在冒熱氣的桂花白糖年糕,兩碗奶茶,兩雙用白紗布包著的消毒過的烙花銅頭竹筷。‘
俞葉忙把木雕放回原位,臉不禁一紅,又說:“我真該走了。”
“年糕都蒸軟了,不吃可白不吃啊!”他遞過來一塊溫熱的擦手毛巾,問道:“我好象在哪兒見過你。”
“是嗎?”俞葉隻得擦手,幫他把盤盤碟碟搬上橢圓形的茶幾。“哪兒呢?”
“一時想不起來了。”
“我這個人長得很普通,有一張在許多公共場合都能見得到的臉。也許,你就覺得見過我……”
“不是’這麼回事,我真的見過你……”他說著,停下筷子一本正經地端詳起俞葉來。
俞葉不得不避開他細究的目光,微微地紅著臉提示道:“總局醫院?住院部……”
“我腿壞的時候,住的不是醫院,更到不了總局大醫院。不是的……”他垂下眼瞼,默想了一會兒,自嘲地笑了笑,“記性越來越不行了。吃吧吃吧。”他拿起筷子,夾了一塊年糕放在俞葉麵前的小碟子裏。
“怎麼不見女主人?”俞葉低聲問了句。
“什麼女主人?”他好象沒聽明白似的。
“你的……”俞葉掉開眼睛,咬了一小口年糕;
“哦,沒有。”
“可能嗎?”
’“不相信,你可以搜。”
他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神情嚴肅,多少有些愀然作色之態。
俞葉發覺自己又“過分”了,不免尷尬起來。她忙收斂起不自然的笑容,岔開話頭:“真抱氣,今天不留神把你新買的書弄髒了。”
“現在再來道歉,不嫌晚了點兒?”他的口氣有點不讓人,臉上仍保持著那種寬容的微笑。
“我當時就向您道歉了。”俞葉急急地辯駁了一句。“既然當時就道歉過了,又何用再道歉?”他用明澈的眼光平靜地看著俞葉,語氣裏不無揶揄的成分。但過一會兒,就忍不住地笑了。 ,
“你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哩!真厲害,設個圈套讓我自己往皇鑽。”
“厲害的人還會倒貼桂花白糖年糕?”
“既然後悔了,我就不吃吧。”俞葉故意把筷子往碟子上一擱,忍住笑,把兩隻手都收到桌子底下,還噘起了嘴。
“您這筷子放得算是時候。不吃了也罷!”他長歎了口氣,然後用一本正經的口吻說:“您要再不打算放下武器,我這盤呀碟的,還有這七八成新的茶幾,恐怕也要讓你嚼碎了,吞下去了。”
俞葉斜眼一看,可不是麼,滿滿一大盤綴著紅絲青絲、核桃仁、瓜子仁、糖潰冬瓜條、山裏紅丁的年糕,早’隻剩了個玉白瓷盤底朝天了。呀,光了!她不禁“噗哧”
聲笑了,差一點把嘴裏的最後一點兒年糕噴出來。她趕緊側過身去陶手絹擦嘴,他已經把濕毛巾遞了過來。
過分嗎?
風雪還在窗外嘯叫。晶瑩的雪粒不住地撲打在漆黑的窗玻璃上。玻璃上結起了冰淩花。它是嚴寒的象征,但美
麗,變幻無窮……
這屋裏好暖和啊。能夠有這樣一個暖和的處所,躲開風雪、曠野和冷寂的街道,還不幸運嗎?什麼也別說,什麼也別做,靠著牆,在那小竹発上,抱著雙腿,把下巴放在膝蓋上,靜靜地、靜靜地坐著,坐著。就這樣質樸地、自然地,在寬宥、諒解、詼諧的氣氛中,讓必然要流逝的一切從身邊流逝去。她想不起來,幾個月中,還有哪一個晚上,0己象剛才那樣,象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無所顧忌地“噗哧”一聲笑過了。 ‘
讓它流逝!
1但是俞葉不願意讓這個不熟識的人過多地感到自己內心的鬆弛和愉悅,更不希望在自己不慎的言詞裏把它們泄露出來。所以,在笑過之後,她保持了一陣緘默,隨手去抿了抿鬢發,取下發卡,重新把它別好。她覺得自己兩頰有些發燙,就趕緊起身,收拾空盤空碟,把它們送到盥洗間去。他沒有客套,靼攔。在走進盥洗間的一罷那,她聽見他癡癡地、木然地、自言自語了一‘句:“我是見過你'的。在哪兒呢……”
’她瞧見了一個男人的淚光
第二天,整整一上午,俞葉在家裏都象掉了魂似的心神不定。睡到太陽晃眼才驚醒,錯過了聽廣播法語課的時間;煮牛奶,則溢得滿爐灶都是;頭一天寫下的兩封信:一封給廠裏續假;另一封給法院替他們辦離婚的吳審判員,吃了早飯去寄,又裝錯了信封,回到家才覺察,隻好匆匆趕到郵局,請他們從一大堆待發的郵件中把這兩封信找出來。“哎,你這女同誌,是覺得寄一封信花了你八分大錢,太便宜了我們這些穿綠褂子的,還是怎麼的?”郵局的那個小夥子一邊擠著臉上的粉剌,一邊連挖苦帶玩笑地說。當然也隻有紅著臉千聽著。十點鍾,邵姨叫她幫忙把儲藏室裏幾隻樟木箱裏的皮貨、駝絨、絲棉襖、呢子服搬出來曬曬。顧伯討厭樟腦味。這些收藏了一整年,入冬後要穿的衣服,在穿以前,都得先拿出來見幾回太陽,放在風裏吹吹,再在硬雜木大櫥裏掛幾天,他才能穿得。可今天,俞葉不是沒聽清楚邵姨的指令,把應該抱到樓上小陽台上去曬的珍貴皮筒子,抱到樓下客廳前的大平台上去了,就是搖搖晃;昆抬著箱子,讓包著銅皮的箱角撞了雪白的粉牆。
邵姨有些惱火。當然,由於涵養的緣故,她決不會對俞葉生氣。她方、有五十多了吧?即使還不到,也差不了多少。她在市婦聯掛了個職,半休著。說是半休,一個禮拜也就去兩三個半天。聽聽報告,取取文件什麼的。
昨天晚上,她等俞葉,一直等到過了末班車。俞葉越來越本象話了。她皁就決定要嚴肅地全麵地有根有據地找
4
她談一談又過了一個來小時,一陣馬車的轆轆聲,把她從沙發上驚醒。她忙跳起撩開一條窗簾縫,看見俞葉從―輛塔拉肯特爾聯營公司青年服務部的帶篷子的輕便馬車上跳下來,穿著一件她從來沒有見她穿過的淺灰色的法蘭絨短大衣,神色很興奮地跟那個上了年紀的趕車的人說著話。看那個樣子,是還想邀那位老人進屋來暖和暖和。
“她哪兒搞的這件大衣?這麼晚,突然又多了件大衣!”邵姨胸口霎那間悶脹起來。她披上大衣,從樓上趕下去,準備在兪葉進衣帽間之前,攔住她,問問大衣的來路。但是,等邵姨走到樓梯中間,看到俞葉推門的時候,院子裏冷冷地隻剩了一片雪光,馬車不見了,俞葉身上的那件大衣也不見了。
她愣住了。、
昨晚,俞葉離開施國良那裏,已過十一點了。她不是沒提醒過自己:“走吧,該走了,再坐下去,人家會笑話的,會嫌煩的。”但卻一直沒起得了身。他也好象把身邊所有要辦的事都扔開了似的,一個勁地說著那些本來滿可以不說的話。甚至把趕車的大爺也請了上來,一起坐了半天。 #
她為此困窘過。她知道自已沒有權利一也不應該在這麼晚的時候,在這麼一個單身的男青年〈天知道他到底多大)屋裏呆下去。可這困窘隻存在了很短的一個時間,
很快她又恢複了平靜和自信。幫助她恢複平靜和自信的,正是在他們相處中自然、質樸的氣氛。她很奇怪,在那幾個小時裏,在說著話或聽他說話的當兒,自己竟會什麼也
沒去想。連亦這樣初次的談話中,作為一個年輕的女同誌,起碼應該怎樣保持自己的矜持、尊嚴,體現自己的修養、魅力,怎麼引起對方的尊重和信任,回避一些自己不擅長、不願意、不便於進行的話題,或者怎麼去旁敲側擊地試探對方性格上的某些弱點……把他和某一個、某幾個熟人作一番暗中的比較……沒有,都沒有,一點都沒有。沒有辯解,沒有矯飾,沒有迎合,沒有暗窺,就象兩條平行的緊鄰的小溪,在水石之間相聞而不相擾的情況下,潺潺地淌著。現在,她連當時說了些什麼話,聽到了些什麼’都記不起來了。隻記得說過,笑過,平靜地鬆弛過I隻記得,那幾個小時,在自己的身邊,浮動著、彌漫著、升起、又降下一團溫暖的雲……
沒有問他叫什麼、幹什麼、每月能從單位開支多少,又能拿多少獎金,沒有。他們仿佛已經很熟了。再從頭問起,都會感到意外、吃驚。
後來,該走了。
他從壁櫥裏拿出了一件大衣。是裝在塑料提兜裏的。左邊大衣袋裏放著一包樟腦丸,右邊大衣袋裏放著一包吸潮劑。她沒有推辭,也沒去問他怎麼會收藏著這麼漂亮的一件女式短大衣。
當然要還的。他說:“就交給大叔帶給我吧。”她這#做了。 ‘
不見了大衣,怎麼談?若隻問“回來太晚了”這一條?那樣,她可推托的理由就太多了。邵姨沒有吭聲。俞葉知道邵姨不高興。她不願去解釋。她低低地叫,了一聲“姨”,就匆匆鑽進自己那間黑黑的房間裏去了。她想在自己身邊留住那團雲,留住剛過去的那幾個小時。她坐在床上,抱著纖細的雙腿,把下巴擱在渾圓的膝蓋上,什麼也沒去想,就這麼呆坐著,坐了許久許久……
現在,她站在小陽台的角落裏,下意識地撫摩著在陽光下顯得分外柔和、光潤、溫暖的名貴皮毛,越過那一片片幹黃了的樹梢,去尋找那過街門樓上空的幾採老白楊樹梢。
也許,那隻是我自己勾畫的幻象?
就算是幻象,徐其銓給過我嗎?
我為什麼要做這種比較呢?不好……
她又泄了氣,垂下頭來。 ’
遠處,又起風了。薄薄的一層雪粉,霧似的從地平線上浮起,使遠處的和眼前的景物,又變得模糊起來。
“葉子一葉子~”,邵姨叫得很急,一定是又得著什麼有力的把柄了。她的聲音,胸音很重,加上胖,俞葉總覺得她應該是個男人。“你怎麼了?連回一聲的力氣都沒了?!” 、
“我這不來了嘛!”俞葉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覓,不樂意地回了一句。說是“來了”,足有二三分鍾,她依然沒有動彈。
“電話。”
“哪來的?”
“我怎麼知道?”
“你沒問問?”
“該我問嗎?”
“男的女的?” ‘
“你應該比我清楚。” 1
“我沒挨過電話機的邊,怎麼清楚?”
“昨天晚上你上哪兒去了?,’
“一個陌生人被車撞了,我送了送他。就這些6”“送到半夜?”
“我能馬上就走嗎?”
“他是誰?:,
“我說過了,陌生的。”
“他說他認識你。他說他就是昨天晚上被車撞的那個
人。”
是他?
“他胡說!要麼就甚你……”
“我什麼?我胡說?他為什麼不告訴我姓什麼、叫什麼?我問了,他不說。要打電話,就正大光明嘛!”
“我不知道。”
“葉子,你不是三歲,你三十一歲了!”
“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八十一,也還是不知道,不知道!”
“可你在人家那兒呆到半夜!”
“我千嗎要問他姓什麼叫什麼?我又沒想跟他攀親
戚!”
“他可說得很清楚,找誰?找俞葉!”
“他愛找誰找誰,我不認識他!”她叫了起來“我不接這個電話。掛掉,掛掉I”她向樓上跑去。‘
剛跑了兩步,她又怨起自己來:幹嗎不接,接給她看看!有話說在當麵嘛!她又衝了下去。
邵姨按住送話器,她那保養得十分得體而又細潔的圓臉,一下蒼白起來:“葉子,你還不懂社會上的人有多麼複雜嗎?”
俞葉沒有回答。她推開邵姨的手,拿起電話。她衝著送話器叫道““我認識你嗎?我知道你叫什麼嗎?你告訴我你是千啥吃的了嗎?!”淚水一下模糊了視線。
電話裏“嗯嗯”了一下,好半天不見有半點兒聲音。“你聾了?!”俞葉又叫了一聲。
“你好。”電話裏傳來他那略有些嘶啞而又低沉的男中音。
是他。
“什麼事?”她的聲音是冰冷的”但剛才的無名的衝動,已經象一塊沒依托的巨石,從山坡上滾遠了。
“我需要和你再見一麵。”
、“什麼事麼?!”她知道邵姨並沒有離開。
俞葉冷峻的聲音,顯然使對方產生了躊躇。
“你……如果能抽得出身,這會兒……再晚一二十分鍾也可以,到大醫院〔城裏老百姓口頭上都是這樣稱呼總局醫院的)住院部來……”
“為什麼要到那兒去?”
“你來了再說。”
“就那麼緊要嗎?”
“對於我……也許是緊要的。”
“你怎麼會知道我叫俞葉?”
“見麵再說。”
俞葉翻了翻手腕,做了個習慣性的看表的動作。她忘記自己已經把結婚時徐其銓送給她的那塊坤表還給他了。一時間,她有些悵然。
“快吃中午飯了,還要出去嗎?”邵姨問。
俞葉不知所措地站著。她並不希望有這種邂逅之後接踵而來的約請。這是庸俗的。她不是一個沒有頭腦的十六、七歲的女中學生。但是他說“緊要〃,他的聲音沉靜,他的懇求真摯。旣沒做任何解釋,又堅持自己的懇求。隻有在對對方、對自己都有堅定的明確的了解和信任的前提下,一個人才會對自己的懇求不作任何解釋而又能如此堅持。
“喂……”話筒裏又傳來他喑啞的聲音。“要派車嗎?”
不要不要。”她忙回答。
那好,就這樣吧。”電話掛斷了。
就這樣?就怎麼樣?難道她說什麼了嗎?答應他了嗎?她向樓上走去。她要去穿大衣。
“葉子!”邵姨的臉色又蒼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