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以後,“霧團”淡去了,八音溝的局勢漸漸明朗起來。

高處長的冬麥播種方案終於被停止執行了。在姨媽的主持下,連續開了幾夭的黨委擴大會,統一各級千部的思想和步調。她找所有到會的農場場長、黨委書記都單獨交換了意見。為了切實掌握住這段時間內瞬息萬變的事態,她要求處黨委常委們每天碰一次頭,交換一次情況。甚至每夭晚上,她還要直接和全管理處各主要生產小麥的連隊的連長們通一次電話……她從來沒有這樣忙過,起早貪黑,一日三餐幾乎都不得回大房子來吃。雖然隻是短短的幾天,邸輝卻感到已經有很長、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她了。

一切都處在某種朦朧的興奮狀態之中。各方麵的變動,從班子調整的消息傳出以後,似乎都立刻自動地開始了它們早已蘊發著的進程。連偏癱的姨夫,這些日子,也加強了鍛煉。天蒙蒙亮,他就急著要起床,幾乎把全家的人都吵醒。他越來越有信心恢複自己行動的自由,他希望有那麼一天能自己走回自已的農場去。

一切都有了變動,起碼也可以說都在醞釀著變動。全部的、局部的、少部分的。但是,有一點,新處長卻始終堅持著不肯變更,那就是她仍然要調走李建民。農技站的許多同誌為此甚至去和她“鬧”過。她在那些個激動的人群麵前,隻是微微地笑著,照例的,把兩隻手插在她那件黑粗呢外套的口袋裏,仔細地聽著,但決不改口。站長老頭奉命從北京趕回八音溝以後,也好象隻顧著在管理處機關臨時給他找的一小間辦公室裏〔回到八音溝的那天,他就根據新處長的要求,“暫時”到機關來兼管生產科、機務科、經營管理科這一攤業務〉,拽著幾位科長,幫著處黨委重新部署冬麥播種戰役I令人不可相信的,竟把農技站裏人人關心的關於李建民調動的這件事,“撂”到腦後去了。

以潔和邸輝驚愕、焦急。他們去找過媽媽。但幾次都是剛談開了頭,還沒把板凳坐熱,就被絡繹不絕地從管理處機關、下邊農場,連隊來找她的人和電話打斷了。後來幾天,她索性帶著站長老頭、幾位科長,又叫上了組織科科長和一些科室裏的中心助理員,到三個農場去,挨個地幫著落實新計劃,完全“避開”了一個勁兒地纏著她的以潔和邸輝。隻是每天晚上,不論走到哪個偏僻連隊、時間有多晚,在睡下之前,她總要打個電話回來,問問邸輝的起居飲食情況。然而隻要邸輝在電話裏一提起李建民的事,她就會在應付兩句後,隨即把話題岔開了去。

無奈之中,邸輝想去安慰安慰李建民,想去向他表示自己深深的不安和歉意,說明這些日子自己的驚詫、意外和為難……但是,每一次,到最後一刻,他總又縮回了已經邁出門去的腳,沮喪地回到那張絮著麥草的長沙發上。他覺得,無論自己去說什麼,也無法消除麵對李建民時、一定會產生的那種愧疚。要知道,現在執意調走李建民的不是別人了,而是她一自己的媽媽。而且,聽小鏵說,劉楊要走了,他就更不敢去打擾和占用李建民那點最後時刻了。

劉楊決定提前動身。這些日子裏,她為了建民調動的事,曾去找過以潔的媽媽,並且求李建民,請他為小藝著想,拉下臉也去找一找以潔的媽媽,找一找站長老頭疏通疏通。但李建民硬是沒有答應。她失望,她悵惘、困惑、她難過……她無法理解,這時候還要這種固執幹什麼!她覺得自己為了他父子倆所能做的,都做了。她也隻能做到這一步。看來,最後分手的時刻到了。如果一扭頭,要比纏綿悱惻更容易結束痛苦,那麼為什麼不扭頭走去呢?她走了……邸輝、以潔都去送行,隻有小鏵不願意去。他們是在開車前十分鍾趕到的3他們看到,李建民和劉楊相對無言地站在客車僻靜的一麵。李建民抬著頭望著天邊灰色的雲,臉色蒼白。劉楊抱著兒子坐在一隻皮箱上,竭力忍住往外湧的淚水。小藝驚惶不安地看看爸爸,又看看媽媽。他擔心到開車時候,媽媽還不把他還給爸爸;他擔心,媽媽會帶走他,而把爸爸一個人撂在這裏。車啟動的一霎那,從頭天晚上起就一直閉緊了嘴巴、一言不發的李建民,突然把小藝舉到車窗口,叫道:“讓媽媽再親一親你!親一親……”劉楊撲到窗口,向小藝伸出雙手去。車速加快了,舉著小藝的李建民趔趄了一下,打了個踉蹌,

小藝從劉楊的手裏滑脫了。一陣失悔的痙攣從劉楊心上掠過。她看見李建民在車後一邊跑著,一邊連聲催著小藝說:“叫呀,叫媽媽,叫媽媽再見,叫媽媽放心,叫呀,快叫呀!……”

吃過晚飯,邸輝覺得無論如何該去看看李建民了。這種時候,李建民也許正需要有個熟悉的人來一起坐一會,去驅趕由於劉楊的突然提前離開而給小樓帶來的、使人無法忍受的空寂。

……霧,沿著遠山腳下成扇狀展開的青黑色的大戈壁,向寬闊而陰冷的幹溝漫來。在一些坡度較緩、樹根又能紮得住的地方,密密地長著許多小白楊樹。深秋,染紅了它們秀麗的樹梢,在霧一般的月光下,它們象一束束冰冷的火焰,靜靜地衝著無窮的蒼穹燃燒著……

小摟裏還有燈光。他大概在收拾行李吧?聽說他已經把所有帶不走、不必帶的東西都送給老同學了。

忽然,邸輝聽見在自已前邊不太遠的地方有人急促地走著。透過朦朧的月影薄霧,他抬頭看去,從痩長纖細的背影上,認出那是姐姐。她抱著一小包東西,上了台階。她舉手想敲門,猶豫了一下,把手縮了囪來。她把小包放在門前的水磨石地上,轉身離去;可剛下了一級台階,想想不放心,又回身把包往門邊推了推。就在這時候,從後坡道上,傳來~陣急促、輕軟、細碎的腳步聲。邸輝還沒

看清來的是誰,姐姐抱起那包東西,就跑下台階,躲到木槿花枝陰影裏去了。

小鏵來了。她穿著一件平時很少穿的淺焦黃色的燈芯絨外衣,一步三級地跑上台階,沒等自己站穩,就一邊掏出手絹擦汗,一邊敲響了門。

建民出來開門。奇怪的是,他競沒把她讓進門去。兩個人不無尷尬地各自沉默著,就這樣在門簷的陰影中站了一會。

“又來了?你呀!建民先開的口,並無奈地笑了

笑。

“是的,又來了。”小鏵倔倔地回了一句。她不高興地轉過頭去。這使她臉部顯現在柔和的月光之中。邸輝看到她臉上流露著十分委屈的神情。

“我已經說過一百遍了,你不適宜到沙拐子去……”“我還要來一百零二回、一百零三回!”

“好吧,我就把話在這裏都說絕了,那是不行的,不行的,再說一遍,不行的!” ‘

“我有戶口,我能幹活,我從來沒有牽累過誰。我八歲就給弟弟妹妹做飯……”

“這一些我都知道。”

“都知道!知道了,還是不讓去,有什麼用?!”淚珠在閃光。“我已經把站長老頭規定的那幾本書都學完了,你們站裏的那幾個技術員還考過我。他們說,我能給人當助手了。真的,我熟悉紫雲英,‘她們’也都‘認識’我

“助手?給誰當助手?到哪兒去當助手?”他感到可笑,抬起頭,歎了口氣,自嘲地問小邸道。

“給你當。去沙拐子當。”

“瞧你說些什麼呀!……不要任性了,回去吧。”

“我前前後後都想過了,真想過了,沒有任性,真的沒有任性。”

還要怎麼說呢?李建民苦笑了一下,對小鏵,他覺得自己已經說得太多了。於是在門簷的陰影裏,他微微地垂下頭去。以潔的媽媽不肯收回調動他的成命,這於他,也是十分意外的。同誌們為他抱不平的呼聲,時有所聞。他感到過委屈、迷惑。難道還要他為那倒黴的“冬麥播種事件”受那不該受的懲罰?他隱隱約約地感到事情遠不是常人所想的那麼簡單。他不去找以潔媽媽和站長老頭,是因為那幾天裏,他覺得他們太忙了。最佳播種期迫在眉睫,對於他們當務之急是重新部署這場戰役,而且阻力並不是一點都沒有的。他相信他們總要找他談的。他等著,不安地等著。這幾天,他曾匆匆忙忙地和站長老頭打過幾次照麵。老頭總是笑笑,對沉默不語的他說:“沉不住氣了?別著急,等我喘得過氣來,會找你的。聽著,把紫雲英給我伺候好,你要怠慢了紫雲英,在‘她們’身上撒氣,我不扒了你的皮才怪呐!”……

“小鏵,回去吧,啊?……你還要我去找你姨媽嗎?”李建民最後隻得搬出這個“法寶”了。

“姨媽?是姨媽叫我來找你的!”小鏵叫道。

李建民不覺一怔。

“……我剛才還去找過站長老頭,他也同意了。他說,這樣小藝就有人照顧了。不相信,你去問站長老頭。他還說……”小鏵突然變得吞吞吐吐起來。

李建民半信半疑地看著小鏵,突然抓住她的手,急急地問:“他們還說了些什麼?”

“他們說這一兩天就要找你談。他們剛商量過,紫雲英可以拿到大田裏去試種了。要是它能適應沙拐子的惡劣條件,那麼明年就可以大麵積推廣。試種的任務交給你。沙拐子會組織一個精千的小班子,配合你做這件事。不過這個班子裏的人,不能全脫產,他們允許你從管理處帶一個助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