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還說什麼?”

“站長老頭說,你要搞不好這次試種,讓你一輩子待在沙拐子,他要我……要我跟你學技術,幫你好好千……”“就這些?……”

“站長老頭就說了這些。”

“你姨媽呢?”

“……”小鏵猶豫著,顯得有些為難。

“她說了些什麼,啊?”李建民又一次抓住她的竽,叫道。但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莽撞,一下鬆開了手,歉然地掩飾道:“她要是不比你說,你就別說了。”

“她說,等你把紫雲英試種任務完成後,她還要給你一個連隊,沙拐子的連隊,看你能不能搞好它。她說紫雲英要是不能適應沙拐子的條件,它就沒資格在八音溝立腳,人也是一樣。她要試一試你……她說,許多事是後話,說不準的,讓我現在別告訴你。我答應她不告訴你的,可你老問、老問……”

聽到這裏,李建民突然向著黝黑的牆凹轉過身去,一陣無法抑製的哽咽從心底浦出。他揣摸到那位表麵上冷靜的新處長內心裏的那把灼人的火了。這種感覺雖然還不能說很清楚、很強烈,但他此時確實感到了它的熱力。他知道,她會猜到小鏵決不會瞞他的。她仿佛是故意把這些不便在他麵前明說的話,通過小鏵來告訴他,來傳達某種信息、某種暗示,傳達她對他的某種還不為人所知道的期望和愛護。他忽然感到在鋪滿衡棘的路上,有人正在栽花。這些人裏有他許多熟悉的、親近的人,也包括這位他曆來認為是陌生、冷峻而又疏遠的老同學的媽媽。他深深地被感動了……

這時,站在門框旁邊,一直沒說話的小藝,突然抱著爸爸的腿,哀求道:“爸爸,您就讓小鏵阿姨踉我們一起去吧。啊?好爸爸……”起先,李建民沒聽清兒子在說些什麼。小藝又哀告了一遍。他這才聽明白。兒子不懷任何他意的要求,卻觸發了李建民近日來,心間一直回避著的一塊隱痛:當年“學習班”釋放李建民和他的夥伴們的時候,劉楊因為是北京知青,是可以不到沙拐子去的。但是她一定要跟著李建民和他的夥伴們一起去。那天發生的情況,和今天此時此刻發生的又何其相似。隻不過,那天勸劉楊的,有李建民,還有那些老同學I而今天,站在朦朧的月影下的,隻有他和小鏵。這隻是偶然的巧合,還是符合規律的再現?不管結局將是什麼,他難道能夠容許自己答應這樣一個純真的姑娘,跟著自己去走一遍那被熱風烤炙的沙丘間的土路?要知道,那路好長啊……他回頭去看了看小鏵。小鏵正急切地等待著他的回答。那種抱定宗旨,就一定要堅決走到底的神態,他曾經是多麼熟悉、多麼熟悉啊……他心裏一熱,覺得此刻說什麼也表達不了自己的心緒,為了不讓她發覺自己濕潤了的眼眶裏已經湧滿了淚花,就扭轉身,快步跑進屋裏去了。好長一會兒,黑洞洞的門簷下,隻站著小鏵和不知所措的小藝。過了一會兒,小藝拉拉默不作聲的小鏵,小鏵突然彎下腰,抱起小藝,緊緊地摟著他,把自己火燙的臉頰貼在他幼小的肩頭上,在短暫地猶豫了一下以後,跟進門去了。

咽泣聲從木槿枝條叢背後傳了出來。

是姐姐。邸輝趕緊走了過去。這些天,他從媽媽嘴裏多少知道了一些姐姐和李建民的事,知道姐姐對建民的心。他搖著姐姐,真想對她說:“你為什麼隻是在這兒哭,你為什麼不去對建民把一切都說明了。你為什麼不去爭取你應該也能夠得到的?你為什麼不能象小鏵那樣……為什麼要從爸爸那兒繼承這一部分血性……”但是看著姐姐瘦削的抽動的肩膀,他又忍住了。他覺得他不能再傷她的心了。過了一會,姐姐平靜了些。她說:“走吧,該回去

了。”

“我替你找建民去。”邸輝說。

“不,不要。小鏵是個好姑娘,她比我能幹。建民這樣到沙拐子去,我就放心多了。家裏也要留人照顧病人。以後,媽媽更忙了,她需要有人幫忙料理家裏的事,她也需要有人和她在一起生活……”說到這裏,姐姐眼圈一紅,低下頭去。她沒有告訴邸輝,正是她去找的媽媽,說動了媽媽放小鏵到沙拐子去工作一個階段。她保證把小鏵丟下來的家務全部承擔起來……當姐姐再次抬起頭時,她那濕潤的眼睛已經平靜下來,.目光裏充滿了謙和和明淨……隻有仔細去看,才能從那淡淡浮動著一絲陰翳的眼底深處,發現藏著的不安和憂慮。邸輝這時真想抱住姐姐哭一場。啊,多好的姐姐,多好的小鏵,多好的建民,多好的白楊深處,多好的媽媽……

……他決定要回北京了。當他看到:即使在白楊深處哪怕一滴水珠,也都有自已一個閃光的位置的時候,他想到了自己。劉楊走以前,在李建民的幫助下,他們說服了劉楊,寫下了一份旁證。姐姐、李建民都作為親眼看到過那份手據的知情人,在旁證上簽了名。他將帶著這份旁證去找中紀委和中組部,去做自己認真麵對生活以後、由自己來決定要做的第一件事。會有什麼結果,會給邸家帶來什麼,他不去想。他隻覺得,到時候了,該去做自己要做、而又應該做的事了,就象古諺中說的:“講你知道的話,

做你應做的事,該是什麼就是什麼!”

臨走前,他想給媽媽好好地寫一封信。他不準備事前讓她知道他要走的打算。他怕媽媽知道了會很難過,會不讓他走的。

……邸輝寫了十幾張紙都撕了。他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確切地表達他此時此刻的心情,來敘述一個多月來,在白楊深處裏他得到的這一切。他想起那天李建民走,幫他搬行李時,自己悄悄地問過他:“你又回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不感到寂寞嗎?”

李建民笑笑說:“你是學過畫畫的。荷蘭有個著名的印象派畫家梵高。有這麼個畫家吧?”

他點了點頭。 ‘

李建民說:“梵高說過這樣一句話:‘如果生長,那就必須埋到土裏去。……有在城市中生長的草木,它們也是對的,但你是麥子,你的位置是在麥田裏。,我不過是一棵紫雲英,我的位置本來就是在白楊深處。你能去問一棵紫雲英、或一棵白楊,在這兒感到寂寞嗎?”後來李建民又指著身後那幢即將離它而去的小樓對他說:“那年成立‘紅色政權人我也是它的委員之一。成立後第一件事做的是要開慶祝大會,邀請各方‘貴賓\準備花二十多萬元,裝修這幢樓,裝修這個漂亮的林子、噴水池、蓮花路燈……討論這項動議時,我也舉了手。讚成花這筆錢,接待那些來自上麵的支持我們這個‘政權’的‘貴客\可是,當時不少職工還住在地窩子裏,象老鼠一樣I我們就急著為那些來

替自己這一幫子助威的人修樓!我舉的就是這一隻手。我一輩子也不能饒恕、原諒自己舉過的這次手。二十多萬!當時一斤玉米賣出去隻值九分錢。一畝軍米普普通通收三四百斤,累死累活,才收幾十元……一顆種子剛發芽,就忘記了哺育它的大地,學會了諛媚和取巧、討好,,這樣的芽應該被砍掉!被砍掉是痛苦的,但他從痛苦裏懂得了大地是不容輕視的。有的人以自己飄浮在半空中為樂趣。但要知道,最可靠的,還是把根紮在土壤深處……”

把這些都寫上嗎?

廠不必要了

媽媽已經睡著了。姐姐三層閣的老虎氣窗裏還亮著燈。她讜要在邸輝動身前給他打一雙毛襪子~"邸輝和姐姐商量過走的事。他不要她忙,他說他在北京從來沒穿過毛抹。

“正因為你沒穿過,我才要打。你肺部不好,腳底心更著不得涼…丨…”說著,姐姐的眼圈又紅了。這兩天,她常常說著說著話,眼圈就紅。 |

……天亮了。當白楊樹在東方第一道晨曦中、朦朦朧朧地顯出它們挺拔的身姿的時候,一本八音溝管理處公文箋已經被邸輝撕掉半本了。他終於得到了這麼一篇話:

“媽媽I

原諒我又一次不聽您的話,不僅要提前1結束在白楊深處的養竭生活,而且在這兒,還要公開

地叫您一聲“媽媽”。您千萬不要以為,我是生了您的氣,才提前走的。不是的。我隻感到我應該走了。在您看來,我隻閑住了一個月,這.實在是一個很短的時間;可我自已知道,我巳經閑住了二十多年,這已經太長太長了……

我曾經後悔過,'自己為什麼要到這寂寞的白楊深處來呢?但我在要離開它的這一刻,卻已經完全沒有了這秭埋怨。我是應該來的。我終於知道,北京上空有一塊藍天,在這白楊深處也有這麼一塊,一樣的藍、一樣的淨、一樣在揪動著人們的心。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可能再到這麼遠的地方來看您。這次回去,我怎麼也得盡快治好病,.找個工作',就是臨時工,我也得趕快走到普通人中間去。我想我會忙起來的。但不管怎樣,.我將永遠記著這一個月,記著您,‘我的媽媽。同時,‘也#會忘記姨夫,一個月來他沒有'可能同我說一句話,但卻使我看到了白楊深處艱難而自豪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