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了。我要去碰一碰那位副部長。應該使他不僅在理論上、在給別人作報告、下處分結論的時候,就是在料理自已和親屬的生活的時候,也、懂得這個世界是由千千萬萬眘通人組成的,懂得尊重普通人的利益。我一個人是絕對做不到這一點的。但就象我在白楊深處發現妊人終歸是大多數一樣,在北京我將一定會遇到更多的好人來幫助我。而且,誰又說‘孟伯伯’不能成為一位好人呢?

記得您曾經對我說過,世界上有許多事情往往是應該改變,而又改變不了的。我相信過您這句話。現在不信了,使我不相信它的,不是別人,仍然是您。您不是在改變白楊深處嗎?您很清楚這並不就意味成功和榮#,但您毅然地’幾乎是饑渴地開始著手這一進程。使我看到,要使世界變好,這是人的基本傾向。由於疲乏、厭倦,由於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太少,由於要嚇唬自己或別人、讓他們安靜地躲進角落裏去,人們常常會說出這種話來的——‘嗨,你想得倒美!,但人們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裏去想得果美些,做得更美些。也許這就是‘人’……1

媽媽,您一麵燒掉了我們渴望得到的手據,一麵又謹慎而堅決地著手改變白楊深處的今天和明天。生活,就是這樣令人費解地行進著。您劃火柴點著手據時,您感覺到了嗎?您的手是顫抖的……我想,等我們衰老的時侯,我們也會留下‘許多我們認為不可改變、改變不了的東西給下―代,到那時候,讓我們的下一代來跟我們吵架‘好了,但現在我們要去改變,因為,我們現在還年輕。

……寫到這裏,'我還沒對姐姐說一句什麼,

我真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在這白楊深處,我有這麼好的一個姐姐,還叫我說什麼呢?我隻有一句話:姐姐,我們還年輕啊,姐姐……”

走以前,他趕著為小鏵畫了一幅畫。他背著畫夾,在白楊林裏尋找了一天,想找到這幾十天來最打動自己的景色。他覺得每一處都可以入畫,但每一處又都不足以盡意。最後,他在千溝的陡壁上,找到一棵挺拔淸秀的小白楊樹,襯著“斷岸千尺、悠悠雲夭”,他畫了起來。畫是托人捎到沙拐子去的。同時還給李建民捎去了姨夫送給自已的那支獵槍。給小藝的是帶一把銅製的小小古代毛瑟槍的鑰匙圈。

至於那封信,是等火車過打柴嶺,停靠在那濃霧籠罩著的小站上,投在那隻冰冷潮濕的鐵郵筒裏的。在鐵郵筒'邊上,他默默地站了一會。過了這個小站,就出省界了。巉嘵、起伏的夫山將被遠遠地拋在後邊。“媽媽會理解、接受我在信裏寫下的那全部誠意嗎?會生我的氣嗎?……”他思量著。他忽然想起,信裏忘了提一筆,到北京後,他會去看望劉楊的。他會不時把劉楊的消息告訴內楊深處的人們一如果劉楊有一天終於把他們淡忘了,而不再給他們寫信的話。他想,無論是小藝、建民;還是小鏵、姐姐,他們一定會非常非常希望知道他們的劉楊現在怎麼樣了……但是,信已經投進了郵筒丨

開車的哨音響了。小站的站長揚起了綠旗。峽穀頂上的第一道霞光,正在推開濃霧,把巍蛾綿延的群山顯現在鐵道兩旁。在這又一個晴朗的早晨,火車將最後告別白楊深處,帶著歸心似箭的邸輝,一馬平川地向它的終點站―北京飛馳而去。

一九八〇年十月初稿於北京’

一九八二年七月六稿改定於上海

啊,野麻花

'這一夜,到起了雪風…”

那一瞬間,究竟是誰先撞了誰?

‘她?還是他?

不知道。 ’

01

“對不起……”她惶惑地說,忙彎腰去撿從他手裏掉下來的書。一本是精裝的《中國建築類型及結構》;另一本是《國外建築構造圖》。

“沒什麼、沒什麼……”他不在乎地笑了笑,掏出一塊雪白的手絹擦去書皮上稀髒的雪水。

他們擦肩而過,

俞葉覺得好象在哪兒見過他:右膝蓋有些僨直,右手拿著一根黑紅色的硬木手杖,肩背寬厚,上衣過分肥大,藍布褲子直拖到鞋麵上,還有那一頭濃密的黑發……長相雖然顯老,仔細看,也不過三十一二歲。好眼熟!

施國良也在打量她。這姑娘穿得好單薄啊。這幾天,受西伯利亞寒潮影響,室外氣溫已經降到零下十七人度了。寒風裹若大雪,象白毛怪似的,一直在林帶裏呼嘯。她怎麼穿得那麼少,連條圍巾也不戴。雖然長得少相,總也有二十五六了吧?或許還要大些。這麼說,早過了“為了俏,凍得跳”的年齡了。而且,穿得也並不好,那件薄花呢舊外套,皺皺巴巴,大概是媽媽的。那雙棕色的女靴,說不定是姐姐的。兩隻手深深地插在褲子袋裏,弓著背,聳著肩,豎著衣領,小鼻尖都凍青了,簡直象個調皮的男孩子……她有些慌張,有些不安,還有些憂鬱……你看她那眼神兒。她眼窩裏的陰影怎麼會那麼深、那麼暗?啊,她低下頭去了……

他一瘸一瘸地向她走去。

’她顛起腳尖,象隻快要凍傯了的小麻雀,碎步向他走去。

他們都覺得好象見過麵。

他想對她說:“你這樣要凍出病來的……”

她自、己也說不淸到底是為什麼,會有那樣一種感覺推動她向他走去4這個站在馬路中間,在凜冽的西北風中,高高地昂著碩大的頭顱,黑亮的眼睛叼她投來極為關注的—瞥的人,會有耐心聽一聽她想說的話的。這一刻,她多麼想有這麼一個熟人,哪怕隻是初初地見過一麵的人,把她拉到一個沒有風的角落裏,焐著她指尖已經開始發痛、發木的小手,低聲地對她說:“別著急,慢慢說。有的是時間,我在聽著,聽著……”

隻剩下幾步路了。五步、四步、三步……

“在哪兒見過她?”他想。

“在哪兒見過他?”她想。

見過的,那薄薄的有尖有棱的嘴唇,那唇邊上漾著的親切的,而又對什麼都好象不在乎的微笑,確實見過的。

她加快了步子,抖抖嗦嗦地從褲子袋裏抽出那隻發木的手。

隻剩下一步了, I

啊,雪粉!

這時,一輛北京130卡車,裝著半車廂土豆,從中國農業銀行白河子支行那幢舊樓的樓門前拐過街角,揚起滿街的雪粉,象喝醉了酒似的,飛快向他們撲來。

雪粉急速地高颺翻卷,旋轉著,升起,散開,然後輕輕漫漫地拂下。它們在櫥窗和街燈燈光的映照下,幻變出許多個淡紅、藍灰、深青、瑩白的暈圈,遊動、擴散、扭曲,

恍恍惚惚,紛紛揚揚:…”

是履帶聲?是雷聲?她被人猛地推了一下。她聽到有人發瘋似的喊道:“車一”

我在哪兒?那個似曾見過的男青年,又在哪兒?

風雪在漆黑的林帶裏呼嘯。I胸口有些隱痛。剛才那一掌,大概就是推在這兒了。誰推的?他?他推我千什麼?聲音哪兒去了?人呢?她記得自己踉踉蹌蹌向後連連跌去的時候,周圍響起過一片雜遝的腳步聲、喊叫,聲的0—長串藍的、黑的、紅的、米黃的人影從她身邊湧過……現在靜了,沒有了流動的顏色,沒有了起伏的聲浪,隻有紅衛理發店門口那隻三色玻璃筒在默默地旋轉著,裝著拉簧的店門在輕微地來回晃蕩,發出一下下尖細、微弱的“吱吱”聲。

馬路對麵,就是解放路廣場。廣場的南端,在一群高低參差的樓影的上空,閃耀著那個有名的塔拉肯特爾聯營公司的霓虹燈徽標。它在雪風中熠熠發光。那是一簇通體紅亮的野麻花,襯著兩片修長的金黃色的葉子。

人們黑壓壓地圍在馬路對麵的鐵欄杆周圍。十幾米遠的地方,那輛130卡車象條死魚似的癱在那兒。雪地上清晰地留下緊急刹車時所劃出來的兩條輪跡,象兩道觸目驚心的刀痕。

憑著路燈昏暗的黃光,從人群閃開的豁口裏,她看見他趴在鐵欄杆匕喘息羞丨書和豐材郝不吼了畠那衫錕吉點象短大衣的外套扯開了一條0於。他哆哆嗦嗦地撫摸著鐵杆。既象在向它表示歉意一一磕撞了它麼!又象在尋找一個比較省力而又不會加劇自己疼痛的支點,以便把上身從鐵欄杆上支撐起來。

他給撞了!

她一震。心怦枰地亂跳起來。她怕看見血,她想縮回到牆凹裏去。可她還是衝了出去,迎著拚命阻擋她的風雪,向人堆衝去。

在130卡車撲到他們麵前的一簍那間,在最初一道雪粉的幛幔幻變成那五彩的暈圈,猛撲到她和他跟前的那一婆那,記憶的閃光幫助她找到了這些‘天來發生在他和她之間的那一點點模糊的軌跡。

她想起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