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潔在半路上等著李建民。

她要攔住他。她不能再讓他去把媽媽惹惱。她不能讓他插手邸家的事,不能。讓他安地伺候紫雲英去吧,還有小藝……

……誰都知道以潔關心她的老同學,誰都知道她待人實誠,可是又有誰知道,她,一直……是的,是一直,但很長一段時間,實誠的她並不懂得這種喜歡、向往,究竟是種什麼感情。在學校裏,她是班長,是學校團委副書記I她溫和、謙讓、熱誠、任勞任怨,沒有一個老師不喜歡她。他,隻是數學和生物成績比較好。他從不在乎別人對他是喜歡還是不喜歡,而且總有那麼幾個被老師認為不那麼聽話的同學圍著他轉。在學校的政治思想狀況排隊摸底中,有一度他甚至被列為重點幫助對象,攻這個突破口的任務曾經交給過以潔:長期的接觸中,以潔逐漸地感到,這個比自己小幾個月的李建民,身上有一種她所缺乏但又十分需要的品質,而這種東西常常在他和許許多多普通人的交往中閃出別人不易覺察的光。當生活一下子把他們投向波濤起伏不定的社會激流中去以後,她越發感到自己缺乏這種被自己意識到、又不願意坦率徹底承認的東西。她覺得和他呆在一起,她會變得有主見,會有一種衝動,去對周圍正在發生的事情說一個“是”或“不是”~雖然由此而生發的主見和結論,並不總是對的。有一階段,可以說大部分是錯的。但是去過一種沒有猶豫和躊躇的生活,這是以潔常常夢想而又自認為不可企及的。而和李建民在一起,她覺得自己接近了這種生活……

當她忽然意識到這種向往,應該被稱作為“感情”的時候,李建民被圈進了“全托”的清隊學習班。一九七二年夏天,學習班開始陸續釋放“學員”。一批、二批……都不見有李建民。從學習班裏傳出的消息說,李建民態度不好,仍還戴著背銬,臉開始浮腫,走路都感到吃力了。以潔忽然失去了耐心,變得煩躁,吃不下飯,丟三拉四,晚上蒙著被子偷偷地哭泣丨"…她去找媽媽,求媽媽想想辦法讓李建民出學習班。媽媽早就看出了女兒的反常,感覺出女兒對李建民的感情。她心裏矛盾,為難。她那時候剛被結合進促生產指揮部,怎麼能允許自己的女兒和李建民發展關係呢?革籌會的那幾個頭頭對李建民印象極壞。她對女兒說:“我可以去想想辦法。不過有兩點,我要把醜話說在頭裏。一,李建民出來,我可不敢保險他們仍舊會把他分在管理處處部工作;二,你要答應我,不再和他來往……”以潔同意了,當著媽媽的麵,沒有哭,隻提了一個要求:李建民出學習班的那天,允許她去接他。媽媽一口答應了。五天後,媽媽通知她,李建民和他的同伴的清查暫告一段落,被分到沙拐子去勞動。並且告訴了她李建民動身的日子,允許她去送他。以後的幾天裏,以潔忙著給李建民準備一些出學習班以後必用的衣物和路上吃的幹糧。那天中午,她正在廚房裏烙餅,聽見院牆外麵傳來一陣孩子的吵嚷聲,“走羅,走羅,看押犯人羅!”一種預感,使她打了個寒戰。她忙跑到那兩棵加拿大白楊樹下,蹺腳一望,果然,從學習班方向,兩個穿藍製服的工作人員押著十二、三個青年向公路上停著的一輛敞篷卡車走去。絕大部分都是男的,也有兩三個女的。他們都挎著一隻軍布背包,斜背著一隻舊草帽。軍布背包帶上還係著一隻白布小口袋,口袋裏裝著一隻搪瓷的小碗。那白布小口袋上都繡著一顆五角紅星。她看見了李建民。哬,媽媽騙了她!也許是出於好心,她說他們明天才動身。以潔來不及多想,忙跌跌撞撞跑回家,收拾起東西,追出林帶,他們上車了。他們在唱著一支她非常熟悉的歌,那是他們自己寫的“校歌”。不過有些詞句改過了,好象是從普希金的詩集裏挪用的。“三月的桃花開遍了芳草天涯,年輕人的心啊象飛升的雲霞,一條大路通向遙遠的西伯利亞,從這兒走進了俄羅斯的精華‘…"永別了,火一般的青年時代,飛去吧,凋零的報春花……”那兩個“護送”的人,打斷了他們的歌聲。可是不一會,他們又繼續唱了起來……

馬路上炎夏的陽光晃得她睜不開眼,林帶裏酷熱的蒸汽叫人喘不過氣。她揚著為李建民新買的兩件換洗的汗衫,叫著“等一等……”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竟沒聽見,是自己沒叫出聲?還是因為路太遠?他們上車了。她看見李建民走得很吃力,一個身材勻稱、鵝蛋臉形的短發姑娘在一旁扶著他。她認得,那是劉楊,北京來的,她在學習班裏也呆了大半年……

事情就這祥過去了。李建民並不知道在老班長心裏曾經有過的這場風暴。她誰也沒有責怪。她一生都沒有責怪過誰。

她的丈夫,是軍分區副參謀長的兒子,邊防軍的一個副連長。十五歲就到了步兵連扛大槍,是個憨厚、直爽、熱情、忠誠,多少有些祖魯的人。是媽媽介紹的一個“陌生人”。她服從了,但不愛。他一年到白楊深處來探一次親。每次回來,營裏、團裏的首長都點過頭,讓他續幾天假。他的爸爸、她的媽媽也都希望他多住上幾天。他不作聲,他要新娘子開口挽留。但是新娘子以潔也不作聲。他到公路上攔軍車歸隊,她默默地送他。他不責備、不強求,他相信隻要是兩顆心都善良,愛是可以培養的。有的又先找到了愛,有的人是培養出了愛。應該說,更多的人是培養了自己生活中的愛。兩年……她才慢慢地認識了這個副連長。當她覺得自己應該把全部的熱情賦予這個在步兵連裏長大的青年,邊界上的槍聲擊碎了她心中遲遲才來的春天。他犧牲了。她哭了。她後悔,她愧疚,但來不及了。她永遠懷念自己的副連長。她希望更多的人生活得更好,尤其是李建民和小藝。她是姐姐。她這樣看待自己和他:

李建民匆匆地走來了

……再往前走,就是一片土黃色的荒地。一片片細瘦、疏落的蘆葦在風中搖動著。他們已經從油庫後的林帶裏走出來二十分鍾了。麵前隻有多年來因為次生鹽潰化而不得不廢棄的條田、渠道、菜園,傾圮的馬過時了的水磨房……耀眼的陽光下,一股一股直立的旋風象黃毛怪似的忽哨地升起,飛快地在荒地上轉一根塵柱,幾秒鍾後,又飄忽著遠去。那座沒有人管理的水力提水轉盤,也早就落在他們葑後了。足有兩三個人高的木轉輪在那兒吃力地轉動著,雖然聽不到它沉重的吱嘎聲,但仍然可以看到從那被水孢鬆軟了的葉子板上發出的灼灼的閃光。這兒的空氣幹熱,帶著苦澀的堿蘺的味道。李建民一聲不響地跟在以潔後麵走著。他不明白以潔究竟有什麼事需要把他帶到這兒來說,但他清楚,這個在學校裏就以誠懇、謙和、細心而招得全體老師和大多數同學喜歡和尊重的以潔,離開學校後的這麼狴年,在這個管理處的範圍裏,一直象大姐似的關心、照應著他和他的一家。今天,她不是認為十分必要,決不會把他往這兒帶的。

她在幾隻廢焦油桶邁上站住了。她轉過身來,扶著幹硬的桶沿口,急急地告訴李建民:“總局馬上派調查組來處理八音溝問題。電報上說打前站的明天到。

“他們會給我們派個新處長來嗎?”李建民試探地問。 ' -

“沒聽說。大概……不會的。沒人願意來,這兒太遠了,太窮了……你看高處長,來了這麼些年,也沒把家

屬動員來。”

“……”李建民歎了口氣。

“告訴你們站裏的同誌,謹慎些。”

“謝謝你。”

“別這麼說。聽說,你們刻印了個材料?”

“是的。”

“你參加起草了?”

“不止我一個。”

“你別在上麵署名,行嗎?”

“以潔,我們這一輩子都要在八音溝呆下去,不說別的,你看眼前,那幾年丟下的這些地……”他眯起眼,望著遠處,好半天沒說下去。“可當時,誰不是在大會上叫得挺好聽的?最後啃苞穀饃的還是我們。你別在意,我說句實話,你跟著你媽過日子,苞穀饃比我們啃得少多了。”

“有些事情是我們應該做的,不管結局怎樣,是推不掉的。”

“我知道。”

“你是我們老班長……”

“你別提這個了。”

“我署名……”

“那你……就署吧。可你別去找邸輝。”

“為什麼?”

“你不能再惹我媽媽生氣了……”

“可他應當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去……”

李建民打斷了以潔的話,“你去,還不如我去。我反正要走了。”

“你的事還沒有最後定,還可以爭取。”以潔急切地想說服李建民,她掏出一封電報。這是中國農業科學雜誌編輯部發來的。他們看到了李建民等人寄去的材料,準備采用這篇關於草田輪作改土的文章。隻是還有些並不重要的技術性的改動,因為考慮路太遠,準備由編輯部來動手作這個工作。“同意否,請速電告”。

“發表幾篇文章,是改變不了高處長他們的。關於實事求是,關於尊重科學規律,《人民日報》講過多少話了?”李建民淡淡地笑了笑,“不過,我們的意見能白紙黑字印出來,留給後人質疑,這樣,就是被調走,也走得安心了。邸輝還是我去找。你去找邸輝,把你媽媽惹翻了,你一個人在大房子裏生活,讓你去承受那樣的……睚眥之怨,怎麼行?”

她不作聲了。她拗不過他。她總是拗不過別人。

“您喝水……”邸輝親自沏了杯茶端給李建民。李建民剛從大路上出現,邸輝就灰著臉跑過去接他,並且立即把他帶到自己房裏,支開了小鏵,把門頂上了。

“您喝水……”他見李建民隻是站在屋子中央,微笑著端詳梵高的那幅《吊橋》,心中更是不安。不知道李建民帶給他的到底是些什麼消息。他忐忑地機械地又這麼嘟噥了一句,悄悄斜過眼去細察著李建民的神色。

“別客氣。”李建民把讚賞、欽佩的視線從畫幅上收回到現實中,在小方桌的另一邊、邸輝對麵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他伸出手指,彈了彈那套黑釉茶具中的一隻茶盅,臉上露出一種並不以為然的神態,然後,坐正了身子,把茶杯舉到嘴邊,輕輕地吹著在水麵上浮著的茶葉梗,去打量由於家具太多,又腖舊,而顯得擁擠、陰暗的房間。

“沒來過?”邸輝強捺下滿腔的疑慮和焦躁,隨和地問了句,並且又去剝開兩顆他從北京帶來的大蝦酥糖,把它們放在李建民的麵前。他覺得李建民在故意磨時間。

“沒來過。”李建民答道。他這時才把那視線穩穩地移到邸輝這邊。“糖你自己嚼吧。我牙齒不好,忌糖。〃他笑笑。又告訴邸輝,他吃塊糖,從小就心急1一扔進嘴裏,就象嚼蘿卜幹似的,咯吱咯吱地咬,從來不會含著的……

邸輝陪著嗯著,心裏卻著急起來,再磨蹭,就怕姨媽

要回來了。

說完“嚼糖”這並不可笑的笑話,李建民突然不作聲了。他雙手捧著茶杯,垂下眼瞼,沉吟了一會。他確實在磨時間,他想找到最緩和的語氣、詞彙去談那位孟副部長,但這事又牽連著邸輝的爸爸#他想既不傷害邸輝的家族感

情,又把事情說淸楚。但是一想到這樣的事,竟被瞞下了兩年多,他就不能平靜。他同情眼前這個臉色急惶的當事人家屬,他要求自己不被這一刻越發強烈I起來的同情心左右了即將進行的敘述,而使敘述更客觀和簡明。

…”’那是那年秋天的事情。國家經委在邊遠省的省城界市開生產計劃的平衡會議。邸輝爸爸那個部去了不少人,孟副部長帶的隊,邸輝爸爸也去了。姨媽得到?肖息,馬上打了個長途電話到賓館。她有二十來年沒看到邸輝的爸爸了。孟副部長她也很熟,解放初她和邸輝的斧爸都是他的部下。她邀請他們散會以後到八音溝小憩兩他們去了。軍區正巧有位副參謀長要到八音溝一帶去看地形,一架直升飛機捎去了孟巧部長和邸輝的爸爸。他們在八音溝住了兩夜,就住在土包上的這幢小樓裏。為了讓兩位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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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的貴客能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姨媽特地叢北京知青中挑了兩個手腳利索、心眼靈巧的照顧兩老的起居飲食,其中―個就是劉楊。他們臨走的前一晚上,當該來看望、道別的管理處領導都已來過,小樓裏終於靜了下來以後,兩老在樓前的躺椅上休息。劉楊剛巧在房間裏切瓜,窗戶對著他們的背影,他們的談話,她聽得一清二楚。就在這時候,孟副部長提起了卡車的事情。“回去,替我辦件事。真把我纏得夠嗆I”孟副部長是這樣開始的。

“什麼事?”邸輝爸爸不緊不慢地問道。

孟副部長先是笑著歎了口氣,然後告訴邸輝的爸爸:前幾年,他靠邊站的時候,幾個孩子都被搞到鄉下。那裏塞層的同誌待他們不錯,後來又想辦法,一一把他們調回了北京。欠下的這份人情賬,現在要還了。那幾個基層單位也老有人到北京來,想搞幾柄卡車跑跑運輸,搞點活錢。

“我給你們的那批破車,你們不是不太想要嗎?我看你們也沒那些地擱它們,給那些老鄉算了。公對公,我讓他們拿介紹信來找你。”

盂副部長指的是前些時候物資總局撥給部裏的一批不要錢的部隊退役卡車。他把它們撥到進出口公司。但進出口公司車隊剛進了一批法國雷諾公司的新車,自然瞧不上這些不要錢的老爺車,遲遲沒去辦調撥手續。

邸輝爸爸沒作聲。

“反正車也是無償撥來的,給了地方上,也算支援了農業,加強了基層。你們要車,以後再想辦法擠點外彙,搞幾輛意大利的吧丨嗯?I”

邸輝的爸爸依然沒有作聲,隻是笑笑。

孟副部長隨手翻開一本拍紙簿,從上麵撕下一張半黃色的空白紙,用他那支日本圓珠筆在紙上開下了一長列單位名單。除了那些與孩子上調有關的十幾個單位外,他還開上了他和他老伴家鄉的公社、大隊。

這時姨媽帶著管理處醫院推拿大夫來給孟副部長推拿。孟副部長就進屋去了。當摟前樹影下,隻剩下邸輝爸爸一個人時,他匆匆忙忙把孟副部長開的那些單位,一一抄錄在自己的黑泡沫塑料麵的小記事本上。然後謹慎地把孟副部長親筆開出的那份名單團成團,扔進林帶草叢裏去了。他站起來,苦笑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才轉身進屋。這樁人情事在鮮紅的公章往來的掩護下,本來是絕對不會出問題的,但邸輝的爸爸萬沒料到,正因為處理的是一批無償調撥的舊車,畢竟是一分錢也不要的啊!來領車的那些經辦人中間,有一個就紅了眼,拿到調撥單後,沒有把車直接運回單位,而把它們投向了黑市市場。事終於發了……,追查車的來處,查到了邸輝爸爸的頭上。他一個人全部包了下來。但他沒想到的是,他扔到林帶草叢裏去了的那張手據,卻被劉楊撿走了。她當時正在辦病退回北京的手續。她把手據交給了姨媽。在她向姨媽彙報這件事時,使劉楊不理解的是,姨媽一遍又一遍地詢問邸輝爸爸在接受這份手據時的神態、臉色、聲調、動作。她一遍又一遍地讓劉楊回答她這個問題:“那麼,邸副總經理開始是不願意接受這個差事的,是嗎?很勉強?有難言之隱?他歎氣了?你確實看得很清楚?”何到後來,使劉楊都感到她好象在有意要劉楊加深這一點上的記憶似的,以備將有一天“出庭作證”時用。

但是,她卻一直隱瞞了那張唯一可以說明事件責任所在的手據!!!

……李建民講完了。

……邸輝愣在那兒了。

邸輝一下變得那麼遲鈍、沮喪,是李建民完全始料所不及的。一時,他竟有點不知所措了。他把茶杯輕輕推到邸輝麵前,寬解地說:“你喝口水吧。”

不知道邸輝是沒聽清這話,還是根本就沒再聽,他站起來,木木地帶著一種十分的歉意,眼睛望著李建民身前―塊桌麵,遲遲地說:“耽擱您這麼長時間,真對不起……您很忙……”李建民想再坐一會,再說些別的什麼,衝淡邸輝心裏一下鬱結起來的雲團,但邸輝好象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了,他已經把門拉開來了……

送到院子裏,李建民幾次請他“留步”,他也都好象沒有聽見似的,等走到那南棵加拿大白楊樹卞,他突然止了步,向李建民伸出手去。此時,從邸輝潮熱的手心和異乎尋常的握力上,從他嘴角不時掠過的、一陣陣抽搐和那一絲絲苦苦的微笑上,李建民才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這一番談話,在邸輝心裏掀起了一場什麼樣的風暴。

“啊,等等,我也有件事情要告訴您……”邸輝就象―到點總要打響丨的老式時鍾一樣,機械地抬起頭,用一種近乎刻板的語調,愣愣地說道。

“有什麼事,以後再說吧……”李建民用力地去捏了捏他的肩膀。

“不!他們瞞了我兩年多,難道我也要再來瞞您兩年?這世界就這樣瞞來瞞去,瞞著過卞去?”他叫道。‘這一叫,邸輝覺得心裏好受了些。他才感到自己是站在白楊樹下,太陽光頗有狴熱力地在天空閃耀。他想哭……他才想到何必再讓李建民傷心呢?可是話頭已經提起,縮回去,象什麼樣?

“是劉楊的事……”他喃喃道。

“是嗎?”李建民還在微笑。

“我在北京見過她……”

“這是可能的。”

“那天她不是一個人……身邊還有個男的,好象……”他覺得話說到這個程度,可以不要再說了。他抬起頭去看李建民,他怕李建民會陡然兗色,會發急,會追問…"―時間,他對自己的“熱心”競有些後悔了。他覺得自己太冒失…… …

‘但李建民沒有妗毫失態,神色仍然很平諍。啊,他怎麼能裝得那麼鎮靜,難道他告訴他的不是他孩子的母親的事?他怎麼能……

“這件事劉楊告訴我了……我們分手了……”李建民歎了口氣,又淡淡地笑了笑,然而這笑中分明含著一絲苦

這時,從他們身旁的另一叢樹後麵突然升起一聲尖厲的窒息的叫聲。這叫聲那麼短促,就象它的到來一樣,它的消失也是那麼意外,那麼遽忽。他們倆不約而同地回過頭來朝同一個方向追尋聲源。他們看到小鏵站在那個地方。她驚惶、難過。她用手堵著自己的嘴。她喰著淚花的眼睛在祈求原諒。不等李建民、邸輝開口,她飛也似地奔了過來,緊緊抓著李建民的手,連連地說:“你同意讓劉楊姐走?你答應了?小藝怎麼辦?你沒勸勸她?你覺得放走了她,她會安逸?她一輩子就不短欠什麼了?她就可以忍下心來了?你好糊塗!你叫小藝以後怎麼辦……”

眼淚嘩嘩地從這個與小藝毫不相幹的姑娘的臉上淌了下來。

李建民一時間沒冇作聲。他不是不屑於向小鏵解釋,不,他早就從小鏵早熟的眼睛裏看出這個對周圍的世界有著自己的追求和看法的姑娘,是一個在關鍵的時候,能讓自己的心靈閃光的人。因此,對待她,應該很慎重。在那些日子的接觸中,他已經感覺出,大房子裏的生活遠遠不能使她滿足,她會倔強地去開拓新的生活的疆界。他還隱約地感到,她把他當作了某種理想生活的象征,並且實實在在激發著自己的某種熱情。這不能不使他憂慮。在遙遠的白楊深處,在寂寞的長期的艱苦生活中,一個純潔的青年,往往會把他(她)看到的第一顆星星就認作北鬥。但他絕不是北鬥,不是她的,也不是任何人的。這一點,他是清楚的。要求清醒地對待自己和別人,要堅毅地把一個人應盡的責任盡好。這是他終於活著走出那個“學習班”時,給自已定下的後半生的任務。紮紮實實做幾件有用的事情,然後撒手而去。這聽起來似乎還有些脫塵超也的意味。但這確實是李建民一度的生活打算。因此,當他第一次從小鏵眼睹裏捕獲到那不同尋常的還未被她自己意識到的熱情的閃光以後,他就從自已身邊“驅趕”走了她。生活會湮沒、萎頓在任何一點的猶豫之中。這是李建民喜愛的一句格言。

“……小鏵,你要知道,世界上有許多事情,往往要回頭一看,才看得清楚。人們什麼時候願意回頭看看,又能站在什麼角度去看,這都不完全決定於個人。許多事情,在它們已經開始了的進程中,我們個人往往會顯得無力。我們不是萬能的。……就比如,小麥一旦瘋長,我們現在還沒有辦法讓它停下來。瘋長的結果,是減產,是餓肚子,是失去均衡、破壞和諧,隻開花不結果,有的連花都來不及開,霜和雪就緊跟著來了。然後人們就會想到防止瘋長。因為人畢竟還是人。有那種頭撞南牆還不回頭的人,但大多數人是屬於能總結經驗這一類的。說一句你一時也許還不理解的話,你可以再去想想:由社會中的大多數人來體現的群體調節力,總要發揮平衡作用的。瘋長會被製止,被有效地防止的。幾千年來,不就是這樣坎坎坷坷地過來的嗎……”

李建民緩緩地說著,小鏵的眼淚噠噠地落著。

邸輝感到憋悶、燥熱,胸口象壓著什麼似的,沉沉的。

……真靜啊……人都到哪兒去了?聲音又都到哪兒去了?隻有太陽光在移動,隻有熱空氣在上升。林帶裏有紅色的房頂,林帶上空有灰黯的煙囪。院子的木門歪斜著。地溝裏流來帶鬃毛的血水,那是近旁招待所小食堂又在殺豬了……

真滑稽啊。正如小妹信上說的,“滑稽戲年年唱,不過今年輪到你和我了。我們在演一場需要眼淚的滑稽戲,你不覺得這件事本身就夠滑稽了嗎?”被借到廠供銷科去的她,隨著“戲”的開場,被退回了車間……

想不到,兩年來自己竟演出了這樣一場需要眼淚的“滑稽戲”。代價還不夠大嗎?!他最最想不通的是,爸爸為什麼要在這場“戲”裏甘願扮演那樣一個角色?

……那天部黨組宣布爸爸停職審查,邸輝不顧媽媽的勸阻,敲開爸爸的書房門。他問爸爸,那幾十輛卡車是不是他自個私下做了人情處理掉的。記得那是個沒有月亮的漆黑的夜晚,小六條三號院裏靜悄悄的,隻有從飯廳玻璃門上泄出一抹白光,給台階前那棵栽在木桶裏的猩猩木勾勒出一點朦朧的身影……爸爸瘦了,黑黑的胡茬布滿了他下陷的雙頰。他提議到那棵玉蘭樹下坐一會。邸輝好象沒聽到爸爸的提議似的,隻是一味地追問:“這些都是真的?是你一個人……” ’廣

“一個人。”回答是迅速的,刻板的。

“你一個人?丨”邸輝叫了起來,迸出了淚花。“你為什麼要這樣?!你都六十了!”他轉身跑回自己房裏去了。他把爸爸一個人晾在漆黑的脘子裏,連一句安慰、寬心、勸解的話都沒說。當時他明明看見爸爸臉上集聚著的全部痛苦和掙紮,這是他以前從未見到過的。作為了解自己爸爸為人的兒子,這種時候最起碼應該給爸爸一些什麼呢?而他卻一扭頭跑了‘…“

―悔恨深深地咬噬著邸輝的心滑稽嗎?哭吧……小妹在信的最後一段裏說:“我該哭,還是該笑呢?你這做哥哥的一一太老實的哥哥,能回答我嗎?”

那末,誰又能回答我,我該怎麼辦?邸輝又一次深感自己的無能。難道還要猶豫嗎?.!…

到白楊河去,找姨媽,哪怕是跪下來求,也要請她把那份手據交給自己。結束這場“滑稽戲”。澄清這一團把邸家的一切都蒙住了的霧,澄清它……澄清它,邸輝跑進廚房。要先吃點東西。小鏵不在廚房裏。他拿了個饅頭,用刀剖開,夾了兩條酸白菜,又到後脘去找小鏵。他以為她到菜窖裏去取摩馬奶了。姨媽現定每天晌午,要邸輝喝一碗酸奶子,因為據說酸馬奶是潤肺的。但那兒也沒見小鏵的影子。菜窖蓋蓋得好好的,沒人動過。隻有那個模樣可笑而又可憐的小草人,孤零零地站在樹棍上,在風中晃動著兩把破扇子,管著兩畦根本不用看管的青蘿卜地。他敲敲小鏵的房門,沒人應,但門是虛開著的,屋裏還淡淡地散發著小鏵身上常有的那種好聞的氣息。這是他第一次走進這姑娘的房間裏來。房間裏,幹淨明亮,井然有序,可以說粒塵不沾。牆上正正大大地貼著一張天津楊柳青木刻套印的“新五子登科”年畫。邸輝平日最不喜歡民間這種大紅大綠、又粉裏粉氣的東西,但今天他卻沒感到往常的那種怯俗。相反,在這沒有任何裝璜、雅玩,有的都隻是湊手實用的東西的房間裏,出現這麼一張三分帶著稚氣、七分洋溢著某種誇張的善良心願的千幹淨淨的民間年畫,倒也使人耳目一新。特別是常年沉浸在洋畫裏的他,忽然被一張楊柳靑勾起這一番感慨,使他在這張畫下,稍稍地多盤桓了幾分鍾。並且使他懷著一種特殊的好感,離開了這間陌生的“閨房”。

“這姑娘上哪兒去了呢?”他站在樓梯口吃完那個冷饅頭,聽見樓上似乎有陣窸窸窣窣的鞋底聲,便大步跑上樓去,推開自己房門一看,果然,小鏵正背對著門站在寫字台前。他馬上想起小妹、小芳的信,看完以後都還沒收進信封裏去。他不願意讓這幢大房子裏的誰看到它們。他不願意她們在知道邸家目前難堪的處境後,來憐惜他,他更不願意讓小鏵這樣機敏的姑娘看到小芳的來信,日後嘲諷他。

聽見門響,小鏵的胳膊肘抖了一下。邸輝看到,她手上拿著的,正是那幾頁淡青色的“十竹齋詩箋”。他有些生氣,正想說幾句不輕不重的斥責話,卻見那幾頁信箋飄飄蕩蕩地從小鏵手裏掉了下來。他要去撿,小鏵搶先彎腰撿了起來。她默默地理好信箋,插進信封去,這才慢慢轉過身來。邸輝用不悅的眼光看去,但他看到的不是嘲謔,不是譏笑,更沒有半點打趣,而是一張蒼白的臉,是兩隻閃動著淚花的委婉而失神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