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鏵是來找邸輝的。進屋,看見了放在桌上的信,她想替邸輝把信收進信封。但一拿起信,小芳的第一句話就把她深深地吸引住了……
“對不起……”小鏵低聲地說道。
這時邸輝反而湧起了一股溫熱的心潮。他被這富有同情心的姑娘感動了。
“別愣在那兒,搞點東西吃吃,帶我到白楊河去。”為了掩飾自己竟也濕潤起來的眼睛,他趕緊轉過身,故意用幹巴巴的語調,急急地吩咐道。
“去白楊河?千什麼?”
“這你就不用管了。”
“告訴我。李建民和你說的那些,我都聽到了。”
“找姨媽,去要手據。”
“她不會給的。表姐向她要過幾回了!”
“給也得去要,不給也得去要。我是邸家的大兒子,我不能……”
“她不會給的……”
“我隻要你帶我去,別的事你就……”
“可她不會給的!”她突然漲紅了臉,抬起頭,低低地
叫道。
“那你說怎麼辦?”邸輝按捺下焦躁的心緒,無可奈何地問道。
她不回答。她失神地望著窗外。1“你要去不了……也罷!"我一路問著去。”邸輝向門口跑去。
但小鏵卻反手就把門帶上了。她攔在門前,“我們想想辦法,也許能找到這張手據。”
“我們……自己找?”
“自己找。”
邸輝被小鏵這大膽的提議驚住了。在這幢大房子裏,去私翻姨媽收藏的“密件”?他猶豫著。‘’
“你就是不為了自己,:不為了你爸爸,為了."…小芳姐姐,你也應該……應該……”她不知道該怎麼來說服邸輝,隻是急急地叫道。
“不是……”邸輝辯解道。“骼找到嗎?誰能知道……”
“我,我知道。”小鏵打斷邸輝的話,說。“它火概就藏在你的房間裏……”
“這兒?!”邸輝呆住了廣驚叫了二聲,馬上撲到小鏵麵前,抓起她的手,急不可耐地叫道,“在哪兒,哪兒?” 、
小鏵先把邸輝帶到姨媽房門前,用掛在腰間的一串鑰匙,開了房門,然後打開屋裏一張老式梳妝台右手一隻小抽屜的鎖,從那裏拿出一稂細細、長長的銅鑰匙,鑰匙把上
連著一條鍍銀的鏈圈。鏈圈上鎖著一隻玉石雕的捧桃獼猴。在小猴的腳彎裏,墜著一根桔黃色的絲絛,絲絛昆端係著一小塊圓潤光潔的鬆煙石。小鏵把這把鑰匙交給邸輝,又回到他的房間,走到那隻硬雜木的三開門大衣櫃前,指著櫃的上方說:“你找找看,這上麵一定有個暗櫃眼。我見姨媽往這兒藏過東西、取過東西。”’
大衣櫃上端有一塊暗紅色的裝飾板,上麵粗劣地浮雕著劉、關、張桃園三結義的場麵。
“開開……試試看?”邸輝有些心慌,他看看小鏵。小鏵拉好窗簾,依偎在窗框邊,這時也變了臉色,正急促地呼吸著。
:“……大不了,回北京去,以後再不來串這家親戚門罷了!”他穩住勁,爬上剛才小鏵給找來的一架隻有桌子高的人字梯。找鑰匙孔好費了一點時間。浮雕的凹處,平時擦抹不著,積了不少塵垢。他得一個一個清理凹處。後來他突然想到剛才小鏵說的,姨媽最近還往這暗櫃裏藏過、取過東西,那麼沒有塵垢的凹處就可能是鎖眼。這一來,果然很快找到了鑰匙孔。插進鑰匙後他吸了口氣,輕輕一擰,鑰匙在鎖眼裏根本轉不動,就象被什麼東西卡死了似的。他用力擰,不轉;拔出來,向鎖眼裏吹了吹氣,、再插進去擰,還是不動彈。汗從邸輝額角上胄了出來。他坐下,擦擦汗,歇歇手,鎮靜了一下,又湊近浮雕,把那凸處仔細地摸了一遍,確證除此以外,再無第二個鎖眼。他回頭低聲問小鏵:“鑰匙對嗎?”
“就是這一把。”小鏵往前走了兩步,悄悄說完後,又趕快退回到窗簾邊。
邸輝順了順氣,剛想站起來去旋轉鎖眼裏的鑰匙,隻聽小鏵“啊”的一聲驚叫起來。她一直在窗簾縫裏監視著院門口的動靜。她看見,表姐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表姐!”她跺著腳叫道。邸輝忙跳到地上。兩個人手忙腳亂地合起人字梯,剛把它塞到鐵床底下,表姐已經推門走了進來。
人字梯雖然塞進床底下去了,床單的邊沿卻還沒放下。慌忙中從床底下撥出來的雨靴、皮鞋、拖鞋,也都還沒來得及放歸原處。邸輝和小鏵站在床前發怔。所有這些跡象,很自然地把表姐的視線吸引到床下那架梯子上去了。還用問什麼嗎?表姐輕輕地歎了口氣,走過去,把床單放下、拉平.
以潔和建民分手後,急急地騎車向白楊河趕去4走了不到三裏,她實在蹬不下去了。她無法置大房子裏正在發生的那場談話於不顧。邸輝在聽說這一切以後,不定會幹出什麼莽撞事來!她不能讓他的莽撞擊碎這些年她辛辛苦苦在李建民周圍建立起來的一道單薄的保護網。於是,她X掉轉車頭,趕回家來……
小鏵當然是不知道這底細的。她怕表姐責怪邸輝、怨恨李建民,便急急走到表姐麵前表白道:“是我把事情都告訴了邸輝,還給了他鑰匙……”沒有撒過謊、也不會撒謊的小鏵,臉漲得通紅。以潔明白她的用心,並不去點穿,隻是深深地歎了口氣,彎下腰去收拾地板上的鞋。“為什麼連院門都不關?!”她輕輕地嗔怪道。
聽表姐用這種口氣說話,緊張的小鏵、邸輝提在嗓子眼裏怦枰亂跳的心,頓時鬆落了一大半。他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相互詢問並慶幸地看了一眼。邸輝連忙彎腰幫著去收拾鞋子,小鏵則要去關院門。
但表姐喚住了她。表姐拍拍手上的灰土,說:“你們走吧。”
“還沒有找到手據!”
“連暗櫃門還沒打開呐丨”
他倆著急地解釋道。
“不要再鬧了……”
“這怎麼是鬧?”
1“這件事非要由你們來辦?非要這樣辦不可?”以潔漸漸激動起來。
“還有什麼辦法?還有誰能來辦?兩年了!”邸輝嚷
道。
“誰?!誰?!……”以潔激忿地叫道。她突然的燦發,使小鏵、邸輝一下都呆怔住了。
以潔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停住了,半天沒開口。怎麼樣向這一雙不諳世事的表弟、妹說呢?三言兩語又怎麼能說透這層層的紗幕和濃霧?況且,有些,自己也還隻是知之未盡的。但是,有一點她十分清楚,惹惱了媽媽,後果將不堪設想!她望了一眼正以克製態度等待著她說話的邸輝,真想對他說:鬧出事來,你大不了一走了事;可是對於李建民來說,這一切將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沙拐子!懂嗎?!
“你知道什麼叫沙拐子嗎?”以潔的視線掠過邸輝、小鏵,移向了窗外。她盡量想使自己的聲音平穩些,但沒能做到。“……那裏隻有黑堿、沙包,隻有蘆葦和羊群。那裏有一半職工還住在地窩子裏……你沒住過地窩子、沒喝過帶堿的渠道水,你沒啃過發酸發澀的稗子麵饃饃,這一切,你是不能理解的,不能……”
邸輝不明白,表姐怎麼會這樣動情。但他還是被她的話打動了。一時,他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小鏵幾乎是絕望地叫了聲:“姨媽!”她想到那把鑰匙。剛才邸輝倉促之中從人字梯上跳下來時,忘了拔,它還插在暗櫃的鎖眼裏。它那鮮明的絲絛和那塊顯眼的鬆煙石,還在那兒微微地晃動著。她撲過去要拽那絲絛。即使不能連帶把鑰匙拽出來,也得把那過分顯眼的絲絛拽斷。但她被表姐攔住了。隻見表姐從床底下一把拖出人字梯,架在大衣櫃前,推開要把她從俤子前拉開的小鏵的手,爬上梯去。
“表姐!”邸輝一聲絕叫,裂帛似的響起,他傾全身的力量來拉表姐。當他的手鐵鉗似的抓住表姐的胳膊,拖她下來時,他看到表姐一隻手緊緊地抓住梯子最高一層的踏級,另一隻手有力地按在他的手上。她的手是幹熱的,在哆嗦著。他聽見她低聲地說了句:“邸輝,讓開。”從她急迫而又充滿著懇求神色的眼睛裏,她看到她這時是清醒的。她完全知道正在做什麼,等待著她的又是什麼。
是的。以插這時是清醒的。當她確信走近房門來的人就是她的媽媽的時候,她知道這時無論如何不能讓媽媽看到這個暗櫃的鑰匙在邸輝或小鏵手裏6為了讓媽媽相信今天她所看到的場麵,隻是她女兒自己的主張所致,她應該讓媽媽看到她在梯子上。隻有這樣,才不會使媽媽去猜疑另一個人一事到這—步,沒有別的辦法了。她急迫、心慌,哆哆嗦嗦地摸到鑰匙,腿上感到疲軟,身子便向櫃門靠去。拿鑰匙的那隻手吃上了勁,不由自主地把鑰匙又往裏按了一按。誰知道這正是個不靠旋轉、靠插簧來開的鎖。就在她一按之後,那暗櫃的門/“哢”地一聲輕輕地跳動了一下,在一陣輕微的嗞嗞聲中,慢慢地張開了。立時,一股濃烈的陳舊的棹腦和雜木的混合氣味,彌散開來
姨媽沒有發火,甚至都沒有去關暗櫃的門,也沒有責問和查訊。她把兩隻手插在外衣口袋裏,臉上先是浮起一絲迷惘的神色,然後便看定了小鏵。那種失望、後悔、怨
恨和深深的自責,是任誰看到了也會心酸的。
突然到來的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從它生成到被取代,有時隻有幾秒、甚至幾分之一秒的時間,但經曆過這種沉寂的人往往會感到它似乎象一大片沒有盡頭的沙漠突然出現在精疲力盡的旅人麵前。即使過了幾十年,人們也無法忘掉那一刻給人帶來的絕氧的痛楚和窒息的恐懼。
現在,就是這樣。
小鏵止不住渾身的顫栗。她難過,因為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要做的事沒有做成,反而連累了邸輝和表姐。如果,姨媽猜想到,她和邸輝都是在聽了李建民的情況介紹後,才下決心這樣做的,因而遷怒於他,那她該怎麼辦?不知道……認錯,還來得及嗎?
邸輝,擔心純真的小鏵冒冒失失地自己出來承擔過失。不,錯的不是他們,而是長期把手據瞞下來的姨媽。他覺得這三個人中,隻有他,姨媽是無可奈何的,因為“大不了,回北京去嘛!”因此,他趕緊向小鏵身邊靠了一步,抓住她顛抖著的發涼的手,製止她開口。
隻有以潔,是平靜的。該讓媽媽看到的,已經讓她看見了。終於做了一件違背媽媽心願的事。最初一陣茫茫然的感覺也已經過去,這時她絲毫沒去想將會發生什麼。這種憂慮,過去太多、太多了。現在,她隻是感到累……姨媽遲遲地從小鏵身上收回了她俳側的目光,慢慢向門外轉過身去。很久以來,她就有一種無法擺脫的預感,總覺得大房子裏會出什麼事。但沒想到竟會在今天,也沒想到事情就出在邸輝爸爸這個口子上,而捅這口子的,居然還有……小鏵。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孤獨的感覺擭住了她的心。
今天早上,姨媽到機關門前上車的時候,聽司機小陳說,以潔不來搭車了,就有些不高興。“她不願意跟我一個車走,在吃飯時為什麼不吭個聲,非要讓司機小陳來說?真的就疏遠到這個程度了?”到白楊河以後,到處找不見以潔,她有些不安了。自從那天晚上為了要不要把手據的事講給邸輝聽,爭過嘴以後,姨媽一直在提防著這樁事的決口。她甚至後悔把邸輝叫來養病。看來,再不把自己的一些想法、憂慮,直截了當地給他們講清楚,說不定哪一天,他們就會折騰出不可收拾的局麵。坐在會場裏,她下了決心,回去就找他們談,不急、不煩,不發火、不埋怨。他們是不容易理解、也不會輕易接受上一代人從幾十年的波折中產生、形成、積累而固定下來的某些想法的。要細細地跟他們談。把他們都叫來,把李建民、劉楊也叫來。會剛開始不久,趙科長告訴她,他來的時候,看見李建民在她家院子門口轉悠著哩。她一震。那種要出事的預感使她一刻也安定不下來。她強捺住性子,把要在會上講的話講完,然後跟剛趕到的高處長打了聲招呼,給司機留了個條,自己就開著車趕回來了。可是,晚了……
一切都和預料的那樣,隻是缺少了個李建民!想到這裏,她勉強壓住冒上來的心火,回轉身,以不容抗拒的語調說:“鑰匙!”
以潔拔下暗櫃鑰匙,下了梯,遞給了她。她看都沒看,一把把它緊緊地捏在手心裏,揣進口袋,然後又叫了聲:“鑰匙!”這一回,眼睛是看著小鏵的。
還要什麼鑰匙?邸輝一愣,小鏵也一愣。以潔心裏是明白的,她想不到媽媽會這樣做,便叫了聲:“媽一”這一聲還沒落地,小鏵也明白了:姨媽要她交出近三年來一直由她保管的、這幢大房子裏的全部鑰匙。她伸手去摘腰帶上的鑰匙圈,鼻子一酸,兩顆淚珠滾出眼眶。她感到委屈,難道自己在這幢大房子裏辛辛苦苦做下的三年,都抵不了這一次“過失”?!
’邸輝終於也明白姨媽要做什麼了,他一把推開小鏵遞鑰匙的手,叫道:“這都是我……”
#你?”姨媽第一次用這樣冷峻和輕蔑的口氣踉他說話。“你知道我這幢大房子裏有幾個抽屜?哪個抽屜裏鎖著我暗櫃上的鑰匙?你?……”
“你們都別說了。是我!都是我!”小鏵拾起淚汪汪的眼睛,叫道。 ~ ;
“好。有你的!”姨媽苦笑了一下,從小鏵手裏嘩啦一聲接過那一大串鑰匙。“就算我這兩年疼來疼去,疼了一隻小狼。我防著外,再防著裏,防一個,現在坯得防兩個、三個……我防不過你們。你回老家去吧……”
聽她要把小鏵打發回老家,邸輝、以潔幾乎詞時叫了起來。
姨媽就象是沒聽見這哀懇而驚詫的叫聲,,也沒聽見來自樓下捶擊牆壁的聲音似的,娘說,“你收拾收拾,歇兩天,願意哪夭走,告訴我,我去給你打票……”
“不用歇,我明天就走。我也沒什麼好收拾的。我一個包揪來,還一個包袱走。”
“好,聽你的。我現在沒話跟你說了,我要和以潔、邸輝姐弟倆說一會兒話,你可以走了……”
“我還有話要對你說!”小鏵灰白著臉逼向姨媽。她那不顧一切的神態,把表姐嚇壞了,她去拉小鏵,'卻被小鏵甩開了。 ’
“……你以為我不知道?別人看你過得很稱心、很得意,是這樣嗎?我知道你不好婪。你看表姐被你管成什麼樣了。你以為我也會象表姐那樣……”
以潔驚叫起來,她.要打斷小鏵的話,她覺得這姑娘瘋了。小鏵沒理表姐,繼續說道:“我以為你以後不會象對表姐那樣再對待我……可你……”姨媽的嘴唇在微微地顫抖I她的臉色也漸漸灰黯,“你不叫我走,我也會走的。可我總想,我們能高高興與分手的,我們也能和和氣氣在一塊過的……”一陣啜泣湧上來,把她的話喳住了。小鏵緊緊地咬住晡唇,把下巴抿住自3的胸,想竭力忍住這陣囁!但是她做不到,不聽話的眼沼,滴滴噠噠地象斷了線的珠子,落在自己抬起來去捂住嘴、不讓它發出抽泣聲的手背和胳膊上
沒有等小鏵把話說食,姨媽灰白著臉扭轉身走了。她……姨媽強打起精神,從她依靠著的門框上扶起身子,擦千被淚水濡濕了的臉頰,給處部電話總機守機員打了個電話,讓她轉告高處長,她“頭痛病”發了,稍躺一會就會好的,下午,要稍晚些回白楊河。但現場會的總結,還是等她來作。她會趕到的。
“我總是替別人作總結,我自己的呢?什麼時候作?”她自嘲似的笑笑,看了看牆上的掛鍾,計算一下時間,在靠背椅上又坐了一會兒。背後墊的是小鏵親手為她做的繡花木棉靠墊。一觸著這個軟和的墊子,她的心又一陣發酸,便立即站起來,壓下一時又紛起來的心緒,從毛巾架上拿下濕毛巾,捂了捂臉頰和哭過的眼睛,稍抹了點潤膚油脂,然後向門外走去。這時,她聽見老常〔姨夫姓常)在敲這一邊的牆壁。敲得很輕,很謹慎,好象不願意被第三個人聽見似的,但敲的節奏卻是急促的。
……老常坐在輪椅裏,拿著一張泛黃了的舊照片。照片被撕壞過,後來又細心地被裱貼在一張白紙上。姨媽一見這張照片,不覺一愣。照片是她撕的,這曰經是二十多年前卸事了。撕碎以後,她把它扔了6不久,非常後悔,常常一想起這件事,心裏就隱隱作痛。她沒想到照片卻被他保存起來了,還裱貼得這樣完整,在她正需要它的時候他把它拿出來了。他知道她需要它。她心裏一熱,眼圈又紅了。
由於偏癱的後遺症,老常臉部的肌肉麻木了,總是僵直的,無法表達他的心情。但他這時的目光卻是溫和的。他在盡他最大的可能,安慰著老伴,幫助她平靜下來。姨媽替他把蓋在腿上的毛毯掖掖好,又替他把保溫杯加滿開水,忍住已經浦到眼眶邊上的淚水,對他說:“我知道該怎麼我他們談,你就別操這個心了。”
老常吃力地笑笑,在姨媽轉身要走的時候,他突然發出一陣急促的哼哼聲,又叫住了她。她很仔細地聽,才從那含混不清的聲調裏聽出“鏵……小鏵”的音來。
姨媽知道老常的意思。他要她把小鏵留下來。她自己也在為剛才那一陣的衝動而後悔。但小鏵這樣撩自利用她平時對她的信任,對此不加絲毫處置,這是她無法接受的;而且要小鏵離開大房子的話剛說出口,沒有兩全的口實,又去貿然收回自己剛作出的決定,她也無論如何拉不下這個臉。然而,真的要讓小鏵走,她又何嚐舍得呢!於是左右為難的她,在等著答複的老常麵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勉強地笑了笑,隻是說了句:“我知道該怎麼辦。”就走了出去。
“小鏵呢?”她回到邸輝的房裏,問還怔怔地站在大
衣櫃前發愣的以潔和邸輝。
“她回房裏收拾東西去了。”以沽回答。
“去把她叫來。”她遲疑了一下,終於說道。
小鋅不願意來。表姐紅著眼圈,一再勸說。為了不讓表姐為難,她低著頭,跟在表姐後麵,來了。她在門檻旁邊站住,靠著門框,沒再往裏走。姨媽也隻當沒看見她似的,沒跟她打一聲招呼,隻對從她麵前走過的以潔說了聲:“你坐下。” ‘
姨媽靠在舊沙發上。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她緊靠大衣櫃這一邊坐。這樣,被大衣櫃擋著,小鏵根本無法看見她愀然悵惘的神色,隻能聽到她千冷的聲音。靜默了一會兒,姨媽從沙發上直起背,說:“不說話了?三位?還有什麼要責問的,盡管說,盡管問,盡管批呀!”
以潔、邸輝聽得出這話是衝著小鏵去的,當然不會吱聲。小鏵也聽出了話因。她感到自己剛才的一番話,並沒有被姨媽理解(她應該理解的嘛!〉一陣委屈,一陣哽咽,也沒吱聲。
姨媽等了一會,見三個人仍然低頭不語,接著說道:“好,那就聽著。你們誰要是真心為邸家、為邸輝爸爸著想,就趁早別把自已的手伸到這隻暗櫃裏去。不要插手!你們能知道多少底細?又能知道多少深淺?有什麼能酎、法術去管這樣的事?我也不知道嘛,我也不清楚嘛,我也……隻能在一邊幹瞪著眼嘛!你們以為,我不願意把手據交出去?我……不是不交,而是二…”她停住了,猶豫著要不要說下去。她的胸脯在起伏眼睛在閃光,兩頰漸漸泛紅,舟子挺得更直。事情已到這個份上,再不能不說了。她用複雜的眼光掃視了這三個漸漸抬起頭來的年輕人
一眼,說,“我也……不能交。”
邸輝想問什麼,他按著桌麵,想站起來,被以潔拉住
了。
“不能交,是的。”姨媽自嘲似的舒了口氣,把視線投向了時過中午、變得更加寂諍的窗外。她喃喃道:“正是你的爸爸不讓我交,不許我交,一而再、再而三地寫信叮囑……”
“胡說!”邸輝叫了起來。他的臉一下漲紅了,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他甩開拽住他袖管的表姐的手,衝到姨媽麵前,嚷道,“你憑什麼這樣說我爸爸?你了解他嗎?你統共見過他幾麵?你不覺得自己這樣推卸責任,是……是“…,是……”邸輝這時感到這個姨媽不僅可氣可恨,簡直到了可卑可笑的地步。他想找到一個更尖銳的詞來表達他對她的看法。但由於激忿,腦子裏一下幾乎空白了,最後說出來的,隻是“不光彩的!”這幾個字。
就象任何發動了攻擊的人一樣,攻擊完以後,總要稍稍收縮一下自己的陣腳,以對付對方的反擊。邸輝在指責了姨媽以後,咽下了繼續在往上湧的氣話,稍稍向後退了半步,讓自己的背靠住方桌,兩隻手反按在桌麵上,等著姨媽回答。
他料想這個姨媽不是盞省油的燈,不會就此罷休。
他錯了。足有五分多鍾的時間,姨媽背對著他不出一聲地直瞠瞠地望著窗外寂靜的白楊林。突然,從她肩背上掠過一陣痙攣,她渾身顫抖起來。她站起來,有些踉蹌,走到窗前,伸出手緊緊抓住窗框,依然直直地看著窗外。但這時,已經不顫了。
以潔和小鏵同時向前急邁了一步,怕她扶不住窗框而摔倒。 ‘
但她站住了……
她轉過身來,拿出那張照片。
照片是五十年代初在什麼小城鎮上的一家照相館照的。那時照相館裏條件簡陋,能有個玻璃頂棚采光,就很不錯了。人們都喜歡站在畫著一些風景和紀念性建築物的景片前照相,這種景片一般都畫得比較粗俗。加上蹩腳的修版技術,人們為了照相而把袖扣、領扣都畢恭畢敬地扣上,把頭發梳得溜光貼平……這往往使拍出來的照片顯得平庸而可笑。這張照片也不例外。但是照片上一家四口人的單純、樸實、和諧、友愛,卻從他們的嘴角、眼神中,明顯地流露了出來。看得出,照片上那對年輕的夫婦,都是國家機關千部。母親抱著剛滿周歲的男孩側身坐在一張方板凳上。她身前一個木馬上,坐著一個瘦瘦的長臉的女孩,有三四歲的樣子。年輕的爸爸站在她的身後,正對著鏡頭,三十歲左右,白布襯衣的衣襟緊緊地束在深色褲子的腰帶裏,胸袋裏別著一支大號黑杆的金星鋼筆。邸輝稍加辨認就看出,那男的是他的爸爸,而那年輕的媽媽,他不能相信,但又無法否認,竟是眼前的這個姨媽1是姨媽。那臉形、那下巴、那微笑,那所有他但願不存在的特征,無一不表明她就是這個姨媽〖他想叫:“這不是真的!”但叫不出來。他心慌了。那兩個孩子,那剛滿周歲的男孩肯定就是他自己了。因為照片的題詞上就寫著“輝兒周歲留念”。那女孩,毫無疑問就是表姐。血一下湧了上來,他覺得腦袋脹得抬不起來。一刹那,他聽憑自己的心咚咚地捶擊胸壁,沒有敢去打破這難堪的沉寂。
“你們坐下。有些話,我早就想找個機會好好地跟你們聊聊。我們這兩代人,從十來年前,你們開始長大成人時起,就漸漸地別別扭扭起來,現在已經發展到互相看不慣的程度了。”姨媽停頓了一會兒,收回凝視窗外的視線,瞥了他們一眼。“……隨著我們的衰老,我們對你們的看不慣,將越來越顯得無足輕重,而你們的那種‘看不慣’,卻要存在下去……”一過中午,天氣又有些燥熱。姨媽走去推開窗子。從窗外傳來疏疏落落秋蟬的鳴叫。她給自己倒了杯水,但並不去喝它。隻是由於多年的習慣,手頭需要放一杯茶而已。“……你爸爸在主動為他的頂頭上司、孟副部長承擔著責任。這就是事實。”她從衣袋裏掏出兩封信,扔在邸輝麵前。邸輝從信封的筆跡上認出,這是他爸爸寫的。他沒有去看。他不願意看,他不敢看,也不忍心看。
不知道是嫌蟬聲煩心,還是習慣了在談更重要的話以前總要關窗,姨媽又去把窗關上了。她沒有急於回到原位上去,背對著邸輝,站在窗前,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問邸輝:“這一個月來,你真的一點都沒有感覺出來,你是那麼地象我?你真的一點都沒想到過,我可能是你的生身母親?……嗬,你當然是想不到……”她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話,但聳起的雙肩卻久久地哆嗦著。“……我多麼希望我自己能象你說的那樣,不了解你爸爸,根本就沒見過他幾麵,那樣,我也可以象你們一樣,去懷疑、去激忿、去追查、去責難那一切該責難的……”說到這裏,她突然轉過身來,提高了聲音,叫道,“可我了解他!了解……還遠遠地不止是了解I”
是的,豈止是了解呢?
那是五十年代初。那時候,邸輝的爸爸在地區專員公署秘書處工作。她在郊區一個隻有二百來人的鐵工廠裏當副廠長。秘書處沒設處長,邸輝爸爸是兩個副處長裏,更年輕、文化更髙、筆頭更硬、腦子也更靈的一個。他們很忙,要知道,他們就是象邸輝那樣的年紀參加了接管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土地的偉大事業的。他們日夜工作著。在那樣的歲月裏,他們把報紙和廣播裏的口號、詩句、歌聲,全化作了自已不眠的通宵和奔波的汗水。一個月難得有一次,兩個人都有半天的空餘時間,一起到機關幼兒園去接回以沽,又一起沿著被薄霧籠罩著的江邊大道慢慢散步回來,一起到那家淮揚小吃店裏吃碗餛飩,來幾隻噴香酥脆的“蟹殼黃”,聽邸輝的爸爸介紹最新的會議精神、國際形勢、增產節約趣聞……這就是最愜意的“周末”。後來,為了就近照顧邸輝爸爸,組織上動員姨媽也到秘書處來工作。她並不想去。她覺得自己太年輕,更需要在基層鍛煉,也覺得夫婦倆在一個具體單位裏工作,會有種種不便。但最後拗不過邸輝爸爸的一再懇求和組織上的勸告,她還是去了。從此,他們既在一起生活,又在一起工作,姨媽從邸輝爸爸身上漸漸感覺到一些從來沒感覺到的某種陌生的東西。她不安,惶惑。比如,在家裏,他們真誠地討論過、麵紅耳赤地堅持過的東西,在辦公室裏,特別是在幾個專員麵前,他從來不堅持。後來,她發現他平時所堅持的一些觀點,也就是那幾個專員的觀點。他基本上沒有自己的想法。她說過他幾次,他總隻是笑笑。不久,姨媽懷小輝了。有二次,他對她說孟專員的大妹從老家來看她哥,嫌家屬院裏雜亂,要秘書處從機要科小院子裏騰一間清靜的房間,讓她住十來天。秘書處別的同誌都在忙著為當年的三幹會服務,姨媽帶著身孕,被留在機關做些收收發發的清閑事。邸輝爸爸就讓她去打掃這個房間。當時,姨媽因妊娠反應,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好好吃頓飯。但她還是去了。那時,在同誌們中間,都有這樣一種感情,迫切地願意多為別人、為自己的同誌,當然也包括領導同誌,做點自己力所能及的事,都把這看作是階級感情。姨媽打掃完房子,又到總務處領來床、桌、発子、暖瓶、洗臉盆架,還有一個高腰搪瓷噴花痰盂。等下午老邸從會場上趕到機要科小院來時,姨媽手酸軟得都捏不攏來了,正坐在泳涼的石台階上歇氣。“你怎麼好坐在涼石頭上?I”他支好腳踏車,把她拉起來,嗔怪道。他一邊擦汗,一邊問:“好了嗎?”姨媽以為他問的是她身子,便勉強笑道:“沒啥……待一會就好了。”邸輝的爸爸一聽還得待一會才好,立即著急起來,耐住性子,嘟嚕道:“還沒得?孟專員都催過幾次了。”他踅到房間裏去察看清掃、擺設的情況,一會兒,急火火地出房來責問:“怎麼沒粉刷?我不是關照你,在總務處小庫房裏還有個老式梳妝台,去年從新街口區公所借來演活報劇用的,還沒還,再借來用一用……”姨媽也火了,頂了句:“這牆夠白淨的了,還刷什麼?要刷,你讓老孟他大妹自己來刷,起碼她也該來相幫一把……”她的話還沒完,邸輝的爸爸就象聽見她十二月裏跟他要新蕎麥麵做洽洛吃那樣,眼睛瞪得跟彈子大,責問道:“你怎麼能這麼說?老孟的大妹帶著孕啊!”姨媽一聽,氣更是不打一處來,淚珠一下湧滿了眼眶。是啊,她帶著孕,不能彎腰登高,我帶著身孕就該替她掃呀抹呀、搬呀挪呀的,她肚子裏帶著的是孩子,我帶著的就不是孩子,是一包爛草?!她要找老盂去問問,在革命隊伍裏有沒有這個理。是的,當時的年輕人參加工作後,都以自己是革命隊伍中的一員而自豪,也喜歡常常把它掛在嘴邊,去要求自己,去衡量別人。邸輝的爸爸當然不會讓她去,她一氣,就撂下那沒拾掇完的一攤子,回家去了。那天晚上,他回來得很晚。原來,等散了會,他自己去和了些石灰水,借了把長柄刷子,刷了牆,又請電話總機間的兩個女守機員幫他把那張梳妝台搬了過去……姨媽想不通,平時挺會關心體貼人的他,為什麼一遇到這些時刻,就什麼也顧不得了呢?他的細膩、他的溫和、他的風雅都到哪兒去了?他平時最喜歡講的原則性,又到哪兒去了?為了這,姨媽一連好幾天都沒和邸輝爸爸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