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你爸爸就被任命為處長。我再也不願在那個秘書處待下去,又回到了我那個小小的、但卻融洽的鐵工廠裏去了。生下小輝後的第二年,正巧動員一批農村青年支邊,需要幹部帶隊,我報了名。我以為,暫時分開一下,對我們兩人都有好處。誰知……這一離別,竟導致了我們最後的……分手。其實,這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了。我們是心平氣和地分手的。把你留在他身邊,是你爸爸提出來的。他說,你長得象我,以潔長得象他。他希望還能在自己身邊經常看到我,也希望我在看到你姐姐的時候,想到他和你……在白楊深處,我遇到了你現在的這個姨夫。他雖然不如你爸爸那樣溫文爾雅,但在他身上,我發現了、也得到了許多你爸爸所沒有的東西。正是這些,支持我在白楊深處生活、工作了這麼些年,支持我去麵對一個又一個想象不到的挫折和阻難……”說到這裏,她突然打住了話頭,好象要掩飾從決口的感情大堤裏閃電般襲來的顫栗,她低下頭去了,喝了一口茶。但在她低頭的那一霎那,以潔、邸輝和小鏵還是看到她的眼圈紅了。
誰也沒有說話。又過了一會兒,恢複了平靜的姨媽,掏出鑰匙,爬上梯子,從暗櫃裏邊取出一隻小巧的漆器匣子。這隻匣子古色古香,烏紅暗亮,五麵浮雕,分別雕著鬆、梅竹、菊和一個騎鶴的壽星老人。小匣子的最底層放著那張“手據”。她把它取出放在桌子上。
“你們以為隻要把‘手據’一交出去,事情就會按你們想的那樣了結?比如,老孟會罷休嗎?老孟的老戰友們呢,會設法替他開脫嗎?紀委係統的同誌我想是有決心要抓一抓老盂那樣級別的同誌的這些問題的。但是在實現他們決心的路上,照樣是困難重重。當然這些困難並不是不能克服,但最起碼要你們爸爸這樣的當事人敢於堅持到底。他能當這個出頭椽子而麵對各種雷電風暴嗎?我已經有這麼長的時間沒好好接觸他了,我猶豫。如果拋出手據,又解決不了事情,反而得罪了老孟,結局是什麼,你們想過嗎?他來信叫我不要交出手據,我隻能不交……要知道,這麼多年來,就是我自己,也不是二十多年前那個剛當媽媽的小鐵工廠的副廠長了……我也在變。不過……”她不再說了。又從口袋裏拿出邸輝爸爸昨天來的一封信。邸輝抽出信紙,隻見信上寫道:
“……這些日子,我一直擔心邸輝在你那兒住著,會不會聽到一些關於卡車案子的諸如此類的閑話,他會來纏住你。這個孩子缺乏實際生活經驗,好衝動,但性格裏也有著和我一樣的致命弱點。這個,想必你已經有所覺察。如果真發生這樣的事,為了我、為了邸家的今後,我懇求你把那份手據燒掉。如果老孟能站出來,做個檢查,把情況說明一下,大家汲取汲取教訓,我想中央的意圖也還是下不為例的。現在老孟不出來,他的決心是明擺著的,既然是這樣,我能為這點事情,去直接打擾中央領導同誌嗎?你叫我又能怎麼樣。我的心情,想必你是能理解的。在這麼些年之後,我相信,你會比以往任何時候更理解此時此刻的我。在這種情況下,你燒掉手據,就是對我最好的幫助,最深的理解。為了江邊大道上曾經有過的那些日子,你一定要照我說的辦,同時,把這封信也燒掉……原諒我說了許多在我們分手巳經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本不該說的話。我之所以說了,是想到,它們將一定會被燒掉……”
姨媽劃著了火柴。邸輝、以潔、小鏵同時都叫了起
來。
媽媽1姨媽!一你怎麼能這樣?!
姨媽的手哆嗦了。但她還是很快從桌麵上抓起那份手據,把火柴湊了上去。火苗先是畏縮地退了一下,緊接著一躥,就燒著了那張雪白挺刮的道林紙。火光在姨媽愧疚的眼睛中跳動。她知道,正在自己手裏燃燒著的,不止是一張紙、一份手據,而是二十多年來仍然珍藏著的那江邊大道多霧的早晨和傍晚的回憶。
兩顆淚珠奪眶而出……
媽媽
“也許……爸爸是對的,有時沉默和無為,反而會得到的更多‘"…”邸輝望著低矮但卻白淨的天花板,呆呆地想著。整整一個下午,他都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張結實的老式鐵架床上。房間裏一直淡淡地彌散著一股焚燒手據以後留下來的焦糊味。小芳說,“在一陣耀眼的閃光之後,人總希望尋找一個溫暖的黑暗的角落”。一個黑暗的角落……他突然痙攣似的坐了起來,做了一個激烈的動作,向窗外看去,好象要去追回剛從腦海上空閃過的思想,而一個新的思想卻又象嚴冬大平原上的白毛風,呼嘯著旋轉著接踵撲來了:“我還沒開始生活,就得去尋找這樣的角落?”他打了個寒戰……
他感到口渴,伸手去拿茶杯I又覺得心慌,一種發過高燒後常有的酸軟暈澀的沉重的感覺,從四肢關節向周身蔓延。
……樓梯板在靴底下發出空洞的聲音。大房子裏又隻剩下他一個人了。連姨夫都不在,大概是由小鏵推著到管理處那個隻有五十張病床的醫院去做理療了。一個人。他忽然覺悟到,這一個多月來,大部分的時間,他都是一個人呆著的。不,豈止是這一個多月,這麼些年,這麼多個月,數以千計的天,他都是一個人呆著過來的。他周圍的人們,無論歡樂、痛苦、不幸、爭執,……他們總在一起。自己呢?一個人。習慣了。還沒開始生活,生活就這
樣在流逝。
“現在,我該幹什麼了?”邸輝X—次這樣問自己。有什麼是我能千的?……我什麼都有,又什麼都沒有……他悲哀地想。
他決定出去走走。不知不覺,競走上了通往土包的那條路。
在土包腳下,邸輝遇上剛辦完事往回走的李建民。
李建民這一下午一直還牽念著邸輝的情緒,突然看他出來走動,竟自個找上門來了,雖然不無意外,心裏倒也一鬆。他忙伸過手去拉住邸輝,正想開口問問邸輝下一步的打算,就聽見路上有車開過來,轉眼之間,兩道雪亮的車燈光掃過路邊一排排青灰色的樹幹,直向他倆站的地方逼近。
“你姨媽的吉普車。”李建民抬起左胳膊擋住刺眼的燈光,說。
“‘姨媽’……”邸輝自言自語道。臉雖然衝著吉普車開來的方向,眼睛卻突然發起呆來,直直地盯著在那車的背後、在發紫發灰發薄的暮色下、’正漸漸暗下去的那一望無際的原野。
他們閃在路邊,讓車過去。車卻偏偏在他們跟前停下
了。
“主任。”李建民先打招呼。
邸輝沒有作聲。姨媽在說了一切她想說的話、離開大
房子去白楊河開會前,關照過,在外麵,讓邸輝不要改口叫她“媽媽”。不然,要向管理處的同誌作許多解釋工作,會引出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那些愛嚼舌頭的人,還—定會編出許多你想都想象不到的“曲折經過”。在一段時間裏,心理上的壓力,簡直是無法忍受的。而邸輝又住不長,何必讓這一家人付這樣的代價呢?邸輝答應不改口。但是現在真的要他叫媽媽為“姨媽”,他又實在叫不出口。是媽媽。你看,我多麼象她。在知道了這一切以後,這是邸輝第一次用兒子的眼光打量“姨媽”。他張了張嘴,還是無法叫出聲來。他為自己的“軟弱”而難過,臉微微地紅了,隻得怯怯地移開了自己惶惑的視線。
邸輝這一瞬間的躊躇,姨媽清清楚楚地覺察到了。她心裏頓時泛起一陣酸楚。看,他那惶惑的樣子,多麼象他的爸爸。我給了他外表,他爸爸卻給了他……惶惑。姨媽壓抑住心底的波瀾,隻讓自己的視線在邸輝臉上停留了極短的一個時間,就移向了李建民。
“聽說劉楊回來了?”她問道。她顯得疲倦,聲音也比往日沉悶,說完話,直了直腰,深深地透了口氣,
“是的。”李建民答道。
“看看去。行嗎?”她突然這樣說。
李建民愣怔了一下,正在琢磨主任此舉的真實意圖,她已經把後車門給打開了。“上車吧。怎麼,邸輝,你也去?”
“走走走,一起去坐坐。嚐嚐劉楊帶來的金糕。你們北京人不是挺愛吃那酸甜酸甜的玩意兒嗎?”李建民不容邸輝猶豫,把他拉上了車。他本能地感覺到,有邸輝在場,不論發生什麼局麵,都會平和些,留出個緩衝角。他總覺得,以潔媽媽的貿然上門,決不會是偶然興起,或單純為了劉楊。
果不其然,當吉普車順著土包後坡一條單行車道,平穩而緩緩向上繞去的時候,以潔媽媽一聲不吭地開著車,她臉部的神情越來越嚴肅。由於車禍,她的右眉骨被撞斷過,這使她的右眼窩比左眼‘窩更凹陷。這時從右眼窩裏閃出的光,比左眼的也就更深邃和無法捉摸。 1
車道兩旁,有一截沒有樹。車燈光越過車頭前短短的—段彎遣,躍入茫茫的空中,化作一匹隱隱發光的紗幕,
很快被漸濃漸暗的暮色吞沒。土包下,遠遠近近的、一片片高高聳起的白楊樹,往暗去的霞光裏,變得更象一座座墨綠色的青田玉雕。而仍然還暗中發紅的地平線上,卻已經積聚起烏青色的雲團了‘…” ’
劉楊正在忙晚飯。一見推門進來的有以潔的媽媽,她不由自主地慌亂起來,忙著去沏茶,又忙著把攤了一桌的小藝的課本、作業本、鉛筆盒和剛從晾繩上收回、還沒來得及疊起的一抱衣服收到書架背後的角落裏,又隨手整理了一下略有些散亂的鬂發,把一塊過去從北京帶來的幹淨挑花桌布鋪到桌子上。李建民切開金糕,插上幾根削去磷頭的火柴棍,碼在碟子裏,端到以潔媽媽和邸輝麵前。他還要到床底下去摸西瓜,被以潔媽媽叫住了。
以潔媽媽挑起一玦一寸來長的金糕條,遞給邸輝。她自己沒有去吃,隻是捏著一根削尖了的火柴棍,在手指間下意識地撚動著,似看非看地打量著室內簡陋而實用的陳設。 ,
其實,在這緩緩的環顧間,她什麼也沒看清6她胸中起伏不平的心緒把她的思路推向了茫茫的雲海。一向以果斷、有主見而著稱的女主任,這時卻躊躇起來。她想擺脫這種躊躇,但一時又怎麼也擺脫不了。她被這種糾纏搞得
魯
煩躁起來,便扔掉手裏的火柴棍,背著手,走到前邊去端詳牆上掛著的一隻小鏡框了。
要不要當著劉楊的麵,向李建民宣布他的調動決定?在下午的會上,高處長拍著桌子說了三遍:“調嘛,調嘛,調嘛!不顧太局怎麼得了?誰耽誤得起,誰站起來拍胸肺嘛!”剛才,她還決定要當著劉楊的麵通知李建民去沙拐子的,借劉楊在邊上,好好地教育教育這個不聽話的李建民。可現在,她簡直覺得,自己一氣之下決定這樣來傳達這個通知,是何等草率、何等不通人情!怎麼就等不了這幾天,讓這對“假離婚”了兩年的小夫妻,太太平平過完劉楊的假期後再說呢?
等幾天吧……
她歎了口長氣。但,這並不能使她排造掉心中的鬱悶。他們為什麼不聽話呢?他們為什麼就不能相信別人,不能相信這些兩鬂已經開始花白了的人?她曾經數次暗示過農技站的同誌,在這一二十天裏不要多嘴、不要妄為。
為了讓李建民充分感到這樣做的必要,她破例叫以潔去傳達信息;為了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她甚至用“搬出小樓”來預示他可能遭遇的處境。隻要穩住一二十天,她知道,管理處的班子就要調整了。高處長為了離開偏遠的八音溝,並避開離職、退休的前途,他需要一個“轟轟烈烈的生產局麵”、一個“大幅度增長”的夏收產量,至於八音溝明年、後年怎麼樣,他眼下就顧不上了。誰來接他的茬?是她?還是那個各方麵都從不敢對高處長說個“不”字的趙科長?目前尚在未定的微妙階段。如果總局千部部能深入到機關、農場作個比較踏實的調查,這種下不了決心的局麵早就該結束,還需要再等一二十天嗎?丨根據以往的經驗,幹部部的任命,和原主管千部的推薦意見有相當大的關係。她想起邸輝爸爸被提處長的情況……她暫時收斂起對高處長方案的異議。他畢竟是“主管幹部”。但她相信,總局不會讓這種局麵延續到下個月,他們會在最佳播種期到來之前采取包括組織措施在內的一切辦法,解決八音溝的問題,以確保冬麥播種能適時合理地進行。她說一二十天,是寬打窄用、留有餘地的。總局不會拖一二十天,生產節令明擺在那兒嘛!這些年輕人怎麼就想不到這一點呢?怎麼就不理解她的苦衷呢?退一萬步說,他們也應該想一想,這個女主任為什麼要向他們發出這樣的“訊號”?!
可他們還是要刻印那個材料,還是要簽名郵寄。往上寄,往下寄,除了由站長老頭隨身帶到北京給雜誌編輯部
的那一份,別的,根本就沒出得了郵政所那個小院。高處長早就給郵政所打了電話,要他們對農技站的郵件進行郵檢!憑什麼這樣做?憑他的一個電話……要知道,這裏是白楊深處!
她不知道自己在這個掛在牆上的小鏡框前究竟站了多長時間。當她發覺窗外簌簌的風聲中,夾雜起沙沙的雨聲和隆隆的雷聲;當她發覺濃重的暮色已經完全把眼前的這一堵牆吞沒在黝黑之中,由於還沒到送電的時間,整個屋子籠罩著一片幽暗和闃靜的時候,李建民、劉楊、邸輝這三個年輕人,已在她背後不安地站了好長一會兒了。
她決定什麼也不說了。說任何話,都會把她此財如錢塘江潮的情緒帶到臉上來,帶到眼睛中去,都會影響這一對小夫妻這幾天的重聚歡會。等幾天吧……
她對邸輝說:“走吧,我們該走了。”
“再坐一會兒吧。”劉楊挽留道。她點起了油燈。
“金糕也嚐過了,北京姑娘也看到了,夠了。”她克製著自己,勉強笑道,向前走去。
李建民以為她要走了,就去開門。她卻從自己外衣口袋裏取出花鏡,又向窗前那窄窄的牆壁走去。掛在牆上的那個小鏡框裏夾著一幀她沒有見過的外國人的頭像。剛才沒看清楚,現在她要看一看。好象是哪本書上裁下來的銅版肖像畫,十分精細,但已經有點泛黃,還有幾處發褐的水跡。她湊近去看。從小小的鉛字裏知道,這是十八世紀歐洲自然哲學家詹,巴柏梯斯特‘羅比耐。下麵還印著這外國老頭的兩段話。好象是英文。“你翻譯一下。這兩段話是什麼意思。”她對李建民說。
李建民沒想到這位頗有實權的辦公室主任竟會對這幀小像發生興趣,便把油燈端到她跟前,放在高高摞起的幾隻板箱上以便讓她看個仔細。他自己一直站在窗前,沒有走近去。這兩段語錄,他記得很熟,就憑著記憶順口背誦了出來:“‘生物最本質的和最普遍的屬性……是一種變好的傾向’……這是第一段。下麵一段是‘人的心靈必須受普遍法則的支配。我們看不出有什麼東西能阻止它的知識進展,或者阻止它的發展,或者窒息這種精神活動。它一切都是火啊丨’”
“完了?”
“完了。”
“再念一遍。”這一遍,她完全側過身,什麼也不看,專心地聽著。
李建民奉命又念了一遍。
以潔的媽媽顯然被這兩段話吸引住了。聽完以後,她什麼話也沒說,就走了出去。車發動後,她並沒有立即啟動。隻是讓引擎在那兒輕輕地轟轟著,發出一陣陣均勻的顫抖。誰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她終於鬆動了離合器。當車緩緩地抖動一下,即將向前馳去時,她轉過臉對李建民說:“年輕人,看來,這些年你們亂七八糟地看了許多我們沒看過的東西。哦,你先別急。我不是說這些東西都是狗屎。但是,你聽著,如果從此以後,你們就誰也信不
7過,隻相信你們自己的話,那麼,我可以告訴你,那你們就在犯你們一生中也許可以說是最不可饒恕的錯誤”她走了……
雨刷在車前窗上來回地刮動著。前窗上不時出現一個扇形的痕跡,時而清晰,時而又被不絕的雨水流模糊了
現在,車子下了土包。向左去,是回家的路,向右,通向招待所。她想起應該去看看總局來的那幾個工作同誌。這時,雖然由於一天的激蕩和那一番勾動心底深處的痛楚的回憶,使她胸口脹悶、渾身疲軟,她還是勉強控製住自己想趕快找個安靜的角落躺一會兒的念頭,向招待所駛去。
雨點打在車棚頂上,發出清晰的敲擊聲。
“睡著了?”她輕輕地問車後座上的邸輝,並且從反射鏡裏瞟了他一眼。
她聽到後座上一陣窸窸窣窣挪動身子的聲音,卻不見回答。車子裏很黑,從反射鏡裏自然也看不出什麼名堂。
“睡著了?”她又問了一句,“啪”地開亮了頂棚燈,正要調整一下反射鏡的角度,以便從鏡子裏找到後座的邸輝。這時,她聽見邸輝低低地叫了聲:“關燈!你看前邊……有人。”
她趕緊關滅車內的燈,向前看去,果然,前邊十幾米遠的地方,有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在雨中跌跌撞撞地跑著。她立即瞀覺起來,先把車開到路的另一邊,然後開亮了車前燈,並按響了喇叭。誰料到,車子剛向路那邊開去,那個人也隨即橫過了路,頂頭迎著車子,幾乎是毫無顧忌地高舉著手臂,向車頭撲來。
“表姐!”邸輝弓著腰、壓著頭從後座跳了起來。他兩隻手緊緊地握著前座背上的鐵把手,驚叫道。而且,立刻意識到自己叫錯了,應該叫“姐姐”,而不是“表姐”。
姨媽在這同一時間裏,也看淸,向車頭撲來的,是女兒以潔。她心一慌,在幾十分之一秒的時間裏,完全靠本能的反應,煞住了車。
以潔渾身淋得透濕,懷裏緊緊抱著那本呈送密電要件的黑人造革拉鏈皮包。淋濕了的頭發緊緊地貼在她顯得過分高、也過分方正的額角上。被濕衣服裹緊了的身子,在夜雨車燈光下,更顯得高挑瘦長。她的鞋子、褲管全被泥水沾髒了。伹她好象根本沒感覺到這一切似的,甚至連越發密集的雨點,也不能使她張得那麼大、那麼亮的眼睛稍稍眯一下。她很遠就認出迎麵開來的車,是媽媽的車。
她踉蹌著在車門旁站住,大口地喘著氣,兩眼閃著光,著急地說:“電……電……電報。”
“先上車!你看你淋的!”聽說是送急電,剛才還為女兒的冒失而升起的那股無名惱火,頓時就被憐惜和疼愛所代替#她一邊嗔怪著一邊用力打開車門,叫以潔上車。
以潔好象沒聽見似的,雙手捧著公文包,遞進車門,又重複了一句:“電電報,電報1”
姨媽接過濕了一截的皮包,並沒馬上去拉拉鏈,而是把它放在身邊的空位子上,又立即探出半邊身子,去拉女兒:“先上車,聽見沒有!”
“看電報,你先看電報,看看……”以潔哀求著-眼睛裏閃爍著濕潤、激動的光。
姨媽疑惑了。她遲遲地收回去拉女兒的手,在又一次打量了固執地站在雨中、以少見的執拗一再哀求她馬上看電報的女兒一眼之後,打開了分文包。
裏邊還沒有滲進雨水。用來簽收的那支紅鉛筆,象往常一樣,削得尖尖的,塞在包的中縫兩隻小皮環裏。姨媽抽出紅鉛筆,準備在密電傳閱單上簽字,聽見以潔又叫了聲:“別簽!這電報不用您簽!”
姨媽的手在空白的傳閱單上頓了一下。她不無驚愕地迅速瞥視了女兒一眼。不等女兒回答,她翻開電文封麵。隻見上頭寫著:“急送總局調查組。絕密。”
就象觸電一樣,她馬上合上拉鏈包,拉上拉鏈,瞪著女兒。足有十幾秒鍾,說不出話來。她發瘋了?把給總局調查組的絕密電,送到我手裏來了?
“您看看,看看……”以潔小聲地堅持著。她顫抖,眼睛裏卻閃發著幹熱的光。
媽媽一把抓住女兒的手,低聲地但卻嚴厲地問道:“到底出什麼事了?你昏了頭了?!”並且用力她把公文包塞還給女兒。
以潔猶豫了一下,異乎尋常地“嘩”地一聲拉開拉鏈,
取出電報。一頁再次加注絕密字樣的紅頭電文紙出現在媽
媽麵前。
“收起來。拿回去。趕快送走!”這時,姨媽已經猜到,這一定是份與她有關的絕密電,和班子調整有關的絕密電。她不免顫栗起來,幾乎用了全身的力量叫道,借此幫助自己克製那想看看電報上到底說了些什麼的欲望。
“媽媽,您要被提升為處長了。媽媽……”以潔仿佛沒有聽見媽媽的命令似的。為了不讓雨下濕了薄薄的電文紙,她把大半個上身都伸進車窗。“媽媽,停止高處長那計劃,別再打散農技站,讓紫雲英誕生,讓她順利地生下來……媽媽,您有這個權力了。您早就想這樣做了,現在,您可以這樣做了。收回調走李建民的命令吧,媽媽……”以潔抱著黑公文包,深深地垂著頭,靠在車門上嗚嗚地哭著。
姨媽這時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摟住顫抖著的女兒,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裏,顧不得她滴水的長發、濕透了的衣衫,撫摸著她瘦削的肩背,讓自己火熱的臉頰緊緊貼著她冰冷的濕發。有多少年了,沒有這樣親撫過這個陌生了的女兒。啊,女兒,你還是懂得你媽媽的……
……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車前燈和車內的頂燈早已關滅。天底下,沒有雷聲、沒有風聲、沒有人聲、沒有拖拉機聲隻有不絕的雨聲在一個頻律、一個高度、一個節奏、一個勁兒地嘩嘩響著。看著緊緊摟在一起的媽媽和姐姐,一直呆坐著的邸輝突然撲倒在後座的靠背上,抽
泣起來。雨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