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我不是三歲,我已經三十一歲了。你說的……”“那好,那好!就……就這樣吧!”她以極有力的動作轉過身去,抱起兩個剛收下來的皮筒子,登登登地到儲藏室去了,並且把儲藏室的門碰得山響。
就這樣?就怎麼樣?我說過什麼了……
她又一次怔怔地站下了。
他早已等在住院部黑漆大鐵門前了。
她突然覺得好惶恐。人家一個電話,自己就貿貿然地赴約了。他不會感到暗自好笑嗎?
他挾著一隻鼓鼓囊囊的黑皮包,脖子裏比昨天多了一條圍巾,褐色的,舊的,褶縫處磨出了線絡。但,嘴角的微笑和那根黑紅色的手杖,還是照舊的。
“到裏麵找個地方談。外麵太冷了。”
但他的手很熱,而且許久都沒有鬆開俞葉那隻冰涼的小手。這使俞葉發窘。她沒抽回自己的手,她對自己說,“大方些!”
“電話裏我忘了多說一句:務必請多加件衣服。”
“加了。怎麼好意思再借人家那麼珍貴的法蘭絨大衣?而且還得麻煩人家趕車的大爺捎來又捎去。”她笑了笑。本來想第一句話應該先解釋在電話裏的衝動失禮的。可一開口,卻又不想解釋了。見麵那一瞬間的惶恐和困窘都象夏夭早晨的薄霧,在朝霞升起之後,倏而消散了。
他領著俞葉向三病區走去。他走得很快、很穩,昂著頭,不說話。有時斜過眼來看看俞葉跟上了沒有,停下來稍稍等她一會兒。
三病區的主樓是幢中西結合式的三層樓房。主樓前有一片草地。秋寒到來前,在噴水池的假山石前後,都曾布設著桶栽的芭蕉、玉蘭、丹桂、蔦蘿和象支長筷子般祖的細莖、喇叭狀桔紅色花朵的石蒜,現在,這些花樹都挪進後院玻璃大棚裏去了。隻留下那塊一人多高的太湖石,陪伴著千涸了的噴水池。
寬敞、明亮的電梯把他們帶到三樓。他推開護理辦公室,一位三十五六歲的女護士正彎著腰,在電爐上熱菜。俞葉一眼就認出她就是平日負責發放探視牌子的那位護士。
她顯然也認出了俞葉,微笑著向俞葉點了點頭,
“等久了吧?”他問那個護士。顯然,他事先有過一陣細心的安排。他解下圍巾,靠近曖氣管烘了烘手。
“沒事。”她淡淡地笑了笑,用老護士特有的那種簡捷、熟練、近似刻板的動作,拔掉電爐插銷,用一隻舊口罩作墊,端起飯匣,問“你們是先說事,還是先吃飯?”
“你看呢?”他回頭問俞葉。
“我不是來吃飯的。”俞葉看著樓前的草地,幹幹地回答道。
“那好,先說事。”
那護士把飯匣重新放回到電爐上去,帶上門,走了。
“先說你是誰?”俞葉從窗前轉過身,直截了當地問
道。
“施國良。塔拉肯特爾聯營公司經理。”
“施國良?經理?”俞葉一驚,差一點兒叫出聲來。她正在解圍巾的手,停在胸前不動了,她甚至感到有些透不過氣來了。
“施國良”這個名字,她是知道的。四年前,是一九七七年的夏天吧,塔拉肯特爾河南岸七個農場兩萬多知青“鬧事”,要求迅速改善和解決老知青們的生活和前途問題。“鬧事”的三頭頭之一,就叫施國良。那時,顧伯受命帶一個調查組去塔南處理這個震動全省的事件,把從來沒去過塔南的俞葉順便也帶去了。當時,俞葉是總局農業專科學校農機係的工農兵學員,正歇在家裏寫畢業論文。邵姨不放心顧伯的身體,也希望俞葉隨行。後來總局醫院專門派去了個保健護士,她就提前回白河子了。
她見過那個施國良。不,不是瘸子,年齡也不對。在塔南,她看到過農場政法股報道調查組來的《情況報告那個施國良不是比她還小一歲,就是同歲,是一九六六年,“文革”的風刮起來的前夕,從上海到塔南來的,他小學程度,好激動,說著一口濃重上海腔的普通話。“鬧事”的知青包圍塔南分局機關大樓,把調查組也困在招待所裏以後,帶著六七個談判代表來找顧伯的,就暈這個施國良。他總是把幾個代表甩在一邊,一個人滿臉通紅地,不時撩著額前那綹漆黑的額發,往灰塵撲撲的地上吐著帶白沫的口水,滔滔不絕地講述這十年來,他們在塔河南岸沙包和胡楊林中的生活。
而眼前的這個,沉著得象塔河渡口的一根老船樁。不說別的,他脖子裏的那根破圍巾,就不是墾區成千上萬個上海知青脖子裏常有的那種米黃、銀灰、天藍、深棕的紅葉牌圍巾。他那一口純熟的帶甘肅土味的本省官話,也使人無從挑剔,去懷疑他的“土著”身分。
而且,他……瘸著。是個貨真價實的瘸子。
她慢慢地伸出手去,扶住椅背,問逍,“四年前,你在哪兒?”
“塔南……你,見過我嗎?”
“昨天,那個替你趕車的劉叔送固大衣時,告訴了我你的住址,我才把以往的一切想了起來。是我讓他留心你的住址的……當時,在塔南你站在顧總背後隻是聽我們說……”
“聽你一個人說。”
“是的,總是我一個人說。那時我真……不慊事……你從不吭聲,可你的眼神告訴我,你同情我們。雖然,你住的是裝著壁燈的小樓,不用擔心自己有一天會在沙包中間啃酸玉米麵饃和稗子麵饃。我一出招待所,就打聽到你就是顧總的女兒。”
“養女。”
“他再沒別的孩子。”
“那也隻是個養女。”
“我聽到的,知道的,都說他待你比人家待親生的還要好。”
“你叫我來,是為了討論顧尚年同誌對待他養女的態度問題的嗎?”
“昨天,當我知道我有幸遇見的竟是你,確實很高
興。”
“因為她是一個總局領導的女兒?”
“不要忘了,在你離開他房間前的幾個小時裏,他並不知道你有一個赫赫有名的比親生父親還要疼你的養父。當時在他眼裏,你隻是一個看到別人受了傷,處在痛苦中,能夠忘掉自己的寒冷,向他伸出自己手來的好心的人。他是因為這一點才請你吃了他遠隔萬裏,從上海帶來的桂花白糖年糕。”
“謝謝您的年糕。那麼今天呢?今天又是為了什麼才來找我的?”
“今天找你,因為你是顧總的女兒。我是來求一個老總的女兒。”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慢地在手心裏旋轉著。杯子上印著一隻藍帆船。他臉上滲出淡淡的自嘲的微笑。 …
“我現在能幫你什麼忙?”
“我要見顧總。”
“你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現在幾乎全城的人都知道,顧總不想見他的女兒1”
“咋天是這樣。可是,今天,他要見你。”
“你……哪兒來的消息?”
“不該打聽的就別打聽。”
“可你怎麼讓我相信你的話。”
“今天下午兩點準,你會得到允許去顧總病房。”
“下午三點才開始會客,你不清楚?”
“他不希望在雜七雜八的客人都浦到這兒來的時候,讓他們看見你從他的房裏走出來。”
“好神秘1”
“這是他的事。” 、
“是那個當班護士給你傳的信息?”
“你願意這樣想,也未嚐不可。”
“要我去說服顧伯。”
“是的。”
“我並不了解你,我怎麼去……”
“你應該承認,你顧伯暫時不願見的人,並不都是他不應該見、不值得見、不需要見的人,半個月來你自己不也被他拒絕了的嗎?”他的話鋒忽然變得刻薄、犀利,深陷的眼窩裏閃出一道銳利的濕潤的光芒。左眉上的一道傷疤也痙攣般抽搐起來。他弓著背,象一隻被激怒了的公貓,準備發出呼呼的嚎叫,委屈而不平地瞠視著俞葉。他臉上那種被一件自己想做而一時又做不成、不讓做的事折磨得十分痛苦的神情,使他的目光變得粗魯、暴躁。這種神態,俞葉是那麼熟悉,她常常在顧伯的眼睛裏看到它。一霎那間,她竟呆住了。
虧得老練的施國良很快控製住了自己。護理辦公室裏的氣氛又緩和了下來。飯匣在電爐上“嘶嘶”地冒出熱氣。
“你顧伯知道我,你隻要提到我就行了。”
“你那麼相信我對我顧伯的影響力?在他把我拒絕在病房門外十天以後,你還這樣堅信?”
“顧總這樣做,是有謀算的。”
“什麼謀算?”
“這就不清楚了。但他決不會是在鬧意氣。他每天都在向當班的護士打聽你來了沒有。聽到你來了,他就放心了。一個星期前,他就在今天的這一頁台曆上做了記號。今天一早,他就急著讓當班護士在中午的時候打電話找你邵姨,讓你邵姨通知你……”
“你把他監視得很嚴密呀!”
“沒有惡意。隻是想通過你請他見我一麵。你告訴他,施國良隻要十分鍾。他又何在乎這十分鍾呢?以後,我再也不來麻煩他了。如果他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終於又接見了我,我可以讓這兒的護士同誌在這十分鍾裏把所有的來訪者都擋住。你告訴他,隻要十分鍾!”他的眼睛濕潤了,他趕緊背過身去。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又說:“如果這些,已經足以使你相信我,願意為我去傳這個
話,我就不再耽擱你了。”
“我想……足夠了。”
“還需要我作些解釋,你顧伯為什麼不肯見我……”“不”
“謝謝。在你顧伯那兒,有我的電話號碼。我等你的回音。”他匆匆拿起圍巾和手杖,一低頭,走了出去。在碰上門的一霎間,他遲疑了一下,回過頭又看了看俞葉。這一瞬間流露在他眼眉間的那種由衷的感激、忐忑的期待、毫不掩飾的懇求、惶惶的不安之情,使他顯得十分年輕。雖然他竭力在使別人、也使自己都相信,他已經不年輕了,已經沒有必要、也沒有可能再把他當一個毛頭小夥子來對待,但他仍然是個青年。有著幾乎是所有的青年都有的那種弱點:在某種時刻和場合下,會突然失去應有的自信。有的人,這種時刻很短暫,如石迸火縱一般,隨即變得更成熟;有的人,卻要延續很久,以至大半生……就在這一霎那間,她看見了一點淚的閃光。在他的眼角上,晶瑩地滾動著、閃爍著……一個男人的淚光。
父親
施國良走了好久,俞葉還一個人呆站在充滿著來蘇兒氣味的潔白的護理辦公室裏。她把什麼都忘了。當那個值班護士走來告訴她,顧總已經在問俞葉來了沒有的時候1她甚至慌慌張張地不知道見到顧伯後,第一句話要說些什麼。十天來,在心裏反複背熟了的那些話,那些關於自己和徐其銓所有種種需要她在這位老人麵前陳述、辯解、說明、強調、抨擊的話都理不出頭緒來了。
她木然地跟著那個護士向前走著,隻覺得走廊好長啊,那護士的長衫一飄一動地好白啊。怎麼還沒走到頭呢?
塔南……野麻花……綿延數十公裏的沙棗林……公路上的灰土足有二三十公分厚。就連公路兩邊荒地裏的胡楊、羊齒莧、琵琶柴、鈴鐺刺上,也都蒙著一層厚厚的塵灰,變得那樣樵悴和幹澀。從原野上低低地吹來的風,也好象是土黃色的……我怎麼都忘了,忘了那第一次走到塔拉肯特爾河邊,走下吉普車,看到那被無數文人騷客讚美過的塔拉肯特爾河水竟是那麼渾濁、洶湧,看到在渡口當船夫的那兩個上海育年,光著膀子,隻穿著一條破舊的平腳褲,用那麼粗魯的話和渡河的老鄉開著玩笑,自己的驚詫。我以為自己長在白楊深處,自己可以稱為“農場的女兒”,自己是了解這沙包和胡楊林中的一切的。可是當我看到那幾千個知青團團圍住總局調查組下榻的場部小招待所,他們帶著孩子、帶著鍋灶、帶著席子和舊棉大衣,露宿在招待所周圍的林子裏,深夜,唱著自己編的歌《啊,我的青年時代》I當我看見塔南那些農場的幹部,晚上拿著禮品、帶著場部衛生隊的大夫親自來為顧伯打針、推拿,然後等別的人都離開以後,他們苦苦乞求顧伯設法把他們調出塔南這鬼地方,不厭其煩地訴說著眼前的種種困難,把黨齡、把資格、把老關係都搬了出來,第二天卻又在座談會上慷慨激昂地要求青年們“從我做起”、“顧全大局”……我曾經深深地驚訝過自己這個做女兒的,是多麼不了解哺養過自己的這塊土地啊
我忘了一 、
我曾經失眠過,為了別人的眼淚、為了別人的微笑而失眠。
後來一有兩年多的時間,我生活的興趣沒有離開過省城這窄小的範圍。更嚴格地說,這兩年裏,我隻是在不斷地畫著以自己、以徐其銓為圓心,以我的眼淚、我的歡笑為半徑的一些大小不等的同心圓。我象一隻蒙昧無知的蠶寶寶,在密不通風的舒適的繭殼裏蠕動,吐著絲,編織著許多許多美麗的幻想,把自己窒息著。我們在完成一個自己擬定的戰略目標一在這一番動蕩以後,不顧一切地、盡快地用自己的努力,把兩個人的生活穩定下來。我們沒有搞歪門邪道,我們沒有想依賴誰,從養父養母的權勢上沾點兒什麼。我追求我自己向往的光明,走著自己的路。徐其銓沒有上過大學,憑著自己在農墾戰士報社和後來在總局機關秘書處工作的實際經驗,憑著在打倒“四人幫”以後一年裏發瘋似的自學,他直接考上了省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的研究生。兩年後,他在畢業分配時順當地留省,跳出了那偏遠的白河子城。當然,我也跟著去了。蘇小明就是這樣唱的:“在這個時刻開放自己,伸出你雙手觸摸這世界……”為了摘掉“工農兵學員”這頂惹人“白眼”的帽子,順利通過廠裏的文化考核,從一九七九年起,我不得不去重新背誦“在直角座標係中,任何一條直線的方程都是關於XV的一次方程……”這些最“原始”的定理。是的,我們終於在中國社會新展開的“直角座標係”中,爭得了自己的位置。我通過了考核,沒有被從中心控製室刷到車間去。我們有了自己的房子,十六層樓上,省社科院新蓋的單元房。一居室、獨用廚房、衛生間,過道窄小些,隻能放放自行車和白菜、土豆,臥室、起居室、書房、客廳統統都是那一間。有人說,那是一大間,十五平米,這就相當不錯了一大家都這麼感歎。
我把房間布置成暖色調的。我喜歡、祈望自己身邊浮動著一片溫暖的雲。桔黃色的窗簾,桔黃色的落地燈紗罩,一色米黃的家具。正對著明亮的鋼窗,懸掛著一輻荷蘭印象派畫家梵高的油畫複製品:《向日葵》。是的,我喜歡黃色。我不知道人們為什麼仇視黃色,為什麼要把最肮髒的、卑瑣的、下流的事稱為“黃色的”。梵高說:
“黃色何其美!”向日葵的花瓣不美嗎?它是黃色的。我曾經想買些米黃的調和漆來油漆牆壁,徐其銓不同意,他說別花那個錢。他有向二居室、三居室進軍的計劃,油漆塗在牆上,將來搬家時是搬不走的。他比我精明。
廚房裏有煤氣灶。幽藍的火苗一閃一閃,那麼可愛。但是,我們使用它的時候不多。徐其銓習慣在夜間工作,
他是廢止朝食論的擁護者。他睡下的時候,往往是我快要起床的時候,他總要拉我多陪他在被窩裏躺一會兒。這使我剩不了多少時間使用可愛的煤氣灶做早飯。我隻好順路在點心攤上買個鬆糕或油炸錁子,一邊等公共汽車一邊吃。打倒“四人幫”以後,小吃店越來越多,吃早飯越來越方便了。中午,我在廠裏吃,徐其輇的中飯往往是西式的,有麵包、果醬、奶粉或甜煉乳。開水是我替他燒好後,灌在鴨嘴式暖壺裏的。他很重視晚上這一餐。對於他,這是“早餐”。一個星期中,我們總有兩三個晚上,到外麵去吃。我沒有家庭負擔,他在上海的家同樣沒有負擔。徐其銓是個很講究味覺享受的人。他喜歡飯店裏喧嚷、嘈雜、觥籌交錯的氣氛,他覺得在這兒可以得到最充分的放鬆和休息。隻要是用在自己身上,他並不在乎錢的來去。他說:“猶太人有個理論,拿錢存銀行是傻蛋!要拚命地用,才會促使你拚命地賺。經濟理論也告訴我們,隻有在流通過程中,貨幣才會產生真正的價值。”
兩年來,幾乎所有我們的熟人都羨慕我們。我安心過日子,胖了,白了,開始注意健身和減肥的問題。我甚至象那姨為顧伯忙著做紅茶菌掰樣#為徐其銓忙著找大口玻璃瓶,托人買紅茶,買日本人寫的《紅茶菌的奧秘》。我想過,三十出頭該有孩子了,我甚至都跟徐其銓提過這件事,後來,我沒敢要。我覺得,我還缺點兒什麼。
“缺什麼呢?”我問過徐其銓。他埋頭在柔和的台燈光卞,正在為一本科普雜誌寫一篇關於飛碟的文章。這樣的業餘稿費收入,一年總也可以拿到三四百元。他沒抬頭,甕聲甕氣地嘟囔了一句:“別發神經了1”
是的,還缺什麼呢?
“神經病!”
兩年……
今天,當俞葉突然麵對著另一個靑年竭力要掩飾的眼淚,而自己甚至為這眼淚激動時,她恍然覺得有點明白自己缺少的東西了。啊,別人的微笑,別人的眼淚!我注目過嗎?這世界上還有別人的微笑和別人的眼淚……在社會“直角座標係”中,自己這一條直線的延伸,必然要和別的直線發生交叉。正由於這些錯綜複雜的交叉,才構成了曆史的線條。人總是要生活在這種交叉中,要對這種交叉承擔責任,使它們密集起來,構成一個個光明、美好的平麵。這正是人類世世代代的終極願望。
現在,居然有這樣一個隻能算作“陌生人”的人,毫無保留地把某種期望委托給自己,讓自己窺見他心中最強烈的一道閃光。自己雖然還不清楚這道閃光為什麼會這麼強烈,這種期望又具體地朝向哪裏,但,這來自兩年來她習慣了的同心圓以外世界的閃光,使她象備嚐艱難、跌跌撞撞走出原始胡楊林裏以後,終於看到一條彎彎曲曲,卻實實在在的馬車路時那樣,感到暈眩般的驚喜和歡欣……
……三〇三號病房。套間。顧伯住在這裏奢
門虛掩著。
裏邊沒有人。
“您在裏邊等一會兒吧!”護士說。
“好的。”俞葉回答。
她在外間的沙發上悄悄坐了下來。
俞葉是三歲的時候,跟著在總局(當時還叫“生產建設兵團”〉工副業處設計隊當工程師的父母從南京調到這邊遠的墾區來的。當時主管墾區工副業生產的顧伯,十分器重這對年齡和他相仿的知識分子夫婦。那時候,在基層農場、廠礦,若有一個正經八百的初中畢業生,也就是寶貝了,何況是大學畢業的呢?兵團機關食堂給他們開了中灶,享受科組級幹部待遇,還從後勤部搞來了一輛六七成新的嗄斯六九車,供這些工程師們使用。那時,顧伯任工副業處的處長。他是這些工程師們簡陋的家庭裏的常客。在頻繁的串門作客中,他要使他們在這邊遠地區安心工作,又不動聲色地請教到了許多技術知識。在這些來往中,他和老俞夫婦結成了莫逆之交。
他是個相當肯千而又能幹的千部。
在墾區的第一個農場籌建第一個馬拉農具修理間的第一盤紅爐的是他,後來家當擴大,陸續辦起拖拉機修造總廠、糖廠、造紙廠、毛紡廠、水泥廠、食品加工廠……在綿亙數百公裏的塔拉肯特爾山群中開煤礦、采石棉、找雲母、淘金、挖瀝青、以至建鈾礦基地,他一直主管著
工交這一攤。他為這些廠礦企業撤過職、記過過、差一點被判過刑。老戰友讓他改行,讓他重新穿軍裝,回到軍區炮兵部隊去,他沒幹。
“我不相信我隻能伺候山炮迫擊炮〖”他在回答那些勸告時,臉上毫無表情,顯出一種十分嚴峻的神色。正因為他這樣執拗,這些工礦企業的基層幹部真是又怕他走,又怕他留。一九五八年,胡樹屯煤礦發生的特大傷亡事故,他負有直接的責任。那時,俞葉的父親曾幾次提出報告,陳述在勘探資料和技術力量嚴重不足的情況下,倉促上馬會造成不堪設想的後果。他駁回了俞葉父親的意見I“現在國家和黨需要煤,需要鋼鐵。許多事情,在局部看來是不可行的,而在全局看來是必需的可行的,局部就要想一切辦法把事情做上去。這是對我們黨性的檢驗。你們看看礦上工人的幹勁……”
“工人局限在一個窄小的掌子麵裏,他們並不了解實際的情況。”
“照你說來,黨的領導者不了解實情,工人也不了解實情,那麼,誰了解呢?隻有你們?”
話已經說得夠有分量的了。
“我不是說隻有我們才了解情況,我隻是把我了解到的那一點點實際情況提供給領導作參考。”
“是作參考,還是一定要領導照辦?”
“如果你們認為這意見有道理,照著辦一次,也未嚐不可。”
“可現在的實際情況是需要煤!省裏大會戰指揮部一天四五次的長途電話,不是你在接1我的老兄!”
老俞不作聲了。
胡樹屯煤礦還是決定要上。
一天晚上,老俞夫婦倆一起來敲顧處長家的門。他們要求到胡樹屯礦去蹲點。
“你們在搞什麼名堂?我的老夥計!”從那次爭論以後,老俞幾乎有一個多星期沒去串門。他夫婦倆的突然請求,不能不使顧尚年感到驚訝。
“去從工人身上汲取汲取政治營養。”老俞淡淡地說道。“別給我悶著葫蘆賣假藥了。開瓢吧!”
夫婦倆猶豫了一會兒。俞葉的媽媽對俞葉的爸爸說:“說吧,老顧是直性子,我們也別拐彎吧。”
俞葉的爸爸問顧尚年:廣聽說你決定親自去胡樹屯蹲點?”
顧尚年說:“是啊。”
“我們考慮,你去還不如我們去。”
“哈哈,你們就這樣和自己的頂頭上司當麵開銷?”“我們來,是把你當我們的朋友,沒把你當頭頭,把你當常到我們家來,愛和小俞葉爭著吃螺絲卷的大胡子叔叔。”
“問題看來還挺嚴重啊。”笑容從顧尚年臉上漸漸隱
去。
“我們仍然堅持,胡樹屯礦上馬,合適的時間是存兩
年以後……”
“迅猛發展的經濟形勢可等不了我們兩年。”
“我們今天來不是要重新挑起爭論。這件事既然做了最後決定,我們不必再去爭論了。我們想,我們到胡樹屯去,比你去合適。”
“何以見得?”
“我們不同意胡樹屯上馬,肚子裏有一本困難、問題、技術障礙的賬,用上這本賬,也許能使這個礦在上馬以後能夠順當些。”
“你們不覺得自己還缺些什麼嗎?”
“我們缺的,礦上的領導和工人會給我們補足的。”“你們去能代替得了我嗎?”
“所以希望你能給胡樹屯礦的同誌打個電話,要他們充分尊重我們在生產、技術方麵提出的建議。”
“要尚方寶劍來了?”
“也可以這樣說。”
“胡樹屯必須在三個月裏出煤。這柄尚方寶劍不能給你們。”
“那麼,我們……盡力而為吧。”
他們去胡樹屯了。
兩個月後,他們倆同時在那次特大事故中殉職。當顧尚年接到礦上打來報急的電話,他頓時冒了一頭虛汗,一種預感使他貼緊話筒大聲叫道:“俞工程師現在在什麼地方?”聽筒裏好半天沒回音。在顧伯再三催問下,才傳來
一聲沉重的歎息:“他……他兩口子……”顧尚年沒讓礦長說下去,他也無法抑製自己再聽下去,大叫了聲:“別說了!”他把電話往桌子上一扔,衝到辦公室門口,又跑了回來,一時間,他不知道該幹些什麼,該到哪兒去。一分鍾後,他冷靜了下來,給兵團政委打了個電話,報告了事故,請求處分,然後立即驅車去胡樹屯了。一個小時後,兵團所有主要領導都趕到了現場。
……他差一點被判了刑。如果不是兵團黨委保了一保,他就真的穿上了黑衣服。在接受組織處分時,他對省委組織部來的同誌說:“給我什麼處分,我都沒的可說。如果,要我自己說,有兩句話。一,希望把黨籍留給我。二,允許我把老俞夫婦留下的那個小妞撫養大。如果組織上覺得保留我的黨籍,實在不利於挽回影響,不足以告誡後來者,那麼無論如何也要答應我收養那個孩子。我現在……對於老俞夫婦……能做的,也就隻剩下這一點了。請如實向省委報告。至於胡樹屯礦,還是不能丟。搞粗了,搞冒了,是我狗屁!但礦本身還是有希望的,殺我一千次頭,我還是要這樣說!”
顧尚年被下放到煤礦去勞動。
動身去煤礦的前一天晚上,他被準許回家。總局幹部部的同誌把俞葉從省城寄宿的八一學校領到顧家,對她說:“這就是你的顧伯、邵姨。今後,他們會……”話沒說完,小俞葉就哭著衝過去,向他要爸爸、要媽媽,撞翻了端來的蛋花甜羹,跺著腳,咬住顧伯的手,狠狠地咬,血染紅了她的嘴角,同臉上的淚水一起流下來。在場的人都慌了。邵姨的臉“唰”地白了,撲過去,要拉開這小姑娘。顧伯沒讓他們攔俞葉,他讓她咬著,他摟著俞葉,手顫抖著,仰起頭,緊閉著雙眼,一動也不動。兩顆豆大的淚珠,忽閃著,從他布滿皺紋的眼角慢慢地、沉重地淌了下來。這是俞葉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顧伯在她麵前流淚。她呆住了,終於,慢慢鬆開了牙關……
多少年了,下級怕他,信賴他I上級倚重他I同級既依靠他,又提防他。這些年,許多千部幾經折騰,都在考慮在退休前把人緣搞得通融、平和些,他卻好象改變不大。隻是主觀粗暴的毛病收斂了不少,有時倒顯得異常地沉默通達。
俞葉在沙發上直了直腰,變換了一下坐的姿勢,讓自己坐得稍自如一些。
這些年,顧伯寵愛她。是因為他心底裏始終燃燒著對老俞夫婦的內疚和愧悔,而俞葉從小懂事、聰敏、上進心強、善於體貼別人,不管走到哪兒,都招人疼愛,則起了主要作用。正因為這樣,他一旦感覺到她在變,他就無法忍受。這種變化倒不在於一個三十出頭的人,反而沒有小時候穩重,走起路來,好象什麼人也瞧不見似的,挺著胸脯、直登登地來,直登登地去。也不在於一到夏天,竟穿起緊身的短裙,連襪子也不穿,光著腳丫穿那麼耀眼的白涼鞋,而且遇到什麼事,常常一個人躲在屋裏,默默流淚,從來沒有聽到她說過一句:“好的,我去找組織談談。”……她所有的興趣都集中在徐其銓和她那些和她一樣的朋友身上。看到她好象每天都在往外發信,每天都能收到寄來的信,他也感到不可理解。但這些,都還不是不可忍受的。使他感到無法忍受的是她變得冷漠了一她竟然自己設法往省城調,看不起埋著她父母忠骨的墾區,而且變得對自己以外的事很冷漠,或者淡淡地一笑,輕親飄地應付一句:“是嗎?”或者不屑一願地走去……
他直覺地認定,她的這種“冷”,是從徐其銓那兒來的。一九七七年知青鬧事後,落實知青政策比較地引起各基層組織的重視了。總局係統按政策讓近萬名知青回了城,在這近萬名得到批準回城的知青中,有三個主動提出不回去的,其中一個就是徐其銓。作為總局主要領導幹部的顧尚年照理應該欣賞這個剛強的青年,事實上完全相反。他不容歡這個絕頂聰明的徐其銓,簡直到了厭惡的程度。理由隻有一條,在頻頻的接觸中,他從他身上感到了那種襲人的冷漠。
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俞葉就踱到走廊裏去了。房間裏所有那些擒熟悉的、顧伯日用的器具:雕花鑲銅木把的保溫杯、仿蛇皮花紋的人造革眼鏡套、黑色的雙拉鏈的公文包、本來就很粗但又纏上幾層布條的紅藍鉛筆……都使俞葉感到一種莫名的緊張和不安。
她走了出去。
她在走廊裏一長排鋼窗前站著,呆呆地望著樓前幹黃的草皮。
“啊,你來了。”聲音從背後傳來。
是顧伯!她一顫栗,身不由己地很快轉過身來。這聲音蒼勁、粗亮,聽不慣的人會覺得發出這個聲音的人舌頭大了些。可白河子的老職工喜歡聽到這個聲音。俞葉也能從一千個人的聲音裏把它分辨出來。
是他。一年多未見,眼窩下虛腫了許多。他的個子並不顯眼,中等個還稍低些。但他粗獷的臉型,那高而寬的顴骨,長著許多疙瘩的兩頰和古銅色皮膚上粗重的深深的皺紋,再加上那壯實、有力、異常突起的下頜,給人造成的印象往往是難以忘懷的。
他推開門,把俞葉讓了進去。三〇三房間的熱水管上不來水,他到隔壁病房洗澡去了。他到衛生間晾起毛巾,用一條千毛巾重新用力地擦了擦還濕著的頭發,從床頭櫃裏取出梳子,梳理了一下並不見稀疏的白發,然後端起那杯涼了的茶水含了一口,漱了漱嘴,吐在痰盂裏,又從暖瓶裏往保溫杯裏摻了些滾燙的開水,小心地呷了一口,這才鬆開睡衣腰帶,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隻有到這時,他才正過眼睛看了看在一張方凳上怯怯地坐著的女兒,從水果盤裏拿趨一隻鴨梨,慢慢地削著,問:“怎麼,還哭鼻子呢?”
俞葉忙用指尖輕撫一下臉頰,果然在自己的鼻凹裏摸
到一滴冰涼的淚珠。她不清楚自己怎麼會哭的,什麼時候開始哭的,又為什麼要哭。她曾經想好,來了要向老頭子發一通火。顧伯的提醒,反而使她感到心酸,一低頭,眼淚便象斷了串的珠子,直滴到褲腿上。
“委屈了?”
“……您身體……好嗎?”
“好好好,可就不想看見我俞丫頭的眼淚!”
“你不想看見,今天偏讓你看看!”
“好,你準備哭多長時間?我在外麵等著。”
他果真要往外走。
俞葉也果真哭起來了。把一年多的怨氣一起發泄了出來。哭了一會兒,她擦擦眼淚說:“有什麼事,您吩咐吧。”
“我叫你來,不是聽你來訴苦的,也不是讓你來探病的。我沒什麼病!有一點兒,發過一陣,十天前早好了。”他燃著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醫生和邵姨為了抽煙一事幾乎都向他拍過桌子,他還是抽,不過,比起年輕時畢竟節製多了。一支煙,至多抽四五口,其餘的都讓它在煙缸上靜靜地自燃掉。仿佛沒有一支煙在麵前燃著,他心裏就象缺了什麼似的。現在,他就是在深吸一口後,讓它在一邊冒著煙。
“我和你將要談的話,不希望有第三者知道。包括你那個徐其銓。”
“我們已經不在一起生活了。”
“誰知道你們的那個分居,是個啥玩藝!”顧伯銳利的眼光中明顯地流露出這種不信任。“不管我們談出什麼結果,我們所談的任何細節問題,就到這房門口為止。你聽明甴了嗎?”
俞葉機械地點點頭。她聽到自已的心在評怦地跳。她暫時顧不到施國良的委托了。她隻能順著匍然而來的排浪飄去,她看到港口裏升起了預督暴風的竹編空心圓球……“知道塔拉肯特爾聯營公司嗎?”他問道。
她點了一下頭。
“這個公司是這幾年裏由塔南知青們搞起來的,集體所有製的,我支持的。搞了個羅布麻加工廠,什麼叫羅布麻知道嗎?就是野麻。用野麻的紗織布,抽紗繡花出口,外國人很吃這一手。他們賺了不少錢,又辦了羅布麻副產品加工廠,搞羅布茶和羅布麻降血壓新藥,羅布麻養蜂場。野麻花從五月開花,哩哩啦啦可以一直開到九月,大片大片的,幾萬畝一片。他們養蜂,辦旅遊服務部,開飯館、旅館,把手伸到了白河子城裏來。現在一年純利潤三百萬!他們那個經理施國良工資每月一百五十元,比我們總局機關一九四八年當兵的科長的工資還高。有人就喊叫不合理啦……”他歎了口氣。他站起來,拉開窗簾,背對著俞葉,突然問道:“認得施國良嗎?”
俞葉摸不準他這句問話的真意,支吾著沒說出一句明確的話來。
“怎麼?忘了?在塔南見過他的。你離開塔南沒幾天,他帶了四五十個人,串通了一個當司機的上海青年,開出一輛老掉牙的道奇車,從塔三團出發,準備走東路繞過白河子城直接去省裏靜坐。在過塔河時,翻車砸傷了十幾個人,他也瘸了一條腿。我下令拘捕過他,要不是中央調查組要放他,我尚時真判他刑了。我當時放了他……想不到幾年後,又和這小子纏上了!”他苦笑笑,回過身來。
冒著嫋嫋青煙的那支雲煙,有三分之一變成了銀白色的煙灰。顧伯背著一隻手,用另一隻手輕輕敲了敲茶幾麵,讓茶幾麵的震動,抖落了煙卷上的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