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公司最近出了點兒事。”
“什麼事?”俞葉竭力讓自己保持局外人的平靜,裝著僅限於好奇。
“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小的事。讓人拿來做借口、打拫告,是滿可以的了。”顧伯沒有正麵回答俞葉。這使俞葉緊張起來。
“這個公司賺錢後,在白河子城開了餐廳、旅館、土特產門市部,馬上又要蓋營業大樓,於是想把自己,或者自己的小姨子大舅子調進去的人也多了起來。有的想到那兒去當經理、當科長什麼的。可是那兒所有千部都要由職工代表大會認可才有效。所有人事調動都由一年一度的職代會組成的人事審查小組審定。真叫一點情麵也不給。有人又叫了,這是不要總局的領導,是擺脫國營農場體製,是倒退……”他望著窗外又陰沉下來的天空,說:正好,在這個節骨眼上,公司出事了。借口有了,論據也夠了,加上公司實際主持人,這個施國良又是四年前的鬧事頭頭,一切都齊全了,有人準備把公司拿過去讓他們自己來辦。”
“誰?”
“這你就不要問了。”
“你是為了這,才進醫院的?”
“我不是對你說過了麼,病還是有一點兒的,認真地發過一陣!心裏痛麼!他們出的那件事,如果屬實,當然要辦他幾個!不過,還是要搞清範圍、性質,到底和施國良有沒有關係。就是和他有關係,也要看他到底是不是個壞人。如果是好人,還是個能幹的,那就是另一樣了。省裏和總局已經聯合組織了調査組……”
“您?”
“這次我不去了。他們叫我了,我不去。這個公司一直是我支持著搞的,我得回避。我還沒笨到那個程度,有人正盼著我纏進去哩!”
“你是叫我去參加調查組?”俞葉的心又一陣慌亂。“你真把你的顧伯當作笨伯了。”他探身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張上個星期的省報。在報紙的第四版右下角,刊登著塔拉肯特爾公司招聘兩名副經理的啟事。
“你去應聘。”他說。
“我?”俞葉叫了起來。
“你去。他們要考試,要試用,你在那兒呆兩個月,你去深入接觸一下這個施國良……”
“他有檔案……”俞葉不太想接受這個差使。
“他的檔案我已經能背得下來了。一個剛到三十歲的人,能有幾頁檔案材料?我要知道他是不是真心在為塔拉肯特爾聯營公司一千三百多名青年辦事!檔案裏不會有活人的心!你廠子裏我會去說的。”
俞葉知道自己廠的黨委書記是顧伯的老下級。
“我去應聘,別人就不會說是你支使我去的了?”“大家都知道你回來這十天,我不見你。既然我不見你,還能是我派你去應聘的?”他眼睛裏浮起狡黠的微笑。原來如此
“要是搞清施國良和他的同伴是一幫有心辦事業的人,又怎麼樣?”
“我決不會讓這個公司落到別人手裏。”
“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就很難說了……”他撿起煙蒂用力把它摁滅在煙缸裏,苦笑一下說,“也許,……我就該退休了……”
“我要考慮考慮。” “
“我並沒有要求你馬上答複我。”
“給我多少時間考慮?”
“二十分鍾,盡夠了。”
“一十”
“二十分鍾後,我要去接受理療。”
“你不能讓你那可療可不療的理療停一次嗎?”
“你在這兒呆的時間不能太長!”
“我明天答複你。”
“葉子!這對你並不困難。你去以後,隻要把你的直覺毫無保留地帶給我就行了。”
“我明天答複你!”
“你個倔丫頭!”
“您不知道,如果讓他們知道我是被派去考察他們的,他們會怎麼想我嗎?‘克格勃’……我得慎重考慮!”
俞葉說著,就跑了出去。
她忽然想起,她還沒有向顧伯提起施國良求見的事。
還回去?不,…”
俞葉一口氣跑出醫院大門。天陰得就象馬上要下大雪似的。風既冷又硬。剛才一跑,把自己那條兔毛長圍巾忘在頋伯病房裏了。現在,呢大衣的領子裏格外空落,風直往裏灌。
公共汽車上沒幾個乘客。女售票員裹著藍色的棉工作大衣,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司機閑聊著。車到一個小巷口,又停了十來分鍾,司機到小巷子裏,提溜出一布口袋花生,塞在駕駛座底下。開到解放路廣場,天快見黑了。在“嗖嗖”的冷風中,廣場象被舐過的盤子一樣,分外幹淨、冷清。
她下了車,沿著廣場街,走到過街門樓下。
她看見在施國良房門外的摟道裏,有個瘦小的黑影,
披著一件舊的軍皮大衣,側身在廊柱背後躲風。煙頭的紅火在陰影裏一亮一暗。
“有人在監視他?”俞葉額角上滲出了一層細細的冷汗。她縮到過街門樓的暗處,貼著那陰冷潮濕的圓拱形牆壁,盡量不使自己的喘息發出聲響。
院子裏黑靜。不知道哪一家晾的床單,天黑了還不往回收,凍得象片簿板,被風一吹,晃蕩著發出“格吱格吱”的聲音,好象正在裂開似的。
那個瘦小的黑影跑下來,並且呼哧呼哧地在叫她廣俞葉同誌,俞葉同誌1”
她越發貼緊牆壁,向過街門樓外跑去。
那瘦影又叫道:“您……您跑什麼?”
啊,是送她回家的那個趕車老人。
俞葉鬆了口氣,肩膀抵著路邊的一棵槐樹,簡直要軟燁下來。
“小施不在。他有點兒急事。但十點以前一定趕回來。他托您的事,還耍麻煩您費心々”
“他叫您在這兒等我的?”
“他說您一定會到這兒來的。”
“我還沒替他問……”
“那就麻煩您,問一問吧7他聳了聳眉梢,他那象核桃殼似的布滿深深的皺紋的臉扭動了一下,仿佛說:“我替他謝謝您了。”俞葉心頭一熱。
老人鼻尖下流的清鼻涕水隱隱發亮。
“您沒別的事了吧?”他掏出一塊髒手帕擦了擦鼻子,問道:“十點,不會忘吧?”
“不會的。”俞葉說。
老人騎上馬走了,沒說上哪兒,俞葉也沒問。他留下一串越來越微弱的馬蹄聲和風聲。
四
信不信由你:世界上的事情到頭來總是急轉直下的……
現在是六點。
還有四個小時。
她在街上猶豫著,躑躅著。
回家去吃頓熱熱呼呼的晚飯,在暖氣片前舒舒服服坐一會兒?下午的郵班又送來了誰的信呢?或者到顧伯那兒去取圍巾?去告訴他,施國良懇切求見?不,還是暫且不要提這件事吧,不要讓顧伯知道我在今天以前見過施國良了。別讓他因此又產生什麼誤解和疑慮,而放棄讓我去了解施國良的打箅。塔拉肯特爾,我真的能為你做些什麼嗎?我能經得住顧伯的信任?我能看得準另一個人……
她裹緊了大衣。
她第一次強烈地意識到自己被卷到與別人的命運休戚相關的一場暴風中去了。她顫栗了。一架夜航班機閃爍著紅綠信號燈,低低地鑽出雲層,從她頭頂上飛過。啊廣在
這個時刻開放自己,伸出你雙手觸摸這世界……”
為了誰?
又為了什麼?
她呆呆地望著遠去的夜航班機,覺得自己象一朵柔嫩的蒲公英,被噴氣機卷起的大氣渦流帶遠了……
“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她對自己說。
她向廣場街上燈光最亮的地方走去。
塔拉肯特爾餐廳。黑褐色大理石貼麵的矮牆上,用耀眼的霓虹燈管彎成的一朵粉紅色的野麻花,在冰冷漆黑的夜空裏閃爍著。
餐廳裏很暖和,這是使她最滿意的。她剛解開大衣扣子,一個三十來歲,高個、闊臉膛的男服務員走過來,替她把大衣存到衣帽間,問清她隻是一個人用餐,就把她帶到大廳深處一根方柱子後麵,一張鋼管彎製的塑膠麵獨座連椅桌旁邊。
“您看這兒行嗎?”
怎麼不行呢?這兒桌上有一盆盛開的紫色瓜葉菊。這兒安靜。她可以遠遠地躲開那群劃拳取鬧的青工和坐在他們中間那些矜持而又得意的時髦姑娘I躲開那些剛從集市上賣完貨出來的中年人,還有一他們身上那股極難聞的莫合煙、酸白菜、汗垢的混合氣味I躲開低頭隻顧在啤酒瓶和桔汁瓶中間說悄悄話的情人們……
她點了一盆肉糜豆腐、一個冬筍肉片鮮湯、二兩花卷。她本來還想要一小杯山葡萄酒的,可又不好意思開口。一個女人怎麼可以單獨要酒喝?
在度過這樣一個下午以後,她真想喝上一口帶點兒酸味的山葡萄酒一釅釅的,會把杯子和嘴唇都染紫了的葡萄酒。一小口就行了。世界上的人,並不象徐其銓說的那樣,都是在為自己而活昔。這使她高興。徐其銓曾經有意地在她麵前挖苦過顧伯,說他和所有那些老頭子們並無差別。他嘲笑邵姨津津樂道地做紅茶菌液,忙著收藏各種各樣珍貴的皮筒子;嘲笑她在舊貨商店挑選皮貨時的老練,對行情的諳熟,手法的巧妙,以及眼光在接觸那柔潤、光耀的毛皮時無法遏止的喜悅;嘲笑她這些年說是半休,實際上從沒有認真上過班1而顧伯卻對所有這一切一直保持著沉默。對於總局機關裏“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寧可為自己今後辦事留條路,也不去對別人捅的漏子說半個不字的風氣,他也保持著沉默……
這些是事實。俞葉和顧伯吵過,說他不管邵姨身上發生的變化,隻把挑剔的眼睛盯著年輕人。後來不吵了。她難過,也淡漠了。“何必呢……”今天她才知道,沉默,並不是顧伯心靈的全部。當她退到那一個又一個小巧的同心圓裏去以後,生活照樣在她所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地方,進行著鐵和火的交戰
“應該告訴施國良,見不見頋伯無所謂,顧伯還是支持他們的,在為他們苦惱。這會使他高興的I”她想著,忽然興奮起來。對,把那個服務員叫來,要它一杯葡萄酒。
怕什麼?誰說女人單個就不興喝它一杯? ’
她站起來找服務員。
這時,一輛北京吉普開到餐廳門口停下。從車上走下來四個穿軍皮大衣的人。當然,他們不是軍人,沒有戴軍帽,從新大衣衣擺下露出來的褲子,也都是雜色的。餐廳裏的客人已經到達飽和狀態了。他們卻並不急於找座位,站在玻璃門旁那木桶裏栽的掠櫚樹下,細細地玩味著在枝形吊燈下顯得格外明亮、嘈雜的餐廳,好象他們預訂了餐間,現在隻等著服務員來帶路。他們那種居高臨下,悠然自得的神氣,俞葉是熟悉的。她有很多不乏這種神氣的朋友。經驗告訴她,這些人至少是省一級單位的。而她完全沒有想到,在這四個人裏麵,居然看見了徐其銓。:
他I … 入‘
:她突然有些慌亂,把身子往方柱子後麵閃了閃。
“他來幹什麼?”她緊張地思忖著,不斷地從柱子後斜著眼;瞟著徐其銓和那三個與他同來的人。這三個人,俞葉都熟悉。正在說著話5饒有興昧地指著牆上菜牌,介紹他的家鄉風味“羊肉泡饃”的,是省經委的一個處長廠另一個是省社科院經濟所、專搞市場經濟調査的;第三個是白河子總局紀委籌備小組的。四個人中,除了那個專搞市場經濟調査的歲數比徐其銓小,那兩個都比他大,大得多。
他肯定也看到了俞葉。但他依然畢恭畢敬地站在那位處長麵前沒有動,臉上露出謙卑的認真的微笑乂他到西安出過兩次差,回來對俞葉說過,那被一些關中的老同誌每談必嘖嘖稱道的“羊肉泡饃”也不過如此。口氣是相當輕蔑而又揶揄的。但是現在,他卻用仿佛從來沒有聽說過那種“美味”,而又對此十分感興趣的神態聽著。他的個頭沒處長高,所似必領仰著頭聽。他已經開始發胖,那本來比較有光澤,表情也比較豐富的眼睛,這時顯得那麼隨和、甚至有些遲鈍;迅有由於“專注”地聽,而略略張大了的鼻孔,所有這一切(都蒙在一層細細的油汗之下,由於在明亮的燈光下仰著臉而顯得越加明顯。
池身上穿著作麼,被那件軍皮大衣遮住了,看不見。打皺榷的藍布褲子舊貨商場貨架上挑來的老式圓頭皮鞋,是可以看得到的。他偏要穿得那麼違遢。俞葉說過他你至於這樣嗎?沒看見你們經濟所的那兩位副所長出國回來後,原來的那副黃框子老式眼鏡不見了,也換上了國外時興的金邊大鏡麵的自動光差變色鏡?”他說你不備啊I無論他們自己怎麼變,他們……總還是希望自己手下的人樸實些、踏實些、老實些、憨實些。誰都希望能在一個比較穩妥而又保險的環境中工作,手下有一幫順從的人,何況是到了垂暮之年、,力不從心的時候……”
現在他就是那祥謙卑地看著那位還沒到垂暮之年的處長一就連他身上為了出差借公家的那件皮大衣,在那幾件裏也是比較舊的,有堅褶紋,有了幾塊淡淡的油斑。
每一次看到他這樣~想到他這樣,俞葉心尖都會打蘸,真想找個誰也看不見的暗處,用雙手蒙住臉,偷偷地哭一場。
他那樣地戴肴麵具與一切於他有用的人相處,包括顧伯在內,處處表示著自己對他們的“誠懇”、“忠實”。顧伯為什麼還要說他“冷漠”?
當然,邵姨是喜歡他的。這幾天,邵姨就拿著一摞他們分居後,徐其銓寫給顧伯和她的信,對俞葉說:“你看看人家,照舊每隔十五天來一封信,每封信照樣寫兩頁半紙。信上從來不說一句你的不是。除了談他自己的工作,就是把他在省裏就近聽到的省委領導和中央領導同誌的內部講話詳詳細細地捅給你顧伯。有些,你顧伯當然早就聽過傳達的了。可有些,比傳達的詳細得多,也尖銳得多。人家還是想著我們的,我真不知道你述要人家怎麼樣?”是的,連顧伯、邵姨的生日和結婚紀念日,他都調查得淸清楚楚。分居後,每到那一天,他照舊托人從省城鉿兩老梢來禮品。而這些“重要的日子”,俞葉幾乎都忘得千幹淨淨的了。 -'
我還要他怎麼樣呢?啊,那一層細細的油汗……俞葉再次回過頭去的時候,玻璃門旁那棵桶栽的棕櫚樹下,已經不見他們幾個人了。
“大概是到樓上雅座間去了……”
她鬆了口氣,但又為徐其銓終於沒回過頭來認認真真地和她打個招呼,而隱隱地惱火和惆悵。她想催餐廳的服務員快點上她的菜。她不願意在他下樓的時候苒看見他。服務員竟不召而來。仍是那個和藹可親的臌務員。“您是俞葉同誌吧?”他略略彎下腰,笑容可掏地問
道。
“什麼事?”她一怔。不清楚他怎能叫得出她的名兒。“這是您剛才付的飯錢,您點收一下:。” …
“怎麼回事?”她不解地望著他從桌麵上推過來的幾張鈔票和糧票。
“您這頓飯,有人替您付錢了。另外,他說您喜歡吃骨刺少的黃金,他又替您添了一盤糖醋黃魚,給您要了一杯山葡萄酒。他說他是……”‘
“他是什麼?”
“嘿嘿,”他似乎有些為難,“這樣的事,我們也是第一次碰到。不過跟他一起來的那幾位省裏和總局機關的同誌都作了證,說他說的是實話,我們才這麼辦了。他說……他是您的愛人。”
:“我不認識他!”2葉臉一下漲紅了。她忿忿.地叫道。“退給他!聽到沒有?!”
“我們的收入足夠我們花的。〃
“他有外遇?”
“我想他還不想砸自己的前程。”
“那麼,請您原諒,他在生理上有什麼缺陷,在夫妻生活上使您不能得到……”
“不是不是……”俞葉慌忙叫道。她不願再談下去了。她臉燙得都抬不起來。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詢問這些。“那麼,是什麼促使您要提出和他離婚的呢?”
什麼呢?怎麼說?說那一層細鈿的油汗?他星期天洗衣脤很勤快,鄰居都說他好。能讓她在床上多躺一會兒V他總是願意讓她多躺一會兒。他先起床,捏捏她的小鼻尖,
I
然後隨便想起什麼就叫她一聲什麼,比如“小白鼠”、
“小拖鞋〃:、“小阿姨”、“小神經”、以至“小鼻涕蟲”V”然後問一聲:“今天早餐想吃.什麼?不吭氣,我就按我的方案去實施了。”她照例隻是哼哼,翻個身照舊陲她的。於是,他拖著從上海帶來的木拖板,走到衛生間去衝冷水操,一邊哼萼跑調的“在這個時刻放慢腳步,看看花看籍書聽鳥唱歌……”一邊籌劃他十分重視的星期天的這頓早餐……
;、辦麼啤?…… …
吳審判員拿出兩張法院專用的黑格記錄紙,上麵密密地寫著許多字,蓋著的騎縫章鮮紅鮮紅。
I“這是我們到徐其銓單位調查來的材料。有關他的工作表現的。您可以看看。”
:她緝有齊,他的領導會怎麼說他,還用看尤:.
“請您還是再慎重考慮考慮。”
考慮?難道我沒考慮過?
她覺得那張微微發胖的臉已經來到方柱子後麵了。是
他。
“你好。”他從鄰座拖過一把椅子,在俞葉的對麵坐了下來。他的聲音有些發幹、發澀,顯得有些不自在。他掏出一塊揉得很皺的手帕在擦汗。“離開省裏前,我到家裏去找過你,想問問你有什麼東西要帶給兩老,才知道你已經來了。”
“……。”俞葉沒作聲。
“葉,半年的時間:對你對我,都已經是夠長的一次懲罰了。”說著,他下意識地把已經發黑了的白襯衣袖口往裏塞了塞。
“我們本來就不該走到一起的。”
“你覺得我們真的就沒有可能再一起生活下去了嗎?我到底有什麼地方不好?”
“你挺好……”
“不要用這種口氣說話,哪怕認認真真地和我談一
次。”
“夠了!” … -
“葉,這是不公平的!”他壓低了聲音,湊過頭來,
叫道。
“我隻是放棄我無法享受的東西。”俞葉一邊說,一
邊要站起來。徐其銓的臉湊得那麼近。他粗重的晬吸所噴出的熱氣直拂到她臉上。她忍受不了他那股油汗的氣息。但是,他從桌下伸過手來,一把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幾乎用一種絕望的神情,狠狠地說道:“聽我說下去。聽著。我知道你討厭我的是些什麼。你以為我就不討厭我這些東西嗎?但隻能這樣!我原先以為你是個聰明人,你會和別人一樣,去理解、接受這些年在人與人之間出現的、又要為大家必須接受的東西。我總以為在我們兩個人之間,應該有一種自然而然的天然的默契,不必讓我為你再耗費工夫。可我錯了。我後悔我沒有早早地和你敞開談談,我一直以為你會擺脫你身上的那些中學生習氣,會認識社會,服從社會,但你到底也隻是個中學生……”
“我願意這樣!”她要抽回手,但他捏得很緊
“你可以這樣,但我不能,不能1”
“鬆開手I”
“聽著!”
但他的手突然鬆開了。那個處長來了。徐其銓忙站了起來。
“打擾啊!是俞葉同誌吧?”處長帶著濃重的西安口音,微笑著向俞葉伸出手去。他的嘴唇很厚,個子很高,但說話的聲音不大,似乎是卡在嗓子眼裏了,聽起來好象在感冒。
“處長,您坐。”徐其銓用相當熟練和麻利的動作,把自己的位子輕輕挪到處長身邊#
“不了,不了。今天你不回賓館了吧?”:
徐其銓忙說:“不不,我要回的。”
“這有什麼嘛!好好談談。久別勝似新婚嘛!好好談談。”處長仰起頭,很高興地笑著,然後對俞葉說,他和顧副局長很熟,相擋熟。又對徐其銓說,明天上午俾們昕總局紀委介紹情況,他能在早上七點四十五分以前趕回賓館就行。然後又回過頭來對俞葉說他和顧總的關係……在他回過頭來的一刹那,俞葉看得很清楚,滔滔木絕地說著的處長不慎噴出了幾點唾沫星子,落到徐其銓的臉上和額角上。俞葉心裏一格愣,稍稍往後閃了閃。她覺得她的臉頰和額角的幾個地方,也有星星點點的那麼點東西,使人感到膩味。她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抹了抹。徐其銓卻一直一動也不動地保持著那種專注的饒有興味的微笑,靜靜地注視著處長的眼睛,仿佛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直到處長住了口,點了頭,轉過身走上了樓~他才慢慢掏出手絹,擦了擦臉。她突然難受起來。‘啊他真忍得住!
還要談下去嗎?她向衣帽間走去。徐其銓匆匆跟了過來。‘ 1;
“葉,葉,你聽我說……”他在她身後急急地走著,躲閃著擠過來又擠過去的顧客和服務員。 '-
這時,俞葉看見過去和徐其銓交過朋友的一個,叫宋慧文的女青年,從衣帽間存完大衣,迎麵走了過來尬認識她、知道她。她曾經是全總局係統的知青標兵。她就是徐
其銓在他的長篇連載通訊《野麻花,你在嚴寒中開放……》中所寫的那個鐵姑娘班班長。那年冬天,她帶著那個鐵姑娘班,在水庫上向一萬五千名男青年挑戰,持續兩個多月保持水庫最高工效。那時工地上一時來不及播那麼多工棚,也來不及等搭完工棚再進施工隊伍。總有二十多天時間,有一半以上的會戰隊伍要露宿在篝火旁。本來現有的工棚規定是優先給婦女分隊住的。也就是這個宋慧文帶著她的鐵姑娘,背著她們的背包來到篝火旁,卻要把她們的工棚讓給那些叫苦的男青年。她們到男青年露宿區貼了許事海,報,為她們的空工棚怔求住戶。叫苦啟男育年在一片塘笑聲中不再吱聲了。不管怎樣,她們的舉動很快穩定了軍心,並且-直成為鞭策一萬五千名男青年為維護男子扠大丈夫的聲譽而奮鬥的一個重大心理因素。水庫修成了,她的身體垮了,而且再也沒複原過。她的事跡深深打動過徐其餘。那篇長達四萬字的連載通訊,他幾乎是在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裏寫出來的,一稿就通過了。;而的這篇激情洋溢的通訊,又深深地激動過許多象俞葉一樣的姑娘。她們正是在這篇通訊裏,才恍然知道,在《牛虻》這本她們不止看過一遍的書裏,竟還有這樣一句精彩的格肓:“神父……我必須跟隨我所看見的光明,走我自己的路。”俞葉知道,當時,徐其銓每三天就有一封熱得燙手的信發往塔南6後來,隻是由於宋慧文自已提出,她身體不好,年齡又比徐其銓大,今後不僅不能照顧他,反而會累贅他,
希望中斷關係;也由於她身體垮了以後,電台、報紙上便不常有她的名字出現了,他們之間也就慢慢疏遠了。這些情況,徐其銓都告訴過俞葉。俞葉從來沒有嫉恨過慧文大姐。她過去敬佩她,覺得慧文大姐已經做過的和正在做的,她一輩子也做不到,現在她又深深地同情她……—見宋慧文,俞葉馬上站住了。宋慧文也看見了他們,並且趕快騰出一隻手來(她手裏拿著幾包中藥)笑著跟他們打招呼。俞葉微笑著先跟她點了點頭,然後回手去拉徐其銓,想告訴他慧文來了。她一回頭,卻看見徐其銓極快地背過身,走到幾個在人家椅子後麵等位子的顧客中間去,躲開了宋慧文的視線。
宋慧文不無尷尬。由於個兒瘦高,顯得比一般姑娘長的胳膊剛伸出一半,霎時間在空中呆住了。她同樣瘦長的臉盤,先是變得更蒼白,馬上又紅了起來。她很快收回手去,鎮靜了一下自己,大方地向難堪地呆立著的俞葉點了點頭,還笑了笑,轉過身,擠到隨著夜市高峰的到來而顯得越發擁擠的顧客中去了。
“你怎麼可以這樣?”當徐其銓重新回到她身邊來要求再談下去的時候,俞葉竟抑製不住地哆嗦起來。’‘
“她看到我了嗎?”他急急地問俞葉。!
“她向你伸出手來了!”不知道為什麼,俞葉的眼睛竟濕潤了。
“糟糕……”他眯細著眼,向宋憊文擠去的方向看了
看。
這時,他們走到衣帽間側背後的牆凹前,這裏幾乎沒
有人來往。
她站定了:“徐其銓,就這樣吧,該說的都說了
“葉!”他突然漲紅了臉,眼睛裏閃著紅光,一把抓住俞葉的胳膊,把她拉到牆凹的暗處,喘著粗氣,說:“葉,你看不出,我對你是真心的嗎?真心的!”
“謝謝你。”
“你聽我說!”他的手捏得那麼緊,俞葉感到了疼痛。“你隻要打幾個電話,到那些‘叔叔,、‘伯伯’家裏吃幾頓飯,就可以把我們倆一起從這個單位挪到那個單位,從白河子大搖大擺地走進省城。我行嗎?可是論才氣、論學識、論這些年在書桌上熬過的財間,你能及得我的一個零頭嗎?我也願意淸高,願意靠個人力量去奔,但在眼前這種人事關係中清高抵個什麼?!”
她往後縮去,拚命掙脫他那隻有力的手,但他越捏越緊,她不得不低聲呻吟起來。
他鬆開了手,低垂著頭。一時間,在暗處看來,他仿佛變成了個衰老的、完全失望了的長者。
又是沉默。夾雜著粗重的喘息聲。沒等他們再開口,這沉默卻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斷了。
施國良身手敏捷地在餐廳門口跳下馬。早已候在玻璃門後麵的餐廳主任忙迎出去。他騎的是一匹純種阿爾頓馬。它那寬闊的胸脯上,鍛子似的毛皮,在透過餐廳玻璃窗而落到它上麵的燈光映照下,隱隱地閃著迷人的光澤。在距施國良身後一馬頭處,從另一匹青灰色菊花馬上跳下來的,是那趕車的老同誌、施國良叫他劉叔的。施國良把繢繩扔給劉叔,從餐廳主任那兒得知省裏來的同誌到餐廳來用飯了。 ,
“他們要了些什麼?”
“羊肉泡饃、涼菜拚盤和幾升啤灑,都是一般的東西。”
“不要給他們額外加什麼,也不要怠慢了他們。”“這個我知道。”1“各分點上的人都到齊了嗎?”
“在後脘小會議室等著。”
“你告訴他們再等我十分鍾,我到樓上去看看。”
“不認識。”娃的臉又紅了。她自己也驚訝,在撒這個“謊”時,競那麼平靜,而且自己也不明白,有什麼必要要把這一點向徐其銓瞞起來。
“是嗎?”他顯然不相信俞葉的話,但在此時此地,他不想說穿它。他在調查組裏知道顧崗年這老頭兒和施國良相當熟,關係極近。既然這樣,顧尚年平時擇然不在俞葉麵前提及施國良,她不知道這施國良,完全不可能的。但這時,把話頭扯到這一邊去又有多大意思呢?他一邊乜斜著施國良,一邊順著俞葉的意,告訴她道:“這可是個風流人物,名震遐邇的塔拉肯特爾公司的經理。”
“是嗎?”俞葉想刺他一下。“這倒巧,我正想找他。我在這兒,就是要等著他的。”
7“幹什麼?”
俞葉掏出那份登有招聘廣告的報紙。
:““是嗎?” 、::‘
:徐其銓袞然壓低了聲音,狠狠地問道:“是那個瘸子說動了你,你才回來?他怎麼抓住你的?他一直纏住你顧伯不放,現在他又想趴到你身上來……”…
“徐其銓!你……請你自重!”、
#原諒我。葉,你聽我說,我鈀我能告訴你的都告訴你。我比你了解這個公司,了解這個施國良。當年,我在
叫過我徐老師!”
“這又怎麼樣?”
“我就是被抽來調杳這個公司的!”
俞葉收住了往外走去的腳.望著忽然陷入極度不安的徐其銓。她在身邊的一張椅子上,慢慢坐了下來。
五
野麻花,你為什麼偏偏要在嚴寒裏開放?
俞葉在徐其銓詳盡地敘說完他所了解的施國良以後,是怎麼推開徐其銓攔阻她的手;怎麼跑進風雪裏;又徜徉著回到餐廳裏來;怎麼打聽到施國良在後院小會議室主持會議;又是怎麼不顧餐廳主任的婉言推托,而終於敲開了會議室的門的,她已經記不清了。一切,都仿佛是在一刹那間發生的,快得都不容人靜下來想一想,是否需要這樣做。
現在,當會議室的門已經打開,那紛紛揚揚的雪花無聲無息地飄落在她肩頭、額發上,飄落在她火燙的雙頰上,使她感到絲絲寒意時,她才發覺自己是那麼地魯莽、輕率,但已經來不及了……
施國良跟正在發言和負責做會議記錄的人低聲打了個招呼,從門旁椅子上堆得跟小丘似的大衣堆上隨手取了一件披上,一瘸一瘸地走出來,看到小小夫井的雪地裏站著
的竟是俞葉,不無意外。他正要從大衣裏探出手腕,去看時間,就聽見俞葉倉忙地冷冷地搶白道:“我知道還不到十點。” 、
俞葉的神情中的陰冷、失望,使他感到疑惑。
“到屋裏坐吧。”他忙推開隔壁會客室的門,並且拿起茶幾上的電話,告訴服務台,送一杯茶來。
“不要,我一會兒就走。”
他遲疑了一下,決定主從客便,又從電話裏對服務台說:“不用了,謝謝。”
就這樣,兩個人緘默著過了幾分鍾。
中午,施國良從總局醫院住院部三區主樓出來,就遇見特地趕來找他的劉叔劉興桐。劉叔告訴他,設在勝利水庫上的公司總部有長途電話打來找他,要他馬上回個電話。於是他急匆匆去郵局打電話。一路上還惦記著拜托給俞葉的事。 、
“顧總還是拒絕見我吧?”施國良先開口打破了沉寂,“我知道,省裏派人來查我們的事了,他的處境是比較難的……這件事,也難為您了。謝謝。就這樣吧。”他站了起來,伸手去聿電話叫車。
“施國良,聽說你鬧事以後,總局已經批準你回上海了?,’
“是的。我們公司的千部都不列入國家正式幹部的編製。今年職代會上當選,你就千,明年落選了,你就回基層千你原來的行當。我們這些經理、副經理在農場的花名
冊上都照舊是職工。所以落實知青政策的時候,夠條件回城的,都讓回了……”、
“你在上海呆了幾個月,又帶著戶口回白河子城來了?” ;、
“是的。”
“可是你並沒有交出戶口,你的戶口還一直在你口袋裏裝著。”
“是的……”
“什麼意思?”
“你帶著幾千名青年包圍總局調査組那天,也是我領你去見我顧伯的。是這樣的嗎?” :
“是……” '+': 、::;廣..'
“那天你對我顧伯說什麼了?”
“你說塔拉肯特爾窮,根子不在青年身上,你說了嗎?” ’…
1#“可是你爭氣了嗎?丨”兪葉虎地站了起來,“願伯支持你,一直為你們擔風險,可以說不顧家,不顧自己,連我這個女兒也不顧。你不再吃酸玉米饃,你住樓房,開起大飯館,出入有車,你千了些什麼名韋?!”‘
十公司裏有一千多名青年,他們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你貼過別人的大字報嗎?”“沒寫過,那時我還小,十五歲,小學文化……不過漿糊桶我提過。”
“現在輪著你對社會負責的時候,你怎麼就忘了造自己的反了?”
“你裝得倒挺有人樣!”
罌粟,―個多麼美麗的名字。鴉片,卻使人寒戰、厭惡。多少世紀來,人們從它球形的果實裏割取乳汁,製成能使千百萬人迷醉,從雨使整個民族、國家衰亡的毒品。但人們並沒有忘記這乳汁裏所含有的嗎啡及多種生物堿丨又是極好的止痛、止血的救命必需藥物。在戰場上,在手木聞,在那許許多多的人將要失去他們寶貴的生命的時候,它往往能挽救他們垂危的生命。為了藥用,世界上許多國家都在嚴密的控製下種植它。我們的國家尤其嚴格。
它能禍國殃民,又能治病救人。關鍵在於必須嚴加控製管理,嚴禁私種私賣,毒害人民。
他?
施國良望著跑遠了的俞葉,沒去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