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麵試”結束了,接下來的便是“口試”。兩家人圍在一起,中間的桌上擺滿了水果和點心,“考場”的氣氛顯得格外寬鬆。

“安民這孩子隻要是一回家,就雅靜長雅靜短地給我們說個沒完,既然孩子們有這個情分,我們做家長的也沒有什麼可說的。”聽了關安民爸爸的一番表白,宋雅靜心裏踏實了許多。她相信這個不善言辭的老人說的是真話,也相信關安民在他父母麵前不止一次地下過毛毛雨。

“孩子,到家了,別客氣。”安民的母親把一個剝好的桔子送到雅靜的手裏。宋雅靜注視著眼前的兩位老人。安民的父親,身材瘦小,精神矍鑠,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滿頭烏發,黑亮黑亮的。60多歲的人了,怎麼連一根白發也不生?他說一口河南話,顯然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歲月的風塵在他臉上刻下深深的皺紋,過於蒼老的臉和滿頭黑發不相協調。安民的母親頭發已經花白,輕微有點鴕背,給人的印象是幹淨、利落、善良。安民的眉眼像他媽,嘴巴和臉形像他爸。像一件被人挑選的商品,宋雅靜靜靜地坐著,不敢多說一句話,隻是偷偷地對“評委”們做出評價。接下來是對等“談判”的局勢。老人們一起到另外一間屋裏說話,這裏隻留下安民和雅靜。

“這鄉下比不上你們城裏,冬天沒暖氣,你是不是感到有點冷?”安民關切地問。

“一點也不覺得冷,緊張得身上直冒汗。”“真的?瞧你這出息,幹嗎緊張到這個份上?來,吃個水果壓壓驚。”關安民邊說邊削了一個鴨梨遞過來。

“我一個人吃不掉,咱倆分著吃。”“這梨可是不能分著吃啊!”宋雅靜會意地笑笑,接過來咬了一口,那梨真甜,一直甜到心窩。吃過午飯,到了說再見的時候了。安民執意挽留,雅靜堅持要走。雅靜有自己的考慮:住的時間長了,給安民的家人添麻煩更多,再者,自己大小便失禁,頭一次來尿濕了床,豈不是天大的醜聞!雅靜告辭要走,安民的媽媽從身上掏出一個紅包對宋雅靜說:“孩子,你頭一回來我們家,這叫見麵禮,俺鄉下時興這個,你就收下吧。”是收還是不收?收了,的確是太世俗,太讓人難為情;不收,是對傳統習俗的叛逆,是對愛的拒絕。還是入鄉隨俗吧,宋雅靜接受了這份珍貴的饋贈。離開安民家,宋雅靜突然感到很累,為了扮演好自己這個角色,一整天她都在緊張的心理狀態下度過的。走下這“舞台”,她自我感覺自己的演出是成功的,得到的回報也是熱情的。該放鬆放鬆自己了,她想躺在公共汽車的座椅上睡一覺,可怎麼也睡不著,她心裏太激動。二十正月十二那天,安民來了。

“雅靜,我這次是來與你辭行的。原打算把你送回北京再返部隊,昨天突然接到部隊的電報讓我提前歸隊,很抱歉,不能送你回北京了。”關安民略表謙意地說。

“安民,你爸和你媽怎麼說?”宋雅靜似乎並不在意安民是否能去送行,她真正關心的、讓她心神不安的是這個實質性的問題。

“他們都挺喜歡你,盼你快點康複。”安民笑著回答說。

“就這麼兩句話,還有呢?”“真的沒有了。”安民極認真地回答。對這個看似“優等”的評價宋雅靜心存疑慮。這是安民加工提煉的,還是他自己杜撰出來的?提煉的也好,杜撰的也罷,既然他不願意和盤托出,又何苦來個尋根問底?他們口口聲聲地喜歡我,是喜歡現在的我,還是喜歡康複了的我?康複,是那麼遙遠,又是那麼渺茫,如果真的不能康複呢?安民你能等到地老天荒?宋雅靜並非是一個超越現實的理想主義者。過去她曾有過美妙的幻想,可痛苦的現實擊碎了她的夢。身邊的好心人不止一次地勸她找個“門當戶對”的對象,相互攙扶著走完人生這段並不完美的路。她既不甘心,又不情願。她認為命運對她太不公平,她不願意湊湊合合地活著,她不願意把命運交給別人,她在等待著奇跡的出現,她在追求生命的完美。殘疾人為什麼不能我一個正常人!起初,人們都以為這是她心理變態後說的瘋話,都勸她要從實際出發,自從關安民向她身邊走來,她越發感到這個目標並非高不可攀,它有可能成為現實。從可能到現實,這注定是一次無比艱難的攀登。失敗,她想到過,也想到過失敗後的痛苦。痛苦永遠屬於失敗者,她常常這樣勸慰自己。

“安民,我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有一天,你真的會從我身邊走開嗎?”“雅靜,瞧你又想到哪裏去了,我真的是接到了部隊的電報,難道你不相信我?”“我相信你,可有點不相信我自己。”“既然你相信我,就記住我對愛的承諾: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宋雅靜望著那雙誠實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張開雙臂。她想感受這個真實的承諾。擁抱一下這個屬於自己的幸福。二十一思戀是一種幸福的期待。雅靜回北京不久,安民來信了。那封信是她在辦公室裏接到的,也許是她怕情緒激動而影響工作,也許是她怕被別人洞穿了心靈的秘密,她把信悄悄地裝進了衣袋。她想把信帶回宿舍,獨自一個人靜靜地感受愛的甜蜜。

“……雅靜,我真不知該如何向你解釋這一切,這個世界太複雜,很多事情不能盡隨人願,我本不想再傷害你,因為你肉體和心靈的創傷太重太重,可我又不能欺騙你,欺騙本身就是一種傷害。上次分別時,你一再追問我父母親是什麼意見,看得出你不相信我的轉達,我是怕你太傷感。我有時覺得迷失了自已。我究競屑於誰?覊於愛情,厲於父母?厲於輿論?屬於自己?我的心太累,我無力和我麵前的阻力抗爭。請原諒我吧,原諒我這個曾經傷害過你的人。最後我還要坦誠地說一句:我們畢竟是真誠地相愛過,我們的愛在它的轉折點應該得到升華,我真誠地希望,你能成為我的妹妹,你能視我為哥哥嗎?”

剛剛還被幸福包裹著的宋雅靜陡然間落入痛苦的冰穀。她的心好痛好痛,她責怪自己太傻太傻。什麼“他們都喜歡你,盼你快點康複”,什麼“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承諾,統統是騙人的鬼話!關安民啊關安民,你為什麼要欺鯿和占有我的感情這麼久?你為什麼又偽裝得那麼像?你明明知道我們會有這樣的結果,又為什麼讓我無端地受這份愛情的熬煎?你到底是安的什麼心?我們的關係是以戀人開始的,卻要以兄妹關係去結束,一個痛苦的結束。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為什麼我會遭受這麼多的不幸,我真的是為了苦難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嗎?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嗎?她的心裏世界開始下雪,寂寞、冰冷、壓抑、恐慌。是友善地說聲“拜拜”了結,還是將心中的岩架般的感情噴射出來取得心裏的平衡?她在痛苦地思索:如果我能和初戀的人保持友誼的話,是因為那時我還年輕,不懂愛情,雖然得到的是傷害,但我的心是一顆沒有成熟的心,沒有傾注滿腔激情的心,所以失去它時我的心理能承受。可是我對關安民傾注的卻是成熟了的思想和感情,我的心裏除了愛就是恨,根本就容不下什麼友誼和兄妹關係。

盡管我時常想起他對我的好處,盡管我心裏依然在愛著他,盡管我能理解他的苦衷,盡管,盡管……可那留不住的愛最終隻能化作一個字:恨!宋雅靜畢竟是從痛中走來的女孩,她很痛苦,心在流血,可她並不流淚。她在給安民的回信中十分理智地寫道:“我生活得很快樂,工作很出色,身體也不錯,我被歡樂和幸福包圍著。謝謝你過去曾經給我的愛,我對你沒有絲毫的抱怨,更多的卻是深深的感瀲。如果我的生活裏不是有了你,也許我至今還是一個孤獨冷漠的人,既不能給別人帶來愉快,也不會給自己帶來幸福……還是把那些照片退還給我吧,就當我們之間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信寄走了,宋雅靜獨自黯然抻傷。她知道這是一隻斷了翅膀的鴻雁,它再也不會回飛了。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一個美麗童話般的開始,一個苦不堪言的結束,它來得那麼快捷,來得那麼讓人出乎意料。二+二命運的急驟變化常常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格。這次打擊對宋雅靜來說的確是太大了,她心裏裝著苦,臉上失去了笑,整天拚命地工作,拚命地鍛煉。

“雅靜,你是不是失戀了?”知心的小姐妹們從她臉上讀出了她內心的隱秘。宋雅靜對她們並不隱瞞,因為在她的意識裏,這並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她始終認為自己經曆了一場真正的愛情,盡管它那麼短暫,以失敗而告終,但她畢竟是品味到了真愛的甜密裏0失戀是痛苦的,愛與恨交織的感情是難以表達的。那些日子,宋雅靜失眠了。麵對漫漫的長夜,她多麼想盡快入眠,到睡夢中去尋找那個失落的精神樂園,可她做不到,已經過去的一切,還有那個關安民的影子,總是像海浪一般一浪一浪向她麵前湧來,撞擊著她的心靈。理智回歸的時候,她也常想關安民曾經給她帶來的好處,也替關安民想到他的難處。理智喪失的時候,她的確又在恨他,恨得切齒切膚。人們常說,愛有多深,恨有多長。這種愛與恨的替換似乎成了愛的王國的法則。宋雅靜的確是太愛他了,把他視為自己的生命,把他看作是自己心中的太陽。如今這生命枯萎了,太陽隕落了,剩下的隻有冰涼的世界和黯然無光的日子。走開吧,漫長的夜,漫長的思緒。|驛一現實世界,內心世界,夢幻世界,宋雅靜每天生活在這種“三維世界”中。她的現實世界是痛苦的,可她不願意將心靈的痛苦示人,每天強裝笑顏地去工作,給人的印象是一個沒有痛苦的假我;她的內心世界是一個真實的自我,心如刀剜,淚水漣漣;她的夢幻世界被甜蜜和幸福包圍著,沒有優傷,沒有哀愁。

“小宋,聽說你最近和安民鬧了別扭?”院長關切地問。這事院長咋會知道?我沒有因此而影響工作啊?宋雅靜心神不定地抬眼望了望院長,他臉上雖然沒有笑容,可也看不出責備的神態。在院長身邊工作快兩年了,她總算是摸到了一點這位院長的脾氣。他平常溫和的像一盆水,可發起火來卻是電閃雷鳴。他發火的時候不多,宋雅靜卻鬼使神差地撞上了一回。一天夜裏,軍區某首長的秘書打來電話,說首長身體不適,點名要院長前去作氣功治療。那天正趕上院長的孩子生病,他回了城裏的家。電話是宋雅靜接的,她告訴對方院長當天不值班,回城裏去了。對方用行政命令的口吻說,打電話到他們家,讓他立即趕到醫院.宋雅靜應付說,不知道他家的電話號碼。宋雅靜此舉完全是出於一片好心,她想讓皖長好好休息。第二天一上班,院長滿臉怒氣地來到辦公室。

“立即通知全院人員到會議室開會。”他給宋雅靜下了一道不容違抗的命令。全院人員到齊了,望著院長那一反常態的鐵青色的麵孔,會議室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昨天晚上是誰值班?為什麼不接診?”“院長,是我不好,惹你生氣了!”宋雅靜首先作了檢討,然後說出了事情的原委。

“你怎麼能這樣不負責任地對待病人!我早就規定過,夜裏有病人求治,不管是什麼人,不管是幾點,都必須接診。醫生的職責就是為病人解除痛苦,我們怎麼能連起碼的醫德都不講?”那一次,宋雅靜的確是嚇傻了,她從來沒見過院長發過這麼大的脾氣,看來自己的確是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從那以後,她對這個院長更加敬畏三分。

“談對象嗎,哪能談一個成一個,對此不能不認真,又不可太認真,談成了是緣分,不成功繼續談。其實世上的好小夥子有的是,這件事包在我身上。”原來院長是來做思想工作的。

“宋雅靜同學,你應該從苦惱中解脫出來,對這種忘情負義的人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還是自己的身體要緊,有了一個好身體就有了一切。”一位當年的班主任老師前來探望,留下這樣的勸言。

“雅靜,過去屬於死神,未來才屬於自己。一切重新開始吧,幸福的黃手帕在風中向你微笑。”一位當年的同學寫信來鼓勵她。宋雅靜打心眼裏感激這些真誠關心和幫助自己的好人,可她做不到。世上真的有和關安民一樣的兩個人嗎?模樣、性格、心靈完全的一模一樣,理智告訴她,完全沒有這種可能。一切真的能從頭開始嗎?沒有昨天就沒有今天,昨天和今天的記憶是任何一把刀也無法切斷的。能從痛苦中解脫出來嗎?痛苦是一種心理的感應,隻要記憶還存在,這顆傷痛的心就不會得到安撫。白天,她拚命地工作;晚上,她一個人躺在被窩裏哭泣;她會無緣無故地發火,她會莫名其妙地賭氣。失戀的痛苦給她的感情世界蒙上了一層陰翳。那是一段灰色的日子,灰色的心境,灰色的情緒,灰色的天空。從一位朋友手裏借來一本書,她每天拚命地讀,藉以打發那接踵而來的一個又一個寂寞的時日。那本書名叫《非凡的埃瑪》,女主人公埃瑪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女傭。可憐的埃瑪被主人家的少爺欺騙和玩弄後拋棄了。帶著屈辱、憤懣和無奈的埃瑪出走後,經曆了人世間種種生活的磨難,最終成為一個舉世聞名的女強人。二7#有人說:有的人是為思想而讀書這種人少;有的人是為著書而讀書這種人不多;有的人為談吐而讀書一一這種人占大多數。宋雅靜在為什麼而讀書?是為思想還是為著作?肯定地說不是為了談吐,因為她已經變得不愛說話了。確切地說,她是為了打發時間。那本書她一連讀了三遍,她同情埃瑪的不幸遭遇,她更欽佩這位非凡的女人自強不息的精神。

她在一篇日記裏這樣寫道:人不能僅僅為了狹隘的兒女私情而活著,人活著,要有理想,要有信念,要有追求。依附別人而追求的幸福,那幸福常常會變為一個虛幻的影子,隻有靠自己的奮鬥爭取來的幸福才永遠地屬於自己。二十四神經病,為什麼要衝人家發火!和小丁鬧崩後,她常常這樣自責。小丁是這裏的學員,和她同住一室,負責照顧她的生活。小丁是位南方姑娘,不但人長得秀氣,而且待人誠懇熱情。小丁酷愛整潔,整天把房間收拾得幹幹淨淨。兩年多了,小丁任勞任怨,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她心情不好,總是沒緣由地衝小丁發火。起初,善解人意的小丁姑娘原諒她、理解她、寬慰她。她愈演愈烈,小丁姑娘實在無法忍受了,悄悄地離她而去。她的確是知道自己錯了,也能對著自己作嚴厲的自我批評,可她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向小丁姑娘當麵認錯,這就是她的秉性。小丁姑娘走了,帶走了歡樂,留下了寂寞。她心裏明白,這是對始作俑者的一種懲罰。過慣了依附人的日子,一但離開了身邊的拐棍,生活中多了諸多的不便。她不怨任何人,可她不能不求人。她生活不能自理,必須要人照顧。誰來照顧自己呢?爸爸、媽媽年齡大了,身體不好,為自己這不爭氣的身體操碎了心,不能再有勞他們了!妹妹,也隻有妹妹了,可她初中還沒有畢業啊!耽誤了她的學業,貽誤了她的前程,這份不了情該如何報答?別無他法,隻有向家人求助了。沒幾天,妹妹來了,弟弟也來了。弟弟的到來完全出乎她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