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們當我姐夫是來我們家勞動改造呢?姐夫我來幫你幹。”一次安民買煤回來,正巧碰上妹妹雅玲回家,見姐夫滿臉煤灰,參加了“誌願者”的行列。身邊是善解人意的丈夫,膝下是支撐生命的女兒。望著身邊這兩個永遠屬於她的、永遠屬於愛的“寵物”,宋雅靜知足了,陶醉了。不該失去的自己失去了,可不該得到的自己卻得到了,這就是“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隨”的宿命論嗎?不,這是偉大的愛創造的奇跡!幸福的日子總是那麼快地從身邊溜走。
“雅靜,我該走了。”回來剛剛一周,安民接到部隊發來的催歸電報。
“這麼快就走了?”宋雅靜淡淡地說。
“部隊有事,來電報了。”“那就走吧,啥時候再回來?”“當你想我的時候。”相聚總有分手的時候,這就是軍人的浪漫。作為初為軍嫂的雅靜對此已有了深深的體驗。他們的心靈已經相通,理解已經使他們達到和諧自然,他們在輕輕的吻別中分手,沒有太多的憂傷和纏綿。丈夫走了,宋雅靜將心靈的感受寫在自己的日記上:我宋雅諍是一個肢體不全的殘疾人,是一個差點兒被生活拋棄的人,我能有今天,是因為我遇上了關安民。安民能夠愛我,和我結婚,這不僅說明安民是一個好人,更說明部隊是一個培養好人的學校。我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拉緊生活的纖繩,挑起本當由兩個人分擔的生活重擔,讓他在部隊安心工作,不為家事分心。生活中的一些瑣事,對於正常人來說,隻是舉手之勞,可對於宋雅靜來說,她卻要付出極大的艱辛。那天,孩子突然發高燒,家裏人一時都不在身邊,望著孩子那張燒紅的小瞼,宋雅靜心裏直冒火。她拿起雙拐卻抱不起女兒,抱起女兒又拿不起雙拐,她恨自己那不爭氣的雙腿。無奈之中,她丟掉雙拐抱起女兒,一步一步蹭出門。她家住3樓,36級台階灑滿了淚珠。好不容易蹭到樓下,褲子磨破了,皮肉在流血。顧不得這一切了,她在鄰居好心人的幫助下,叫了一輛出租車,把女兒送進醫院。
“雅靜,也真夠難為你了,你本身就需要照顧,身邊又有個需要照顧的孩子,我還是申請轉業吧,回到你身邊來。”“你真的這樣想?”宋雅靜吃驚地問。
“是啊,現在孩子小,是我們生活中最困難的時期。”“家裏需要你,部隊就不需要你了嗎?”“部隊當然也需要,按規定我們連排職幹部一般不能批轉業,可你的情況特殊,領導會照顧的。”“我特殊?為了照顧我?因為我的拖累你申請要轉業?關安民啊關安民,說真的,也許是我的身體已經殘疾,所以我的性格就格外的剛強,我不需要別人的檾情和憐憫。作為女人,誰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在身邊,可我就是不能讓別人說關安民找了個不中用的老婆,是老婆拖了關安民的後腿,我要讓我丈夫人前人後活得像個人,像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個人如果沒有誌向,隻為自己活著,隻為家人活著,和豬、狗差不多。以後你要再提轉業,我就叫你關豬、關狗。”家庭就像一葉小舟,需要兩個人合力劃槳,如果一邊不用力,小舟就會偏離生活方向。你在部隊建功立業,我在家給你管好後方。你的榮耀就是我的榮耀,你的軍功章我和你一起分享。宋雅靜給丈夫“約法三章”。―|上―卞乂、一年一度鵲橋會,不知今夕是何年。安民1“!家探親了,他真的捧回來一枚軍功章。宋雅靜煮酒相賀,苦也罷,難也罷,一切隻為這一天。安民說,他們中隊參加了運城地區打擊“狼幫”的戰鬥,參加了中條山森林大火的撲救,受到了省委領導的表彰.他本人和他帶領的中隊同時榮立三等功。
“雅靜,我這邊的槳劃得還算是有力吧?”“馬馬虎虎。”作為女人,誰不為自己的丈夫取得的成績而高興呢?誰不希望自己的丈夫事業有所建樹呢?隻要他沒有虛度時光,自己吃點苦受點累,又算得了什麼?宋雅靜這樣想。
“安民,你工作取得了成績,向你祝賀。孩子快一歲了,我還想重新工作,你同意嗎?”“我完全支持你,孩子呢?”“我和媽商量好了,她提前退休,幫我們帶孩子。”“這樣合適嗎?”關安民總覺得心裏不安。軍人的犧牲和奉獻豈止包括自己的家庭,還有親屬這個外延。雅靜上班了。她是一個要強的女人,她發誓要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實現自己的價值。工作來之不易,她十分珍惜這個來之不易的工作機會。女兒,同樣來之不易,無時無刻不掛在她的心頭。白天,她忙忙碌碌地工作,不能分心。夜晚,那個難以打發的漫長時間,她滿腦子是女兒那個割舍不幵的影子。她成夜成夜不能安睡,靠安定藥催眠。那天,她恍恍惚惚起來上班,不小心跌了一跤,從樓梯上滾了下來。腰裏的鋼板摔斷了,不得已要住院手術。
“雅靜,是不是要通知你家裏來人?”“不用了,他們都很忙,通知了也來不了,隻能讓他們著急。”宋雅靜心裏清楚,時下正值年終,部隊正在考核驗收和老兵退伍,安民是中隊主官,他能離得開嗎?自己的事是小事,影響了部隊建設是大事。’對於一個身受重創的殘疾人來說,這無疑是一次大手術。做這樣的大手術按慣例要實施全身麻醉。宋雅靜的情況不同,全麻會破壞她本來就十分衰弱的中樞神經。半身麻醉,無疑會給病人帶來莫大的痛苦。
“苦我不怕,什麼樣的罪我都能受,隻要手術能夠成功。”這一次她自己在手術單上簽了字。辛勤的耕耘換來豐碩的收獲。1993年底,關安民在捧回第三枚軍功章的同時捧回了一個提升職務的任命狀。
“雅靜,這幾年讓你受苦了。按部隊規定,你可以隨軍了。隨了軍,我可以更好地照顧你。”“我不隨軍,我有我的工作,你有你的工作,我和孩子的困難我自己能克服,隻要你工作能幹好,這是我唯一的願望。”“雅靜,你這不是自找苦吃嗎?”媽媽這樣勸她,好心人也這樣勸她。她感謝好心的丈夫,好心的媽媽和那些關心她的朋友,可他們並不理解那個自強者的內心世界。她要用那雙拐踏平生活的坎坷,走進屑於自己創造的光輝燦爛的明天。
“大軋膁”引子筆者:請問你的血型?羅軍:金字塔。筆者:你的人生哲學?羅軍:兩根筷子。筆者:你的屬相?羅軍:鳳凰。筆者:令人費解,你不是鼠相嗎?羅軍:是的,鳳凰被燒光了羽毛落地為鼠輩。
―作者采訪手記北京,1991年初夏,一份極普通而又極不尋常的請柬將我置於意外的驚喜之中。請柬上麵是一行醒目的黑體字:“大牆人藝術展”將於6月6日至18日在北京工人文化宮展出,敬請光臨。在請柬的背麵,是關於這次藝術展的簡介:羅軍,贛裔湘人,1948年夏問世。兒時善琴善畫,入校讀書6年,從師竹雕6年,從軍習武一十六載。春風得意中樂極生悲,1983年夏觸犯刑律被判刑15年。幸得親友、幹警和社會相助,痛定思痛,幡然醒悟,刻意求新求美,著力創造物我。長沙監獄服刑6年間,堅持業餘創作美術、工藝品、文學、歌曲,1986年首開先例在獄中舉辦個人畫展,現將獄中作品百餘件公之於世,使“大塘人藝術”在三維時空展示給觀眾。羅軍的作品注重大牆這一特定的環境,於人生反思中借助藝術形式揭示切膚之感。他利用垃圾為原材料,化腐朽為神奇,把心靈重塑和藝術創造悉心結合,使“垃圾藝術”園地裏現出一派生機。頭發、樹根、魚骨、破竹席,這些毫無價值的生活垃圾如今堂而皇之地走進藝術宮殿。他願把美和痛苦一並奉獻,他確信這二者產生的美感和哀感會使所有人更加幸福和自由……
好一個“大牆人藝術”!好一個羅軍!我真誠地向他祝賀!祝賀他走出大牆成為一個自由公民,祝賀他實現了夢寐以求的夙願!祝賀他獲得新生後再創輝煌!說起羅軍,我們早在1987年就認識。那時,他是湖南長沙監獄一名正在服刑的犯人,而我卻是一名身穿軍裝的記者。地位和身分之間的差異使我們之間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他是在管教幹部的監督下與我交談的。采訪他,緣於他的一項發明獲得了國家專利。站在我麵前身穿黑色囚服的羅軍始終垂著頭,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學生站在老師麵前,表現出局促和不安。這就是監獄發明家羅軍嗎?我試圖從他的眼神裏、言談中找出那種與眾不同的機敏和智慧,可令我失望的是,他那始終垂著的頭使我無法看到他的眼睛,那機械、呆板的答問使我一點也找不到機敏的感覺。我理解他當時的處境,可他無法理解我刨根問底的心情。談他的過去,常出現不語的冷戰和尷尬。
“羅軍,聽說你發明的國際通用象棋獲國家發明專利,能談談你的發明動機和設計思想嗎?”我改換了一個話題。據我所知,自建國以來,犯人獲國家專利的他還是第一人。
“中國象棋如同中國古老的烹調、武術一樣閃爍著東方文化的魅力,引起海外遊客的關注。遺憾的是,中國象棋的方塊字阻礙了它走向世界的步伐,同樣遺憾的是,當中國體壇健兒捧著金杯走出世界賽場時,中國象棋大師們依然固守著自己的城池,難道中國的象棋不能越過國界,讓全世界的棋手們歡聚一起,在中國象棋世界杯大戰中決一雌雄嗎?讓中國的車馬炮走向世界,這是我搞這項發明的外在動因,內在的動因是我心中的希冀和呐喊。中國象棋和國際象棋都有卒,中國象棋的卒隻能前進不能後退。國際象棋的卒不同,它走錯了路在直達底線後可以退回來重新走。當時我想,我第一步路走錯了,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一定重新走好。國際通用象棋是我的專利,並不是我的專長。我是一個美術工作者,在獄中已經舉辦了個人藝術展覽,我最大的願望是走出大牆後再一次地向觀眾展示我的人生和藝術!”“相信你能夠成功,等待著看到你的畫展。”告別時我給他留下鼓勵、安慰和勸勉。此刻,他如願已償地在北京舉辦了這次“大牆人藝術”展。偌大個展廳,掛滿了他的作品。開展那天,司法部的一位領導同誌蒞臨剪彩,並留下了蹭言。他自任講解員,因為他最熟悉自己的作品,每一件作品都凝聚著他濃厚的感情。參觀的人很多,我沒去打擾他,悄悄地擠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聽他的講解。
“這幅畫題名《慈母心》,是用我的頭發做成的。畫麵上的這位老人是我的母親,母親盼子成龍,豈料孽子成蟲,用什麼撫慰這顆傷痛的心?頭發是人體上生命力最強的元素,它是母親給我的,我要還給母親。”“這幅畫取名《路》。童年的時候爸爸對我講,世上隻有走路最簡單;年輕的時候爸爸對我講,世上隻有走路最艱難;不再年輕的我對孩子說:走路也簡單,走路也艱難;隻要不停地往前走,路上有你自己的明天!”“這件根雕起名《索》,這下麵的題記是我對人生的思索:做人難,做好人很難,做了壞人變成好人更難,做壞人變好人被好人認為是好人難上加難!頭發、樹根、牙膏皮……這些最廉價的材料,這些被人們視為垃圾而棄之的東西,經過作者巧妙地粘連、組合、雕琢,成為一件件藝術品。昕他的講解,看他的作品,我打心眼裏欽佩作者的創作靈感,欽縝作者在作品中投入的情感。看完他的作品展,我們進行了一次長談。談他的過去,談他的現在,更多的是談對美的追求。那是何等的追求啊!
一度死去的血肉之軀不堪沉淪於淵藪,於是闖入烈焰尋求再造,有如一隻火中的鳳凰,在羽翼燃為灰燼後更生。上惘迷命生女兒:生命是什麼?父親:生命是真的骨骼、善的肉體、美的皮膚和愛的血液。女兒:藝術是什麼?父親:藝術是生命之花,人的力量、智慧和情感之花。女兒:我呢?我是什麼?父親:你是我的生命之花。―摘自羅軍手稿他癡癡地望著畫布上的裸女:那多情傳神的雙目,那淺淺淡淡的微笑,那豐滿健壯的胴體,那完美誘人的曲線,直攪得他心旌搖動。驀的,裸女從畫布上款款走來,微笑著向他伸開雙臂。他忘情地擁抱著、親吻著,一陣激動,一陣興奮,一陣恐慌。裸女猛然掙脫他的雙臂,腳踏五彩樣雲飄然而去,他拚命地追趕著、呼喚著,裸女回眸顧盼,朝他拋下一枝橄欖,橄欖頓時化作一片七彩球,悠悠然在空中飄蕩。他極力抓住一個彩球,隨裸女在茫茫蒼蒼的宇宙飛升。啪!氣球爆炸了。他緊閉雙目,帶著失望,帶著懼怕,帶著哀號向深沉的大海墜去……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羅軍從噩夢中驚醒,他似乎有一種可怕的預感,伸出顫抖的手抓起話筒。難道東窗事發?不會吧?近幾天北京“拉阿”,進去了一個哥們,他會出賣朋友?如果他閉口不講,那些事鬼才知道!就是知道了又有啥關係,又不犯法,大不了給個處分轉業回家。轉業,不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嗎?部隊太壓抑人的個性,到地方工作多自由……不,也許是公事一樁。他自我安慰地猜度著、自我調節著緊張心態的平衡。
“喂,羅軍嗎?到報社來一趟,有稿件要商量。”聽得出是社長的聲音。羅軍懸著的心落下來一半。臨時撤換稿件,這是報社常有的事。
“什麼稿件,讓總編室主任定吧!”他還是不放心,想打探個究竟0“不,你們兩個都要來,一定要來!”那肯定的語氣隱隱地透著不測。
“羅軍,你去哪?”妻子坐起身關切地問。
“去辦公室有事。”“深更半夜的,有什麼急事,明天再去就不行?”妻子是一名護士,在外地進修,難得回來一趟,她多想讓丈夫陪著多說幾句悄悄話。
“少蘭,如果今晚能回來,我將把一切全部告訴你;如果今晚回不來了,你好自為之,把孩子帶好,我走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妻子瞪著驚疑的目光。
“羅軍,你……”囬答她的是“乒”的關門聲。羅軍走了,妻子少蘭心頭陡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自己外出學習半年了,平時很少回家,如果在這半年內丈夫移情別戀,她不怪羅軍,她不止一次地給丈夫說過,愛是偉大的、聖潔的,來不得半點虛偽,也容不得絲毫的褻瀆,如果你有一天不愛我,我不怨你,不恨你,與其同床異夢,倒不如分道揚鑣。憑著女人的直覺,他感到丈夫並沒有移情別戀。可今天這是為什麼?他心裏肯定有一段不可告人的隱秘。報社辦公室,多麼熟悉的地方,他的事業在這裏,他的希望在這裏。領導,多麼熟悉的麵孔,曾給予他多少信任和期望。今天怎麼了,一切都變得那麼陌生。社長臉上常掛的笑容不見了,連那柔和的燈光似乎也板起冰冷的麵孔。他呆呆地站立著。沉默,可怕的沉軚!“羅軍,知道今晚為什麼把你請來嗎?”“不知道。”“羅軍,你滑得太遠了,組織決定對你拘留審查。從今天起,你不要回家了,到看守所交代你的問題。”對組織的決定,他雖感到突然,卻並不感到意外,他畢竟是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那點事嗎?充其量也不過是個道德品質問題,既上不了綱,又上不了線,最多給個處分或安排轉業,他這樣為自己開脫,並不感到十分緊張。地方,同樣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裏可以自由地伸展自己,可以瀟灑地對待人生。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生,他篤信這個宿命論的哲學。一個星期後,一張逮捕證送到他的麵前,他吃驚了。逮捕,意味著什麼?判刑,勞改,在那沒有陽光的監獄裏度過餘生。太可怕了,他從來沒有這樣糟糕的思想準備。哢嚓!一雙冰冷地手銬銬住了他的雙腕。完了,連同他心中那殘存的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