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每次和辛希婭在一起時,不用她提醒,我都會主動去編撰那個顯然挺背時的愛情故事。是的,這故事未免背時,但它能幫人重新找回一些丟失的東西,那些我們都曾有過的、但已被我們棄如蔽屐的、神秘而又微妙的東西。我拿出當年做學位論文時的熱情,津津有味地沉潛到往昔的

時光中和異域的風情裏。幸好我手頭的藏書五花八門,要不然,我沒準真會跑圖書館去查文獻呢。

我說,為了更好地把握我們主人公的思想行為,性格特征,我們有必要進一步了解那個大名鼎鼎的維多利亞時代,至少要了解它的某一部分。在那個時代,一方麵婦女備受尊重,另一方麵卻可以花幾英鎊就買到一個還是處女身的小姑娘;一方麵大興土木建築教堂,清心寡欲深受推崇,另

一方麵流鶯野雞又比比皆是,在倫敦,每六十座房屋就有一

座妓院;一方麵,每一座布道壇、每一家報紙的社論、每一次名流的公開演講,都喋喋不休地宣傳婚姻神聖、婚前貞操,另一方麵,不管皇室王儲達官顯貴還是鄉紳財主知識分子,許多人都有著曖昧甚至淫亂的私生活_

我說,現在想想,任何時代與任何社會的偽善和卑鄙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既玩弄女性又要把女性歸之於萬惡之源。男人在妻子之外再有情婦,似乎天經地義,無人指責,哪怕那妻子是惡魔而情婦是天使,隻要妻子為主情婦為輔,隻要在社交場合陪同男人的是妻子而不是情婦,一切就能相安無事。可掉過來,如果情婦為主妻子為輔了,如果在社交場合陪同男人的是情婦而不是妻子,那麼這情婦便會成為眾矢之的。艾略特遇到的情況就是這樣,作為一個“不名譽的女人'她麵對的壓力巨大無比,她受到了整個倫敦“上流”社交界“體麵”人士的白眼與排擠,許多朋友都與她斷絕了往來,連她姐姐弟弟也不理她了。在倫敦,在英格蘭,她成了千夫所指的淫女蕩婦。她筆端書寫著她的家鄉故土,但她和路易斯,更多的時候卻要背井離鄉,旅居國外。

我說,由於宗教的原因,路易斯雖然與艾略特生活在一起,卻不能與原來的妻子離婚,並且不論走到哪裏,還都要

寄錢回去,以供養他妻子及多年裏他妻子和別人私通生下的幾個孩子。對此艾略特毫無怨言,她把這視為她離經叛道的必然代價;讓她始終憤憤不平的,倒是過去的那些親朋好友,他們的勢利和虛偽讓她深惡痛絕。在她和路易斯遊曆法、德、西、意等國的數年時間裏,除了寫作與出版的需要,她堅持不與任何舊識通信,她還要求路易斯也這樣做,她不介意潑洗澡水時也倒掉孩子。但是,斯賓塞卻受到了例外對待,這個與兩位喬治的文學活動沒任何關係的哲學家,經常能收到流徙途中的路易斯寄自佛羅倫薩或那不勒斯、馬德裏或巴塞羅那、法蘭克福或柏林、巴黎或馬賽的明信片。斯賓塞迂腐卻不愚蠢,從明信片的字裏行間他能感覺得到,那是艾略特假路易斯之手,在情不自禁地向他通報她的往來行蹤、身體狀況、情緒心態。

我說,艾略特的堅強與勇敢表現在所有方麵。親戚朋友的誤解,社會輿論的中傷,文學圈子的喜怒無常與見風使舵,相當一段時間裏經濟的拮據與疾病的折磨,對她來說都算不了什麼,隻要有路易斯的愛,隻要有源源不絕的靈感指引著她的小說寫作,她的生活就能充實快樂。是的,這兩條她一項不少。路斯爰她,甚至都驕縱她;而她的寫作,更是如有神助般地順暢和富有衝擊力,短短幾年以後,喬治?艾略特這個在大部分人眼裏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的作家的名字,就成了出版商和讀者共同追逐的對象。但即使這樣,艾略特仍會感覺到某種遺憾與缺失,那種隱隱籠罩著她的遺憾與缺失,她既難於啟齒也無法言明。可她究竟憾什麼缺什麼呢?這個巨大的問號在她腦袋裏日日旋轉,一轉就轉了十五年。

我說,十五年的時間不能算短,十五年裏,艾略特用她

的勤奮和天賦戰勝了保守的大不列顛,征服了開放的歐洲大陸,痛快淋漓地嘲弄了時代和社會的寡廉鮮恥與偽善不公。倫敦社交圈早像個騷首弄姿的婊子那樣為她敞開了大門,昔日她求貸都無門的金錢也流水一樣滾滾而來了,那些“體麵”的貴族與命婦、藝術家與科學家、社會名流與內閣成員,似乎忘記了這時的艾略特並未改變她已婚男人情婦的“卑賤”身份,趨之若鶩地拜倒在兩位喬治的門下,以和他們握手言歡過為榮,以和他們同桌共飲過為貴。可在艾略特那裏,那種深切的遺憾與缺失,卻十五年裏與她朝夕相伴,好像飛躍著的隻是她的表層生活,而她的內在情感,仍然停留在十五年前。直到有一天,一個叫約翰?克勞斯的三十歲的小夥子出現在她這五十歲的婦人麵前,她才真正意識到她憾什麼缺什麼,或者,她才有勇氣承認在路易斯的愛情與優秀作品的問世之外,她還憾什麼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