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私家暗道(1)
一
大概沒幾個人看見老鼠夜間活動,通過洞中偷運東西的情景更難真切地目睹到。連續幾天住在大院裏的臧氏四個兄弟——老大臧佰傳、老二、老三、老四,加上管家楊繼茂,五人夜間老鼠一樣通過暗道,將儲藏在密窖中的三百石糧倒入糧倉之中。
白天佐佐木九右衛門通過望眼鏡看清楚臧家大院裏的一切。晚上,臧家大院一團漆黑,隻有槽頭的幾盞馬燈,鬼火一樣跳躍,偶爾也可見到碾房的燈光。幾個人倒運糧食的場景夜間看不到,從頭到尾也沒露出蛛絲馬跡。
“繼茂,這批糧食先不露。”臧佰傳說。
管家楊繼茂一時沒理解東家的意思,說:“今年糧食要比去年多收一成。”
“我知道。”臧佰傳仍然沒說留陳糧的目的,他問,“我們倒糧沒人發現吧?”
“後半夜,又是月黑頭。”楊繼茂說,倒糧食家人絕大多數成員也不能讓知道,選下弦月為避眼目。
“沒人發現就好。”臧佰傳說。
“我不明白東家為什麼不出售這批糧食?”
“你怕裝不下新糧?”
“不是,糧倉足以夠用。”楊繼茂憂慮道,“三百石數量不小,放在院子裏不安全。”
部落村建立後,為臧家大院加了一道保險,胡子進村都難,何況村中的臧家大院,不用害怕打劫。
“我不擔心胡子來搶,怕日本人發現。”楊繼茂始終認為日本人修炮樓監視臧家大院,看的是糧食,“強征購去給不了多少錢,不如自己賣掉它。”
管家說得在理,窺視糧食的除日本人,還有三江數不清的匪綹,包括抗日遊擊隊,他們都需要糧食過冬。他懷疑三媽程笑梅此時回來,沒確定她的身份,難說與糧食沒關。他說:“繼茂,你幫我分析分析,三媽回來幹什麼?”
“三太太不是回來經營紮彩鋪嗎?”楊繼茂也不相信她真的從關裏回來就為經營鋪子,誰知道她這些年在外邊都做了什麼事,回來突然了點兒。
“不是突然,是必然。”臧佰傳有獨特看法,她準保參加了某個組織,回村來為這個組織做事,說不定就搞糧食。日本人搞堅壁清野,糧食越來越難搞,像大雪把野兔趕到村子裏來尋找食物一樣,今後將有很多神秘人物進村。他說,“她雇用的外櫃李玉田,來路不明。”
“東家給他辦的出入證啊!”
“三媽找我,我能不辦嗎!”臧佰傳說出苦衷,過去有七弟被胡子綁票自己沒積極營救這一節,她記恨自己……這次回來她態度轉變很多,他抱著能緩和盡量緩和,畢竟是爹的姨太,做晚輩沒理由跟她結仇作對,於是求他給李玉田辦個出入證他就給辦了。
“我能理解,可是這個人萬一是……”楊繼茂說萬一是遊擊隊或是胡子,將來出什麼事牽連東家。
“聽天由命吧!”臧佰傳說,心裏懷疑程笑梅,沒弄清她身份前,一切權當爹健在晚輩對待三媽。
“她沒提七爺?”管家問。
“一字沒提。”
“噢,說明她也不知七爺的消息。”
“說不準啊!”臧佰傳多年難解之謎是,三媽跟七弟一起消失,十幾年沒音信,三媽突然回來,七弟呢?她到底是真不知道,還是知道不說?其中有怎樣的隱情啊!
“東家,我為什麼說糧食放著不安全呢?有一個人替日本人盯著咱家,說不準哪一天給他貓著須子(線索)。”
“誰?”
“這、這……”楊繼茂支吾起來。
臧佰傳思忖後,道:“我知道你說的是誰啦。”
“不該我說,真的不該我說。”管家自責道,“我多嘴。”
私家暗道(2)
“說有什麼,老五跟臧家脫離了關係,怎樣做不關我們的事。”臧佰傳說話帶著氣,問,“你聽到看到什麼?”
“有點兒。”
“直說。”
“喔,他的女人跟佐佐木九右衛門,好像有那麼回事。”管家閃爍其詞道,說臧老五,總不是兩旁世人,當家承認不承認,他們都是一家兄弟。
“什麼好像,就是。”臧佰傳不避諱,說,“誰眼睛都看得見,佐佐木九右衛門經常往那兒跑,沒想頭?”
“說去拔火罐。”
“轍(借口)!”
拔火罐顯然是借口,人人都看得出來,臧老五的脊梁骨都給戳破,甚者說他跟日本人一眼兒連橋(襟)。這是極難聽的話,一個眼兒是什麼?隻能意會,不可言傳。
“那事兒咱就不說了,有人見他們在一起蛐咕(私語)。”楊繼茂說得分寸,換個人會說“狗煉丹”,鄉下人都知道狗叫煉丹,丹是蛋諱語變調,意即在一起不幹好事。
看不起五弟弟又增加一條,容忍自己女人跟別人,縱容也說不定。老五願什麼樣什麼樣,榮辱與自己無關。管家的提醒很重要,老五知道家裏有一個磚石結構的永久地窖,裝什麼他不清楚,假若老五對日本人說出這個地窖,儲糧安全受到威脅,臧佰傳擔心這一點。
“當然我們別把五爺想得太壞,”楊繼茂見東家臉色很難看,話往回拉一拉,“他興許不會說。”
“防備著點好啊!”臧佰傳說。
“那是。”
“繼茂,你準備一盞燈,加滿油,今晚跟我出去。”臧佰傳說。手電筒是稀罕物,還沒到鄉下,夜間照亮靠帶玻璃罩的油燈。
管家想著帶一把傘,西邊天際堆滿雲彩,農諺曰:老雲接駕,不陰就下。他明白當家的夜裏要帶自己到哪裏去,那條暗道,大院裏臧家幾個兄弟也不清楚,這個秘密隻他跟東家兩人知道。此事表明東家對管家的信任超過一奶同胞兄弟。
臧家修有一條暗道,臧老爺子的爹防胡子修的,危急時刻逃跑的通道如果公開,就救不了命啦。秘密僅限一代一代當家人知道,臧佰傳將此秘密破天荒告訴管家,是讓他在極端的情況下帶家人逃跑。胡子攻破高牆大院的事經常發生,想躲避災難就逃走,故此才修了這條暗道。幾十年裏,臧家幾次遭胡子打劫,堅固的院牆和炮台擋住胡子,暗道始終沒使用。
“瞧世麵這個亂啊,暗道要用上啦。”三年前,臧佰傳對管家說。
滿洲國風雨飄搖,多高的院牆都讓人覺得不安全,當家的要對上下幾十口人負責,有個變故能順利帶他們逃命,不然愧對家父臨終前托付。他想加寬暗道,容單人通過太窄,兩個人並排通過出才行。
“我跟你幹。”楊繼茂說。
兩人幹了三年,暗道拓寬了,進口在碾房的那盤石磨下,出口在後邊土崗子上,為隱蔽開在自家的祖墳地,臧佰傳後來覺得不十分理想,發現不了暗道進口和出口就永遠安全。
“換個出口。”臧佰傳說。
“有絕妙的地方,東家。”
“哪兒?”
出口這個沙坨叫狼洞坨子,許久以前,一群白狼棲居在此,狼洞遍布整個坨子,才取名為狼洞坨子。狼群消失後廢棄的洞穴還在,它們的洞弱小動物不敢占,多年閑廢,雜草叢生。
“選一個狼洞做出口。”管家說。
狼洞做出口,想得大膽而絕妙,別說人類想不到,野獸們也想不到。誰都想不到自然無比安全。
“妙,絕妙。”臧佰傳讚賞道。
臧家的暗道有了新的出口,選哪個狼洞,任務交給管家,他不辜負東家厚望,選擇了狼王的洞穴。為什麼說是狼王的洞穴,狼是等級森嚴動物,狼王居所在領地最高處,造成全族群仰視。洞的麵積大也是一種特權,臧家的秘洞需要一個較大的出口。
私家暗道(3)
“繼茂,你怎麼確定它是狼王的洞?”東家問。
楊繼茂說在亮子裏鎮找到縣長章飛騰的宅邸很容易。這個比喻很生動,人類跟狼類都是等級製,縣長的住處就比平民高檔。
“狼王——縣長!”臧佰傳這樣理解。
秘洞一年要檢查幾次,看看有沒有其他入侵者,狼洞坨子還有獾、野豬,說不定那個懶鬼懶得打洞,利用曾是天敵的洞穴棲身。別把臧家的秘洞出口當家園,要轟走它們。
今晚,東家帶管家去檢查秘洞。
二
外邊雨淅淅瀝瀝地下著,四梁八柱擁擠在大櫃的地窨子裏,七爺說:“整(弄)一星半點兒糧食不頂事,幾十人馬,人嚼馬喂的玩意啦。”
“小日本搞集團部落,附近很難見到村屯子,”總催說,“我們到哪兒去整吃的。要不的進城,城裏糧食多。”
“不行,城裏到處都是灰狗子(兵),去那裏很危險。”糧台道。
“城裏不好進,部落村進出盤查也很嚴,”二櫃震耳子說,“今年冬天糧食就是個問題。”
“弟兄們說得對,歸戶並屯形勢不同往年。”七爺說出自己的打算,“我回架火燒,我們家有糧。”
“可是……”二櫃震耳子清楚七爺的經曆,已跟家庭決裂多年,他擔憂道,“部落村就是人圈,自衛團、警察看得很死,進出十分困難。”
所有的部落村都是一樣,生人很難混進去,帶糧食出來幾乎不可能。七爺不是沒認識到這一點,隻是弟兄們麵臨缺糧挨餓,作為大當家的怎能無動於衷?當年大哥吝惜錢財不肯贖票,自己才當了胡子。事情過去了多年,不指望大哥改變對自己看法,他這次不是善要,七爺說:“硬要。”
“大當家的,會不會要炸?”
“那個歌謠(土匪歌謠:天下第一團,人人都該錢,善要他不給,惡要他就還!)怎麼唱?”七爺說,“我哥也不能善給,我也不善要。”
四梁八柱聽大櫃的,同意七爺回架火燒一趟,當然不是公開大搖大擺回家,他們商量了具體方案,進武裝把守的架火燒部落村不容易。行動的時間確定在兩天後。
很少失眠的七爺,一夜沒睡,兩天後不是回憶往事,而是走回怨怨恨恨的現實中,去見他最不願見的人。
“大哥更恨自己當胡子。”七爺反省自己,找出十幾年兄弟不能相容的原因。有時人不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同樣不是不想幹什麼就不幹什麼。
七爺當胡子亦如此。那個冬天他有機會離開綹子,他沒離開,為了一種諾言,大櫃臨走把隊伍交給自己,天崩地裂也等他回來啊!
……凍僵的胡子老巢,忽然間熱鬧起來,殺豬宰羊擺宴,為遠道歸來的大櫃君子仁接風洗塵。
酒席宴間,君子仁拽過一個男孩說:“我的兒子,今年十五歲,名叫小九。他娘給日本人殺啦,無親無故可投,我帶回來,等他能騎馬打槍,就掛柱入綹子。”
一頓豐盛的晚宴吃得像奔喪飯似的,撂管一晃幾個月,聚在一起該樂嗬,可怎麼也樂不起來,備下六壇子酒,吃了兩壇就醉倒半綹子人。事情起因在君子仁的兒子小九,孩子竟喝醉了,逐個給胡子磕頭,喊著求各位爺們給他娘報仇,眾胡子眼淚讓他的請求揪下來。
散了席,大櫃君子仁同七爺沒動地方,繼續喝酒。君子仁說:“小九的娘死得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