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沿著村子裏那條歪歪扭扭的泥濘公路走出了大山的人們一樣,他們越出了高山,看到了山那邊的另一番風景,他們竟說那是一番多有風情的景致呀。他們這麼說時,仿佛覺得大山裏的一切都是那般的陳舊,早就該擯棄了,就像舊社會遺留下來的陳規濫習一樣,早該集攏起來,將它們擊過粉碎。他們死命地加緊生命的發條,鼓足了勁兒,趕上生活的激流,拚命要融入這繁華的都市,他們為這座城市添磚加瓦,可是那個經濟的社會裏,物欲橫流,他們的黃金夢在物質的時代大潮裏被衝涮得支離破碎。而這條充滿了傳奇色彩的“青石板”則安祥地躺在那裏,巋然不動,全然不理會外麵的風風雨雨,也不去羨慕那條曲曲折折的公路所帶來的一切,經曆的風雨,風雨砥礪,讓它不會天真地想著天上會落黃金雨,即使是大顆大顆的閃著金光的珠子從天而降,它也隻躲開,以免被其砸傷,得不償失。它隻關心張家的牛,李家的豬,它就這樣靜靜地聽人們述說著自己的“家園夢想”。
這些鄉下人就是這樣,對什麼都不稀罕,那些橫闖江湖,打出了一片天地的英雄人物故事,遠非柴扉裏的幾聲雞啼狗吠來得有親和力。
我是一個浪漫的小男孩,我喜歡聽浪漫的鬼故事,喜歡聽老人回憶他們的那些充滿了驚險的經曆,這些故事杜撰的成分越多就越能吸引我,我知道這些故事盡管從這些親曆風雨的大人嘴裏說出來時已被浮誇得失去原本的模樣,但它們畢竟是散落在大山深處和遺失在“青石板”上的粒粒珍珠,此刻他們又重新將這些拾掇起來,進行了“藝術性的加工”——這些淳樸的老農原本比天橋下麵的說書先生更具魅力與特色。我喜歡聽街坊鄰居用悲涼或激越的口吻敘說著“青石板”上的家長裏短,我並不曉得人世間的那麼多的悲歡離合,可從他們的敘述中我隱隱約約地感出了世代的更迭、人生的冷暖原本是一部浪漫而偉大的史詩。我也喜歡他們用教導式的語氣解說著農蒔時事,我不明白人們為什麼會像母親愛撫孩子那樣對待莊稼,不能夠理解當一個農民看到自己親手撒下的種子破土而出時心底的那份驚悸情懷,不能理解人們對於土地所懷有的那分敬畏之心。當一個老人若無其事地說著一個幹旱之年人們的恐慌情況時,那時他們天天出坡照管著莊稼田園,可可惡的烈日天天撒下它那金光,蒸幹地裏的水分,禾苗眼見著枯萎下去他們卻無能為力,我心裏不能完全閃現人們無助的絕望的眼神,也不懂明白他們對雨露的那分翹盼之情。連同秦哥告給的那些事,我都不能知道個所以然。關於生活的艱辛,人生的不易,對於我一個學生娃來說,當然是不甚了解的了,雖然我從書本讀到了那些櫛風沐雨的人的概歎與勸慰。
當我看到那個傴僂的老婦的燦爛的笑臉時,我心頭著實震驚不小。那是個怎樣的婦人呢?
一位大作家說過:“沒有皺紋的老奶奶是可怕的。”嚴然如此,額頭上的一道道折子是飽經風霜的見證,是多彩人生的證明,是歲月的風刀給人生的美容。可歲月的手術刀給這個老女人的整形卻是失敗的。這個婦人並不那麼老,盡管皺巴的臉顯盡了蒼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加速了機體的衰老,可她真的沒那麼老。如今,她軀體單薄,骨瘦如柴,似乎一陣風就能把她卷走。每當看到這個老婦人,不由心底憶起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孱弱的身體,很容易讓人想起一個詞——死亡。其實,這個女人就是在死亡線上掙紮。
她整日整日地在地裏勞碌,可仍舊不能讓她的小孫子吃飽穿暖。春耕季節,她扛著鋤頭挖田,一鋤一鋤地挖,然後就在這麼耕過的土地上種上稻子。由於耕作的不當,土地的不足,她還得用另外的常人難以想象的舉動來作一點點的彌補——她得在人們秋收過後,入到稻田深處撿拾些人們遺落下來的稻穀。
這時,冒著綿綿細雨,這個老婦人走進了收割過的稻田,為自己的食糧努力著。她弓著身子,眼睛盯著地麵,似乎要不放過每一寸土地,不放過每一粒稻米。扒開草垛,小心翼翼,似乎想從那裏獲得一點驚喜。從早到晚,她都這樣。她的衣服不知什麼時候濕透了,竹籃卻不知何時能滿。冷雨浸到了她的肉體,難道她真的不覺得嚴寒難耐嗎?生活的艱難使她忘記了機體受到的折磨,她依舊專注地尋找能填飽肚子的糧食。這樣的女人,腳踏黑土地,為了盤中餐,隻得冒著嚴寒,頂著風霜,常年的為食物而疲於奔命,大概已習慣了風裏來雨裏去。也許她也期許片刻的“清閑”,但糧食找不到她是斷不會有此念頭的。那麼,她會想今天能交上什麼好運,不禁意間在某個角落拾到一大堆的糧食嗎?一大堆別人遺忘的糧食。大概也不會,這樣的人隻會為拾到的一粒半粒米而心存感激,而感到慶幸;她不會想著天上掉餡餅的事,也許她根本就不知道有這回事。——她隻是弓著身子,一如既往地尋找著,尋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