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山歲月(1 / 3)

穿山歲月

我和“正確”這幾年雖不在一個分隊,可相處得還不錯。因為我隻是這個項目的質檢員,不帶采樣組,所以我帶著他去找采樣組組長蘇方。

蘇方比我年紀大得多,這並不影響我們的友情。他大我約20歲,可我從小就未喊過他叔叔,因為他與我大哥年紀一般大。他與我大哥曾在一個鑽機場工作過,小時候我常去野外分隊玩,他常常帶著我去抓小魚小蝦之類的東西,並且經常給我講故事,像《三國演義》、《水滸》中的一些故事,最初就是從他那兒聽來的。他是個極易動感情的人,記得有一次我們跑了二十多裏地,去一個我至今也想不起叫什麼名的地方看電影。那時候我們地質隊駐地都在山上很難看到電影,隻要聽說哪兒放電影,幾十裏路我們也要跑去看。那次我已記不清看的是什麼電影了,也許是《創業》或是其他什麼片子,電影裏的內容已不太清楚,隻記得影片裏不斷出現艱難困苦的場麵,最後還出現一位大領導之類的人物在揮手高呼:“同誌們!你們辛苦了!”這時坐在我旁邊的蘇方頓時感動得熱淚滿麵,在他不斷抹淚的感染下我不知所措傻乎乎地望著他發呆。從那以後,在我幼小的心靈中一直覺得他是一個善良的人,隻要一看見他就有一種親切感。後來我長大了,也成了一名地質隊員與他成了同事,這時候我們地質隊駐地已經早從山野移到了城市邊。這兒年他一直與我是老搭檔在一個分隊工作,他的外號“算卵了”也是我給他起的。

他是湖南鳳凰縣人,因此他就有了當地人特有的一句口頭禪“算卵了”。他隻要有什麼事辦不成,或者有什麼事成不了,都說:“算卵了”。如果僅僅是這句口頭禪是不足以給他起這個外號的,主要是有一次我們在野外工作時,吉普車壞在了一條前後十幾公裏無人家的毛毛公路上,司機頂著烈日在那兒忙於修車,我們則躲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下,一邊抽煙,一邊談天說地,談著談著,他就談起了他的老婆。我們搞地質的人在野外談得最多的也就是女人了。

他說有一次他半年沒有回家了,回家後便急急忙忙爬到老婆的身上去,可那東西不爭氣怎麼也放不進去總是挺而不堅,可他又舍不得下來,於是忙乎了半天,還是進不去,這一下不是他舍不得下來,而是他不好意思下來了,隻好自嘲一句“算卵了”才翻身從老婆肚皮上下來。

從那以後,我就把這件事當笑話在野外閑時擺出來大家取樂。“算卵了”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蘇方在野外的外號了。回到單位回到城裏回到家裏我們不喊他“算卵了”,這個外號太直露了,怕他老婆反應過來還不剝了他的皮。這樣我們便喊他一個比較文雅的外號蘇經管,這個名字的由來是因為他辦事認真,有時候管的一些事卻超出了他組長的職權範圍。

蘇方畢業於工農兵大學,“文革”時期的工農兵大學不像現在要通過高考招生,而是要看你是否根紅苗正,是否家裏有關係,是否在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中表現突出。

像蘇方這樣的工農兵大學生,在我們單位有十幾個,這十幾個人是總工程師最頭痛的事,在他們當中有的連高中的數理化基礎知識都還過不了關,因而多半隻能當地質技工和一般地質技術員使用,像蘇方這樣連續多年被任命為野外的普查組組長,在這十幾個人當中不過三人而已,而他又是這十幾人當中惟一被評為地質工程師的人。再說他為人正直,對待工作勤勤懇懇從不拈輕怕重,而且他的野外工作經驗豐富,有些技術問題我們都要討教於他,所以大家都很尊重他。

他也從來都不怕人家說他是工農兵大學生,他說:“工農兵大學咋個,毛主席他老人家師範還未畢業呢,這並不影響他老人家成為偉大的導師。什麼事的成功與否關鍵還是人。王文革還他媽名牌地院畢業的,誰知他還這麼笨呢。”於是他像樣林嫂訴說阿毛的故事一樣開始訴說關於王文革的笑話。其實王文革傻乎乎的笑話在本單位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可蘇方還總是樂於把它重複一遍,而且他訴說的過程總被他自己控製不住的笑聲打斷,因而他根本沒法把故事表述得清清楚楚,隻不過大家都知道這些笑料,他雖然表述得不清楚,但大家通過他的表述,一想起王文革那些令人不可思議的笑話,就一個個笑得死去活來。這時候蘇方總是露出他那一口雪白的牙齒,昂起他那張黑黃油亮的臉,一副勝利驕傲的樣子,好像是他在左右這兒的時局,導向這兒的言論。這時候我也總是給他致命的一擊:“你是工農兵大學生中最優秀的一個,王文革卻是我們中最笨的一個,你們倆對比恐怕不恰當吧!再說王文革是你的學生,老師這樣說學生恐怕不妥吧!”

他一聽我說就不再吭氣了,一翻白眼大聲道:“算卵了,算卵了。”

我知道他是怕我繼續與他調侃下去,他知道我也是湖南人,而且是他最祟敬的毛主席那方人士,在他眼裏湘西出的賀龍和沈從文可都比不過我那方出了個毛主席。再說王文革看見他蘇方就一口一個蘇老師地叫,而我們這一夥人從來不叫他蘇老師,都叫他“算卵了”或者“蘇經管”,這樣叫並不影響我們尊重他。而王文革尊敬地一口一個蘇老師,反而讓他很難為情,因為這樣很容易讓人把王文革鬧笑話的原因與他聯係起來。

本來分隊長回單位辦事離開分隊,按理應該由我這個質檢員來主持分隊工作,其實也談不上什麼主持,因為像我們這個分隊有七八個采樣組,每個組都有獨立的任務,各組的工作任務是早就分好了的,所謂主持工作不過就是協調一下我們僅有的一部吉普車。七八個野外作業組,隻有一部吉普車,哪個組都想用,這樣就要看哪個組的工作區是否有公路。如果同時有幾個組的工作區都有公路,那麼就在我的主持下抓閹兒決定誰用車,當然更多的采樣區是沒有公路的,這樣就隻有靠自己兩條肉腿。分隊長一走,這七八個組長誰也管不了誰,總要有一個人來協調工作,於是我這個質檢員成了業餘的分隊二號人物。我很樂意讓“算卵了”成為實際的二號人物,因為我除了幹好我的本職工作質量檢查外,其他的事我不想管。他這樣熱心,我當然就不客氣了,每次我偷偷跑回城裏看女朋友,都是委托他主持分隊的工作,我對這個業餘的二號人物滿不在乎,可他卻當得有滋有味,時間一長了,人們就想法兒給他取了個外號蘇經管。這個外號就本身而言並不怎麼樣,可和他寫的一首打油詩聯係起來就不一樣了,他說他在野外工作二十年,寫了一首不朽的詩歌,並念給大家聽:

老婆老婆你莫愁,

我在深山積人油,

過年過節回家去,

全部倒到你裏頭。念者不經意,聽者卻有意。於是蘇經管就有了另外一個含義的同音詞外號“輸精管”。

念完這首詩後,他摸了摸他那幾根山羊胡子,然後伸出他那黃黑且粗的手在我肩上拍了幾下說:“講明的,老子寫的詩就是通俗易懂,偉大的作品總是這樣,它來源於生活。像你們文協的那一夥詩人,老子根本看不起,寫的那樣狗屁,連老子這個知識分子都看不懂,其他人民群眾還怎麼看?唉!像他們那種也敢稱詩人,唉!不信你站在街上大十字拋出一可口可樂瓶子,包你打倒七八個詩人。”看看我不開口,他終於在最後安慰我一句,“老八,你不要生氣。當然你還不屬於被打倒的那七八個之列。”

我在家裏排行第八。他們都叫我老八,很少叫我的名字。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港台電影裏叫父親為老爸,要不然打死他們也不會叫我老八,因為在我們這兒老八和老爸諧音。我的來到這個世界上應該深情地感謝偉大的導師毛主席,在我們還沒有核武器的時代我們的戰略是人海,我的出生很榮幸地上升為曆史使命般的戰略需要。在我出生後的歲月裏不可能再有老八的出現,甚至老七、老六、老五、老四也不會有,我很榮幸地成為本世紀和下一個世紀最後的老八,我真可謂是雖不能空前但卻絕後。

“算卵了”還真夠哥們,我帶“正確”到了他家把情況一講,他滿口答應下來。他這一答應,“正確”三個巴掌的命運就這樣注定下來了。

“正確”的第一個巴掌是被“算卵了”打的,地點是武陵山脈的主峰梵淨山的北坡棉絮嶺。

梵淨山海拔二千四百九十三米,是全球同一緯度惟一的最大的原始森林,被列為為數不多的國家級一級自然保護區。山於地質構造複雜,又加上自然條件險惡,這兒是我們進行一比二十萬地球化學水係沉積物測量中最為艱苦的地方。

從一比五萬軍用地形圖上看,它有四百八十個平方公裏,分工作量時誰也不會要它。後來經過研究分給了四個比較有經驗的組長去完成這項任務。其中北坡就分給了“算卵了”這個組。他是老地質隊員了,20世紀70年代初搞梵淨山找礦大會戰,他是參加了的,對梵淨山比較熟悉。

要進山采樣的那幾天,“算卵了”天天纏著我,要我和他的那個組一起去,理由是那地方太困難,一般山區一個組三個人不覺得少,那個地方可是原始森林太險惡了,多去一個人好一點。

這個項目總計有一萬餘個平方公裏,我親自參加采樣品並不很多,從我的本職工作而言,抽查和跟組檢查最多到百分之三十,跟組檢查就是與小組一起采樣,檢查采樣工及組長采的布樣點是否規範、正確。抽查要艱苦一些,抽查小組的采樣總是不能連續在一個地方查,而是選地形複雜、地勢陡和邊遠荒蕪的地方。抽查地形複雜的地方是為了怕組長們有可能把取樣點搞錯,抽查地勢陡峻和邊遠荒蕪的地方,是怕組長們沒有職業道德,故意不去該地取樣。而我們搞的一比二十萬地球化學水係沉積物測量,又是國家重點基礎地質工作,我們現在采集的是野外第一手原始地質資料,是以後光譜分析樣品結果,彙編成書成圖的原始依據,如果第一手資料都是假的,那麼以後一切都是不真實的,這將會對國家造成重大的損失。說得通俗一點,我們的工作,就是在每一個平方公裏的土地上,選擇最能代表這個平方公裏的地方,取一袋標本,拿回化驗室做光譜分析,一般要求分析四十二種元素,看看它的含量。在我們生活的地球上,各種元素的含量都有一個正常值,當這塊土地上的某一種元素大大高於正常值時,那麼這兒就是異常現象,我們可以根據這個異常,選擇性進行異常查證。比如我們在某一點發現了金異常,我們就可以搞金異常查證,像我們貴州的很多大金礦就是這樣被查證出來的。

這次“算卵了”老纏著我與他們組一起去,就是要我跟組檢查,這樣他們就多了一個人,在那一片原始林帶多一個人顯得很重要,於是我就答應了他。

我們當天乘分隊的吉普車經毛毛公路來到了梵淨山主峰腳下的邊緣桃花壩,再往前走就沒有公路了,我們隻得步行。由於這兒天工作的地點太險惡,我們小組的地質技工是不能背樣品的,怕他們背上樣品後攀登不便造成危險,所以就到村子裏找了一個常上山采藥的壯漢當民工給我們背樣品。找來的民工是一個30歲左右的漢子,個子不高,很普通的一張方方的國字臉,厚厚的嘴唇顯得憨態可愛,一副慈祥善良的樣子,對於他的這副模樣,我們都認為可靠老實,就同意他帶我們進山。

這次我們的任務是從暗河順河而_h,到達棉絮嶺後翻過鞍部到達肖家河,再從董崩山折回桃花壩走出原始森林。

暗河一般是指地下潛流的河,但在這裏卻是來自於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中,裏麵陰森森讓人不寒而栗。據“算卵了”講:該河穀大害有雲豹、黑熊、五步蛇,小害有早螞橫和長腳巨蚊。雲豹、黑熊數量不多不易遇見,而從未被人傷過的雲豹、黑熊也從不傷人,最危險的是五步蛇,國際名稱叫尖嘴蝮蛇,它劇毒無比,老百姓說被它咬後則五步必倒,這雖有些誇張,但據我們所知,如人被該蛇咬後,就是馬上得到救治,其死亡率也達到了百分之八十。還有那長腳巨蚊,其個體比一般蚊子大十倍,被咬一口,就隆起一個大包,沒有一個星期的青黴素,它是消不下來的。為了避開這兩種常見的危險,我們必須在五月份這一個月中完成第一期工作任務。六月至九月是兩害的高峰期,我們就去其他工作區采樣,等十月兩害張狂過後再進山完成第二期工作任務。過了五月這個月,也隻有十月這個月適合在這片原始森林搞地質工作,所以在這片渺無人煙的森林中,我們隻有兩個月的工作時間,任務十分艱巨。

進河穀之前,那民工一開口問我們要二百元,我們嚇了一跳,一般我們請民工才五元錢一天,當時我們就不同意。民工說進山前一定要拜山神,不拜他是不敢進山的。說是要買一頭山羊一隻雞供山神,我們隻好同意。於是民工去牽來一頭山羊,捉來一隻雄雞,那羊默默無言一聲不吭,那雞卻是雙腳亂蹬狂叫不已。這是一隻紅色帶金黃色的雄雞。這兒的雞都是放在山野裏吃蟲子和螞蟻長大的,力量特別大,而且野性十足。那民工隻好用麻繩捆了雞腳與山羊放在一座土地廟前,口中念念有詞拜了幾拜。然後給雞解了繩子,他一手抓住雞翅一手從背簍裏拿出一把八寸長五寸寬的菜刀,隻見他老實而善良的臉上忽地一下露出了一絲惡意,說時遲那時快,他手起刀落亮閃閃的光芒一晃,那紅公雞狂叫不絕的頭被活生生地削了下來。那雞沒有了頭,居然奇怪地搖動著翅膀在土地廟前跑了一個圓圈,它光禿禿沒有了頭的脖子還在一伸一揚,似乎還想破啼報曉。血從削平的刀口處血箭一樣射出,竟然在它跑的圓圈外圍噴灑出一個更大的血圈。那民工見狀大大地舒了一口氣,很莊重地告訴我們可以進山了。他說如果雞血的圓圈缺了一個口子,那麼就是打死他也不會帶我們進山。我覺得非常可笑,進山還這麼神秘,我們是搞地質的並不相信山神,要民工帶我們一起走,不過是請他背東西減輕我們的負擔,再是他熟悉這山減少我們的自然危險,他要拜山神是他的自由,我們總不能強壓他不允許,隻不過由我們出了二百元而已。我很奇怪的是那雞被削掉了頭,居然跑了一個圈噴射出一個鮮血的圓圈,我不曉得這是什麼原因,這不是我們學地質的人解釋得清楚的,那是生物動物學家們研究的事。那民工用一塊紅布擦著刀刃上的血跡,我想,反正都要殺那山羊的,擦幹血跡等於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那山羊的脖子可不是雞脖子,看他怎麼用菜刀削下羊頭來。誰知他擦幹雞血後把刀放進了背簍裏。我說為什麼不殺羊了,他說已經見血了,就不用殺羊了。我們一聽就知道這小子耍滑頭,羊不殺了,我們可是花了二百元買下的,我們兒個討論了一會兒,決定民工把羊帶著一起進山,在山裏把羊殺了烤來吃。那民工一臉不高興,也無可奈何隻好同意。

到了河穀口,“算卵了”就吩咐大家穿上長統膠鞋,打上腿綁帶,因為在這個季節旱螞蛾是躲不開的,它除了深冬不出現外,其它月份都很活躍。

那些早螞蠟在河穀裏,滿地都是,多半是貼在一些小草上,它們隻有針尖兒般那麼大小,可吃飽了人血後就有小手指頭這麼大,並且它們的吸盤上含有毒液,破壞了人體的血小板凝固,所以一旦被咬則流血不止,非把毒液排盡才能止血。雖然我們準備得夠充分的了,但一進河穀看到滿地的旱螞蠟在小草上和小灌木的葉子上肉芽似的昂揚起吸盤不停地搖晃時,我們一個個還是禁不住心驚肉跳。

梵淨山有六條主要水係,以這個巨大的山體為中心呈放射狀從四麵八方流出這片原始森林,但都流人長江。暗河就是六條主要水係之一,它從這兒流人鬆江到達沉陵進人沉江經桃源、常德流人洞庭湖,是洞庭湖水係的重要發源地之一。

我們四個人中有三個是湖南人,而且有兩個是湘西人。湘西一帶自古就出膽子大的人,所以我們三個湖南人雖驚但還從容,“正確”卻一個人在那兒爹呀媽呀地驚叫。“正確”是貴州銅仁市人。我們覺得奇怪,他為什麼這麼膽小,從隋朝說起這兒和湘西同屬一個沉陵郡管轄,怎麼到了明代把這兒劃給貴州後,這兒的人就一變得膽小了呢?於是我們就用這個來調侃“正確”。“正確”說你們這些湖南鬼子太不正確了,怎麼能這樣說呢?貴州人膽子小怎麼還出周逸群、王若飛、何應欽?我們一聽就知道他為什麼把周逸群說在前頭,因為周逸群是銅仁人,並且還是湖南湘西人賀龍的人黨介紹人,又是賀龍隊伍的黨代表,在洪湖革命根據地一次與敵人遭遇,拉響手榴彈與敵人同歸於盡了,這可是個大英雄,他這麼一說我們還真不好再調侃他了,就說:你這種膽子隻配給周逸群端洗腳水。

我們四人順著河床走是不可能的,因為坡度太大,瀑布重疊,無法行走。我們隻好順河床的邊緣隨山腳攀登而上。那羊兒爬山很了得,比我們還要從容不迫,我想當地人把它叫為山羊可是名副其實的。

我們的衣服早濕透了,並不是因為下雨,而是小樹上的水。這裏的氣候潮濕,就是在大晴天,也隻能把高大樹上的水蒸發掉,而比這些參天大樹低得多的小樹,卻很難受到陽光的照射,所以這些樹總是濕挽滾的。這些小樹的年紀也不小了,隨手冊掉一根看,可看見其密密匝匝的年輪圈,這些小樹因為大樹太茂盛而得不到充足的光合作用長得太慢。但可恨的是它們密密麻麻地生長在大樹下,我們必須撥開這些小樹才能在在樹叢中穿行。

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這樣挺難受,而且是兩頭受氣,一是小樹上冰涼的露水從外麵往衣服裏浸透,二是身上的熱汗從皮膚裏往外冒,這種一涼一熱交織在身體上的滋味,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我們又不能停步太久,稍微多停一會兒,就覺得其寒無比。

中午的時候,我們來到了一個較開闊了一點的地方,於是我們就走到河床上,脫光了衣服褲子,把它們鋪在河床邊的鵝卵石上麵。

太陽從峽穀上擠下來,照得我們泡得發白的身體似乎有了暖洋洋的感覺。其實這隻是我們的感覺,兩邊茂盛的森林中還是一陣陣冷氣襲來。我們叫民工從背簍裏拿出壓縮餅幹和饅頭大吃特吃起來,這才真正有了一點暖意。這時大家都無心開什麼玩笑,各自點燃一支香煙抽著,靜靜地看著鵝卵石上的衣服褲子,希望能被太陽曬得幹一點。雖然我們知道就是幹了,再往前麵一走,這一身還得濕波波的,但想想那幹幹的帶著太陽熱的衣服褲子往我們被雨水泡得發白發涼的身上一穿,那一種暖暖洋洋的輕鬆電般傳遍全身,雖然這種感覺會在前方的路程中漸漸消失,再還我們一個透心涼,畢竟穿上衣服褲子的那一會兒是幸福的和滿足的。這個時候就想大喊大叫,或想把聲音提到最高處放歌一曲,但放出來的決不是我們常常自豪地唱起的那首《勘探隊員之歌》,因那一首動人心魄的歌子,一般是在我們心情比較愉快的時候唱起,或者是在一般的山區,爬上了一座高山,在一覽眾山小的心情下唱的,或者是在有上級領導來才唱。記者、作家們來的時候我們豪邁地唱起那歌子,與其說是我們唱得驚心動魄,不如說是他們同情我們的驚心動魄,他們把最美的祝福,外加世界上最讚美的語言都給了我們,我們為這而驚心動魄,然而大自然給我們的卻是真真實實的人與自然平等的抗爭。

我們唱不起這首令人感動的歌,就是我們現在所處的環境,這種十分險惡而又渺無人煙的地方,我們不需要給自己提虛勁的豪邁,而是發自人性本體深處的宣泄:“哥哥你大膽地往前走啊!”

這種把衣服放在鵝卵石上曬的經驗,我們搞地質的人都知道,在一個光光的鵝卵石灘上,太陽到了中午,一般情況下鵝卵石都會被曬得發燙,把濕衣服放上去,再加上太陽一照,這樣上下一烤,一會兒衣物就幹了。

“算卵了,這衣服是幹不了了,穿起來走人。”“算卵了”把煙頭一丟坐在鵝卵石上大聲說。

“再等一會兒嘛。”“正確”他們幾個一邊說一邊很不情願地去摸衣服幹了沒有。他們還不太相信,以往的經驗在這兒有什麼不同。

我一句話也未說,首先走過去拿起還濕潤潤的衣服穿起來。我相信“算卵了”正確的判斷,因為我看見他頑長的好像又很無力的生殖器緊貼在他屁股下的鵝卵石上,一點熱燙的反應都沒有,這種情況下衣服還能烤幹嗎?

“正確”他們見我都穿起了衣服,也隻好跟著穿起來。這樣挺難受,於是我們異口同聲地吼起,“哥哥你大膽地往前走啊,往前走啊!”

我們又開始了艱難險惡的跋涉。

一天很快過去,天黑時我們找到了一個山洞點燃了一堆火。我們迫不及待地脫了衣服來烤,但烤了前麵冷了背後,反複烤後總算是好受一些了。後來大家脫鞋烤腳的時候,首先是“正確”驚叫起來,原來“正確”的腳上綁帶未捆好,被螞蠟鑽了進去,搞得滿鞋都是血,兩條螞蛾在“正確”的小腿上隻露出尾巴在外麵,其身體幾乎整個都鑽進了“正確”雪白的皮膚裏去了。“算卵了”叫“正確”不要用手抓螞蠟的尾巴,如果硬拉會把尾巴拉斷,這樣螞蠟的前半部就在腿的肉裏出不來了。“算卵了”教“正確”用手在螞蛾鑽進皮膚的部位周圍拍打,一拍一拍的,螞橫受不住拍打就慢慢地退出來,兩隻肥肥胖胖的螞蠟從“正確”的腿上掉了下來,“正確”氣憤地從地上拾起螞蛾丟進火裏,頓時燒得臭氣熏天。“算卵了”叫不要忙包紮傷口,等血流一會兒排完了毒液再進行包紮。

煮的飯太難吃了。由於水太涼,溫度低,那飯煮出來是夾生的。於是“算卵了”命令民工和組員小李去山溝裏捉些胡子蛙來吃。

“他媽的,這可是二級保護動物,不太好吧!”我見他不提殺山羊吃的事,想提醒他。

“算卵了”假裝不明白我的意思手一揮說:“明天還有最艱苦的工作要搞,我們也是為國家出生人死,這地方是人來的地方嗎?我們吃幾個二級保護動物算什麼,一級他媽的也要吃。它們死了也是光榮的,這也是為國捐軀。”

我想,吃就吃,管他媽的什麼保護不保護,這種非常時期,就幹點非常之事吧I

“算卵了”肯定是見今天那民工幹工作很賣力,不好殺他的山羊吃了。我們采集的幾十斤樣品都是他一人背,再加上我們的行李重量,總計約一百斤,這民工竟然一人背了上來,真不客易,他的那頭山羊也很通人性地一直跟在他身後走。那民工見我們不提吃他的羊,一臉紅彤彤激動地跑去捉胡子蛙。

那些胡子蛙從未見過人,也不怕人。他們用手電光一照,那些家夥也不跑,一會兒就捉了十多隻,近半斤重一隻。

民工說:“大的不要,小的不要,半斤的最好吃。”那民工幾下就把皮撕掉,撒些鹽巴,在火上一烤,整個洞子裏都彌漫了山野的肉香味。

吃飽後,就叫民工拿出背來的睡袋,大家鑽進去睡覺,然而怎麼也睡不著,睡袋根本保不了溫,涼甩咫的。那民工見我們睡下,他便去洞外搞了一些青草進來,並撒了一點鹽在草上,讓他的羊兒吃。不知什麼原因,也許是羊兒吃了帶鹽的草很興奮,突然徉徉地叫了起來,那民工一聽馬上用手捂住山羊的嘴。

“你捂它的嘴幹什麼?”我這時正冷得心慌,見他那樣,我沒好氣地對他說:“讓它叫就叫吧!反正也睡不著。”我以為他捂著羊嘴是怕它吵鬧我們。

那民工繼續捂著那山羊嘴說:“這一帶大野物多,怕有老虎、雲豹聽見羊叫來了很難對付。”

民工是這一片原始林帶的專家,我們不得不信他說的話。不過我們也不覺十分心慌,隻有“正確”從睡袋裏鑽出來,把他自己的睡袋往洞裏邊移動了一下。我們知道這小子膽小,這會兒大家冷得人心煩也懶得笑他。

那民工卻不能睡覺,就讓他坐在火堆邊添柴燒火。可還是不行,烤了左麵冷了右麵,烤了右麵冷了左麵,於是大家隻好強打起精神又開始調侃起“正確”來。

“算卵了”大談女人如何如何,最後感歎了一句“唉!明天不知還有多危險,我們反正都無所謂了,婚也結了,兒也生了,可憐你呀‘正確你馬上就要結婚了,要是你明天不幸犧牲化成了山脈,那可就慘了。”

“正確”聽到“算卵了”一聲聲感歎,還真的不說話了。大家也不管他在想些什麼,都侃累了,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天也就亮了。

吃了早餐,我們叫民工挑了昨天采集的標本及睡袋沿來路回去,他背這麼多東西不能再和我們去更險惡的地方。他把樣品挑回桃花壩,我們過幾天再去取。那民工帶了他的山羊千恩萬謝而去。

我們今天的任務是翻過棉絮嶺到達肖家河取樣,再折回到董崩山,從董崩山沿山路回桃花壩住宿。

棉絮嶺來自於它方圓十幾裏連綿不斷的比人還高的芭茅草,一到秋天,芭茅草上生滿了白茸茸的毛穗,從梵淨山主峰紅雲金頂往下一看,白茫茫的一片,像一片棉花海,於是就叫它棉絮嶺了。

我們就在茅草裏鑽,這時候也無法看圖紙對地形,茅草比人還高,我們的視線就在眼前,無法看清幾米以外的東西,隻能用羅盤打了個方向,朝南走。

走著走著,突然聽見我們的前方嘩嘩地響。這種聲音一般是石頭往下滾,但細細聽不又太像,倒像是一頭野豬或者野羊、野牛之類的東西往下狂奔,兩邊的茅草頻頻分開,而且這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大。

我們都停步不動,靜靜地聽那聲音。這樣有個好處,如果是石頭滾下來,我們不慌亂,就好從石頭來的聲音中判斷石頭來的路線,讓開石頭並不難。但那不是石頭的聲音,嘩嘩地在我們五米左右的地方突然停了下來。我們仔細一看,隻見一個身上有花斑條紋的大東西在那兒。我的第一個反應認為遇到雲豹了,但我這時耳朵特靈,分明從“算卵了”凝重的聲音中聽出了一個“虎”字。

“正確”一聽是老虎,嚇得就想往我身後跑。

“算卵了”今天走的是第一個,“正確”走的是第二個,我走的是第三個,組員小李走在最後。“算卵了”見“正確”要跑,反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也不說話,兩眼直視前方。“正確”跑不了了,也隻好幹瞪著兩眼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大約這樣與那東西相持了五分鍾,那東西嘩地一下轉彎,嘩嘩嘩地腳下生風而去,隻感覺它身邊的芭茅草頻頻兩邊倒。

我們想大概是一隻吃飽了的老虎,心裏安定了許多,於是大家開始議論是不是還要繼續往前走。其實我們的議論都是多餘的,隻不過借此大家穩定一下幾乎亂了方寸的情緒。如果我們不過去,那邊采樣點的標本就無法得到,那麼那邊就將成為地質資料的空白點,這個責任他媽的誰承擔得起。當然如果我們四個人都同心同德不去,隨便在哪兒搞幾袋標本拿回去充數,也沒有人發現得了,以後我們的上一級來抽查百分之三的采樣點,也不會抽查到這兒來。因為這裏是我這個質檢員來跟組檢查了的,再說上麵來抽查的人,多半為老專家了,那麼大年紀了,想來這鬼地方抽查他也來不了,在這種險惡的地方全憑我們的良心。

我們四個人誰也不是黨員,所以也就沒有人站出來振臂高呼:“是共產黨員的跟我上”這句台詞。

最後還是“算卵了”大叫一聲:“死了算卵了,要走就快走,要是誤了時間就翻不過去,到不了肖家河了。”

於是我們每個人砍了根一點五米長的雜木棍,用刀削尖後當作武器繼續往前走去。

結果太出乎我們的意料。雖然在遇虎後我們誤了半小時時間,但我們在事前預算的時間,到肖家河卻遠遠不夠,圖上直尺量的距離和實地的路程相差太大。根據我們以往的經驗,圖上的一公裏路在計算實地路程時乘上個一點五就了不得了,但在這兒不知道要乘上多少才能符合,主要是這兒怪石林立,懸崖眾多,有時為了一個樣品要繞好大一個圈,到了天黑我們才把樣品采完。其實這兒的采樣點也不多,就是五個,本來這五個采樣點本應該劃給南坡的那個組來采的,分任務時本來是按分水嶺來劃分的,這樣“算卵了”就分不到這五個采樣點。但南坡那個組長聰明,分任務時看見南坡從肖家河來這五個點有密密的等高線,一看就知道是個大懸崖,他們要上來取這五個點,可能比從北坡來取顯得更困難,於是當眾吹捧“算卵了”如何如何,結果他一高興就答應取這五個采樣點。

“算卵了”展開一比五萬軍用地形圖就罵了起來:“我日你媽,1958年測繪的老圖和實地出人太大,害得老子時間都估算不準。”

聽他這一罵,我心裏也有點兒氣惱:他媽的,在資料室很多一比五萬的圖幅都有1974年解放軍總參謀部測繪局航測的新圖,就他媽這張梵淨山幅隻有1958年國家測繪總局測繪的老圖。1958年的老圖要比1974年的新圖在圖與實地的誤差上可能要大一些,這很正常,但也並沒有他說的這麼嚴重。若不怪圖紙,而怪他自己估算不準時間,那他肯定會被“正確”與小李罵。我知道他是在轉移被罵的目標,所以我也就未作聲。

想到今天要在這兒過一夜,又無睡袋,又沒有洞子可找,心裏還是有點悲涼。這兒的地層是梵淨山群的下部,幾乎全是一層層薄至中層狀的頁岩和板岩,不能像一般岩溶地貌形成洞穴。“梵淨山群”,顧名思義,既然在地質上把這個層位命名為“梵淨山群”這個專用名詞,它就是一個特殊的地層,距今約近二十億年,是黃河以南最古老的台地。也就是說當湖南貴州乃至更廣大的土地上都還是海洋的時候,梵淨山就是一塊小小的陸地了。

這時候悲涼歸悲涼,可我還偏偏想起了一位本地詩人來玩梵淨山時,在旅遊線上看見了一層層的石頭,恰好這些石頭又被命名為“萬卷書岩”,於是他回去寫了一首詩念給我聽,題目就叫“萬卷書岩”,詩中浪漫地寫道,他“傾聽到了三葉蟲的呢喃/聽到了曆史與現在的對話。”

念完後還沒有問我詩怎麼樣,就大吹特吹他寫了一首不朽的詩章。見他那副得意的樣子,我也隻好讓他自我滿足了。其實他媽的他是個大笨蛋,這萬卷書岩都是他媽的近二十億年的東西,那時哪有什麼三葉蟲,比這個地層晚了十多億年的寒武紀才有三葉蟲的化石出現。他媽的那個鬼詩人亂開黃腔,還自以為得意。這時候我不知道是痛恨這個無知的詩人,還是痛恨要睡在這近二十億年的石頭上激起了我恐懼的心理。想想人活一百歲也才三萬六千個日子,這石頭居然近二十億年了,想想他媽的這二十億年我在哪兒,或者更前麵無限的億年我在哪兒,或者說以後無限的億年我又在哪兒,想到這兒我就想罵他媽的。還他媽的不朽的詩章,狗屁,狗屁,我心裏一連罵了幾個“狗屁”。總有一天人類都可能成為化石,還他媽什麼都想不朽,還是想想怎樣無愧於活著的這幾萬天吧!想到這些我就想罵:他媽的。

一連抽了幾支煙了,“算卵了”見我坐在石頭上發癡,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怎麼樣?詩人,寫幾首詩吧。”

我最恨哪個叫我詩人,因為我從來就不想當詩人,而我認識的詩人又他媽的一個個瘋瘋癲癲的,我寫一點詩隻不過就像我平時下盤圍棋一樣,愛好而已。我正沒處發氣,於是怪叫起來:“你他媽‘算卵了’才是詩人”。

“好好,我是詩人,我是詩人。”他見我生了氣,也就自認沒趣了。

我們吃了僅有的幾塊壓縮餅千,於是議論怎麼睡的問題。睡在地上怕有什麼野物來傷害,最後決定睡在樹上。於是我們打起手電割了很多青藤,一個人睡一個樹權。你捆我我捆你地捆了個結實,這樣就不怕睡到半夜不小心掉’‘廠樹來。蛇是不用擔心的,像在這種海拔高度蛇是不會來的。

大家一躺下又睡不著,你盯我,我盯你,幹看了半天。後來小李率先打破沉默唱起了齊秦的歌:“為什麼你的臉變得如此陌生,為什麼你的唇變得如此冷漠,難道是愛情即將來臨……”

這小子一天就喜歡唱齊秦的歌,大概會七八首歌,我們常常聽他反複唱。他很崇拜齊秦,所以也就留了一頭齊秦似的長發。他是前年地質技工學校畢業的,雖一天打扮得像一個流行歌星,但作為采樣工卻幹得又快又標準。“算卵了”還是很喜歡他的,就是不喜歡他唱的歌,說他唱得奶氣太重。小李也不喜歡“算卵了”唱歌。“算卵了”一開口唱歌就是:“手握一杆鋼槍,身披萬道霞光”,或者“我為祖國獻石油”……

小李一唱,大家也就各唱各的亂吼一氣。吼累了也不知誰先睡誰後睡,一個個沒有了歌聲,一切都歸於寂靜,一切都歸於這片山林。

清早我第一個被冷醒來,全身濕挽誰的,霧太大了,五米外看不見東西,我解開青藤,跳下樹來,對準山穀,歇斯底裏地大喊起來:

“算卵了!算卵了!……”

“喊,喊些哪樣,你瘋了?”“算卵了”大聲叫喚起來,他以為我是在喊他,其實我根本不是喊他。

“正確”和組員小李也隨著“算卵了”的喊異口同聲地尖叫起來。

如果我們這時候是在城裏這樣喊叫,人們會以為我們是無知無識的混混,可我認為如果在這兒不叫喊的人,那他媽的,他不但是個混混而且是個白癡。

在這兒我們沒有上下級那種等級,隻有同心同德把工作任務完成,並共同與這個茫茫的大原始森林對抗。在這兒我們是平等的,在這兒不需要麵具,說話,罵人,一切都真真實實。在野外這麼多年,就是這樣過來的,有時候我想在城裏的人,說一百句話都可能不帶一個“髒”字,我們在城裏時也不會“髒話”不離口,可是他們說話雖不帶“髒”字,卻幹了不知多少“髒”事,我們在這兒基本句句都帶“髒”字,卻什麼“髒”事也幹不了。想想這也是有得有失吧!

“算卵了”在那兒看了半天圖紙,又拿起羅盤打了半天的方向說:“霧太大,要貿然從這兒走董崩山恐怕要迷路,我沒有走過,建議走回棉絮嶺,再到五馬回頭溝,這條路線以前來梵淨山搞找礦大會戰時走過,這樣安全一點。”

我們一聽,也隻好聽他的,因為梵淨山他最熟,最有發言權,誰也不敢建議其他路線,因為20世紀70年代初就有他的同事迷路後失蹤於這片原始森林。

當我們決定下來走時,“正確”卻喊了起來:“又要走棉絮嶺,昨天那隻老虎吃飽了,說不定今天正餓著呢?”

我們一聽,的確如此,但不走又不行。而且哪個走前,哪個走後的次序都得決定下來。

“‘正確’你狗日的走第幾,山你先選,你要結婚了最怕死。”我理解“正確”這時候的心情。一個要結婚的男人,他想到美好的一幕就要來臨了,他不怕死才怪呢?於是我首先提議讓“正確”先選擇。

“正確”聽後猶豫不決。

“誰知道老虎要吃第幾個,這說不清楚,我看還是抓閹吧!聽天由命吧。”神色嚴肅的“算卵了”說道。

這樣也好,大家都讚同。於是“算卵了”撕了一張記錄紙,分成四張,寫下一、二、二、四後,折疊起來後拋在地上。我們三人先後各拾起一個紙團。“算卵了”最後一個拾,因為是他拋的閹。

結果是“算卵了”走第一個,“正確”走第二個,我走第三個,小李走最後一個。命運這玩意就這麼怪,我們來時是自由選擇的次序,現在抓閹還是這個次序。

我們背好樣品沿來時的路線往回奔去。走了四個小時,來到了棉絮嶺的茅草林裏。這時霧要淡一點了,但卻有一些星星點點的毛雨在茅草林裏亂鑽起來。茅草太茂盛了,我們隻能撥草而行。這芭茅草的葉子像一條條軟劍,鋒麵卻又像刮胡刀一樣,稍不留意就把我們的手割得滿是傷口。血水、汗水、冰涼的雨水混合在一起,使我們的手近乎麻木。風這會兒不大很溫柔,卻還是把茅草林吹成了一陣陣吃喝般的旋律,這並不比林濤聲差,如果是在平時,我們都會認為這是一種美的享受。而這種時候,由於我們大家都很緊張,聽起這聲音來,卻有點像鬼子進村的聲音。我們手裏端著一根一點五米長的削尖了的木棍,一個緊跟著一個,就像進村的鬼子怕踏上地雷一樣。

我們膽戰心驚地走著,搞不清楚老虎到底藏在什麼地方,不知什麼時候它一躍而起撲倒我們其中的哪一個。

我突然想起當地山民介紹的圍獵方麵的知識,這兒的山民叫“趕山”,具體就是這邊很多人大聲吃喝,獵物們就往靜的方向跑,然而靜的那邊卻有許多埋伏的獵槍手等著它們。我猜想這可能隻是趕一些野兔呀、野羊呀、野豬之類的東西。與其這樣不聲不響地被老虎吃掉,還不如在大聲叫喚中死得痛快,於是我建議大家大聲吃喝,這樣或許老虎聽見了,以為是獵人趕山,就嚇跑了。

“喲嗬喲嗬喲嗬嗬嗬……”

我們拚命地把喉嚨放到最大的極限。一陣陣粗獷而厚重的聲音從我們口裏傳得很遠。聲音一陣陣飛出去,撞在遠方的山壁上又折回來:“喲嗬喲嗬喲嗬嗬嗬。…”

這樣就成了四個聲音傳出去,四個聲音又折回來,反複不斷就成了八個聲音。似乎我們已真的變成了八個人,被老虎吃掉的可能又縮小了,成了八分之一。心情這會兒比剛開始平靜了許多,剛走進茅草林時,雖然茅草林被風吹的聲音很大,但我們卻能感覺到自己心跳的聲音,這下好多了,已聽不到自己慌張的心跳聲了。但這時候我們卻聽到我們粗獷的聲音中夾雜著一聲聲像女人憋著喉嚨發出的尖叫聲。還沒等我判斷出是誰時,隻聽到“叭”的一聲,“算卵了”右手反手一掌擊在“正確”的右臉上,並罵道:“你叫,你叫得像你媽的山羊叫了,沒把老虎嚇走,反而把老虎引來了。”

“正確”的臉上頓時隆起了五個手指印。“正確”隻條件反射地用手護了一下臉,又雙手端起木棍。我還以為“正確”要和“算卵了”拚一下刺刀呢,卻隻見“正確”端起尖頭木棍在那兒東張西望。我這才放了心,要是他們打了起來就煩了。看“正確”那樣兒,我就知道他現在並不關心“算卵了”打他那一個巴掌是否正確,他關心的是老虎在那兒……

過了棉絮嶺,到了董崩山的一條山脊上。我們都坐在被歲月磨礪得光禿禿的石頭上抽煙,也不說話,那情景還真有點劫後餘生的蒼涼感。這時候我們體驗到了肉體_h的極限虛弱以及精神上的極度疲勞是一種什麼樣的味道。

我們要回的目的地桃花壩,己遠遠地在我們的視野裏了。桃花壩的農家屋自然是看不清楚,我們坐在這山脊上,看著桃花壩背靠的一座海拔七百餘米的高山似一個小盆景。 目光漸次延伸,看見的是在那無邊無際的起伏不斷的山巒上,春光在上麵展示它王者般的風流,整個世界都被綠得嫩嫩的,到處充滿生命的信崽。一團團、一簇簇紅杜鵑點綴在這萬綠叢中,倔強地星星點點揚起它血色的信念。這比“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更能體現我們這時的感受。小時候常常被杜鵑鳥叫春啼血的故事所感動,而我們現在的故事隻能感動自己。這時候有的人可能正在辦公室品茶看報,不時還指手畫腳談天說地,有的人甚至貪得無厭飛揚跋啟。這時我不自覺地想起了兒時看的小人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主人翁保爾的名言:“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每個人隻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回憶往事,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卑鄙庸俗而羞愧,臨終之際,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解放全人類而鬥爭。”

這段話從我看後就一直激勵著我。也許當今這個年代很多人會認為:我還拿這段話當做自己的座右銘而笑話我,但不管怎樣,我的的確確一遇到困難就想起這段話。雖然它的最後一句:“為解放全人類而鬥爭”已不適合現在這個年代,更不適合我自己。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很多。比如:為了和平不再發生戰爭,為了研究科學和應用科學使人類走出貧困等等。而我們為了國家找礦,一座座鋼城、鋁城、汞城、石油城因我們的努力奮鬥拔地而起,這樣的事業也應當是壯麗的事業。

感動不了別人,隻好感動自己。在這個物欲橫流汙垢了一代年輕人的歲月裏,有誰還能想起保爾,我隻有在心靈的深處懷念保爾,希望有保爾這樣的年輕人與我們一起血氣方剛朝氣蓬勃地為人類壯麗的事業而奮鬥。

我連續抽了三支煙,嘴唇有點兒發麻,也就不大願意講話。

我習慣性地展開圖紙。其實這會兒根本不用看圖紙,也能走回桃花壩。從圖上估算了一下回程,大約從這兒經過董崩山梁下到淘金河過五馬回頭溝走出到桃花壩,需要七個小時。現在已經是中午,看來天黑之前我們是可以趕回桃花壩的。

這條線路是“算卵了”提出的,也是最近最熟的一條路線。沒想到臨走時,“算卵了”突然要改變路線走老鷹梁。老鷹梁位處董崩山梁的右側。別看它們隻相距一道梁,但要走過去卻要近三個小時。我說為什麼要走老鷹梁。“算卵了”說走老鷹梁要經過五馬回頭溝上遊,如走原路線隻能經過五馬回頭溝下遊,“正確”說管它上遊、下遊,哪裏近就走哪裏,“算卵了”說不行非要走老鷹梁,說是他很尊敬的一個老前輩就跌死在五馬回頭溝,當時條件太差,就地埋在那兒了,距今已是有二十年了,他說他想去看一看。

“正確”和小李說什麼也不同意。說身體又累又疲,為了一個死人多走兒個小時不劃算。

“算卵了”聽了大怒說:“你們不去算卵了,老子一個人走。”

跌死的那個人,我也聽說,知道一些情況。他是1957年被打成右派從北京地質大學分配到我們單位的。他當時雖是右派,卻正是風華正茂之時。他為人正派,學識淵博,人又長得英俊瀟灑高高大大,是當時單位上最賦有魅力的男人之一。1968年在這片原始森林地質填圖時,不幸在老鷹梁的懸上失足跌死了。據說那天有人傳話說組織上已經摘掉了他右派的帽子。他高興得過了頭,腳未踏實就掉下山穀。同事們找到他,他還未咽氣,他的胸骨整個跌碎了,抬起他來,身體軟軟的,似乎沒有骨頭支撐起他高大的身軀。同事們砍了幾根木棍,用青藤編織了一副擔架,抬起他拚命地往回跑。他自己也知道不行了,說不出話,嘴巴一動,不見聲音隻見血泡湧出。同事當然也知道他不行了,見他嘴動不斷冒著血泡,以為他要留什麼遺言,就放下擔架。一位同事俯下身聽了很久,才知道他想聽《勘探隊員之歌》。於是大家圍著他,唱起了那首動人心魄的歌曲:“是那山穀的風吹動著我們的紅旗,隻那狂暴的雨洗刷著我們的帳篷,我們有火焰般的熱情,戰勝了一切疲勞和艱險,背起了我們的行裝,爬上了層層的山峰,為了祖國無限的希望,為祖國尋找著豐富的礦藏……”

那時候又下著小雨,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算卵了”給我講這故事時說:雨水和淚水已分不清,總之感覺冰涼的雨水也是熱乎乎的。

我聽了這故事後感動了很久,後來寫了一首詩,題目就叫《勘探隊員之歌》。這首詩發表在省報上,還得了省裏評的詩歌獎。

一個優秀的人,一個受人尊敬的人,就這麼走了,留下了一個為他的男人魅力而情有獨鍾的妻子,留下了他熱愛的為之奮鬥的人類最為壯麗的事業之一地質科學事業。這個故事一直感動著我,甚至比保爾、江姐、雷鋒的故事更讓我激動,因為他是我們的前輩,現在我們正幹著他未完成的事業。

見“算卵了”一個人氣衝衝地往前走了,我背起圖板默默地跟了上去。我沒有喊“正確”和小李。

蔚藍色的天空和綠肥紅茂的大地都靜悄悄地,隻有山風吹動從不間斷地傾訴著它亙古不變的旋律。我想我現在無論喊出什麼聲音來,都是多餘而淺薄的,還是讓我的地質登山鞋發出擲地有聲的聲音,來證實我的堅決與倔強。’

“正確”和小李從後麵嘮嘮叨叨地跟了上來。這時我感覺我正在一個無與倫比的大音樂廳,正如癡如醉地傾聽著交響樂團演奏著世界上偉大而不朽的樂章,突然從巨大而宏偉的樂聲中,夾雜了幾個無聊透頂、玩世不恭的所謂流行歌手哮聲哮氣地哼出幾句似死似活的靡靡之音,讓我恨不得一腳踢翻他們。

到了五馬回頭溝的上遊,這兒可謂植被茂盛,地勢險峻。越是險峻的地方越是美,這是大自然給我們的一個真理。這裏雖叫五馬回頭溝,卻是一條河,這條河由於高差較大而頗具雄偉,岸邊的山體長滿了矮矮的一簇簇、一叢叢如火焰般的映山紅,高一點的是白杜鵑、紫杜鵑、藍杜鵑,整個是杜鵑花的世界。真有一種不忍離去的心情。

“正確”和小李見河邊長了一些名貴中藥材,就忙著采集帶回去。

我看見“算卵了”坐在一塊石頭上發呆,就過去問他是不是記錯地方了。其實我這句話是無話找話說,搞地質的人怎麼會找錯地方?

“算卵了”看起來很傷感,也不回答我的話。我們都明白,這個地方經過二十年的變遷,也許是山洪暴發,也許是山體滑坡,總之當年的河岸變成了現在的河床,墓早已不存在了。我說是不是一記錯了隻不過是想安慰安慰他。

“算卵了”什麼也不說。我也隻好與他坐在那兒發呆。

約半小時後,我們踏_I二了歸途。走了幾百米後,我忍不住唱起了《勘探隊員之歌》,我把喉嚨放到了最高處。“正確”和小李被我感染也唱了起來。“算卵了”沒有唱,神色傷感。我知道他一定在心裏反複唱了好多遍了,唱給他當年的老師和戰友。“正確”和小李唱起這歌子,是對目前所處艱難困苦的環境的一種宣泄。而我是真誠地唱給他的戰友聽的,他知道我嗓門的燎亮是足以震動山穀的……

我們回到桃花壩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過鍾了,到了那民工家,那民工見我們都回來了很高興地說:“你們都回來了,太好了太好了。”

看他那樣子就好像我們不應該全體而回似的。這時候我才想起那天晚上,他捂住山羊嘴的時候說那一帶大野物多。他那天沒有與我們再往前走,看他那千恩萬謝的樣子,當時我還以為他是因為我們沒有吃他的羊,現在我才明白他是因為我們沒有叫他一起過棉絮嶺。

我們燒了一大鍋熱水,一個個美美地擦了身子、洗了腳,拿出存放在民工家裏的行李,換了一身幹幹的衣服。

我們得到了兩張大床,於是兩人一張躺在那兒靜靜地聽“算卵了”念《紅樓夢》。多年來我們都習慣“算卵了”的這個愛好,不管有多累,他睡覺前一定要念幾頁書才能人睡。我們也習慣於在他的念書聲中睡去。前兒年他念了《三國演義》、《水滸傳》,其實這些書我們都看過,他也看過,但他拿出來一念,我們也不覺得難聽,反而覺得原來自己讀時,還沒發覺這幾本書還有這麼多的美妙之處。

第二天,我離開他們組,前去另外一個組跟組檢查。他們還將在這兒工作幾天,然後轉移到其他工作區,等十月金秋再來。

也許“正確”命該如此要在梵淨山被打耳光,他挨的第二個巴掌是在十月金秋。十月是收獲的季節,而“正確”的收獲卻是又一個響亮的巴掌。

國慶節的時候,整個分隊都在野外工作,任務太重,他們必須加緊時間幹,而我卻堂而皇之地回城裏了幾天。市作協通知我回來開金秋詩會。這個詩會對於我來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回城裏可以好好玩幾天。

我惡心見到那幾位寫詩的家夥,一開會就大談什麼性解放。去年金秋詩會當中有一位年輕的師範專科學校的女教師,在會上散發她的詩稿,這位女詩人對乳房很有研究,特別是對自己的乳房,在其詩中可見她寫乳房的妙句:

我凝視我的乳房,

它渴望有一雙熾熱的手掌,

我的乳房聳成兩座山峰

等你來征服

這些還不算,更好笑的是她在學校的黑板報上貼出了一張大字報,上書她不知是抄來的還是她自己寫的詩,讓學校為之嘩然,這首詩的標題為:

《我鄙視處男的精液》

這首詩被她用毛筆字寫出楷書字來,還真有點小小書法家的味道。據說有一位老教授看後竟然也破天荒在感歎中罵了一句:“他媽的,書法尚可,文章狗屁。”讓一位老教授罵出一句“他媽的”,可真不容易,然而這位女詩人做到了。就這麼一位女人居然成為本市的“著名詩人”。

我把關於她的詩帶回去拿給了“算卵了”看。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彎著腰罵了一句:“我日你媽姥,她要和我在一起工作,那該有多麼的、多麼的好啊。”

會還是要開的,不開的話在單位說不過去,我想進去報個到就走。不想走到會場口遇見了官至市作協副主席的朋友。這個朋友性格豪爽,是老三屆下過鄉的知青,他常把一個“著名詩人”的代表作拿來打快板。一天,該“著名詩人”實在忍不住了,直言道:“老唐,我都是全國著名詩人了,你怎麼能這樣呢?”誰知老唐白眼一翻說:“像你這種詩人我拿一個可口可樂瓶子走七大十字街上拋出去,也要打倒七八個。”該“著名詩人”一聽,氣上心來,但也無可奈何,隻好到處遊說:“老唐不懂詩歌,作協副主席不懂詩歌,詩壇不幸啊!”

這家夥曾到處揚言說,艾青是落日要打倒,卻沒有揚言要打倒這位副主席老唐,因為老唐是他的頂頭上司。該“著名詩人”隻能很遺憾,作協副主席居然不懂他的詩歌。

老唐一見我來了,高興得很,忙問帶作品來了沒有。

我說:“沒有。”

他問:“你的那位同事蘇經管又出了什麼打油詩?”

我曾經把“算卵了”介紹給老唐過,不過沒有介紹他叫“算卵了,”而是介紹他叫“輸精管。”

我說:“蘇工是我的領導,在分隊主持日常工作,所以我們稱他為‘蘇經管’。”

“算卵了”開始見我介紹他叫“輸精管”,臉上一陣不高興。後見我解釋得那麼好才陰轉晴。老唐卻也是個性情中人,連忙伸出曾戰天鬥地的雙手握住“算卵了”的手,不停地搖晃晃口裏直呼:“哦,原來你就是‘蘇日常’蘇工同誌,早聽講過,請坐請坐。”

我心裏樂了,心想老唐這家夥真他媽夠味,要是今天“算卵了”不是姓蘇,而是姓劉、姓馬,那還不成“牛日腸”、“馬日腸”。我想這個家夥在當知青時,肯定也是個侃樂的高手。

後來我把“算卵了”那首關於老婆的打油詩背誦給老唐聽,他連說:“有趣,有趣。”再後來我告訴他,他譏諷“著名詩人”的那一句話,和“算卵了”譏諷那幾位野性詩人的話驚人的不謀而合,要有一個字不同都難。老唐連說“真的麼,真的麼!”馬上伸出雙手握住“算卵了”的手說:“英雄所見略同,略同。”於是我們哈哈哈痛快地大笑起來。

從老唐那兒出來後,“算卵了”說:“這才是真文人嘛,真真實實的,難得。”

現在見老唐提起“算卵了”,我還真想起了不久前“算卵了”寫的一首新的打油詩:

阿哥鑽進阿妹的被窩,

順倒肚皮往下摸,

阿妹說阿哥你要幹什麼,

阿哥說我要給麻雀找個窩。

於是我就背誦給他聽,他聽後哈哈地笑了起來,連說:“有趣,

有趣。”

與老唐正談得高興,突然有人拉我的衣角,我轉身一看卻是“正確”。我吃了一驚,他怎麼會到這兒來?前幾天我和“算卵了”相約,我開完會就直奔他們工作的地方牛尾河。我連忙和老唐再見,把“正確”拉到門外問他:

“你怎麼到這裏來了?”

“你開完會到我那裏來一趟。”答非所問的“正確”掂起腳、嘴貼近我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說。

本來我想開口就罵,可一想這不是在野外,於是用肩一頂,弄開了他的嘴巴道:“有什麼話站好了說嘛,這兒又沒人,什麼東西搞得神經病似的。”

“正確”一手捂住嘴,一手打著手勢,意思要我開完會去他那兒。他個子比我矮一個頭,肯定是我的肩一頂讓他的牙和舌打了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