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李子那傷感的樣子,我也傷感,因為我的兒子也4歲了,我與兒子在一起的時間總共也不到半年。不過我老婆教得好,平時沒事就給兒子講爸爸,所以我一回家,兒子總是不用她媽媽介紹我是爸爸,兒子早已衝上來叫我爸爸與我親熱了。李子的愛人不是不教女兒,而是女兒不在她身邊,她自己的工作也忙,女兒被送到奶奶家是沒法子的事,為人父母的誰不願意和兒女在一起呢?李子女兒的母親不在,李子的母親在,奶奶不給孫女講她爸爸,這不太可能。
我說,李子,你媽不給你女兒講你麼?
李子說,講呀!天天都講。
我說,那她咋個會叫你叔叔。
李子說,怪我太自信,我相信我媽不提示我女兒,她也能認出我是爸爸。
我說,結果她喊你叔叔,你傷心了是不是。
李子不說話。
我又說,她才3歲的孩子,在她生活的周圍,見到老人都是爺爺奶奶公公婆婆的,見到青壯年的都是叔叔伯伯的,一年多不見你了,見你這模樣不喊你叔叔才怪。我那兒子3歲以前,也分不清爸爸和叔叔有什麼區別,隻是她媽總念叨他爸爸,他感覺爸爸比叔叔親切。想爸爸的時候,見到穿地質服裝的人就喊爸爸,他媽看見他指著穿地質服的人喊爸爸就傷心就流淚。
說著說著我也說不下去了,本來是想安慰一下李子,卻挑動了自己的痛處。
李子抬起頭說,考博是改變現狀的途徑。
我說,正確。
於是,在第二年我們同時成了博士生,再過兩年後,我們取得了博士學位。拿到博士學位後,我們也沒再提改變什麼。我們原本骨子裏就愛好這一行,不上山還憋得心慌。這不我們又不斷地接項目,不斷地每年出野外。
喘完了氣,我們正式向李子祝賀他女兒生日快樂。李子頓時樂開了花說,是要慶祝一下,來之前我已給格桑書記講了,我們今天回木香錯,我買了一隻羊,可能現在已宰好羊,正叫格桑梅朵燉肉哩,我們的炊事員從來做不出這樣好吃的羊肉來。
你見過的月亮,肯定不是我見過的那一種。因為,它是昆侖月。昆侖離天似乎更近些,所以月格外地鮮亮。夜空裏,銀河像長江之源沱沱河的水一樣清澈。月肯定在那清澈裏洗了一個澡,要不它為什麼會這樣鮮亮,鮮得好像昆侖山的羊脂玉一樣亮汪汪地懸掛在天上。
月上昆侖,一片靜謐,繁星點點,這是昆侖之夜哪!我在這夜裏,你在夜裏嗎?肯定在,可是沒有昆侖月。
像羊脂玉一樣潔白無瑕的美麗月亮,總是掛在像黑水晶一樣清澈的夜空裏,它掛著是為了讓我們抬頭張望,我一直這樣遐想,也一直不斷地仰首望月。
李白說,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沒錯,這位偉大的詩人道出了一個亙古不變的中國人的情緒,我當然不例外。但在這當然裏也有小小的不一樣,這不一樣就是我不僅僅思故鄉,我想得最多的是月亮。我想月亮應該離我更近些,於是我去了木香錯的小湖邊。
小湖裏也有一片夜空,夜空裏自然少不了那輪月亮。我常常就傻坐在湖邊,身旁當然沒有李子和張鐵們,我這時不需要他們,他們也不需要我。我們愛好的不同,注定我們會選擇不同的排解情緒的方式。李子聽他的廣播新聞或者多幹點工作,張鐵喜歡喝酒便與翻譯紮西做伴,我別無所好,平時隻愛好一點詩歌,便選擇了詩的浪漫來湖邊看月。
看月說是浪漫,其實孤獨。這麼好的月色,隻有我來看,的確可惜。我想吟詩一首,腦殼裏一翻騰都是別人的詩。我的詩呢,無論我數次傻坐在如詩如畫的湖邊,就是沒有。有幾次,我惱怒地想把手伸向湖水,攪亂那夜和那月,可是我的心幾次下不了手。我的手寫不出一首詩,總不能破壞一首詩吧!
有了這樣的想法,我就找原因。最後我是找到了原因,在這樣美麗的地方,旁邊沒有女人一起看,如何有詩。我的愛人是女人,卻遠在幾千裏的家裏,我有同事是女人,卻不可能上昆侖山。昆侖山上有女人,是格桑梅朵,我早把她讚歎為太陽了,又如何形容她是月亮。再說,格桑梅朵又不喜愛詩歌,她不會來看月。
算了算了不說了,任何人不來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我來了。帶著這樣的無奈這樣的孤獨,我依然隻要天上有月亮,我就堅持來看月。這堅持裏麵有固執也有盼望,盼望有一天有一個人突然來到小湖邊。當然這人最好是格桑梅朵,有這麼好的月,有格桑梅朵,這夜就美麗無比了。
我的這個理想終於被我等來了,那一天,夜依然,水依然,月依然,人依然。我正思緒萬千時,湖岸的草和水邊的小石子在沙沙地響,這聲音絕對不是風,有一個人來了,這人正是格桑梅朵。一個孤獨人的理想來得這麼完美,我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可是格桑梅朵真真實實就在不遠處款款地向我走來,在月光下她身子的線條更是完美,頭巾裏的眼睛分明就是兩輪月亮,在這天地間,她聖潔得像是乘著月光下凡的仙子。請諒解我這樣描述她,這有點像一個詩人在描述他的愛人。我忍不住這樣描述她,但我敢向昆侖山發誓,我這時的心是聖潔的,沒有一絲不敬的雜念。我隻是想有她來看月,這月的美才不枉來人間。
理想來的時候,往往也是破滅的時候。我看出來了,格桑梅朵顯然不是來看月色的,她的那雙像兩輪月亮的眼睛並沒有去看湖水裏的月,而是看著我。她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說,石頭博士,阿爸和李子博士……然後用手打了個喝酒的動作,使我明白了,她是來喊我回去參加喝酒的。
我當然要去的,換了一個人來,我一定拒絕。
格桑梅朵在前麵走,一路上彌漫著花的馨香和草的清香,偶爾有幾隻黃蜂幾隻彩蝶在月的光暈裏任意滑翔,月色籠罩著這天這地這人,使那天的夜晚像童話裏的世界精彩不已。我在後麵走,與格桑梅朵相距二米左右,可我感覺,就這點距離,我始終走不進那童話世界裏,就算我加快步伐的節奏,追近格桑梅朵,但哪怕我們隻有一層紙薄的距離,那層紙依然隔開著兩個世界。我有兩隻手,有兩根食指,可沒有一根食指能伸出或能戳破那看似薄如蝶翅卻又堅韌無比的隔紙。我的世界當然也沒有下雨飄雪,卻因為紙那邊有著的童話世界而呈現五彩雲霞金絲鳥鳴。
我又記起了那一個西方作家武斷的話,他說男女之間沒有友誼,隻有愛情。這個武斷即使是在世俗的地方也沒有十足的道理,何況這裏是童話一樣的昆侖IU。我有一個老師,是大地構造地質學家,他一生都在研究昆侖山,他從研究地質構造中發現和認識到,一分為三是事物存在狀態的哲學分析,直觀上世界一切事物的表像都可以一分為三。萬物除了有它的正反麵以外,還有它的臨界點以及過渡帶,可稱為第三種狀態。如地球結構分為地核、地慢、地殼。地球氣候帶分為熱帶、寒帶、溫帶。氣候季節也分為熱季(夏)、寒季(冬)、溫季(春、秋)。物質存在狀態為固態、液態、氣態。數字分為負數、正數、零。基本三原色為紅色、黃色、藍色。
以此推論,在人的情感上也存在著第三種情感,除了愛與恨之外,這第三種情感到底是什麼樣的呢?是純真的友誼嗎?如果是的話,那麼那位西方作家的斷言,在這日出東方的土地上將無法生長。
是的,前麵講過,男女之間隻有為愛情而刻骨銘心的,不可能因友誼而刻骨銘心的。可是,我在前麵也講過,我們敢向神山昆侖發誓,我們對一個關女所有的謀劃純粹是為了友誼。我再次申明,這個誓言是聖潔和崇高的,如果你認為誰說崇高,你就懷疑和反感誰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嚴厲地向你宣告,這個故事不歡迎你這種人聽下去。昆侖山是世界上最純潔的地方,那裏發生的故事容不得半點汙濁的東西。
我們路遇一個美麗純潔的姑娘,又驚喜地發現這個姑娘竟然生活在我們來到的地方,而她的名字又美麗地叫格桑梅朵,你說這幻境一樣卻又真實的故事怎能不動人心魄。通過路遇格桑梅朵,我們永遠記住了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叫格桑梅朵,我們的最高理想是讓格桑梅朵記住我們。讓一個遠方的美麗的姑娘記住,這是一件多麼令人神往的事呀!
要別人記住你,你首先得記住別人。於是我和我的同事們不斷地謀劃要想看一看格桑梅朵那張一直被頭巾遮掩著的臉。我們都一致認為,我們不僅僅要記住格桑梅朵美麗的名字和她那雙會說話的黑眼睛,我們還想永遠記住她那張可愛的臉。
我完全沒有想到,李子叫格桑梅朵來請我喝酒,是李子早謀劃好了的。事後我才知道,李子們與格桑梅朵的弟弟益西講好了,在那天的酒席中,益西找機會扯掉姐姐的頭巾。李子夠朋友,他說我們的詩人石頭博士不在現場是很遺憾的事。於是假裝要喝個痛快,要格桑梅朵來叫我。
李子平時是不太喝酒的,今天這麼喝酒,肯定有什麼事,我走在去酒席的路上一直這樣想。到底有什麼事,我也不問格桑梅朵,我怕萬一格桑梅朵說就僅僅是喝酒,我怕在格桑梅朵麵前一貫反對喝酒的我不得不停下腳步,這時候,我隻想跟在她身後走,別的一概不管。
見到李子時,李子正與格桑書記幹杯。李子見我到了,馬上表現出少見的豪爽,一邊揮舞著酒杯一邊大叫,拿酒來,拿臉盆打來。
我搶下他手中的酒杯說,別喝高了,你的臉盆又洗腳又洗臉的,髒得惡心。
李子斜了我一眼說:”這一段工作順利完成,離不開格桑書記的大力支持,今天誰不一醉方休,我跟他急。“
見李子答非所問,看來是有點醉了,我強調說,打酒也不能用你的臉盆。
李子搖晃著腦袋說,不用臉盆用啥子,臉盆大,這麼多人喝不夠嘛。
我說:”臉盆不幹淨。“
李子扭頭對格桑書記說:”格桑書記,他說臉盆髒,您說髒不髒。“
格桑書記爽朗地一笑說:”不髒。梅朵,打酒來。“
李子一把抓我坐下並用手壓住我的肩說,來,你跑什麼跑,先喝三杯。
我掙紮著正要站起來,肩上又多了一隻手,這手是格桑書記的。他說,石頭博士,李子博士說你能喝酒,你不喝,就不夠朋友了。
我撥開李子的手說,好,格桑書記,我敬你三杯。
翻譯紮西已喝得一臉通紅地搶過來說,也向我開三炮。
我說,開炮就開炮,你可別在炮火中永生了啊!
紮西小看了我。喝!
紮西不等我先喝,自己連喝三杯。喝完一抹嘴巴眼睛盯著我看。
我隻好也連喝三杯。
紮西伸出大拇指說:”好石頭。“
我又接過張鐵遞來的杯子,連敬了格桑書記三杯。
格桑書記喝完了他的三杯說,好石頭。你為什麼叫石頭呢?
六杯酒下肚,我一時也有點暈眼,我打著酒嘀說,我父親姓石,又是老地質隊員,就給我起名石頭。石頭不好呀!
格桑書記放下杯子大笑起來,我們這裏到處都是石頭。石頭好呀,好石頭呀,沒了石頭哪來的山呀。
受格桑書記高興的感染,我也高興地大笑起來。
這時,格桑梅朵端了一盆酒來,正誰備放在桌子上,她弟弟益西卻突然撲上來抓她的頭巾,益西的動作又快又猛,看來頭巾被扯掉是霎時的事。我們不由全神貫注等待那一霎時的來臨。危急之中,格桑梅朵舍掉酒盆,一手護住頭巾一手攔開益西的手,同時吮當的一聲,酒盆掉在了桌子下的石頭上,酒濺得老高,撒潑了一地。
益西見沒抓掉姐姐的頭巾,返身逃走。格桑梅朵也沒追趕,整理了一下頭巾,彎腰端起半盆酒放在桌子上。大家都沒有說話,一切都似乎靜悄悄的。我看見酒盆裏那半盆清冽的酒中,格桑梅朵的黑眼睛裏有些慌亂,我也看見微微搖曳的酒平麵映襯著一個美麗無比的閃爍著水紅色的大月亮。
月亮咋個就紅了呢?我沒有醉吧!我揉搓了一下眼睛,抬頭向天望去,天上不知什麼時候來了幾朵雲彩,散落在月的周圍,月亮的臉已偷偷改變,成了微紅微紅的,像格桑梅朵羞紅的臉。盡管她的頭巾沒有掉下來,我堅持相信月亮的臉這時與她的臉一般模樣。
一切都靜悄悄的,這樣的狀況至少持續了二分鍾。最後還是格桑書記打破了這寂靜,他揚起一張喝紅了的臉,笑哈哈地說,可惜了酒了,可惜了酒了。
你一定知道狼,先是在外婆的童話故事裏聽見,然後是在動物園裏看見。但是你絕對沒有見過昆侖狼,昆侖狼是不能在動物園存活的,你也更不可能聽見有人說過昆侖白狼。是的,現在內地已經有人開始懷念狼了,已經有人研究狼圖騰了。可我們研究石頭,並不注意昆侖狼,雖然我們到木香錯後,聽到的大多是關於狼的事情。來昆侖山研究石頭,所遇見的不僅僅是狼,我們幾乎是走進了一個野生的動物世界。
我們人本身也是動物,來到這動物的世界沒有什麼不好的。也許是這些動物對我們這些直立動物們的敬畏,我們很久以來一直沒有和它們發生過衝突,就是大型的動物像耗牛、狗熊,也與我們互不侵犯。我們雖然被特許帶有槍支,但我們沒有一粒子彈射向動物們。對項目組的幾十個人,我和李子一再強調,除非危急人的生命,任何人不得使用槍支射擊動物,不要說是國家一二類保護動物,就是一般動物也不能射殺。隻有迷路時,互相聯絡和尋找才能對空射擊。
路遇野生動物對於我們來講,是家常便飯。與野生動物們不期相遇是驚險的也是精彩的,無論怎樣,有驚無險的事對於一個人來講是充滿傳奇和值得永久懷念的。下麵我就簡單地講幾個與野生動物們相遇的有趣的事兒。
有一次,我和張鐵一行三人,順著一條礦脈走,走著走著,突然發現前麵的一塊凸起的黑石頭動了起來,嚇了我們一大跳。這裏的石頭多半是黑的,沒什麼驚奇的,可是石頭會動了,這可不得不讓人一驚。定神仔細一看,卻是一隻大黑熊躺在地上伸懶腰,還彎曲著它三四百斤肉佗沱的身子,正用嘴巴舔肚皮。
再有一次,張鐵離開我去不遠處敲一塊標本,剛走到一嶙峋怪石旁,突然其中一黑色怪石變成了黑熊,幾乎是零距離的接觸,跑是來不急的,根據老地質隊員的經驗,張鐵隻有像中槍一樣倒地裝死。再凶猛的熊是從不與死物鑼嗦的,一般嗅一嗅都走開了。張鐵當然也是這樣盤算的,他一動不動地趴在地上,豎起耳朵準備感覺熊鼻子的氣崽。那氣崽他是感覺到了,卻不是馬上消失,而是長久地在他身旁停留著。他想知道為什麼,又不敢睜開眼看。這狀況我是看清楚了,原來熊並沒有離開,而是嗅完了張鐵,確定這是死東西後,徽洋洋地躺倒下來繼續睡覺。
我是在張鐵到時間了還不回來,才來找他卻找到熊和他貼在一起睡覺的。我當然判斷出張鐵沒死,可是如何讓這熊離開,卻沒有好主意。這地方是我們認為比較安全的地方,因而沒有帶防身的槍,即使帶來了,我看也不能輕易開槍驚走黑熊,萬一黑熊受驚,從張鐵身上起跑,它四五百斤的身子還不壓扁了張鐵。以我自己走過去驚走黑熊更不行,這有點太自不量力,即便是吃了大力丸或像堂潔訶德戰風車一樣地瘋了也不行。因為這樣的瘋了,不但害了自己,還把別人也害了。
最後,我決定去一塊巨石後抽煙,等熊慢慢睡夠了再說。在我抽了一包煙大約二小時後,張鐵找到了我。張鐵一見到我並不說他伴熊而眠如何難受,卻看著我丟下的一堆煙頭說,抽這麼多,你不痛心嘴巴舌頭的,我還痛心這煙哩。
是的,短短二小時抽了二十支煙是我從未有過的,這煙抽到後麵,幾乎不知煙味了。嘴巴的功能隻當一個煙的吞吐器在用。我的嘴巴和舌頭幾乎麻木了,雖還沒有達到說不出話的程度,不過話一出口相當麻木。
我木呐地問張鐵:”走了?“
張鐵說:”走了。“
我站起來,才發覺腿和腰都是麻木的,竟然邁不動腳步,還搖搖晃晃差點跌倒。
張鐵趕緊護住我說:”又不是你和熊睡覺。“
後來我想,也許是我長時間保持一種姿勢造成的。這個問題需要自我檢討,萬一有一隻昆侖狼走過來遇見我,我也許站都站不起來,非被狼咬了幾塊肉走不可《狼是比較畏懼站著的人的)。事後,我開玩笑,問張鐵是公熊還是母熊,說那天幸虧熊還算睡得踏實,要是它有心事睡不安穩,一翻身非把你壓死不可。
張鐵一本正經地說,一定是隻母熊。
我說,你那時已嚇得半死,還知道是公是母,你騙誰呀你。
張鐵說,剛開始是被嚇住了,後來熊睡覺還怕壓了我,用它的大腳掌撥動我。我判定它一定是頭母熊。
我說,對,它怕壓死它的崽。
張鐵說,石叔,別罵人嘛!我又不是小熊。
我說,你劫後餘生,我高興都來不及,我瘋了呀我罵你。
還有一次,一個月亮很大的夜半,李子起來撒尿,尿剛撒完正打著冷顫,一抬頭看見前麵的石頭上坐著一隻花斑豹子,正睜著一雙綠陰陰的眼睛看著他,嚇得李子沒命地往帳篷裏鑽,結果踩了我一腳,痛得我大叫。
以上的奇遇說上十天半月也講不完,還是講一講最令我難以忘懷的。最難忘記的還是昆侖狼,而且是一隻白狼,就是木香錯的老獵人稱之為雪狼的東西。為了那東西,我和李子都老幾十歲的人了,居然還打了久違了的一架。
遇到雪狼是我們暫時離開木香錯來到了雪狼溝的時候。雪狼溝因傳說有白狼而得名,可是已有很久很久沒有人再看見白狼了。一位老獵人說,他的父親見過,但他父母已去世二十多年了。
很多地方都是這樣,空留其名。像內地的地名老虎林沒了老虎,黑熊灣沒了黑熊,天鵝湖沒了天鵝,野鴨塘沒了野鴨,青鬆嶺沒了青鬆等。我們見慣了這樣的現象,也就沒把雪狼溝視為真有白狼存在。
走進雪狼溝,太陽已紅彤彤地爬上了雪峰頂上,太陽的紅這時候還未光芒四射,我們不戴墨鏡也可以正視它。是的,隻有這時候太陽才讓人看它,還有太陽的紅還沒變成光之前,我們的身後也就沒有拖一條長長的陰影。遠處的潔白無瑕的雪峰和湛藍色天空的接連處,被太陽的紅抹上了一層嫩嫩的桃紅色,近處黑墨黑墨的石頭,似有金黃色的光在其上隨風飄動,一切都美麗極了,一切似乎與平常都不一樣,這很令人愉快。我甚至高興得在這不可能有鳥叫的峽穀裏吹起了口哨,口哨的旋律當然是鳥鳴的聲音。
這峽穀幾乎不長草,更不要說樹木了。我知道在向北漂移的印度板塊與歐亞大陸相撞之前,這裏是海,不可能有鳥叫。在這兩板塊相撞之後,這裏是逐漸隆起的高原,在這片高原還沒有高到像毛主席說的“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的時候,這條雪狼溝裏一定有森林有鳥鳴,不過那鳥鳴是幾千萬年以前的事了,也許千萬年來,這是山穀裏響起的第一聲鳥鳴,我很自豪,這是我叫的。
雪狼溝裏的石頭,一塊塊像一張張飽經風霜滿是皺紋的老人臉,橫七豎八地散亂在溝裏,如果這溝裏有一條羊腸小道,也會讓我們覺得是一條金光大道。沒有路也要前進,這是我們這些地質隊員的家常便飯。如果有路,這裏也不用叫無人區了。
走了兩天後,我們到了海拔五千米的地方,馬匹是不能再走了,馬也知道保護自己,在這樣的高度再往上走,等待它的就是死亡。你就是用鞭子抽它,它也不會走了。我們就在五千米處建起了宿營地。第二天,我們要向上追蹤地層。
你能理解我們迷失在昆侖山的冰塔林中,看見月光飄蕩在冰川上的感覺嗎?我們追地層追進了冰力!裏的冰塔林,太陽落西之前沒能出來,為了不使我們英勇地化成冰塔屹立在冰川裏,我們那一夜隻好在零下十幾度的冰塔林裏不停地走動。等到太陽出來,我們回到帳篷,沒有一個人還能站起來,就是留守的人把食物送到嘴邊,也沒有一個人想張口吞食。隻有氧氣管貼在鼻子上時,我們才貪婪地吸著。
第二天,我們休崽了一整天。在下午的時候李子才開口說話。他說話時,我就坐在他旁邊,我以為他會說,我們的辛苦沒白費。因為這個地層在這裏得到確定,是有很大意義的。結果出乎我意料,他說的是有關雪狼的問題。
李子隨手抓起一些黑色的粉末說,上麵冰川退縮,這裏幹燥無雨,你別看這些石頭棱角鋒利,沒想到風化得這麼厲害,在這樣的環境,這樣的生存條件,不可能有雪狼。
我說,傳說就是傳說,你當什麼真。
李子說,有些傳說是具有科學性的,隻是我們未必認識到。我看往下,在三千到四千米之間,有狼是肯定的,但有沒有白狼不好說。白狼一定是基因的突變,可是在這環境在這地理條件下能找出有基因突變的依據麼。
我不耐煩地說,這不是我們研究的問題。
李子說,你這個人就是自私,隻準你研究詩,不準人家研究點別的呀!
張鐵這時湊了過來,把他那一張呈現高原紅的臉伸在我和李子之間說,你們還是研究一下,我們什麼時候往回走,我們已出來一個多星期了,真想格桑梅朵的酥油茶和她做的手抓羊肉。
我拍了一下張鐵的左臉逗他說,我們今天是走不成了,要不你先走。
李子也拍了張鐵的右臉也逗他說,遇不上雪狼我們就不走了。
張鐵瞪著一雙怪眼對李子說,石叔瘋了麼還能理解,想不到你李叔這麼神經正常的人,也瘋了。我看你們隻配研究這些石頭了,一研究別的,準瘋。
我和李子不約而同地握拳、彎曲起中指拇彈向張鐵的腦門。
張鐵叫喚著捂著頭退開了。
我真的千想萬想沒想到會遇見白狼。要說遇見狼的事,我可以給你講上三天。我從未對狼有恐懼過,盡管從小大人們經常用狼來嚇唬我。狼的被惡魔化並未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留下陰影,是因為狼太像狗了。
我從小就在狗群裏玩著長大的,對於狗和狼,我實在不知道我該怕誰。反正我是不怕狗的,要說怕,應該是狗怕我。我曾經路過一個村莊,視幾十條圍著我狂吠的狗為無一物。這種對狗群的大無畏,也許並不適合在狼群中顯示,可是時至今日,我從未被狼群包圍過。
從很多聽說的故事中,我知道了草原狼是群居的,並聽說了人與狼可歌可泣相互為生存而戰的慘痛,可這些故事在我畢竟隻是故事而已。我所遇見的昆侖狼,從未超過五隻,一般情況下遇見的都是兩三隻。說實在的,我從未把有著這樣數量的狼放在眼裏。
事情的由來往往是你沒想到的,這由來雖然平凡而簡單卻又能給人以驚訝。我們那天的驚訝就是沒有想到的突然出現了。
白狼出現的時候,我正與李子在鬥嘴。那時候我們已走到了雪狼溝的中段,海拔大約近四千米,在這種海拔高度上,像李子和我這樣的老地質隊員,是可以毫不費力地吵嘴。我們吵嘴的原因是因為我們在雪狼溝兩邊陡峭且嶙峋的石壁上發現了古冰川的痕跡。
我感歎地說,人類的現代化文明是以破壞自然為代價的。你看這現在的冰川已經要萎縮到雪山的頂峰了,總有一天,雪山都會變成黑山。
李子說,詩人,你又感歎什麼,這些不是你我能改變得了的。還是講講你寫的詩。今天我高興,絕不會輕視你偉大的詩歌。
其實我也不想與他探討這麼沉重的問題,也知道他從不與我探討這類問題,就是我一般的觸景生情的感慨,他也會把話扯一邊去說。其實我明白,他的不願意探討,說明平時他比我想得更沉重。要是平常他這樣把話扯開,我也就算了,可今天我也高興,他不願幹什麼我偏幹什麼。我和李子關於高興的關係就是我高興了就不讓他高興,或者,我的高興是他的不高興。
就這樣我們不可避免地開始鬥嘴。也就這樣,工作之餘的鬥嘴,成了我們在這荒無人煙的昆侖山裏惟一的樂趣。
我們鬥嘴正鬥得唾沫飛濺,聲音也越來越大。突然,數倍於我們吵嘴的聲音似一聲狂叫從後麵喊了起來,雪狼,快看,是雪狼!
我的腦袋聞聲立刻扭動一百八十度,才找到張鐵的手指,等我順著手指的方向尋找目標時,那張鐵嘴裏喊的雪狼根本沒有。
我笑嘻嘻地叫著張鐵的小名說,鐵錘,你別可憐你李叔嘴巴笨,你李叔說不贏誰,要憋話還憋不贏誰是不是。
張鐵看我不相信他,急得指手畫腳地說,真的,我真的看見雪狼了。在那邊,就在那邊。
我說,你李叔馬上就沒話說了,在這裏,就在這裏。
張鐵見我調侃,更急了說,不相信算了,李叔應該看見了吧!
李子沒接張鐵的話,正望著張鐵說的那邊。
我根本不信這時有什麼雪狼,我相信的是張鐵知道李子與我鬥嘴,是他李子失敗的多,張鐵一定是聽煩了我們的鬥嘴,想結束我與李子的鬥嘴。我拍了一下張鐵的肩說,看見沒有,你李叔就是個明白事理的人,知道該閉嘴時就閉嘴。
張鐵見李子不接話,又見我調侃個沒完沒了,他再急也說不出話了。
我正得意,李子說話了,他的目光從張鐵說的那邊收回來,扭頭對我說,真是的,我看見一條白色的狼,像一隻成年狗大小,從那邊那石頭後一閃而過。
我繼續調侃說,說話你不及我,扭頭也不比我快,我都沒來得及看到,你李子能看見了才怪。這和你說太陽從西邊升起是沒有兩樣的。
李子說,走,鐵錘,和這個瘋子沒什麼好講的。
我才不理他們,我心情繼續地高興。既然不與李子鬥嘴了,我就沒必要與他們走得很近。我很高興,這會兒要幹的事就是幹脆側身讓過兩匹馬,與牽最後一匹馬的民工打手勢交流。這藏族漢子似乎也明白我們在爭論些什麼,他打著的手勢仿佛是要我明白,張鐵剛才手指的地方確實有東西,可惜這藏族漢子不會說漢話,使我不明白他確切的意思。這不明白,反而激起了我想明白的欲望,這明白的最終結果,當然是要大家停下來,然後到那東西的閃身處看一看。
我終於忍不住大喊一聲,停下。
李子當然會在我這突然的喊聲中停了下來,他回頭問,哪樣事?
我說,休崽一會兒。
李子說,不該就累了吧。
我翻越了幾塊大石頭,一蹦二跳地到了李子麵前說,累了就累了,什麼該不該的。
李子倚坐在石頭上說,你這樣像累了麼?你有什麼話就快說,別神經兮兮的。
我本想幹脆點,就說想看看去,可這話到了嘴巴卻說成,想煙了,抽支煙再走嘛!
李子說,我早提醒過,在這種海拔高度不適合抽煙,你偏要抽,到時候抽出什麼問題來,你老婆別怪我沒提醒。
我不再理李子,掏出煙來發給大家抽。李子是不抽煙的,他隻好坐在那塊石頭上東張西望。
我一邊抽著煙一邊尋思,怎樣激起張鐵的興趣,使他願意與我一起到那塊巨石後麵去看一看。那巨石看起來離我們不遠,可是真要是過去也夠費腳力的。這地方亂石堆積,雜草橫生。
抽一支煙的時間不算短,可我硬是沒想出使張鐵感興趣的招兒來。如果我隻是平庸地說去看一看,別看張鐵這小子剛才看見什麼歡呼什麼,真要他走過去看個什麼,他肯定不會去。在這樣的海拔高度,在這樣的亂石堆裏,誰也不願意多走路的。
正當我丟掉煙頭,決定放棄時,李子叫了起來。
李子一叫,我下意識彎腰拾起煙頭。我被他的尖叫驚過幾次,全是我忘乎所以亂丟了煙頭。但這回,他的尖叫似乎不是為了煙頭,因為他根本沒看見我丟煙頭,我是從他的尖叫內容中判定的。我直起腰,看見他手指著左麵山壁腳不停地喊,快看,白狼。
我由此真看見了那條白狼,那白狼沿著山壁腳朝下猛跑。它跑了二十幾米後,又停下來,歪著頭看我們,又跑,又停下來。
我對張鐵說,鐵錘,我們去看看,那巨石後麵一定有狼窩。
張鐵說,正確,它想引開我們。
李子當然反對我們,我們當然不能因為反對而壓抑我們強烈的好奇之心。
李子最後也跟著我們去了,他是不放心我們會幹些什麼。
那塊巨大的石頭後麵,有一個不深的斜洞,斜洞裏果然有兩隻小白狼。小白狼不怕人,搖頭晃腦地爬出洞,用鼻子來嗅我們的手。我們撫摸著它們可愛的身子,然後我和張鐵分別抱起一隻。
我說,李子,快回去拿相機,給我們照張相。
李子說,還照什麼相,它老媽來了。
我一邊撫摸小狼一邊說,它媽敢來?說完,我一扭頭,果然看見那白狼在離我們十米遠處眺牙咧嘴。
李子說,你們趕快把它的崽放回去。
我說,放什麼放,三條漢子,還怕一隻孤獨的狼麼,快,照了相再說。
李子說,折騰些什麼,快放回去。
我把狼崽往張鐵懷裏一放,掏出“五四”手槍對著白狼說,我趕走它。
“五四”手槍雖是把老槍,但這種槍威力不小,近距離打死一隻虎也沒問題。這槍的短處是後坐力大,一般的人開槍後握不住槍柄,容易打飛子彈。我是單位有持槍權利的幾個人之一,曾無數次射擊過這種槍,我基本上是可以達到瞄準頭部而擊中胸部的水平。這時,我隻是想對空放一槍嚇走白狼。
我正想射擊,臉上卻重重地被一個拳頭擊中,致使我的身體差點失衡。在不太嚴重的搖晃中,我把槍插回槍套,空出了兩隻手,使我多了一個拳頭向李子進攻。這是我與李子在這東昆侖腹地裏,一萬次的鬥嘴中惟一的一次鬥拳。我當然是全力以赴地與李子交手,不管白狼在那兒峨牙咧嘴,一條像狗一般的狼麼,根本不用顧及它。
我與李子打過無數次架,不過都是在上初中的時候,為什麼打,也記不太清了,不過我記得,總是他躲開我的拳頭,勝利地大逃遁,我拾起他丟下的眼鏡追趕他。我和李子永遠是競爭的,他學習比我認真,成績比我好一點,還有就是他跑得比我快,我呢?就是詩比他寫得好,拳頭比他硬一點。我們總是比較,他考什麼學校,我也考什麼,他分到哪個單位,我也分到那裏。我們是一對冤家,卻是誰也不願離開誰。
我以為,我雙拳一上,李子準會像原來一樣飛跑。不想他挨了兩拳後,居然還搖晃晃挺住了身子。
打了他兩拳,我的氣早沒了,見他搖搖欲倒,我趕緊搶上一步扶住他說,算了,不照相了,免得你英勇就義了,我沒那麼多精力照顧你這個烈士的老婆。
李子揉了揉胸口,又撫摸了一下臉罵我道,你狗日的石頭,拳頭還這麼硬。
我們回到原處,並沒有馬上走,因為累得夠嗆。我煙也獺得抽,坐在石頭上,看白狼口裏咬著狼崽搬家。
白狼咬著一隻小白狼,一步一回頭地朝遠方跑去,我知道,不久它還會回來咬走第二隻小白狼。
你一定見過各種各樣的花,可是你見過開在草甸子上的麼?世界上的花我想沒有比草甸子上的花開得更遼闊開得更嫵媚的了,我的這一判斷來自那些碧連天的草。在芳草碧連天的綠色天下,遍開著五顏六色的花朵,這花如果不嫵媚,你還相信世上還有稱之為嫵媚的花嗎?可是我更喜愛碧透了這天下的草。草常常因為它的無處不在,而容易被人忽視。也正因為草這樣的容易被人忽視,於是草最可愛最美麗的所在,總是被不平凡的人所發現。
我們發現這裏的草是生動的,它因為有藍天、白雲和格桑梅朵放牧的牛羊。這裏的花是嫵媚的,它因為有格桑梅朵而鮮活。在那2000年的整個夏季,我們這一幫地質隊員,也因為格桑梅朵的鮮活,而永遠記住了東昆侖的木香錯,那是一個多麼美麗無比的夏季呀!這也許是我們一生中最美麗的夏季。
那個美麗的夏季,最驚心動魄的美是我們離開木香錯的時候。
夏季的最後一天,我們在木香錯一帶的工作任務結束了。走的時候,遠近的牧民聞訊都來送行。藏族同胞的熱情使我們熱血沸騰,經過長時間的道別,我們終於戀戀不舍地遺憾地上車而去。戀戀不舍的是幾個月來與牧民們結下的友誼,遺憾的卻是格桑梅朵沒有來送我們。
我們一路上,誰都沒說話,有遺憾在心,誰都在盼望最後的奇跡。這奇跡就是盼望在我們來的時候路遇格桑梅朵的地方,再次遇見格桑梅朵。這個盼望,我深信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在這聖潔的東昆侖,當所有人都聖潔地盼望什麼的時候,昆侖神是不會讓一群有著聖潔之心的人遺憾而去的。
當我們停下車,紛紛走向拿著羊鞭亭亭玉立於路旁的格桑梅朵時,我們的心依然像遠處的雪峰一樣的聖潔。我們沒有說話,這時候有千言萬語也無須說,我們都友好地打手勢與格桑梅朵告別,都為她行著注目禮。
格桑梅朵烏黑的大眼睛裏滿含著淚水,她的眼睛紅紅的,使我們每一個人都明白,她的淚水不是這一刻才有,這樣紅紅的眼,沒有一夜的淚水浸泡是沒有這樣紅的。
在我們還沒有淚流滿麵時,我們必須告別格桑梅朵,我們是一群男子漢,這裏的女人從來不喜歡有眼淚的男人。
我其實是最想多留一會兒的人,但喊走卻是我第一個出聲。在我們登上車,揮動著手,車緩緩走動的時候,格桑梅朵突然拽下了她臉上的圍巾……那時候,草的那個綠、花的那個美、天的那個藍,都無法比她的那個羞澀的臉哪!
一路上,我們不再遺憾,不再遺憾的美麗是值得人一生去懷念的。在路上,我們來不及懷念,一是離懷念得太近,二是被一片起伏的連山正感觸著。昆侖的山是聖潔而寂靜的,可是,我們以後提交的大型礦床報告,會讓這片寧靜的群山變成沸騰的群山,這山沸騰了後,還會這樣聖潔麼?
“河出昆侖”。中國最大的河流長江黃河都出於昆侖。冰川是昆侖雪山的靈魂,無數條冰川把巨大的山體切割成了刀砍狀的條條傷口,傷口裏掛滿了冰淩,在慢慢地消融中變成了水晶般晶瑩剔透的泊泊細流,然後彙成無數條溪流,從格拉丹冬雪峰、從唐古拉山脈、從巴顏喀拉山脈一瀉千裏形成一藍一黃孕育了五千年中華文明的兩條大江大河。
車過唐古拉山口時,李子問我,這幾個月你應該寫了幾首詩吧。
我說,就寫了一首。
李子說,背來聽聽。是寫格桑梅朵的?還是寫那神鷹的?或者是寫旗樹的?
我說,都不是。
李子說,那算了,不用背了。
我說,你不說詩就算了,既然說了,我興趣來了,你不聽還不成,你必須聽好了。
李子說,寫哪樣的?
我說,寫我們的。
我不由李子再說,開始背詩:
沿著套色分明的中國版圖
向西、向西
跨越橫斷虛空的斷裂
隆起與沉陷
構成大手筆的寫意
向西、向西
那兒有狂風般刹悍的騎手
那兒有風吹草低的原野
那兒有高不勝寒的雪山
世界屋脊上
雄性十足的頭顱
昂然挺立
呈銀色襯出你的威儀與深邃
你白發蒼蒼
但雙眼仍然年輕
一瀉千裏的兩道目光
掠過淪桑沉浮的版圖
嚴厲而慈祥
隻有這博大而神奇的目光
才有著生命力的色彩
一道黃色
一道藍色
於是東方古老的江河民族
生生不息地享受你的嚴厲與慈祥
至五千年
向西、向西
去騎一騎狂風般劇悍的駿馬
去看一看風吹草低的牛羊
去摸一摸冰涼的世界屋奮
去吧! 男兒要遠行
那是中國神奇的版圖……
李子說:”嗯,我不懂詩,但這首我覺得有點像詩了。把昆侖山比喻成巨人的頭,把長江和黃河比喻成巨人的兩道目光,這的確有點新鮮,還可以,這首詩。“
這是李子第一次讚賞我的詩,我很激動,我一激動就會犯錯誤。這錯誤就是我脫口而出我心中的秘密,這個秘密我原本是不想給任何人講的。
我激動地對李子說:”我寫了一首格桑梅朵的詩。“
李子急切地說:”你狗日的膽大包天,你還真敢給格桑梅朵寫詩呀!快給我說一說,你怎麼寫的。“
我說:”不。“
李子說:”不?那好,我將給大家宣布你寫詩給格桑梅朵了。看他們不為了你的歪詩揍你一頓才怪。“
我繼續倔強地說:”不。“
李子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像審問犯人一樣地喊:”你說不說?“
我自豪而倔強地也喊:”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