紮西張口了,他嘰裏咕嚕地與美麗的姑娘說了一長串的話,完全忘了我們的存在。我們一個個睜大了眼睛,看著紮西的嘴一張一合,心裏很不是滋味。當然這滋味裏沒有怨恨紮西的味道,我們隻是為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麼而遺憾。
紮西不是地質隊員而暫時成了地質隊的一員,這種地質隊員一見女性就親切的味道,紮西似乎表現得比我們還要濃烈些,紮西在那兒眉開眼笑地又說又打手勢,看來他們一會兒是說不完的。我們是理解紮西的,作為一個合格的地質隊員,他不僅要戰勝大自然帶給他們的艱難困苦,更重要的是要戰勝人類的天敵孤獨。一個真正的地質隊員,沒有人因大雨、冰雹、豺狼虎豹退縮的,也沒有因山高、穀深、林密無人煙而逃遁的。同行裏的年輕人曾說,高山反應我們不怕,生活艱苦是我們這個職業的特征,要怕就別幹這一行,我們最怕的是沒有女地質隊員與我們同行。後一句雖有戲說的味道,可往往戲說恰恰是人心最深處和最真實的體現。
很早以前有“好女不嫁地質郎”之說,可那時候,我們還有幾個有誌於幹地質的女地質隊員與我們同行。這些年,女地質隊員在一線幾乎絕跡了。關於就這個問題我曾與李子探討過,李子當時很憤怒,他說,你知道,五六七十年代,三十年裏死了多少女地質隊員麼?就僅“魔鬼城”的黃沙一次就吞沒了一個八人組的普查小分隊。這八個人都是母親呀!
李子就是這麼一個人,特別愛他的母親,其實我這樣述說李子也是廢話,又有誰不愛自己的母親呢?但是李子是有特別兩字的,他因愛母親而尊重所有的女性。他有一個令人聽起來很頑固的想法,他說一個女人沒有生過孩子,就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也就不是一個母親。我說,現在不結婚的女人多得很,不生孩子的女人大有人在,莫非你還能咬人家一口,你這是幹涉人的自山你懂不懂。
李子說,動物的終極目的是繁衍生命,沒有了生命,地球也就失去了意義。
我說,地球有沒有意義,這個問題太大了。昆侖原來是海,現在是山,恐龍原來瘋狂地繁衍後代,留下的是大大小小的化石群。地球的意義失去了嗎?
李子說,你橫扯淡,你講的這個問題,一輩子也講不清楚,我清楚我這輩子是做好一個父親。我很滿足,也很自豪,我有一個女兒,我給人類增添了一個母親。
我說,我有一個兒子,我一也自豪,為人類增加了一個父親。
李子見我學他說話,知道我這時故意和他橫扯,也就懶得理我了。我才不管他理不理我,我又說,幹脆你出一個母親,我出一個父親,讓他們再為人類增添一對父母親。
李子聞言,跳了起來說,雖說下一代的事情由下一代自己解決,不過我深知你這個上一代的德性,我會動用一個父親對女兒的影響力,來阻止。
我說,我也深知你這個上一代的德性和下一代太不一樣,所以我老婆會動用一個母親對兒子的影響力,來促成。
我和李子永遠都這樣為著什麼而較勁,在這遠離親人的地方尤為如此。這也是我們排解孤獨的一種方式。
其實,第一線是不是要有女地質人員,早有爭議。一些老地質專家說,當年與我們同時土山的女性很多,有時還擠過一個帳篷睡,第二天,啥事也沒發生。其實就是一個心理問題,有她們在我們心裏愉快,有使不完的勁,還多了一分責任感,恢複女地質人員上一線也是有利的。於是青年地質人員歡呼一片說,太好了。不過說歸說,女地質人員始終永遠告別了第一線。於是第一線的男人,就注定不僅要戰勝自然,還要戰勝缺乏女性的孤獨。也許正是習慣了缺乏女性的孤獨,所以我們地質隊員都尊重女性,我沒有看見甚至沒聽說,有一個地質人員在荒山野嶺強暴過路遇的女性。按兄弟們的口氣說,看到就高興了。
這時候,我們雖然隻能看著紮西與那美麗的姑娘說話,真的,我們不說話看著也高興。
我們高興的方式之一是抽煙,於是,我和李子愉快地接過張鐵遞過來的煙。李子點燃煙深吸一口,一邊吐煙一邊說,紮西也不容易,讓他多說一會兒。
我說,一會兒,怕不夠喲,二會兒,三會兒,四會兒能走就不錯了。
我們大家盤腿坐在茂盛柔軟如棉的青草上,這有一種使人愜意的味道,天是藍的,雲是白的,草是青的,人是快樂的。連續奔波五天了,我們也難得在這樣晴朗的天空下休崽。
果然如我所說,紮西是在大約有三會兒的時候回到我們中間的。紮西坐下後,我們也都忘記了他的存在,都目視著那個美麗的姑娘漸漸遠去的身影。
張鐵的目光裏閃著依戀地碰了一下我的手說,石叔,你說我們還會見到她麼?
張鐵平時和我與李子都是沒大沒小的,在野外嘛,我和李子也都不在乎。張鐵的父親張剛是我和李子本科學校的校友,比我們高九屆。其實我們比張鐵也就大12歲,大12歲是可以喊大哥的,因為,我們與他父親是校友,關係又非常的好,張鐵就依了他父親叫我們一聲叔叔。不過,在野外工作,他從不喊叔叔,理由是喊了叔叔不好開玩笑了,張鐵一般是在很嚴肅的場合才叫我們叔叔。見張鐵那認真樣,我也隻好真實地說,除非你離開我們,跟她去放羊。
紮西已明顯感覺他受了冷落,說,你們抽煙的,不給我?
張鐵丟過去一支煙說,紮西,你和她說了些什麼,如實交待,否則不敬你酒啦。
紮西是個喜愛酒勝於一切的藏族漢子,吃飯得先喝酒,一喝酒必須喝開,一喝開就會喝高了,喝高了就嚷向我開炮。向他開炮就是向他敬酒,問他為什麼敬酒叫開炮,他說,你們看過《英雄兒女》沒有,那個王成是個好漢。然後學著王成喊,向我開炮,向我開炮。學完後一仰脖子喝一大杯說,英雄。
我逗他說,那我們向你開炮,不成了美國鬼子了。
紮西一抹嘴巴認真地說,不對,你們,是好朋友。
紮西拾起草地上的煙對張鐵說,說你們。
張鐵不相信地搖頭說,說我們?沒說你們?
紮西擺擺手說,我說你們是北京來的,她才願意和我講這麼久。
張鐵說,可惜我們不是北京的,她知道北京?
紮西說,李子博士、石頭博士都畢業於北京,不是北京的是哪裏的。誰不知道北京,沒讀過書的人都知道,是中國人都知道。
張鐵說,那她為f於麼不與我們親自談一談,我看見她是朝我們望了幾眼的。是不是那姑娘想來,你不讓,是不是,紮西。
紮西說,我想她不會說漢活,來也談不上話,有什麼話我都替你們說了。
張鐵一邊站起來一邊脫衣服說,你紮西自私,你不能代表我們。
紮西也站起來脫了藏袍,兩人在草地上摔跤。在張鐵被摔倒第五次的時候,李子發話了說,別鬧了,趕路。
紮西對倒在草叢裏的張鐵搖搖手說,你別再倒第六次了,李子博士說要趕路救了你。
張鐵誇張地咧嘴喘氣,他這是找台階下。這裏的海拔才接近四千米,對於我們這些常年工作在高海拔區域的人來講,這種高度無須張大嘴巴呼吸。
我們路遇美麗的姑娘,以張鐵被摔倒在草叢裏喘氣而結束。
在這東昆侖山中的一個鄉,遠遠沒有內地一個偏僻的小山村大。木香錯坐落於湖畔,眼前的湖水像一塊巨大的藍水晶,較遠處是緩坡草甸子,再遠就是高聳的雪峰了。經接洽,我們住進了鄉裏的希望小學。希望小學有二十幾個房間,卻隻有三十幾個學生。這裏雖是鄉政府駐地,常住居民也就三十幾人。最大的建築是希望小學,再就是鄉政府用石頭蓋起來的藏式平房。一些牧民的帳篷散落在周圍幾公裏至十幾公裏的草甸子上。
有現成的房子駐紮,使我們免去了搭帳篷的時間,我們很快便安頓下來。希望小學空著的十幾間房子剛好夠我們用,我們項目組一共有二十五個人,分成三個野外作業小組,兩個駕駛員兼采購員,三個炊事員,一個醫務人員以及項目負責人一二把手李子和我。我和李子住一間,便於商量工作。我和李子商量工作時從來不鬥嘴,不是不想鬥,是沒有時間鬥嘴,昆侖山一年就這麼幾個月的可工作期,我們事事都得抓緊。這不,剛來我們就得把各組的任務具體化。我們剛把圖紙展開,格桑努西書記帶著一桶鮮奶來看我們來了。
格桑努西書記有43歲了,個子高大,膚色黝黑,性格開朗,是個典型的藏族大漢。格桑努西進門一眼就看見了我們的一比五萬的軍用地形圖,他頓時興奮起來。他說,好多年沒看過這種圖紙了。見我們疑問地看著他,他解釋說,我當過兵,從連長任上退伍的。聽說你們倆都是博士,不得了。在部隊,我見過團長,師長,軍長,從未見過博士,今天終於見到博士了,你們是我見過的最有學問的人。
我和李子見格桑努西書記這樣熱情,還一時不知如何說話,隻是說了些感謝的話和我們來這裏工作的意義。
格桑努西書記手一揮說,這是國家大事,你們有困難就說,我們當地政府全力支持。
我們一時也說不出需要什麼幫助,格桑努西書記目前已給我們解決了住房問題,還有什麼困難,要在逐步的工作中才知道。我說,謝謝格桑書記,以後我們會經常麻煩你們的。我話音剛落,炊事員劉澤華進來麻煩了。劉澤華說,格桑書記,我們想買一隻羊。一路上跑了五天,沒好好吃頓飯,大家想好好地吃一頓解解饞。
格桑努西書記豪爽地一笑大手一揮說,今天的羊不要買了,我送你們一隻。
我和李子同時白了劉澤華一眼,意思是責怪他,你要買羊找翻譯紮西帶到牧民家買去,這麼一點小事麻煩人家書記不妥。又見書記要送羊,更覺得不妥。在這種情況下,一般來說我比李子反應快,我說,格桑書記,這樣不行,不行。
格桑書記一副連長對戰士的口氣說,有什麼不行的,你說說看。
李子這時反應過來了,接著格桑書記的話重複我的話說,不行的,反正不行。
格桑書記口氣硬朗,還是連長對戰士的派頭說,什麼不行、不行的,我告訴你們,這羊不是公家的,是我自己家的,叫你們吃你們就吃,文化人就是羅嗦。
以格桑書記和李子的口氣來看,似乎陷人了僵局,一個非要送,一個非不接。
看來在僵局還沒有上升到難堪之前,我得解決這個問題,我一急腦袋裏就產生了智慧,我想格桑書記當過兵,我就拿部隊的紀律來說,也許這是讓格桑書記理解我們不能要羊的惟一辦法。我說,格桑書記,我們不是羅嗦,是我們也有紀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嘛。
沒想到我的這個急中生智到了格桑書記那兒不但沒有體現我的智慧,反而讓人感覺我說得牽強和愚蠢。格桑書記仿佛還是連長地對我說,我什麼時候成了群眾了,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這話應該由我說,這話出於你的嘴巴太不順耳了。
我說,我我我。我一時還真想不出如何對應。
格桑書記見我一下子我我的我不清楚,知道我無言以對了,他馬上以一個軍人的果斷和藏族人的豪情對我說,我們都不要鑼嗦了,一句話,你們今天不要也得要,不要就不是男人也不夠朋友。
見格桑書記說到這份上,我和李子相視後同時爽朗地說,好,我們要了。
格桑書記走到門口吃喝來他的妻子並指著妻子對劉澤華說,朋友,你跟她去牽羊。
劉澤華走後,李子從箱子裏拿出了一瓶茅台酒,這酒是李子的母親李花從家鄉帶來的,李子帶在身邊一直舍不得喝。看來李子是被格桑書記的豪爽和熱情感動了,李子一直就是一個容易被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而激動的人。看來他這一激動,非把他珍藏的寶貝送給格桑書記不可。果然,他把酒遞給格桑書記說,這酒也不是公家的。
格桑書記接過茅台一邊端詳嘴巴一邊吧嗒吧嗒地說,國酒茅台好酒呀,多少年沒見過了。還是在部隊立功時,師長獎勵我喝過一次,那個香呀!
見格桑書記的樣子,我們很高興。可還沒等我們高興一會兒,在二會兒的時間裏,格桑書記又把酒還給了李子說,你們太不對頭了,我送你們羊,你們馬上送我酒。你們也太急了吧!這樣的不好,就是不好。
李子抱著他的酒一下子急了,又不知怎麼辦,嘴裏結結巴巴的。李子一急就這樣。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格桑書記說,這、這、這,就是這不出話來。
李子看我。我是知道他的意思,要我解他的圍,可是這一分鍾的圍我也不知怎樣解。
最後還是格桑書記解了這個圍,他見李子一臉的誠懇又一臉的窘態,笑了起來說,這酒我是要的,現在不要,晚上再送給我吧,我們一起喝了它。
我們三人都笑了起來,男人們隻要是由衷的高興發自內心的笑了,就說明從那一刻起,我們是真正的朋友了。
我們正笑得開心,張鐵突然闖了進來,口裏喊道,來了來了。
我學著在電影裏看來的解放軍連長的口吻說,冒失鬼,慌張些什麼。
張鐵興奮地說,我在門口看見路上遇到的那個牧羊姑娘趕羊過來了。
格桑書記說,你們在哪裏遇見的。
張鐵說,在北坡的草甸子裏。格桑書記,你們這裏的姑娘長得好漂亮喲。
格桑書記說,那是我家大女娃子。
我和李子、張鐵聞言都一驚,生怕有哪裏不妥的地方。
格桑書記卻笑哈哈地說,走,看看去。
我們的腳不由自主地跟著格桑書記走。這樣我們就不但認識了格桑梅朵,格桑梅朵也認識了我們。前麵我說過,你認識一個美麗的姑娘,這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關鍵是這個美麗的姑娘要認識你才令人愉悅。那天我們就愉悅了一個晚上,李子的茅台酒雖然少了點,可是那天幾乎醉倒了每一個人,沒有人在喝完茅台酒後認為格桑梅朵拿來的青棵酒和茅台有兩樣,每人幾乎是隻要格桑梅朵倒酒都一仰脖子喝個幹淨。那真是我們少有的放開喉嚨喝他個痛快的一次狂歡哪!
在以後很長的一段工作時間裏,隻要我們回到木香錯,都能看到格桑梅朵美麗的身影。格桑梅朵對我們相當友善,經常與她阿媽給我們送鮮奶,送幹牛糞。但她的臉上一直都遮蓋著一條雪白的圍巾,可她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總是帶著善良的微笑。她不會說漢話,卻能用漢語喊出我們每一個人的名字,雖然我們看不見她的嘴,我們都相信那一定是一張美得無與倫比的嘴。
我們幾個野外作業小組上山搞工作,幾乎都能提前完成任務回來,我知道,除了上山後,的確要搶時間盡快完成工作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格桑梅朵。知道這個信崽,當然是來自年輕的張鐵。張鐵有一次隨小組_L山一個星期,由於那幾天天氣變化大,張鐵們回來時,一個個滿身汙泥疲憊不堪,張鐵還有些氣喘,醫生給治療後讓他躺在床上休崽,我自是要去看看他的,不想他見了我,並沒有抱怨在山上如何如何辛苦,卻無意識地感歎了一句說,唉!在山上還真有點想格桑梅朵。
我聽了張鐵說這話,當時很討厭他的,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那一刻會有這種感覺。張鐵今年剛滿26歲,地質專科畢業四年了,兩年前是他父親張剛找到我,一定要他上昆侖山,說是了卻他的願望。我當然知道那個願望對於張剛來講的重要性,我當時毫不猶像地答應了他。可是這一答應,麻煩來了。這麻煩不是我的,是張鐵的。
張鐵從他母親肚子裏出來一睜開眼就注定了他一生的麻煩,雖然他看這個世界的第一眼,並不能在大腦裏留下記憶。但是他母親一輩子都記得,在一個女人最需要男人的時候,孩子的父親卻巫在深山找礦,這導致他母親一有空就數落他的父親。張鐵從小主活在家庭不和的環境裏夠麻煩吧!長大一點後,他讀書上學,有一個長期在野外工作的地質隊員爸爸,自然是管他不多,上學又隻犯在子弟學校。子弟學校的教學水平是可想而知的,麻煩夠大了巴!張鐵拚死拚活終於考了一個專科,還是班上優秀的學生之一。氏大成人後麻煩更大了,誰願意找一個學曆不高又是地質隊員的走夫呢?按張鐵的話來講找女朋友都找煩了,他媽的比在山上找礦山還難。
當然並不是地質隊員就找不到老婆,這樣的話,地質隊員不是就絕代了麼。說的隻是難找到適合的,既然難找,人就會犯急。張鐵犯急地找了一個女朋友,講起來這姑娘也還不錯,人長得清清秀秀的,自己開個小水果店做生意。張鐵找到這個姑娘做女朋友,覺得不容易,把她當寶貝,為了證明自己有多麼的在乎女朋友,他在手腕上毫不猶豫地刺刻上了那姑娘的名字。
有一次我發現了他手上的文刺,對他說,你這麼傻,萬一她找了別人,你還把手腕皮給割了。
張鐵認真而自信地說,石叔你別亂說,她不是那種人。
他的這個自信在我答應他上昆侖山後被擊得粉碎,他的麻煩又來了,不過張鐵長大了,也學會了處理一些麻煩了。他對姑娘說,你等我三年,三年這個項目就完了。出野外有很多野外津貼,到時候,我們就有錢了。張鐵的這話經過幾經折騰,他的女朋友最後暫時相信了。
我們內部認為這話純屬屁話,有誰願意為了那點野外津貼來這種海拔高度拚命。別看張鐵的女朋友相信了他三年的諾言,說真的,張鐵的心並未真正踏實。從格爾木市出發的第一天開始,他的心一直未輕鬆過。在格爾木到木香錯的五天行程中,他一言不發,直到遇到格桑梅朵趕羊才有所好轉。張鐵和他女朋友那一檔子事,張鐵是一喝酒必在我麵前一口一個石叔地給我訴說,仿佛他不喊我一聲石叔,我就不聽他的故事似的。
這段時間,他喝高了不下三次的酒,一次也沒有給我講他女朋友的事,我當然也沒在意,這段時間以來,我也為搞好工作忘了給妻子和兒子發報。我們帶來的發報機,隻是每個星期給總部彙報工作進展。
現在聽這小子念叨格桑梅朵,我一下子警覺起來,心想這小子別移情別戀,弄不好這可是涉及民族問題。我抓起他的手,露出他的手腕來,把他女朋友的名字送到他的眼前。
張鐵掙脫開我的手說,石叔,看不出你還挺陰暗的,你想到哪裏去了。我說想人家格桑梅朵和我想我家盧玉不是一樣的。
我聽他這麼一說,一顆心才放了下來,我說,你家盧玉,最後天曉得是不是你家的喲。
張鐵說,我相信她。
我說,相信就好。好好休崽,別垮了身體去見她。
張鐵說,我和她約好的,我隻要對著格拉丹冬雪峰喊她的名字一百聲,她就會等我三年,神山會保佑我們的。
我說,想不到你小子還會浪漫一下。
張鐵笑了一下說,不要小看人嘛!石叔,你寫的那些詩,李叔不喜歡,我喜歡讀。
我盯著張鐵的眼睛說,你有病呀!
張鐵說,咋個說的。
我說,是的,你是真有病。
張鐵說,我說的是真的,我特別喜歡你寫我爸的那一首,我爸看著看著就哭了。這才去求你帶我來這裏。你知道我爸那個倔脾氣的,他是萬事不求人的。他為什麼偏偏求了你,都快兩年了,你還不覺得奇怪?
我一時無語,對於一個正在生病的人說的話,我沒有理由不相信。兩年來,張鐵一直跟著我在這東昆侖的大山裏生活,這次是我們真正意義上的一次談心。是的,張鐵的一席話,讓我深深想起了我的老大哥張剛來。要說張剛的故事三天也講不完,但我現在主要講的是發生在東昆侖的故事,我想我應該理智地決定現在放棄講張剛,我會在以後適當的時候講張剛的故事。張剛的故事是很悲壯的故事,有人說隻有悲劇才是最震撼人心的。所以我一直不敢輕易講這個故事,我怕把本來可以動人心魄的故事講得平常了。思前顧後一想,還是把有關張剛的詩在這裏講出來,你們就知道張剛的大概了。這首詩叫《勳章》:
一條腿的代價
並沒有換來一座礦山
這成了你終身的遺憾
畢竟與山為侶十幾年
常望遠山而淚眼蟒隴
你說這算不得英雄淚
這分上還能說這話
同誌們叫你好漢
常回來與你舉杯
痛飲悲歡
最後離開山時
你也沒有得到一枚找礦的勳章
借來同誌們的看了又撫摸
一聲聲歎崽
該對兒女們如何交待
同誌們默默地為你送行
想告訴你
你的勳章不掛在胸前
是埋在深溝裏的那條斷腿
你的腿就是一枚血的勳章。
這首詩,我給很多詩刊投寄過,可沒有被任何一個詩歌刊物的編輯看中,於是我隻好發表在我們文學社辦的內刊上,沒想到這樣的詩還能感動了張剛。是的,張剛的遺憾隻能由張鐵來完成了。張鐵跟我來到這東昆侖的腹地已經兩年,我們能如願以償地為國家提交一份大型礦床報告嗎?我們應該都有這個理想的。
我們從未看到過格桑梅朵的臉,並不影響她在我們心目中的美麗。時間一長,我們也就習慣了,也許想象中的美麗更能激發我們對美麗的想象。就這樣,我們寧願這樣想象著,不再想象格桑梅朵的頭巾有一天突然會奇跡般地掉下來。正當我們不再盼望奇跡出現的時候,實現這個奇跡的機會卻悄然來臨了。這個機會的起因,得從那天我們遇上神鷹後說起。
那天,大雨、大風及冰雹過後,我們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了帳篷裏。幾乎是每一個人見到睡袋,都鑽了進去,可躺在裏麵誰也睡不著,卻又困得心裏發慌。吃東西懶得動嘴,說話懶得出聲,隻是眼睛上下左右翻動地交流。第二天我們休整了一天,第三天去了那條斷層的終點。很不幸,如我預料,那兒與當時我們屁股一「坐的石頭一模一樣。其實這個點,我們是可以不去的,並不會影響地質圖的質量。可是李子就這麼一個人,有著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倔強。
第三天,我們在豔陽的普照下像一群殘兵敗將走進了木香錯鄉,陽光的豔麗並沒有遮掩住我們的狼狽,似乎更清晰地顯示了我們的狼狽不堪。格桑努西書記迎上來說,再不回來,我就要組織人找你們去了。說完大聲招呼他的女兒格桑梅朵,快拿奶茶,快拿奶茶來。也許是格桑梅朵早在明媚的陽光中看見了我們一個個的狼狽相,知道我們已疲憊到了極限,格桑書記的話音未落,格桑梅朵已經端著一盆奶茶急步向我們走來。也許是她太關注我們了,她的腳步一不小心被什麼絆了一下,為了不讓盆子打倒,她的雙手隻能緊端,騰不出手來護住她由於慣性而下滑的頭巾。那一刻,我們首先擔心的是怕她摔倒,見她沒跌倒後,我相信我們所有的眼睛都隻注視她頭巾的往下滑,而根本不關心那盆能緩解我們疲勞的奶茶。當我們都睜大眼睛準備迎來這突然的驚喜時,頭巾卻不再下滑,停在了她高高的鼻梁上。
露出了臉的上半部分,並沒有使梅朵特別的驚慌,當然一絲的慌亂是有的,這慌亂讓梅朵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我覺得她眨著的一雙黑眼睛,簡直可愛極了。有人說,不是因為美麗才可愛,而是因為可愛才美麗。這是誰說的,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在她放下盆子,整理頭巾的時候,我感覺太陽的紅飄上了她的臉,盡管我們沒能看到她的臉龐。
我是個沒有多餘脂肪的人,那時候我的疲軟是可想而知的,可那時候我偏偏想的不是趕緊喝奶茶,而是想象我能像那個大胖子高音之王把音量提到最高處,唱出一首<我的太陽》來。那時候,天上一個太陽,地下一個太陽,真是鮮活了我們已疲憊不堪的身心。我想高唱這首歌,沒有什麼任何自私和不敬的意思,我隻是特別想唱。
當然,我未能有大胖子歌唱家的肺活量,即便有,在這樣的海拔高度也是困難的。不是所有的歌曲一定要唱出聲音來才會銘記於心,也許正是沒有從胸腔從嘴裏唱出來,那聲音才會久久地回旋在心中。
你一定見過許多旗幟,在這個精神缺乏的世界裏,旗幟是精神的體現和需要。國有國旗,軍有軍旗,黨有黨旗,會有會旗,所有的旗幟毫無疑間都是人為的,因為旗幟代表著不同膚色、不同民族、不同國家的人的精神含義。毋庸置疑,隻要這個世界還存在著精神和信念,那麼你應該相信,旗幟是永遠不會飄落的。
你最熟悉的旗幟一定是五星紅旗,它無時不在我們的視野裏高高地飄揚,因為這麵旗幟是我們這個民族複興的精神所在。你一定無時不在地關注著這麵旗幟,也無時不在地為這麵旗幟而感動。我也是這樣的,和你沒有兩樣。
但是你見過這樣的一種旗幟嗎?這種旗幟不是人為的,而是自然的。我對這種旗幟不僅僅是感動,還有被它震撼。也許你不會相信,你也許堅信這一點,那就是隻有高級動物的精神世界裏才需要有旗幟的飄揚,除此以外,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任何動植物,它們有可能擁有一麵旗幟嗎?你一定很自信你的這個反問句,似乎可以擊潰任何企圖與你爭辯的人。可是,那個企圖與你爭辯的人不是我,我是不與你爭辯的,這個世界最大的真諦就是實事求是,實事求是可以擊敗一切的,無論你聲音怎樣的洪亮,無論你的雄辯怎樣的詭異。
我不與你爭辯,是因為我到過東昆侖的唐古拉山脈,上過昆侖山的人,和一般人當然不一樣了。你想和你現在不一樣嗎?那麼來具有“眾山之父”的唐古拉山主峰格拉丹冬吧!等你來了後,等你不一樣後,我再親自帶你去浩瀚的唐古拉山脈裏,在那些荒無人煙的不知名的雪峰上,你會看到這樣的奇跡,一麵麵自然而然的旗幟迎風展開。
你也許認為我在講童話故事,那麼我告訴你,正因為渴望奇跡才會出現一代又一代講也講不完的童話故事。在奇跡來臨之前總是大多數人不相信,在奇跡來臨之後也總是大多數人沮喪與奇跡失之交臂。你是這個大多數的人嗎?
無論怎樣,你還是先聽我講一講這麵有著童話般神奇的旗幟吧!
我開始講了,用童話的語言,但你一定要相信這絕非童話。
在很遠很遠的山峰上,有一種神奇的旗幟,這旗幟不是人做的,也不是用布或絲綢做的,這種旗幟是風做成的……
我第一次看到風做的旗幟,是與李子們千難萬險地爬上了一個山口。那山口是我們拖著疲憊的身子衝刺的一個目標,我們必須登上去並翻越它。
說是風做的旗幟,絕非想象和杜撰,這是有科學依據的。首先我們先講一講這是什麼樣的旗幟,這旗幟事實上是一種樹,這樹在藏民口中就叫旗樹。這旗樹的樹冠形態像一麵迎風飄揚的旗幟。樹枝動感地朝一個方向延伸,其他方向不生長任何枝丫,這是寒流風長期而固定的風向吹動所致。
白多黑少
看到旗樹後,我雖然剛爬上山口並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是我特別想對李子說些什麼。我趕緊誇張地張開大嘴,卻並不是講話,我在講話前,得把那口氣順了才行。我仰著頭,嘴朝天,使我通向肺部的喉管無比順暢,這有助於我多吸收這山口稀薄的氧氣。不到最後的時候,我的手是不會伸向包裏的氧氣袋。在李子們的胸還在像拉風箱,嘴巴還當風箱口用的時候,我已基本順好了氣,可以說話了。我說,李子,這是旗樹。
李子看了我一眼沒說話,他的嘴還是風箱口。不過他看我的那一眼,仿佛回答了我說,是旗樹,就在眼前,我還不知道看呀!要你說,多此一舉。
我才不和他搞目光交流,趁他說不出話,我多說幾句。我說這就是詩。我說你還譏諷我見什麼寫什麼,老子就是要寫,總有一天老子就為這樹子寫詩,氣死你。我說……我還沒說完,李子用嘴打斷了我的話。我沒想到他這麼快也順好了氣,我還想多說幾句的。他說,石頭,你不要一天詩、詩的,我不是反對你寫詩,更不反對你沒事就對著什麼東西抒情。你說你要寫一首鳥的詩,那大鳥都快老死了,小鳥都成大鳥了,你的鳥詩,我看是飛不出來了。
我一聽他說一語雙關的“鳥詩”和把寫詩說成是“飛詩”就心裏憋氣。上次在我們遇到那傳說中的那種神鷹後,在回到駐地見到格桑梅朵像太陽後,在我想唱《我的太陽》而又沒唱後,在我喝了格桑梅朵端來的奶茶後,在我因過分疲勞反而睡不著後,我的確躺在床上對李子說,我要寫詩。其實那時候我最想寫的是一首關於格桑梅朵的詩,那時候我對格桑梅朵的感慨、感激和感動還正濃。但我說的時候,卻說是要寫一首神鷹的詩。關於神鷹的詩,我在看到那一大一小的鳥兒飛走的那一霎時,我就決心要寫的,但我並不想讓李子知道。因為那天在見到神鷹以前,李子的嘴為了詩像鞭子一樣抽打了我。這時,躺在床上的我心情是很激動的,非要說寫詩才能表達我激動的程度。為了不讓李子知道我想寫格桑梅朵的詩而笑話我,我隻好說要寫神鷹的詩。我怕李子不相信,我強調說,那大鳥和小鳥太令人感慨了,這是一種偉大的母愛。世界上任何一種動物的愛各有各的不同,隻有母愛是一樣的。出乎意料,這一次李子毫不懷疑,也第一次讚同了我關於詩的話題。
我有時候,可能真以為自己是個詩人了,因了動不動就說寫詩,結果是說話的高個行動的矮子,這也是我的毛病哪!但是,我的這個毛病並沒有礙著誰了,自然也礙不著李子身上去。他居然在累得嘴像風箱口後,還不忘譏諷我幾句,氣死我了。我氣得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那氣說憋就憋在了心口,不吐就不舒暢。那口氣我是不能憋著的,我都幾十歲的人了,這幾十年來氣肯定沒少憋,可從來沒被氣憋傻過。憋著氣,說話肯定甕聲甕氣的。我說,李子,你這個文盲。你懂詩的話,詩歌就沒有了成化石了。我寫出來和寫不出來,與你有什麼關係。
李子說,怪了,今天吃大力丸了,說話那麼粗大。你吃人哪你。不關心你的詩,你不高興,關心吧,你還是不高興。人家說詩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我今天算是徹徹底底地相信了,真是受不了你這種人。
我說,有毛病沒毛病你管不著,你受得了受不了也得受。
李子見我橫扯皮,隻好閉嘴不應聲了,他知道我們再這樣鬥嘴下去,對誰都不會好。在這樣的海拔高度,更需要的是少說話,節省體力。
旗樹的確神奇,它的神奇在於風的方向所造就的奇跡,它的美麗在於雪的顏色裏飄揚著一麵綠色的信念。世界上居然有這種東西存在,這存在就是奇跡。毫無疑問,每一個人的骨子裏都渴望奇跡,可奇跡從來都不是守株待兔,而是不斷地在尋覓中跋涉中路遇。這路遇也不是有路就有,往往是沒路才有。沒有路的地方,一旦有人走過便有路了,這種路上奇跡不斷,關鍵是你走不走。我們走到這裏,就遇見了這個奇跡,怎能讓人平靜呢?我此時的心就沸騰著美好的詞和句,可是沒有一句像詩。也許旗樹生長在這裏,本身就是一首絕妙無比的詩。再形容得好的詞兒,終究比不上它屹立在這雪白的山口上迎風招展。
我們無疑是幸運的,在這個充滿險惡而又充滿希望的世界裏,能看見奇跡的人實在太少。
我想沒有人願意在奇跡就在眼前時離開,我也不例外。可是,在這兒,在這山口,由不得人願意不願意,我們必須盡快離開,因為這裏空氣稀薄,不宜久留,我和李子都非常明白。
我和李子幾乎同時站起來,我以為我們也會同時邁開腳步向山的另一麵前進。可是我的腳已在雪地裏走了幾步了,也未感覺李子有跟上來的跡象。我隻好回頭,正遇見李子懇切的目光。李子的目光似乎就在等我回頭,我一回頭,他的目光就逮住了我。我的目光和李子的目光交流,多半是調侃的,或者是挑釁的。李子的目光此時懇切了,我有點奇怪,奇怪的是我們剛剛鬥過嘴,一般來講,他的目光不會這麼快就變得懇切的。我想他一定是有什麼事,不過,他不用嘴先說明,我才不會用嘴出聲問他,說不定這家夥又使什麼鬼招呢?
我千想萬想沒預料到李子會說這麼一句話。李子說,幫我一個忙。
見李子一反常態,我想他一定有什麼事,可我又猜不著,心裏不免急著想知道。想知道,我也不想正兒八經地問他,我怕一旦我正兒八經了,他來一個180度急轉彎調侃我,我不是正著了他的鬼招,我得防著他點,雖然他的樣子的確像正兒八經的。我防備的招數是用話激他,逼他說出底牌。
我說:“有話你就說,有屁你就放好不好。”
李子說:“幫我喊山。”
我睜大了眼說:“喊山?”
李子說:“喊山。“
在野外,我們是經常對著山峰、山穀喊話的,我們通稱喊山。像張鐵對著格拉丹冬雪峰喊他女朋友的名字即是喊山的一種。不過,我們喊山多半不是像張鐵這樣浪漫地喊愛人的名字,而是一種情緒的宣泄。我們在這東昆侖的莽莽山野裏,最大的情緒自然是孤獨所造成的煩躁,既然是宣泄,便沒有了禁忌什麼。有時候喊起山來居然像鬼哭狼嚎,這鬼哭狼嚎中難免有罵人的髒話,但我們並不難為情。在城市裏,也許沒有人說髒話,卻有一些人幹著髒事。在這兒荒山野嶺裏,我們罵幾句髒話,但不能幹任何髒事。在這種環境中,不罵幾句髒話的人,一定是神仙。我們是凡人,罵了就罵了,你還能把我吃了不成。我們有時互相罵一罵,誰也不當真,反正都知道,有時候不罵人或沒人罵就憋得慌。這裏沒別人,就我們這一群人,互相罵煩了,就對著山吼,吼過了心裏就開朗了。其實我們喊山,多半也是往好詞兒裏吼,像張鐵對著遠山吼愛人的名字一樣。
這時李子要我幫他喊山,莫名其妙,李子是很少喊山的。我們喊山時,的確有邀人一起喊的習慣,這隻是為了吼得更加狂野而已。而誰邀請喊山也從不正兒A經地邀請,誰喊什麼,凡是適合大家一起吼的,都幾乎跟著吼了。現在見李子這麼正兒八經地邀請我反而不習慣。我想,你李子想喊什麼就喊什麼,隻要適合其他人喊,不僅僅我會應聲,張鐵們也會應聲而喊的。假如你李子喊你老婆,我們也跟著吼,占了你李子的便宜,你李子又要罵人了。
我伸出巴掌,在李子眼前晃了晃說,沒毛病吧!
李子一巴掌撥開我的巴掌說,你喊不喊。
我扭頭看著遠處說,在這裏不太適合吧!萬一引發雪崩怎麼辦?再說,這裏海拔太高了,你嫌我們不夠累呀。
我這樣說是故意氣李子,是想讓他想喊什麼就趕快喊,鑼嗦些什麼。你李子要鑼嗦,我也哆嗦。這已是夏季,何況我們已登上了山口,這山口的高是沒有高到夏季也有積雪而引發雪崩的道理,不用說,一目了然。可我偏要在這一目了然裏鑼嗦,你李子不鑼嗦,哪會有我的鑼嗦。
李子見我這樣,臉上的肌肉本來不橫都橫了起來,他厲聲說,你喊不喊。
我看他這一橫,心想這家夥心裏準有事,還真惹他不得。我說,喊、喊、喊。
李子雙掌呈喇叭狀圍著嘴喊:”李一朱一砂,生一日一快一樂!“
在李子喊第二遍的時候,我們一行五人一起應聲喊了起來。對李子女兒的祝福,第一句應該是屬於李子的,第二句,第三句才是我們這些伯伯叔叔們的。
在我們一連喊了十個來回的時候,大家都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氣。
李子喊漲紅了的臉還未恢複,他喘著氣結結巴巴地說,我答應李朱砂的。
見李子這樣,我有點感動,李子是可以休崽一下才說話的,他急於說話,其實就是為了感謝我們。我也是為人父的人,他也是,感謝是沒必要的,李子就是這麼一個實在的人。
李子愛他的女兒李朱砂,勝過愛他自己。這不僅僅是一個慈父的愛,更多的是對女兒的內疚。他兩口子生了李朱砂,沒人帶,隻好送到奶奶家,李子的母親倒是喜歡帶孩子,也一定能帶好孩子,李子把女兒交給母親也放心。可是,李子最後是傷心的。這傷心並不是他母親李花沒帶好孩子,而是李子不遠千裏去看女兒,女兒卻喊他叔叔。
李子那次是傷心透頂了,那時候應該是十年前吧,我們正在阿爾金山搞野外工作。他從老家回到組裏的時候,我正在圖上圈點。見他進房來,我很高興。我以為他也很高興,好不容易利用工休去看女兒了能不高興嗎。他一進來不容我問好,立馬說,他媽的,這野外地質不能再幹了。
他這話讓我一頭的霧水,弄不清他何出此言。我說,學的這一行,不幹幹哪樣,我們還會幹別樣麼?
李子一屁股坐下,端起我的茶杯一口而盡後說,考博,考博。
我說,考博就考博,我也算一個。
李子眼圈一下子就紅了,雙手拍打著我的圖紙說,石頭呀!你看我們這是為了什麼?女兒知道喊我爸爸了,我卻沒辦法不送她去她奶奶家。你猜,我這次去看她,她叫我什麼,她叫我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