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黑鐵時代(二)
有關我就要推動自由這件事,我表哥告誡我說:你別太拿它當回事。我覺得他說得太輕巧。我表哥這麼想得開,他怎麼不進公寓裏當個房客?聽了這話,他說:我不是想住都住不進去嗎?這又是一句氣人的話。我聽了以後不想理他,但他還要理我,說道:表弟,處在你這種地位,想把自己氣死是很容易的。他說的也有道理。我想了想,強把心頭的火氣散去——雖然我也知道,這最後一句話也是在氣我,但我隻好聽他的勸。與此同時,被關在鳥籠子裏的女孩終於等到了那激動人心的一瞬:籠門上的定時鎖哢的一聲,門自己敞開了。她挪動著坐麻了的肢體,從籠子裏艱難地鑽了出來。能夠離開這座小籠子還不是激動人心的原因——離開了小籠子還要走進大籠子——激動人心的是她總算是等到了什麼。此時大概是午夜。在灰蒙蒙的水銀燈光下,她朝前走去,一直來到了辦公室門前。這扇是開著的,她用肩膀推開門走了進去。管理員仰坐在扶手椅上,腳蹺在桌麵上。這張桌子是黑色的終端台,和她自己房間裏那張一模一樣。這間房子裏還有一些黑色的鋼木家具,和她自己房間裏的也是一模一樣,但這裏明亮一些。管理員把腿從桌上拿下來,說道:到時間了?那女孩點點頭,走上前來,轉過身去,讓他解開捆在手腕上的麂皮繩子。如你所知,繩扣過了夜,變得異常的結實,根本解不開。管理員把女孩接近了一些,但繩扣還是解不開。他伸開了大腿,讓女孩坐在他的腿上,女孩就坐下了,坐得筆直,就如一位淑女坐在抽水馬桶上,身上散發著荷花的苦澀味兒。這種氣味使管理員感到一定程度的興奮,他用一隻手解繩扣,另一隻手繞過了她的腰,從襯衣下麵伸了上去,伸向她開關精致的乳房——她的皮膚逐漸變得粗糙了,很快出現了粟米狀的顆粒,不言而喻,那是一些雞皮疙瘩。管理員把手抽了出來,問道:你討厭我?那女孩輕聲答道:不討厭,但我害怕你。管理員說:這就好。害怕我是應該的,討厭我就不好了。他還給她把衣服整理好。不管怎麼說吧,繩扣總是解不開的。最後管理員拿起一把大剪刀,嚓的一聲把繩子剪斷了。女孩馬上站了起來,揉著自己的手腕。管理員說道:回去吧——你的房門是開著的。進去以後把它撞上。女孩向房門走去——猛然轉過身來說道:你可以去再買根繩子——記在我的賬上——還有,我對新來的房客宣傳過你的公寓了。
管理員確實對房客們說過,你們都是老房客了,有新客戶來時,多宣傳宣傳咱們這裏的好處。401的女孩照他的囑咐辦了——我們說過,她告訴禿頭說,這裏有熱水。但他不喜歡她說話的方式。“我宣傳過你的公寓了”,這樣太直露。他喜歡大家把房客和管理員的關係理解為一種合作關係,但是誰也不肯這樣理解這種關係。他還希望房客不要說“你的公寓”,而要說“我們的公寓”。他在每個籠子裏掛了一個牌子,上麵寫著:請勿亂拋碎紙,愛護你自己的家。但房客都把牌子扣過來掛著。我表哥雖然不高興,拿他們也沒轍。後來,他把牌子都摘掉了。
我表哥告訴我說,他喜歡女房客,女孩管著省心。他的房客都是些女孩,管起來是省心,可惜她們收入有限:有的是教師,有的是藝術家,沒人掙大錢。開公寓除了房錢,還可以按一定的比例從房客的收入裏收取管理費,這一算我表哥就很虧了。後來有了這個禿頭,我表哥就賺了。這家夥在網絡上開了家軟件公司,我表哥聽了就說:在網絡上開公司——很牛逼呀你。禿頭很謙虛地說道:很一般——不牛逼,不牛逼。但是一查他的賬,發現確實牛逼。表哥倒沒收他什麼管理費,隻是請他做自己的合夥人,把他的全部錢、還有全部收入都拿來入了股。禿頭也無話可說:反正住在公寓裏,要錢也沒什麼用處。我表哥還說,你要錢時管我要。那禿頭也沒管他要過。連網絡的月費都不管他要,這一點實屬可疑。表哥對我說,看來禿頭有私設的小金庫。這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狡猾,要是我在表哥這裏住,也要私設小金庫。
這個禿頭最早住過的公寓設在一座放蔬菜的土庫裏。這座土庫在北京西麵的一條運河邊上,那時有道高高的土嶺,有人說是元大都時代遺下的土城。不管是不是吧,那土嶺的土質異常的堅硬。土庫挖在光禿禿的土台裏,土台周圍有幾小片菜地,一片亂糟糟的小樹林,再遠處才是新建高層建築。總而言之,那是都市裏很難得的一片荒涼地方。夏天的傍晚,那位後來染綠了頭發的管理員會走進土庫去找那個禿頭,手裏拿著一根細長的鐵鏈子,打開鐵籠的門,把鐵鏈套在他脖子上說:走,禿頭,陪我去遊泳。此時禿頭可能在幹各種各樣的事情:在台燈下修手表(有一段時間他靠修手表來掙公寓的房錢),看編程序的書,或者是用最便宜的線路板拚湊一台PC機——不管在幹什麼吧,他馬上要扔下手中的事情跟她走,否則就會被鏈子勒死。管理員身上穿著花花綠綠的尼龍遊泳衣,手裏拿著塑料墊子、浴巾、消閑的婦女雜誌,很快她就把這些東西隨地拋撒,而禿頭不等東西落地都一一接住,捧在手裏。這位管理員對房客性別的看法和表哥完全相反,她說:我喜歡男房客,男房客管起來放心。
河邊有片砂地,砂地中央有棵白楊樹,到了這個地方,管理員取出一把將軍不下馬的鎖來,把禿頭像一隻奶山羊那樣鎖在樹上,把鑰匙掛在脖子上,一頭紮進河水裏去。禿頭呆在岸上百無聊賴,主,蹲在地下扒沙土。每逢有人偶爾騎著自行車經過,他就低下頭去,用濕沙子堆築城堡、坦克,還有一切童年堆築過的東西。有時候那位騎車人還會從車上下來,走下斜坡,一直走到禿頭麵前蹲下問道:哥們兒,你丫玩的這是什麼性遊戲?禿頭把臉轉過去不回答。這位騎車人又站起身來,對河裏的管理員大聲說道:姐們兒!你們玩得夠野的啊!管理員隻顧遊水,也不理他。那個人見沒有人答理,隻好艱難地往堤岸上麵爬,嘴裏還說:我行我素,目中無人,我真服了你們了。然後他就騎上自行車走了。有時候這位過路人實在磨磨蹭蹭,管理員就在水裏大喝一聲道:別討厭啊!他是我們的房客!過路人聽了,瞪上禿頭一眼,說道:我還以為是幹什麼的,原來是住在公寓的!他朝禿頭臉上啐了一口,然後就走掉了。
在岸上百無聊賴時,禿頭經常在把玩項上的鎖鏈。那條鏈子是公寓裏的人自己做的,用鐵絲彎成環,再用電焊機把缺口焊住,就做成了一條鐵鏈,做工實在是很糟,鏈環七大八小,焊點七扭作歪,還盡是虛焊。樣子更是別提有多難看了。把這樣的鏈子套在脖子上實在丟人,後來禿頭買了一瓶黑油漆,把它油了一遍,這回好看多了。隻可惜油漆是劣質貨色,經常掉色,常把他脖子染得漆黑。等到禿頭當了網絡工程師,掙了一些錢,就買了一條尼龍鏈子。這東西烏黑烏黑,看上去像是鐵的,但又輕又暖,而且異常堅固,永遠也掙不斷,但這是以後的事情。當時發生的事情是,管理員在水裏遊夠了,爬上岸來,把係在樹上的鏈子解開拿在手裏說:你也遊遊。禿頭打量著自己——他穿著一件無領上衣,一條肥大的褲子,是用看不出髒的黑色合成纖維麵料做成的(那種布看起來油脂麻花的,表麵凸起了很多線頭,結實得很,但穿在身上非常不舒服),說道:我沒有遊泳褲。管理員往四下看了看——我說過了吧,這裏比較偏僻——說:有什麼關係呢?你是男的啊。他想了想,說道:是啊,我是男的啊。就把上衣脫了下來,在身上亂抓了幾把,然後又解開了攔腰係著的布帶子,就跳下水去。管理員坐在岸上,手裏抓著那根鏈子,那鏈子有五六米長——她看上去像個放風箏的人。禿頭的水性很好,一切人類遊泳的姿勢都能運用自如,所以他就采用了被拴住脖子時最適合的一種姿勢:狗刨式,打出很多水花,把頭高高地揚在水麵上。
等到他遊夠了爬上岸來,管理員已經給自己鋪好了墊子,戴上了太陽鏡,躺在墊子上打起瞌睡來。禿頭想去把衣服穿上,但管理員已經把鐵鏈繞到自己腳上,鏈子因而變短,夠不著衣服了。他隻好在管理員身邊蹲下,看上去像一隻很乖的獅子狗。管理員一覺醒來,看到的情形就是這樣:禿頭蹲在地下,雙膝緊靠在肩膀上,雙手抱著膝蓋,陰囊下垂,陰毛披掛在陰莖周圍,像個芋頭,天幾乎已經黑透了。此時她大叫一聲道:好啊,打道回府!
禿頭過去呆過的那所公寓是辦事處辦的。眾所周知,辦事處是城市裏最低一級的行政單位,什麼好事都落在後麵。這家公寓就辦在了菜窖裏,也拉不來好的房客。所以他們把自己管轄範圍內一切有點文化的人都抓了起來,關在菜窖裏。就說這個禿頭吧,他隻念過兩年多師範就退了學,在街口修手表,也被抓了起來。這些亂七八糟的人被關進了菜窖,反倒奮發上進,開了不少高科技公司,公寓的收入大增,從菜窖搬進了廢車庫——這位禿頭說得很坦白:既然修手表都免不了被抓,倒不如發點財,讓自己也過得好一點。等到有了錢,禿頭就給自己買了一條尼龍鎖鏈,買了皮革的護腕和護踝,還買了一塊假豹皮苫在腰間。出門時,他戴上黑皮麵具,讓管理員用不鏽鋼手銬把自己反銬住,用鎖鏈牽住脖子,就可以理直氣壯地上街了。不管被誰看到,都可以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是個性變態,不用說是見不得人的公寓房客了。管理員經常牽著他逛街,給自己買東買西;禿頭也有機會到處去遛遛。這裏麵的道理很簡單:有錢就可以買到自由。管理員牽著他走到街口的公共廁所,遞給看門的三毛錢和鏈子的一頭,說道:大娘,替我牽著點。看廁所的看看禿頭,說道:帶進去吧,沒人見怪的。然後管理員去上廁所,他在屋角蹲著。有個小女孩走過來說:大叔,可以往你臉上撒尿嗎?他還可以理直氣壯地回答道:這不是我的愛好——我們在此說到的,就是自由。管理員上完廁所回來,問他道:你撒尿嗎?禿頭想了想,答道:撒。於是管理員把他帶到抽水馬桶邊上,撩開那張豹皮,取出他的把把,對準了馬桶說:尿吧,禿頭紅著臉說,你拿著我不好意思,尿不出來。管理員就說,沒關係,沒關係,尿吧。為房客服務,是我們的責任嘛。說得這麼好聽,你要是沒有錢,她肯定記不得自己有這種責任。然後,禿頭就在管理員手裏尿了起來,他感覺自己像個小孩子,不像個男人。因為這個管理員,禿頭對那個公寓很滿意。但是後來他被人劫到了另一家公寓裏,此後就沒有這種待遇。後來我或者表哥帶他上街,隻管撩起豹皮,就讓他尿,誰也不給他拿著,有時尿到了腿上,有時尿到豹皮上,弄得他騷烘烘的。他對這種前景很有一點感慨。假如他的鄰居肯聽的話,他想要說一說,但她總是不像要聽的樣子。如果他執意要說,她就讓他說上兩句,然後用一句評論來打斷他:你覺得自己太重要了。聽了這樣的評論,禿頭先是愣上一下,然後同意道:是啊,我覺得自己太重要了。然後就不說話了。
我說過的吧,我表哥新買來的這個禿頭原來是個牛逼人物,除此之外,他還是個君子,所到之處與人方便,很少給人添麻煩。他在網絡上開了一家軟件公司,用戶經常打電話、發電傳,問他軟件的問題,他也不厭其煩地解釋著。無奈有些用戶實在太笨,怎麼解釋也不管用,這時他就要親自去一趟。如果就在本市,那還好辦,要是外地,就得發個特快專遞,把他自己寄過去。我送他上郵局辦有關手續,開著我表哥的吉普車。這輛車的特異之處是在擋風玻璃後中央有個大鐵環,可以把房客的一隻手銬在上麵,我和禿頭出去時就是這樣的;還有一個特異之處在於房客的座位比駕駛座矮很多,禿頭坐在我身邊,比我矮了半個頭,他東張西望,嘴裏哼著一支不知所雲的歌。
有關我表哥的這輛吉普車,還有些需要補充的地方:它是藍色的,既沒有頂篷,又沒有門,但車上總帶著一塊大苫布,到了地方就把它苫上。我表哥出門時總帶著一個房客,他說是幫他算賬——我表哥是個文盲,但隻在理論上是這樣。實際上他能算賬,三位以下的加減乘除算得比我還快。他還有閱讀的嗜好,喜歡看話本小說,床底下紙箱裏有老大一堆。雖然如此,他還是老問別人:這是多少啊?或者是:這上麵說些什麼?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總得裝裝樣子吧。當然,我表哥帶房客出門,不光是要她算賬——我和他出門時,也坐在那個座位上,我表哥常常下意識地把手放在我大腿上。
我和禿頭上郵局,幫他辦有關手續。手續相當煩瑣,除了填單子,還要打手印,照相片,留血樣,萬一他在郵遞的過程中逃跑了,要靠這些資料把他追回來。這些手續辦好後,郵局用三十天不褪色的熒光染料在他額頭、手背、前胸等部位蓋了章,上麵寫著:郵遞物品,交回有獎,藏匿有罪。萬一他跑掉了,別人看到這些印跡,就會把他逮送回來。他長歎一聲對我說道:出門受罪啊,小老弟。在這座公寓裏,隻有禿頭真正把我當小老弟,這讓人感到親切,又讓人感到絕望。我說:你也可以不出門,沒人逼著你去。他說:那怎麼成?我不能讓用戶失望。辦好了這些手續,就要把他裝箱——當然是裝寄人的專用集裝箱。我和他在郵局後麵的庫房裏,看著傳送帶上運來的三個箱子。箱子有大號寫字台那麼大,是深藍色的,繪有EMS標誌,頂麵漆成黃色,側麵有箭頭,有大字,寫著此麵向上。有兩個巴掌大小的窗戶。打開橢圓的箱門一看,裏麵襯有塑料襯墊,有個大箱子占了四分之一的空間,人可以坐在上麵,箱裏有個化學馬桶;頂上有盞有碎的節能燈。裏麵當然不舒適也不寬敞,但若隻呆48小時,看來還能堅持得住。三個箱子都是這樣的,但裝箱的小姐還是說道:挑一個吧。這位小姐穿著綠色的製服。戴著綠色的大簷帽,可是穿了一雙雪白的運動鞋,色調不協調。禿頭挑也不挑,就朝頭一個箱子裏鑽進去了——但他被小姐製止住。這位小姐抬起腿來,用腳尖勾住了禿頭的胳臂:郵局的小姐的腳像功夫師的那樣靈巧,看上去真是怪怪的。她厲聲喝道:穿著衣服就鑽進去嗎?這話不但讓禿頭意外,連我都感到意外:我手裏提著一條黑色的塑料垃圾袋,禿頭的全部衣服鞋襪都在裏麵,除了他身上那條破破爛爛的內褲。他直起身來,說道:連褲衩也脫?以前不是這樣啊。那小姐隻說了一句:衣服和人分著郵。別的就懶得再說了。他隻好把褲衩也脫了下來——他那個東西真是大極了,垂在兩腿之間老大的一嘟嚕。小姐看了不好意思起來,飛腿去踢他的屁股,說道:還不快鑽進去——他媽的,怎麼能這麼大。禿頭的屁股上留下了一個黑色的鞋印,這使我感到不快。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竟會有這樣的想法:這個人是我送來的,要踢也得踢我啊。所以我就瞪著那個小姐,把她瞪跑了。好在郵局裏人多,瞪跑了這個還有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