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箱子裏,禿頭領到了郵寄途中的給養:一袋餅幹,一瓶礦泉水。他還要求郵局的職員給他一個堅固的塑料袋子。郵局的人給了他袋子,還說:一聽就知道你是個專遞油子。我想這是指他常被郵寄,頗有經驗而言,所以就請教他為什麼需要這個袋子。他說:首先,這個化學馬桶裏盛的不是專用的藥劑,而是顏色相近的藍墨水——這原因很簡單,藥劑貴,墨水便宜;用墨水來代替藥劑,有關人員就能賺錢。其結果就是屎屙到馬桶裏還是屎。其次,集裝箱外麵寫著頂麵朝上,但在運輸的過程中哪麵都可能朝上。馬桶裏的東西全會灑出來,他可不想吃到自己的屎。至於袋子派什麼用場,他還沒有講到,郵局就要發貨了。禿頭鑽進那個箱子,別人把門關上,上了鎖,打上鉛封,他就被寄走了。過了幾天,用戶把他寄了回來,集裝箱送到我們公寓裏時,果然是側倒著的。我們把箱門打開,他從裏麵鑽了出來:此時他已變成了個藍色的人,手裏緊握著一袋自己的屎。雖然出門是如此不便,但他還是經常出門,一會兒把自己寄到海南島,一會兒把自己寄到吐魯番,去給用戶排憂解難。他的臉上身上都蓋滿了戳記,就像一封到處旅行的公文。禿頭就是這樣的。我受他精神的感召,雖總要送他去郵局,也不覺得麻煩。
我一直等待住在404室的房客有事叫我,最後總算等到了機會。我到她門外時,她已經著裝完畢,等著我帶她去散步。隔著鐵柵欄我對她說:我是你的學生,猜猜看我是誰?這位老師是近視眼,留一頭短發,穿著無袖的長裙和絨線衫,把嘴唇塗成了褐色。她一直教我們班,從一年級的數學分析教到了現在。我認識她,在閉路電視上天天見到。她不認識我,也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媸眯著眼睛看了我很久,終於叫了起來:你的拓撲考了七十五分——你這個小傻冒。我的臉忽然陰沉了下來。她說得很對,我的拓撲是考了七十五,這說明我是個小傻冒。但我還是很不高興,冷冷地說道:請你轉過身去,背著手。然後我開門進去,握住她背著的手往上提,壓低她的脖子,使她跪倒在地板上,然的從腰上取下手銬,冷冷地說道:對不起了,老師。我把她反銬了起來。
我的老師已經四十六歲了,嘴角處有很深的皺紋,但遠看是看不出來的。因為她生得嬌小玲瓏,看起來比較年輕。我帶她上公園,心裏想著自己在學校裏的事。數學係的功課很難,而且一年比一年難,有很多人都被刷掉了。上學期我的拓撲考了七十五,還不是補考時得到的。這不僅是這門課的全班最高分,也是自我們入校以來的全班最高分。為了這門課我經常熬夜,但被老師稱作傻冒。我想著這件事,隱隱聽到老師在叫我。我不想答理她,就裝作沒有聽到。後來她用肩膀撞了我一下說:喂!叫你傻冒你不高興了?這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我沒有回答。她又說:不要生氣。你還傻得過我嗎?這話說得有道理。這位老師是數學博士,我們剛入學時,她是副教授,現在是正教授——這些都是她比我傻的證明。我的火氣正在散去,同時也注意到,雖然年齡大了一些,老師依然是有魅力的女人。
我和我的數學老師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老師披一件半長的呢子鬥篷,戴一頂黑色女帽——這身裝束很時髦。傍晚時分,天上飄落著零星雪花,公園裏遊人稀少。我把她抱了起來,放在自己身上,讓鬥篷搭在自己肩上,在裏麵抱住她的身體。老師很柔順地躺在我身上:除了是個有魅力的女人,她還是個討人喜歡的房客,像住402室的禿頭一樣。她穿著一件緊身的絨線衫,束在腰帶裏,雙手被銬在身後。那副手銬是防彈尼龍做的,上麵有一行小字:“Made in U.S.A”。我用手指捏住絨線衫,問道:“老師,可以嗎?”開頭她說:隨你的便。這話使我感到冷淡,所以我就僵著不動。她後來又說:沒什麼不可以的。這話又讓人感到振奮。我把她的腰帶鬆開,把絨線衫從腰帶裏拽了出來,把手伸向老師赤裸的身體。雖然皮膚略顯鬆弛,老師的身體依然美好。在我的愛撫下,起初她保持著矜持的態度,後來就哭了起來,說道:別這樣對待我。我說:我愛你呀。她說道:你以為我會相信嗎?我把手縮回去,同時說道:不信就算了。老師又說:別,就這樣吧。我很仔細地撫摸了各個地方,然後替她束好衣服,就如一個小孩打開屬於自己的糖盒子,取出一顆糖,然後把盒子仔細蓋好。她使我興奮不已,因為她不是一般的房客,她是我的老師啊。
有關我的老師,還要補充說,在小學裏我有好幾位老師,在中學裏我有更多的老師,但在大學裏隻有一位老師,每一門功課,從一年級的分析到三年級的拓撲都是她教,而且一門比一門更難。至於考試題目,簡直是匪夷所思的古怪刁鑽。考完之後,你會在電子信箱裏收到必須補考的分數,加上一首罵人的打油詩:“你是一個無腦漢,兩耳之間屎一團……”假如你有這樣的老師,自然也會對她有極深的感情。後來在公園裏,我把她抱在懷裏時,她也承認自己是存心整我們,理由是“眼看一群小傻瓜,死命念著傻功課,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既然小傻瓜裏有我一份,我聽了當然不高興。然後她就安慰我說:別不高興——你們誰也沒傻過我。現在落到了你手裏,想怎麼弄我就弄吧。聽了這樣的話,我馬上替她束好衣服,理好頭發,整理好項上束的絲巾(在公寓裏幹了這些天,我做這些事已經很內行了),把她扶在我身邊坐好道:老師,我怎麼會弄你?我是尊敬你的。她靜坐上一會兒,又把頭靠在我肩上,臉上卻已經潮濕了。在黑鐵公寓裏,尊敬就是最大的虛偽,虛偽就是最大的輕蔑。我怎麼能這樣對待我的老師呢?我把她抱在懷裏,吻她冷冷的嘴唇,鬆弛的下巴。與此同時,我一點都不愛她——這也是虛偽,但比尊敬要好多了。
我表哥很早就開始歇頂,還不到三十歲,頭頂就光禿禿的了。假如所有的頭發都掉光還好一點,偏偏在額頭上方還剩了一小撮黑毛,看上去像過去小孩子留的蓋頭,或者是早年間彝族人留的那種天菩薩;還可以說,他有一撮卓別林式的小胡子,可惜長得不是地方。要是一般人頭禿成了這樣,肯定要把這撮毛剃光,免得別人看到他時發笑。但我表哥沒有這樣做,他身上有股狠勁兒,叫別人笑不出。他自己也愛和別人說個笑話,別人聽了也隻好苦笑一下——住在黑鐵公寓裏,誰敢不買他的賬。隻有401的房客敢不買他的賬,聽了他的笑話,把小嘴一癟,小聲說道:無聊。我表哥聽不到,就算聽到了也不以為忤。雖然表麵上對她嚴厲,但他喜歡她。這也不是什麼難想象的事,假如你是公寓的管理員,又會喜歡誰呢。
晚上我到公寓裏,在辦公室裏看到我表哥,他正在愁眉苦臉,好像剛拔掉了牙一樣。他瞪著死魚眼睛看了我好半天,忽然解下鑰匙串扔給我說:你去告訴401,讓她在一號等我。一般來說,一號是指廁所,但黑鐵公寓裏沒有一間房子是專門的廁所。看我表哥的樣子,他好像無心給我詳細解釋。我拿了鑰匙到了401室門外,對裏麵說道:我表哥叫你到一號等他。那女孩對此看來已經有些精神準備,因為她沒在終端台前,而是坐在床上等待著。聽了這話,又問了一句道:去一號,是嗎?我點了點頭。她往四下看了看,說道:你轉過身去。然後,在我身後就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衣服聲。這時我問道:哪裏是一號?那女孩懶洋洋地答道:你不知道,是嗎?——我可不是不知道嗎。
假如你認識我,一定會說我有點呆頭呆腦。這也不足為怪,假如你像我這樣總在盤算著,一定也會呆頭呆腦:我一麵在黑鐵公寓裏出出進進,觀察著這種生活,一麵又在盤算逃開它的辦法。說老實話,要逃還是有辦法逃的,天涯海角,地方很大。但我逃到哪裏都沒有身份,怎麼謀生可是個大問題。打個比方說,我可以跑到山西去,找個私人開的小煤窯,下井去背煤——窯主看到我有胳臂有腿有脊梁,肯定會滿意,多半不會向我要身份證件,但是幹這種事還不如住進公寓。我正在想這些事,忽然聽到有人在敲身後的鐵門。回頭一看,401的女孩站在鐵門前:她上身著一個無肩帶的黑色胸罩,下身著一條黑色三角褲,腳下穿著一雙塑料拖鞋——她的皮膚非常之白。她簡單地化了一下妝:塗了嘴唇,還畫了眉毛,手裏拿了一條浴巾。我把鐵門打開,她走了出來,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說:走啊,上一號。這時我以為一號必然是桑拿浴室。此時她臉上紅撲撲的,很是興奮,但假裝輕鬆,吹著口哨——但不大會吹,噗噗的。她帶我走到一個小門前麵,讓我拿鑰匙打開門,裏麵是間灰蒙蒙的房子——從地麵到天花板都是裸露的水泥。我不知道還有這間房子。地中間有張木板床,是用很厚實的木板釘成的。但是這間房子不是桑拿浴室——這裏麵太過涼快了。她走到床前,愣了一會兒,把浴巾鋪在床上,然後就趴了上去,把手腳都伸直,對我說道:來,把我的手腳都拴住。這時我發現這床上釘有一些皮帶。我把她的手腳都拴住以後,她又說,把背帶解開。我把她胸罩的背帶解開了,然後就不知做什麼好——我發現這女孩的腰很細,身材也很苗條,但這不算什麼新發現。忽然之間,這間房子裏呼起了我表哥的聲音,但我表哥又不在房子裏。這件事又讓我愣了一愣,然後才想到,這間房子裏必然有暗藏的對講設備。
實際上,這間房子裏不但有對講設備,還有暗藏的攝像機:我們的一舉一動表哥都能看到。我表哥叫著我的小名:小×,給阿姨用酒精擦擦背。女孩聽了哧地笑了一聲,說道:原來是小×啊。而我在東張西望地找酒精。女孩說,在床底下。笨蛋,往哪兒找。床底下果然有個廣口瓶,盛了半瓶酒精,還有一大包脫脂棉。我拿酒精棉球在她背上塗時,她在看自己的手,先看手心,後看手背。擦著擦著,我表哥就進來了,雙手窩著一根黑色的藤條。他的臉漲得通紅,不尷不尬地咳嗽著。女孩也抬頭看我表哥,急促地說道:別打屁股,打了就不能坐——我還有事沒做完呢。與此同時,她羞得滿臉通紅。看來我表哥要打這個女孩,在這種地方也不是什麼不能想像的事情。但他們倆都很不好意思,既然如此,還不如不打呢。表哥走到了床前,說道:這件事不能怪我——是你自己招的禍。女孩打斷他說:要打快打吧,別說教了。此時我躲到門外去,用牙咬著指節,開始盤算在這件事裏我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我表哥從那扇門裏出來時,已經恢複了正常的樣子。他看了我一眼就走開了。我走進那間房子,看到她在板床上,把身體伸直,麵側向門口,臉上紅撲撲的,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在她背上有八道血痕,排列整齊,間隔劃一,但我沒敢仔細看。我走向前去,解開她手腳上的皮帶,同時總道:打得厲害嗎?她很冷靜地答道:一般。但她的牙齒在格格地響著,渾身直打哆嗦,然後她反手扣上了胸罩上的帶子,慢慢地坐了起來,雙腳在地麵上搜索著拖鞋。此時我發現她雖表麵上鎮定如常,其實疼得很厲害,因為她的腳哆裏哆嗦,而且在絆蒜。我建議道:我背你回去,如何?她先是皺了一下眉頭,然後說道:也好。就這樣我把她背回了401室。她的身體很滑膩,還有很多汗。等到她在自己床上趴好,把枕頭拉到頦下時,我還在她床邊站著。她說道:你走吧。等會兒我能動了,就去衝個冷個澡。我說:不行吧,會化膿的。她說不會,這裏很幹淨,沒有細菌。我還想問問這種事情是不是經常發生,但她說道:你讓我安靜,好嗎?這件事情的始末就是這樣。後來我做了一夜的夢,夢見自己背了很多女人回自己的房間,像一個龜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