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黑鐵時代(二)(3 / 3)

表哥告訴我說,他有權力責打房客。他給我一本小冊子,叫我自己去看。這本書的名字叫做“公寓員管理手冊”。書上確實提到了管理員可以用藤條打房客,因為這是為了房客好,但這一點在鞭打之前必須對房客說清楚。他可以把他(或她)打疼,但不能把他打壞。而且假如房客生了病,發燒在三十八度以上,白血球在一萬以上,就可以免受鞭責。但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給他吃止疼藥。我看了這些規定很不滿意:其中並無一條規定說道,假如房客是管理員的表弟卻當如何。我表哥力氣大,打起人來一定很疼,我不想讓他來打我。手冊上還寫著,一定要營造一種平靜祥和的氣氛,讓打的人愉快,挨的人開心——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當然,越是不可能的事情,就越要往紙上寫——這件事情我們都是知道的……

我很想知道401女孩的脊梁後來怎麼樣了,所以常去看她。當天下午她就起了床,坐在終端台前工作。那些鞭痕起初是鮮紅的,後來是紫色的,然後顏色越來越淡。再後來她穿起了襯衫,那些鞭痕就看不見了。我到表哥那裏要來了鑰匙,走進那個房間,走到那女孩身邊,拿手遮住屏幕,她看到屏幕上有手,抬起頭來看著我。此時我說道:阿姨,我想看看你的背。她說:討厭。因為頭上戴著耳機,說話聲音很大,簡直就像斥責。但她沒有搞清贈我的意思。她把一隻手從鍵盤上拿了下來,解開腰間的皮帶,把襯衫的後擺從褲子裏拉了出來,說道:自己看。就去做自己的事了。我撩起她的衣服,看到那些鞭痕已經變成了淺灰色的,用手去觸也隻能感到很輕微的下凹。看這個趨勢,這些鞭痕很快會不留痕跡地消失掉。但不管怎麼說吧,挨打總不是個好滋味,而且我也不能相信讓我挨揍是為了我好。

401室的女孩說:我表哥打她,完全是公事公辦。首先是有關部門給我表哥打了個電話,說道:你還管得住管不住自己的房客?要是管不住就早點關門——然後就把電話掛上了。我表哥沒有辦法,隻好叫小力巴(該力巴就是我)把她帶到一號去拴上。然後他到那裏去,等小力巴走後,先問明了情況,然後說:沒辦法,隻好打你了。他先用藤條在自己手心上試了一下,確認它既不太鋒利,也不太鈍,然後開始抽打她的脊梁。他還是不大好意思,關照她說:要是打疼了,你不妨叫喚出來,這樣會好一點。女孩說道:謝謝。你也不妨抽一下,問一聲“你改不改”,這樣也會好一點。對於坐著工作的人來說,打人家的屁股實屬缺德。我表哥從來不往屁股上抽。當然,被抽的地方很疼,但不疼又不行。我表哥不肯在責打時逼問“改不改”,他說這不誠實:你就是說改,我也要接著抽。女孩說,我表哥很誠實,所以她愛他。這件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人在黑鐵籠子裏呆久了,難免鬱悶,最後就會撒起癔症,到處亂發E-mail。發到別的公寓裏是沒有問題的。就怕發到國外和有關部門,內容再帶有歪曲性、挑逗性和汙辱性。這類行為必須製止,所以要抽一頓或者打一頓。此後起碼有兩個月不想再幹這種事情——巴甫洛夫學說對此有很好的解釋。疼痛和外傷又可以增加機體的免疫力。總而言之,我不該把此事想得太壞。當然,這也不是好事——既不好,也不壞,不過是公事公辦吧了。我聽了還是不開心,就說:那你們就別撒癔症了,她說:胡扯,不撒癔症怎麼能成!看我瞪著眼睛,她又進一步解釋說:不是我們要撒癔症,而是我們已經有了癔症——但她看樣子還是蠻正常的。看到我還是瞪著眼睛,她說:別這麼傻冒成不成?我順嘴說道:不是我要裝傻冒,而是我本身就是傻冒——我是真心的,但聽起來像一句玩笑。聽了這話,她笑起來了。

402的禿頭也說,挨兩下打沒有什麼。在他原來的公寓裏,綠頭發的管理員也打過他。比方說有這麼一次,夏天的中午,她走進土庫,對他說道:禿頭,我不得不打你了。這種事情來得很突然,不由他心裏不慌,急急忙忙地把桌上的東西收拾了一下,然後問道:脫褲子嗎?女孩說道:脫。他就把褲子脫掉,圍上一條浴巾,精赤條條地走到院子裏。大槐樹下放了一個板凳。禿頭趴到板凳上,把胯部橫擔在凳布,屁股撅得高高的,把浴巾解開,好像對方是個肛門科大夫。女孩說道:用手把陰囊兜住,別打壞了;就拿起一塊木頭搓衣板,雙手掄動,劈劈啪啪地打了起來。這個禿頭身體健壯,也經打;但不是一條好漢:他怕疼。挨了幾下就哼喲哼喲的,又挨了幾下,就說:差不多了吧。那女孩住了手,看看他的屁股說:不行,還得打幾下。過一會禿頭又說:歇歇吧。女孩說:我不累。但她不問禿頭疼不疼。直到把他的屁股完全打腫,紅通通亮晶晶像熟透的蘋果,她才把板子丟下,擦擦臉上的汗說:打完了。唉呀,手上都打了泡了。還把手伸給禿頭看。當然說的是她自己的手,禿頭手上不會打泡。後者哼喲哼喲地說:可以抹點紅花油。她就去抹紅花油,當然,是抹在自己的手上,沒抹在禿頭的屁股上:這個麵積很大,沒有那麼多紅花油。實際上,這座土庫隻有一半是公寓,另一半放著蘋果。那女孩拿了一個熟透的紅蘋果作為樣板,放在板凳邊上,先把禿頭的屁股打得像蘋果一樣,然後就把蘋果吃掉了。此時禿頭已經不能動彈,隻好叫人把他架回去,趴在板床上。假如庫裏沒有蘋果,就得拿茄子當樣板,工程也因此變得浩大,從是止打起要一直打到天黑,把屁股打得像馬路一樣平坦。用手指彈彈,丁當有聲。401的女孩打斷他說:行了行了,你別編了……但禿頭說,他一點都沒有編,說得完全是真的。他也說,總不挨打就要撒癔症了。我想了一下說:我知道你們撒的是什麼癔症了——你們都是受虐狂!401的女孩聽了說:胡扯。就轉身去工作,不再理我了。402的禿頭卻說:我們要真是受虐狂倒好了!在這個世界上,羨慕什麼人的都有,就是沒有羨慕受虐狂的。他的話把我徹底搞糊塗了。

四年級的寒假我們不準離校,要受畢業教育。在這項教育裏要告訴我們畢業以後會是怎樣的前景,口說無憑眼見為實,所以必須請學長出場作報告。第一場報告請了我們學校最有成就的一位校友,她是計算機係畢業的,才三十五歲就得了圖林獎——這是信息科學的最高獎項。我在會議室裏看到了她,瘦瘦的,穿一件紫緞子的旗袍,脖子上束一條白色紗巾。人長得一般,胳臂也很細;但是手臂上肌肉的線條清晰,簡直像個輕量級的拳擊手。她把雙手放在桌子上,手腕上套著一副銬人猿泰山都不過分、亮晶晶、黃燦燦的大手銬。據介紹,這手銬裏還裹了貧化鈾的芯子,這可是做穿甲彈的材料。萬一鑰匙丟了,用電焊氣焊都打不開,用等離子束才能割開;或者到醫院裏去,先截肢,把手銬取下來,然後斷手再植。鈾的比重很大,所以那副手銬有二十公斤重。難怪她手臂肌肉發達——是練出來的。報告是照稿念的,內容都是套話。最激動人心的內容是大家排著隊去看那副手銬。那上麵鍍的是24K金,上麵鐫了四個大字:“國之瑰寶”。這評價也不為過分,隻是沒有說清楚什麼是瑰寶:是手銬呢,還是戴手銬的人。我提出這個問題,馬上得到了好幾個不同的答案。坐在瑰寶旁邊的一個男人說:手銬是瑰寶。我身後一位同學說:人是瑰寶。一位在場的領導說:都是瑰寶。而那位手臂強壯的學長本人卻說:你是瑰寶——小兔崽子,別在這裏裝騷韃子了。她的意思是說:我提這種問題是存心搗蛋。但我不是的。我沒有搗蛋的膽量。除此之外她的話還有一重意思:什麼都不是瑰寶……

大字底下還有一行小字:三部一局監造。我問她這是什麼意思。她說三部是公安部、人事部、勞動部,一局是技術監督局。然後順嘴嘟囔道:“監造歸監造,錢可是我自己出。旁邊有人把話頭接了過去,說不管誰出錢,總是國家監造。這是政治待遇,表明了國家對她的重視——別人想買還不賣給他哪。這位瑰寶把嘴閉了起來,臉上掛上了冷峭的微笑。那副手銬之中,她有一雙很美麗的手。

大學四年級時,你還會收到個人用品公司的郵購廣告,推銷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產品目錄上注明了是“外出用具”。從名字來看,它該是牙刷、旅行包,男人用的剃須刀,女人用的唇膏。但從圖片上看,和這類用品有很大距離。那些東西怎麼看怎麼像些腳鐐、手銬,而且價格不菲。不管賣多少錢,總不是好東西。假如這些東西要給我們戴著,還要我們來出錢,簡直是豈有此理。但我表哥的房客每人手裏都有一大堆,而且還在不斷地買。我問她們為什麼要買,回答是:“閑著沒事,總要買點東西”,“出門總要戴,這是個門麵”或者:“這是首飾”。我表哥從來不買這種東西,他自己用不著,給別人買嗎,他說是,這太肉麻了——我看他是舍不得錢。但他說得也有道理。禿頭來時戴著一副不鏽鋼手銬,後來撬壞了,但他還保存著,說是綠頭發女孩給他買的,留著作紀念:看上去是有點肉麻。報告會結束時,有人用絲帶把那副大手銬拴好,掛在我們那位校友的脖子上,使她看起來像個前線下來的傷兵。這是合乎道理的,這東西太重,會砸壞東西,更會把自己砸壞。兩個保鏢夾住她,把她架了出去,上了一輛裝甲運鈔車——她住在香山公寓,那是國家級的公寓,出來一趟要國務院批。

聽完了報告,我回到公寓裏,替我表哥值班。我不喜歡坐辦公室,喜歡搬把椅子坐在走廊裏,和房客們聊天。說起我們這位校友,房客們都知道。知道她戴著一副貧化鈾手銬,知道她住在香山公寓,還知道她是個傻逼——要是誰能把諾貝爾獎得來,他才是個大傻逼。這些話也有點道理。意外的是,她們被關在籠子裏哪兒都不能去,消息反而比我靈通了百倍,連我剛剛在會場上問什麼叫三部一局都知道了。我問她們怎麼知道的,403室的房客朝前努了努嘴。在她麵前的終端台上,放著一台黑色的Roax機,和光纜連著,光纜連著網絡。我們學校裏也有網絡的終端,但和這裏的大不相同,設備水平差了兩代。我們那裏要受種種限製,他們這裏一點限製都沒有。拿電影來打比方,我們的終端是PC機,她們是X級的。這道理很明白:我們在校園裏,怕我們學壞。她們被關在這裏,不怕她們學壞。假如她們做了壞事,自會有人用藤條抽她們的脊梁——連我們那位學長兼國之瑰寶也不例外。當然,她有政治待遇,所以用馬來西亞的藤條,請新加坡的劊子手。此人乘一架公務機從新加坡飛來,抽完以後吃兩個漢堡包,又飛回新加坡去。當她被抽得慘叫時,劊子手還會用鳥語來安慰她說:小姐,你是國寶啦,別這樣叫啦。待遇歸待遇,所有的費用都是她自己出:請人的錢,飛機錢、藤條錢,還包括劊子手吃的兩個漢堡包。

大學四年級時有種感覺,人們好像不再像過去那樣怕我們學壞了。所謂學壞,無非就是調皮搗蛋,逃學、得零分,不想進黑鐵公寓。我隱隱地感到現在學壞已經晚上。千辛萬苦考進了大學,千辛萬苦念到畢業,都是為了進黑色公寓。現在要下個決心不進來,總是心有未甘。我禁不住多想黑色公寓的好處,尤其是那台“Roax”機。從寄來的廣告和材料上,我知道那是一種技術奇怪,使我魂夢係之。想買必須先定下自己要住的公寓,這種機器隻準安裝在公寓裏,但定公寓我還有點猶豫:別的尚在其次,挨打這一條,不管打屁股打脊梁,打得像蘋果還是打到像茄子,總歸是有點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