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職以後(2 / 3)

是這樣,越是考驗我發現的能力,也越能呈現文學的價值。事實上,不管世道如何變化,人生的諸多疑難始終存在。寫作者——如果我是一個真正的寫作者,反映現實的時候,就不會停留於表象,而是挖掘現實背後的真實。故鄉本就不是一個孤立的概念,它處在一個大的背景之中,既有地域的背景,也有時代的背景,要讓故鄉成為自己心靈的故鄉同時又是文學的故鄉,必須具有這樣的背景意識,也即現代意識。

曾有編輯朋友對我說:“你剛到成都寫作時,生活過得那麼難,但你走自己的路,沒有去追逐時尚題材、時尚寫法,真不簡單。”謝謝朋友的鼓勵,但也沒什麼“不簡單”的。我必須認清自己是陸上的生物還是水裏的生物,必須認清自己寫作的局限。我隻能寫我能寫的和想寫的。

以前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也如此。

到2006年,文學界各路師友都開始關心我的生計,兩年後,我進入達州市創辦,同年調省作協,在巴金文學院做專業作家。

《紅豆》(2010/6)

入選《中國短篇小說典藏》、英麵漢語讀本等短篇小說

兄弟沒回來吃飯。他養的那隻羊死了,他在山坡上哭那隻羊。父親說,去把他找回來,這個傻子,他瘋了。父親說,為一隻羊哭了整整一天,我從來沒聽說過,要是你們媽在世,不打爛他的屁股!父親把一把竹尺交到我手裏,怒氣衝衝地說:“如果他不回來,就給我打,往死裏打!”

我拿著竹尺出了門。我比兄弟大半個時辰,因此,我有義務幫助父親管理好他。

事實上,管理兄弟的任務,基本上由我完成,父親是木匠,

成日裏在附近幾個村莊遊動。但是,我沒有管理好兄弟。我知道我一開始就對不起他。接生婆張大娘說,母親生下我後,合家歡喜,不僅因為我是男孩,還因為我長得又白又胖。張大娘提著我的腿,倒我嘴裏的羊水,擦我身上的血跡,收拾雞腸子一般的臍帶,忙得不亦樂乎。父親望了我一眼,帶著滿意的笑容,去火塘邊為母親和張大娘煮雞蛋。母親躺在床上,輕鬆得就像要飄起來。誰知道,過了半個時辰,張大娘還沒把我打整利索,母親又生出一個。張大娘從母親的兩胯間抱起第二個孩子,也就是我的兄弟,驚叫起來:“媽呀,你怎麼屙出一隻老鼠!”母親隻聽見一個微茫的聲音,她實在太累了,她想睡去。張大娘草草地把老鼠大小的兄弟處理好,不願吃父親端上來的雞蛋,罵罵咧咧地回了家。

張大娘家裏很窮,可老鼠依然要吃她的五穀雜糧,她恨老鼠,覺得兄弟晦氣。

父母也是。他們都不喜歡這第二個孩子。

兄弟常常用眼睛問我:哥,為什麼你比我先出來?為什麼你

胖我瘦?為什麼爸媽喜歡你不喜歡我?

我回答不出,我知道我對不起他。

這時候,我拿著竹尺,走在敗草縱橫的田埂上。冬日的太陽已經落山,最後一絲熱氣,深深潛伏於地心深處,晚風一起,荒草發出銅絲般的顫音。大地蒼茫。遠遠近近的山徑上,沒有一

是,他在山的那一邊,在一片枯黃的山坡上,抱著那隻羊哭。那

隻羊死去了,它為了撿食坡地邊的草棵,踩虛了腳,從塄坎上懸掛下去。

那一刻,兄弟正在學校裏回答老師提出的問題。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個“人”字,讓兄弟認。兄弟跟我同班,已經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了,可老師還讓他認一個“人”字。我們班共有12個學生,我第一名,兄弟第12名,可每次考試過後,村裏人問他:你這次考第幾?他總是說:“第13。”村裏人詫異:你們班不是隻有12個人嗎?兄弟說:“還有老師哩,沒有老師,我就第12了。”因為多了一個老師,讓他排到了第13,兄弟很是沮喪。;村裏人大笑,擔在肩上的糞水,也一同大笑。“羅家也怪,一窩生兩個兒,一個精靈得像猴子,一個蠢得像豬。”他們一邊向前走去,一邊這樣說。——那隻羊自己把自己吊在塄坎上的時候,兄弟正在認那個“人”字。兄弟很緊張,因為他不認識。我坐在他的斜對麵,他拿眼睛瞟我,我就伸出兩根指栂,在桌子上向前爬。

兄弟翻了翻白眼說:“雞。”

哄堂大笑。老師也笑。兄弟是我們班的樂子,當老師感到勞累的時候,或者課堂顯得沉悶的時候,就抽兄弟起來認字。老師!笑夠了,就嚴肅起來,一棕片打在兄弟幹瘦皸裂的手背上:“再認!”兄弟縮了手,脖子上青筋畢露,隻有二指寬的臉,彎彎的,像犁。由於老師盯住他,他再不敢瞟我,眼皮垂下去。兄弟的眼睛長得很大,很美,你無法從他的目光裏看出他是傻子。因長久不言,老師又賞了他一棕片,不過這次是打在臉上。兄弟的頭晃動了一下,又彈回來。兄弟的臉上起了一條血印,但很快被沉鬱的黑色所淹沒。他的淚水流了下來。他的淚水也是黑色的,停留在尖尖的下巴上,之後砸向單薄破爛的衣衫。老師發了善心,悲天憫人地說:“你呀,連‘人’也不認識;你呀,要是趕上你哥一個腳指頭也好。”

老師讓兄弟坐下,可兄弟突然高叫一聲:“羊!”奪門而出等他跑上那麵山坡,羊已經死了。

兄弟把死羊從兩三米高的愣坎下拖上來,就抱著那隻羊哭。天快黑盡了,我獨自走在越來越模糊的山徑上。我的手裏提著竹尺,我要去把兄弟找回來,如果他不回來,我就用竹尺打他,往死裏打他。父親這樣交代過了。我們沒有母親,我就有義務幫助父親管理好兄弟。我感到孤單,也感到害怕,我想看到兄弟的身影,聽到他的哭聲。可他在山的那一邊。

兄弟知道我會打他嗎?我想他應該知道。他的日子是在打罵和哄笑聲中度過的。母親在世的時候,打他的任務主要由母親完成。我說過,父母都不喜歡他,母親尤其不喜歡。母親生下我,感到欣慰,可欣慰的波紋還沒展開,兄弟就跑出來了。兄弟如果有我這般白胖和聰明,母親就不僅不會嫌棄他,還會得到雙倍的欣慰。然而,兄弟瘦小得像隻老鼠,黑得如屋簷下的泥土,且是一個傻子!

他不配得到父母的愛。他實在是個多餘的人。

許多時候,也就是母親下死手打他的時候,我發現兄弟的眼神很是愧疚。他一定覺得對不起父母,他不該那麼瘦,更不該是傻子。他也覺得自己沒有權利得到父母的愛,甚至沒有權利到這個世界上來。

母親什麼時候會打他,兄弟沒有決策權,加上智力低下,他揣摩不透母親的心思。母親坐在高高的門檻上,喊一聲:“馬娃,過來。”那時候,兄弟往往正把陽溝裏的土刨鬆,讓圍在他身邊的雞順利地找到食物。聽到母親喊,他走到母親身旁。母親上上下下打量他,憂傷和痛苦在母親臉上越潑越濃。但兄弟看不出來——要是他懂得向母親笑一笑該有多好,要是他能說一句聰明的話該有多好!

可他不會,他隻是站在母親身旁。母親揚起了手。隨著母親手掌的推動,兄弟轉了360度,再一次麵對母親。母親的手打痛了,就起身去柴屹塔裏抽出一根軟軟的竹條,扒下兄弟的褲子,在他尖削的屁股上留下隆起的血痕。後來,母親去世了,管理他的任務,落到了父親身上。

父親不像母親那樣經常打他,可每打一次,都很紮實。父

親用竹尺打他,也就是我正拿在手裏的這把竹尺。這把竹尺用楠竹做成,肥厚,沉重,刻上尺寸之前,父親放在水裏浸泡了七七四十九天,拿出來晾幹,再次浸泡,再次晾幹。如今,它堅硬得就像鐵板,打在身上,可以折斷骨頭。

有一次,村裏有個在外地工作的人回來,背著一把氣槍,在山林中打鳥。那天,他從早上到黃昏,一直躲在一棵柏樹下等一隻斑鳩,他知道那隻斑鳩會回來,因為樹梢上有它的窩。落霞餘暉之中,斑鳩果然回來了,站在窩邊的枝椏上,對著遠山近野,對著這片廣袤的家園,歡快地啼鳴:“斑鳩咕咕——斑鳩咕

咕一”它沒能叫到第三聲,就斜著翅膀墜落。

它落在了一叢刺藤裏。

獵手高高興興地分開雜草向刺藤走去。可他沒有看見斑鳩,卻看見一個飛奔而去的背影。那是傻子馬娃的背影,他一下就認出來了。天黑下來的時候,他找到了我們家,要馬娃還他的斑鳩。父親剛從地裏回來,累得汗水也在沸騰。母親去世後,他都是這麼累,心情也沒一天好過。他老是黑著臉。他要掙一家人的生活,還要管理一個傻子,他有理由黑臉。可是,看見這個在外地工作的人走進屋,他很高興,人家看得起你,才會上門。他說:“溫哥,坐。”

那人沒坐。那人是個大胡子,臉比胡子還黑。他說:“叫你那傻兒子出來。”父親知道勢頭不對,喊馬娃。馬娃沒應,虛樓上卻傳出響聲。大胡子大踏步朝虛樓走去,我和父親也跟去。我們都看見馬娃蹲在角落裏,正往斑鳩受傷的翅膀上塗抹菜油。他知道菜油能消除疼痛,能治傷。他專注得根本就沒發現我們。斑鳩輕柔地叫著,兩隻眼睛對兄弟發出柔和的、天使般的光輝。大胡子跨步上前,彎腰奪過斑鳩,將脖子像挽繩子似的挽了兩圈,再一扯,斑鳩的頭就跟身子分離了。斷弦之聲。兩個血窟窿。生與死的瞬間。大胡子一手拿頭,一手拿身子,哼了一聲,氣衝衝地離去。

我看見兄弟不能呼吸,隻把大大的眼睛鼓出來,好像他的眼睛是跟肺連在一'起的父親走進裏屋,拖過一把竹尺,就是我現在拿在手裏的這把竹尺,向兄弟扇過去。這一竹尺讓兄弟留下了殘疾。父親打在他的左腿上,他左腿的小腿部分迅速萎縮,隻剩一層皮,裹著細細的骨頭。不過,他反正是個廢人,再怎麼殘疾也無所謂了一大家都是這麼說的。這個傻子,他竟不哭!他挨打挨得那麼狠,卻連哭也不會。我幫助父親管理他之後,他也從沒因為我打他而哭過。今天上午,老師一棕片打在他臉上,他流淚了,但絕不是挨打的緣故,而是有了預感。關於那隻羊的預感。果然,那隻羊死了。兄弟正抱著那隻羊哭。

夜越來越深,天地早已混沌。我走在時間的空洞裏,走在地球上被遺忘的角落,除了我誇張的腳步聲和緊張的喘息,四野靜悄悄。所有的生物都回家了,用溫馨的依偎和一個夜晚的休息,來犒賞自己白天的勞作。可是,我的兄弟,還在山的那一邊,抱著那隻死去的羊哭。我的手裏拿著竹尺,我要去把兄弟找回來。他如果不回來,我就打他,往死裏打。這是父親說的。父親用他的雙手、汗水和謙卑,為我們掙生活,我必須幫助父親管理好兄弟。

我們——母親,父親,我,還有老師,都想兄弟變得強壯起來,聰明起來。這是我們打他的理由。遺憾的是,兄弟不理解我們的良苦用心,依然那麼瘦,那麼傻,都念小學三年級了,還不認識“人”字。更不可饒恕的是,從二年級開始,他就常常不願上學。如果父親在家,他會跟我一道翻過山梁,然後蹲下去,再不願挪動一步。如果父親不在家,他連門也不出。我說:上學了。他不動。我又說:上學了!他還是不動。我就打他。要是父親帶走了竹尺,我就用火叉打他。那是一把鐵火叉,我可以用它把兄弟打得直不起來。我雖然知道自己一開始就對不起他,可他反正是個廢人,再怎麼殘疾都無所謂了,因此,我有理由不惜力氣。

從小學二年級開始,到兄弟養那隻羊之前,他幾乎天天都是被我打到學校去的。有時找不到打的工具,我就揪他的頭發。兩個月前的某一天,他跟我一同走到光禿禿的山峁上,就蹲下去。我知道他又要耍賴,喝令他站起來。他不,緊緊地縮成一團,像土地上長出的一塊疙瘩,一塊隆起的傷疤。

他這樣子,讓我想起母親去世的那個夜晚。那是四年前的秋季,我和兄弟剛滿五歲。風雨大作的夜半時分,母親死了。母親的遺體停放在堂屋裏,父親一麵悲傷,一麵為母親的後事張羅。我則坐在火塘邊,聽村裏的老太婆說著同情的話。母親斷氣的時候,我不知道應不應該悲傷,聽了她們的話,才知道沒有母親是可怕的,於是我哭了。誰也顧不得孤孤單單的死者,隻有兄弟去為她守靈。兄弟蹲在母親身邊,不聲不響,守到天亮。那夜很冷,沒有人為兄弟生火,也沒有人為他點燈。他那時候就像一塊疙瘩,一塊傷疤……母親去世後很長一段日子,兄弟總是長時間蹲在一條石堰邊,毒蛇從腳背上滑過,他也無動於衷。母親就是修這條堰累死的。她是個要強的人,凡事不甘人後,本朵生著病,還跟男人一樣背石頭,吐了一個禮拜的血,終於支持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