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職以後(1 / 3)

辭職以後

我2000年8月底辭職。先簡單說說辭職前的事。我教了四年書,調到市裏一家報社。周報,應該不會太忙,但報社人手太少,我們是采訪、編輯、畫版、校對、拉廣告、跑印刷、發零售,全包。我還做編輯部主任,每期稿子全看。每天都累得慌,極少有自由支配的時間。

但這不是我辭職的最深刻的原因。最深刻的原因在於,我覺得自己過得很墮落。畢業後,我極少寫作,去了報社,更是沒有;寫過自己想寫的。忙隻是借口,周末休息時,我常找人玩撲克,一玩就到後半夜。妻子指責我,我還朝她發火。我發火時,妻子從不跟我吵,因為她知道,我與其說是朝她發火,不如說是朝自己發火。我的夢想是寫作,她懂。而我在荒廢,在迷茫中沉淪。

到2000年,我已經33歲了,別人到這年紀,早就碩果累累,

而我還是白紙一張。讀大學的時候,還時有小說和散文發表,畢業11年,幾乎啥都沒寫。我想寫。或者說,我必須寫。我曾在一次接受采訪時說,每個寫作者的內心,都藏著一塊傷疤,這塊傷疤別人看不見,甚至自己也看不見,但它活著,它跟你一起度過白天黑夜,而且總在你不經意的時候,突然咬你一口。那塊傷疤

是我的一部分,我既要尊重它的存在,又要迎接它的挑戰——表達,

成為我唯一的選擇。

8月24日這天,我對總編說:“我要辭職了。”總編很驚訝,以為是沒及時提我當副總,我有了情緒。很多人都這樣想。我也懶得解釋。這事沒法解釋。

如果我說,我沒有統治別人的欲望和能力,當個編輯部主任,對我而言都是沉重的負擔,沒人會目。總編是個好人,叫我耐心些。我跟他開玩笑,說我不能耐心了。我交了辭職報告,第二天就走了。

當時的政策鼓勵辭職,主動辭職者有3萬塊補貼,我一分錢也沒拿到。他們說,他們不想我辭職,沒批我的報告,我是擅自離崗,不叫辭職。

辭職後我到了成都,不是羨慕成都的閑適生活。我不是來閑適的。主要是我已經不喜歡達州那座城市了,地方小,又在報社工作,很快就有了許多熟人,常常被動地參與飯局、茶局、閑聊局,而且賭博成風。我自己本就頹廢,又無法從周邊發現精神的力量。我要把自己藏起來。

“藏起來”,話好說,做起來是多麼艱難。火車開離達州地界,我就想起友人的一句詩:“從此就是一個背井離鄉的人了。”我跟我的祖先們一樣,遠離故土,走在遷徙的路上了。

我借了大半的錢在成都買了房,就躲在裏麵。這差不多是一次脫胎換骨。在達州,到時就有人請吃請喝,還有人送禮,可在

這邊,無任何人理你!我有一種很壞的、也很不合情理的感覺:

自己是被拋棄的。早上,我站在窗口,看那些匆匆忙忙上班的人。他們邊走邊抱怨,我就想,你們有組織,有班上,還抱怨什麼呢?小區清淨了,我坐下來。電腦打開之前,我能從顯示屏上看見自己的影子。那張與我對視的臉,熟悉而又陌生,他能給我什麼,我又能給他什麼?我究竟是不計後果的賭徒,還是夢想的信徒?……但事已至此,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失掉勇氣和信心。畢加索和凡高有什麼組織和單位?中國當下的寫作者,不是也有相當數量的人群跟我一樣漂泊著嗎?

但終究又沒錢花了,這才是鐵一般的現實。先前報社的收入在達州屬上遊,妻子在一所中學教書,教師提了工資,收入也不錯,剛剛寬鬆幾年,現在又把自己弄成窮光蛋了。一我辭職後,帶著兒子到成都上幼兒班,妻子打電話說:“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達州。”我正需要她過來照顧兒子,說不想一個人待就別委屈自己,辭職呀!她果然辭了,很快來了成都。這下好了,半文錢的進賬也沒有了。

我的朋友們說:“兩個瘋子!”看上去是。買房借了那麼多錢,兒子無當地戶口,上學得交高價,隻好再借。幸好嶽父母和妻弟妻妹願意借給我們。妻子想在成都找份工作,總不如願。又到了吃飯都難的地步。買菜總在快散市的時候去。兒子隨便要個什麼玩具,都沒法滿足他,惹得他哭。小區外麵,是成都有名的

飲食一條街,看著那些紅紅綠綠的匾牌,妻子對我說:“恐怕我們這一輩子也別想進去吃一頓了。”聽著怪心酸的。她母親在北京石油大學教書時生下她,回山東老家長大,父親在四川某國營煤礦當了多年礦長,從小到大沒受過窮,她是跟了我之後才知道什麼叫窮。

吃飯都難,休說別的。我和她寫出的文字——她以“凡娘”的筆名,在《家庭》等稿費較豐的刊物發表文章,到成都的前兩年,是靠她支撐著的——她都是下載到盤裏,到她一個朋友所在的公司,通過郵箱發出去,因為我們沒錢裝網線。去那公同有好幾站路,一塊錢的車費她也舍不得花(當時一塊錢要買五個饅頭),全是走路,單趟要走一個鍾頭,她又是過敏型體質,冷和熱,都讓她呼吸難受。

失眠。整夜整夜失眠。我常在半夜三四點鍾,起床去街上亂轉。有天轉到清早,看到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人買報紙,五角錢一份,他卻掏出厚厚一疊百元鈔,我暗暗驚歎:天哪,他怎麼有那麼多錢哪!我為他有那麼多錢而替他感到踏實,我祝福天下所有人都別像我,而像他那樣有錢花!

正在山窮水盡的時候,成都一家報紙要我去。那天下午我去了,吹了一會兒空調,看了幾篇稿子,我猛然想到,我辭職,不1是為了寫作的嗎,怎麼又上班來了?這家報紙忙碌的程度,絕不

比我在達州時低,如果幹下去,我就會“重蹈覆轍”,隻不過換;

了個地方。那不是我的意願。我定下神,心裏格外看不起自己。下班的時候我對領導說:“很抱歉,我明天就不再來了。”

走出報社大樓時很輕快的,可進了住家小區,雙腿灌鉛,簡直沒力氣爬樓。

我該如何去麵對家人?

妻子沒責備我半句。我摟住她,對她說:“你放心,你男人不是久居人下之人。”——這是給她打氣,也給我自己打氣,因此讀者一定會容忍我這毫無根據的狂妄。

!她笑了。她說:“我知道。”

女人有兩不嫁,一不嫁“鳳凰男”(一大家子人,隻他一個走出了農村),二不嫁“夢想男”,我兩樣都占了,妻子卻嫁給了我,真是苦了她。她還笑呢!

由於自己窮,我老覺得我的兄弟姊妹也窮。有天聽到樓下有個婦人在呼喊,呼喊裏透出窮聲,很焦急,也很無助,我越聽越像我大姐,跑下樓去看。當然不是。大姐的日子最好過,大姐夫在對河村裏當書記。二姐夫勤快,妹夫、弟媳,整體上都不錯,日子雖照舊多有難處,不至於吃不上飯。可我老是這樣想象他們。有天深夜,我正合上書,聽樓下一小兒急切地呼喚父母,喊幾聲,哭幾聲,最後隻剩下哭而不見喊,因為他父母始終沒有應

聲。我由此想到父親,人老了,就如同孩子,兒女是他的全部依靠,尤其是我應該成為他的依靠,但我這個樣子,憑什麼去給他一個勉強說得過去的晚年?

那段時間,我經常接到一個電話,是雍國泰老師打來的。雍老師是達師專教授,“巴山作家群”的幾員幹將,都是他的學生,我1992年跟他相識後,成為忘年交。雍老師雖不詳知我的處境,但出於對我的關心,他能猜想和感知,打電話來總是那句:

“有難處就給我說!”他來成都,或者我回達州,他都給上幾百塊,不收是不行的。其實他沒有錢,退休早(他今年已93歲),

工資低,還要請保姆。

堅硬,是我的生活質地,也必然地構成了我的文學質地。

我厭棄軟綿綿的寫作,相信瓦爾特惠特曼的話:插科打諢和表麵虛飾,即使搞100萬年也不會奏效。每個寫作者經曆不同,

感悟不同,體驗生活的方式也不同——有的人把心打開,特別關注大眾的體驗,大眾的體驗又影響並融入他的自我體驗;有的人把心關起來,隻在意自己的體驗。這兩種方式,都可能寫出好作品,但與大眾的遠近,自然就有了分野。.我們不能簡單地說某人的作品跟大眾近,就說它好,跟大眾遠,就說它不好;反過來也一樣。話雖如此,我的傾向性卻很明顯。

我主張文學離大眾近一些。藝術需要共鳴,沒有共鳴,藝術就死了。科學探究世界的秘密,藝術探究情感的秘密,古人的情感和今人的情感,西方的情感和東方的情感,彼此相通。

文學,就是對真情實感的呼喚。“真情實感”這個詞用於藝術,已經再土氣不過,可仔細想來,它卻是藝術的最高原則。我們動不動就談技巧,就談敘述策略——它肯定是必須談論的話題,但如果因此遠離了文學的本質,把敘述策略當成文學的唯一,轉來轉去就寫自己的那點事兒,文學的未來是可以想見的。文學當然可以從人生經驗的匱乏中突圍,但它畢竟是短板,以短板自炫,是不明智的。“藝術性”是不可以單獨提出來討論的問題,如果離開文本呈現的內容,“藝術性”就是一個偽命題。所謂技巧出色、敘述策略相當高明卻蒼白如死屍的作品,我們見得太多。

寫作者的情感深度,就是他的思想深度。既然不是寫日記而是寫作,就自然而然地有了擔當,有了使命,就不是所有的情感都能建立起它的意義。要讓自己的作品體現出的情感(或者說思想)不卑瑣,就要持續不斷地建設自己的靈魂。我們論述一個寫作者,喜歡說才氣這個詞,其實才氣是兩個詞:才和氣。才者華麗,所以逗人喜歡;氣者樸拙,所以讓人小瞧。但縱觀古今藝術史,最終取勝的是氣而非才,因為氣是內力,是情懷,是思想,

代表了持久和穿越的力量;且有氣者必有才,隻是玉韞珠藏,不像單有才者那樣炫才。才很大程度是天賦,氣則需要後天的培育。我把這個培育的過程,稱為靈魂的建設。當年的西南聯大,有個教授叫劉文典,學生向他請教作文的方法,他總是一句話:“注意觀世音菩薩就行了。”分解開來,是觀社會,通世情,把文章寫得喜聞樂見(音:悅耳,動人),最後一個詞,菩薩,是要他的學生有一副菩薩心腸,關愛大眾,悲憫蒼生。這其實就是靈魂的建設。

我的絕大部分小說,都書寫故鄉。確切地說,我寫的是川東北那片雄強的大山,山下俊逸的河流,還有河畔那些親切而樸實的鄉村和城鎮。哪怕我將小說的背景拉到別處,我小說中湧動的血,我小說的骨,都是屬於故鄉的。大江健三郎說,20世紀作家的一個共同特點,就是要千方百計地擺脫他的故鄉。大江在何種語境下說了這句話,我不甚了然,但在我看來,一個寫作者不管走多遠,飛多高,都一直在尋找回家的路。故鄉可能貧瘠、蕪雜而陰鬱,可他的根在那裏,愛和痛在那裏,他是長在它身上的枝條,結在它身上的果子,歇在它綠葉間的鳥,他就這個命運,他逃不掉的。

我一年中總有好幾次回到故鄉,有時還住比較長的時間。我生怕安逸的平原生活,麻木了我對故鄉的感覺。哪怕是公認的陣。

當然,故鄉再不是以前的故鄉了,年輕人外出打工,村裏隻剩三二十個老人和孩子。普光鎮因發現了儲量居亞洲第二的天然氣田,坡坡嶺嶺豎起井架,盤山公路延伸到每個村落。故鄉人的生活方式,發生了巨大變化。他們先前上街,因山高路遠,必有非辦不可的事才去,現在去得很隨便了,想打牌去,想吃燒臘去,想會朋友去,啥事沒有,也去;自己開摩托,或打電話叫輛摩托,半個鍾頭就到了。山裏人找“小妹兒”,在街上有房是必備條件,打工掙回的錢,大都投給了鎮裏的房產開發商,因此多數人家在鎮上都有落腳點。他們吃的住的玩的,跟別處大同小異。

!生活趨同,對我的寫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但我相信,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