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那時候,太陽還在對河山尖上橫著,可在向遇春眼裏,太陽
熄滅了。
他努著勁兒,想把眼睛睜幵,把天地重新分辨出來,可越是這樣,越是混沌不清。這怎麼成呢,天地混淆,他辛苦一季種出的莊稼,不就活活被捂死了嗎?後山桑樹灣的玉米,馬上幹漿,
再焐幾個狠太陽,就該收獲了。今天晌午向遇春還去桑樹灣溜達過,7月的陽光下,玉米粒成熟的聲音啵啵啵響起;那是類同於河水向前奔躥的聲音,有一股勇往直前的勁頭……
其實向遇春的眼睛一直是睜著的,看不見而已。他看不見也聽不見。在他身邊,圍了好些人,包括他老婆張從素,還有王堯。王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臉上灰蒙蒙的,很晦氣。他自己都說不清為什麼要出手。雖然他跟向遇春早就不是哥們兒了,可也不該把那麼實沉的家夥往人家後腦勺上敲。
但王堯並不認為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他清晰地記得,自己下手並不重,那種留有餘地的手感,至今還鮮明地活在掌心。一槌下去,向遇春仰麵倒在蓊蓊鬱鬱的青草叢中,沒有一絲血浸出來;人不像貓那樣有九條命,但也不像兔子那樣隻有半條命,總之向遇春不會那麼輕易死掉。
可事情是他王堯做的,就算向遇春裝死,他也得負責把那層麵具剝掉才能脫身。何況,槌子與頭骨接觸的刹那,蹦出了異常古怪的響聲,那響聲猶如憤怒的大魚在深水裏扭動身子。菠蘿槌是鬆節油天長日久凝成的形似菠蘿的東西,再鋒利的斧子劈去,它也能把斧刃咬缺,這東西敲在人的頭上,就應該搞出那樣的響聲。
王堯又點上一支煙,扭過頭說:“從素,先把遇春弄到醫院去檢查一下吧。”
張從素手一攔:“誰也不許動他!”
又說:“你不是村主任嗎,你怕啥呢,未必你還擔心他死了?”
那時候,向遇春正頂著沉重的黑雲,向無盡的深淵墜落,老婆的話,閃電似的朝他攢動下來。
雖聽上去那麼遙遠,細若遊絲,但向遇春的心裏還是亮了一下。
他很詫異,他和老婆生活了20多年,從沒聽她說過這麼有氣
概的話。
他直想喊一聲:老婆你真行啊!
可是他喊不出來。那道閃電過去,他又墜人茫茫黑暗。
他喊不出來,張從素也就聽不見。要是她能聽見該有多好。
自從嫁給向遇春,挨打受罵之外就沒別的……此刻,她披頭散發,像個女巫。那是向遇春倒地時她跟王堯發生了抓扯。向遇春剛倒下去,她就一口咬住了王堯的肩頭。當時王堯的手裏還舉著那個菠蘿槌,別人都以為王堯又會在她頭上敲一下,但王堯手一揚,將槌子扔得遠遠的,然後把兩手反剪到背上,悲壯地昂著頭,讓張從素啃他肩上的肉。前年,王堯買了條采沙船,沒有公務的時候,他就親自去船上勞動,身上鼓起一咕嚕一咕嚕的黑肉。張從素忙乎了好一陣,才終於將一顆長門牙紮進肉裏。王堯厚實的嘴皮蕩了一下,接著是一連串的抽搐。當一縷熱辣辣的鮮血順著張從素的嘴角淌下來,王堯再也挺不住,用眼睛向四周求援。村民們被這一幕弄得無所適從,都成了木偶。王堯隻好自己動手,抓住張從素的頭發,將她那顆有一定彎曲度的牙齒硬生生地拔出來。張從素的嘴血糊血海,門牙紅得像枚印章,尖梢處有一些細碎的、模糊難辨的物質……
王堯一直在收拾他的肩頭,動作誇張,他是在向眾人表明:向遇春沒流血,而我流血了,我比向遇春傷得還重,我完全可以丟下他不管。他果然離開現場,回到家裏,從老屋板壁上摘下一隻壁錢罩住傷口,喂了豬,打掃了牛圈,扛著鋤頭正準備上坡看;水,他的鄰居從石碾上回來了,拖聲拖氣地說:
“王主任,你怕要去看看呢,這麼半天過去,向遇春硬翹翹的,癢都沒搔一下。”
“看啥看,他不就是想裝死嗎?我看他能裝到幾時!他婆娘把我肩膀整了個洞,我不找向遇春說事,就便宜他了!”
王堯回得粗聲大氣,卻把鋤頭放下了。菠蘿槌敲在向遇春頭上弄出的古怪聲響,讓他不安。
他回到已沒剩幾個人的石碾,狠狠地盯了向遇春兩眼。
向遇春的臉有些蒼白,連鼻尖也有些蒼白,小時候就花白了的頭發,反而變青了。
這大概是躺在青草叢中的緣故。
王堯的鼻孔裏紮進一股涼氣。那可不是夜晚的河風,這時節,夜晚的河風也涼,但那是涼爽,而不是浸人肌骨的冰涼。不過,怎麼可能呢,再不經事的人,也不該不流一滴血就……
可他裝的時間也未免太長了吧?
王堯揩了揩臉上的碎汗,把話又說了一遍:“從素,先把遇春弄到鎮醫院檢查一下。”
官渡村離回龍鎮有七裏水路。王堯除了有條采沙船,還買了艘快艇,讓兒子往返於回龍鎮和縣城之間跑客運生意。今天兒子去了鎮上,參加他一個初中同學的婚禮,是搭便船去的,快艇剛好留在河邊。那東西在水麵上跑起來,瘋狗一樣嗷嗷叫,官渡村離縣城近百裏,也隻需個把小時,要去回龍鎮,馬達一響就撞額頭了。
張從素聽出村主任的聲音在發抖,便故作淡然:“我都不
急,你急啥?你自己回去,你們都回去,我這麼守他一夜,明天就在這裏挖個坑,把他埋了算了。”她跟王堯一樣,也以為向遇
她這話把隱忍的王堯惹惱了,他終於拿出村主任的氣派,命令坐在一旁吸煙的人:
“王盛、李淵、張國平,把向遇春給我抬到船上去!”
被叫住的幾個人在黑暗中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之後,王盛首先站了起來,但他並沒走向草叢中的向遇春,而是拍拍屁股上的灰土,下一段雜草覆地的土坡,上了田埂;田埂的那一邊,就是他的家。他的腿蹶,在田埂上走得一高一低。王盛走了,其他人也陰一個陽一個地離開了。
石碾上就隻剩下三個人:兩個站著,一個躺著。
王堯目送那些人走進黑暗深處,狠狠地踢了一腳地上的土塊,不再征求張從素的意見,大步走到向遇春身邊,兩條手臂一扯,將他撈到背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去了河沿。
王堯個矮,向遇春身長,向遇春的腳把地麵刮得噗噗響。
張從素沒有跟去。張從素想:你以為把他送到醫院,就不賠
那1000塊錢了?
官渡村麵朝清溪河,背靠老君山,因河裏少魚少蝦,村民很難在水上撈生計,隻能靠山吃飯。老君山海拔近3000米,有的是土地可種,多少代以來,山裏斷續的村寨就依傍著這片土地繁衍生息。最近20年,有些外出務工的農民掙了錢,到鎮上、縣城乃至更遠的地界買了房子,將全家搬走了,留下來的,有一絲羨慕,但並不嚴重。根都紮在這裏了,要連根拔起移居別處,老實說,舍不得!特別是後來聽說某些搬走的農民工並不是做的正當職業,而是出賣肉體、偷雞摸狗甚至殺人越貨,心裏就很瞧不起;當這其中的有些人終於東窗事發,他們就搖頭歎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老君山沒有虧待我們!”這是真話。在這裏,
他們過著拮據的然而又是平靜的生活,哪家的牛羊啃了另一家的禾苗,哪家的雞鴨把蛋生錯了地方,被另一家當成自家的摸了去,架是要吵的,但絕不至於刀兵相向,更不至於像向遇春這樣,被一槌子敲得擺在地上起不來。
他們以為子子孫孫就這麼過下去,不懂得什麼叫滄海桑田。
事情進展得很緩慢,變化卻相當突然。上世紀70年代,就有一群神秘人物零零星星來到老君山。他們來從不跟當地人接觸,隻在路過院壩被狗撲咬時,才和為他們攆狗的村民簡短地搭一句腔。山裏人並不關心他們來是幹什麼,更想不到這群高傲的人會與自己的生活扣得那麼緊。直到四年前傳出消息,說老君山若幹萬年前是海洋,肚子裏裝著數量巨大的石油和天然氣,山裏人才驚詫得舌頭吐出來就不知道收回去。咋會呢,好好的一架大山,
站在山腳朝上望,帽子望掉也沒個頭,以前怎麼可能是海洋?扯卵蛋!你說是扯卵蛋,可上麵已派員駐進了市裏,緊接著大批鏟車開到鎮上,沿清溪河朝下遊劈山開路。在很短的時間內,公路不僅修到了官渡村,還盤旋而上,將老君山凡有氣田的地方都串起來了。鑽井設備次第運入,還請來了大胡子的德國專家,搭上了高聳的黃色井架。
田地被占了,柴山也被占了,受損的農戶得到相應補貼,
拿到了一筆現款。開始他們高興死了,他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錢,想也不敢想。可不久就犯了愁:沒有土地,就等於拔了他們的根。以前那些自願將根拔起的農民工,好壞都去別處置辦了
房產,有一個柄身的窩,然後再做些小本生意,日子也就能往下過,而他們手裏的這點兒鈔票,根本不可能去外地買房子,更沒餘錢做生意——這筆錢指給他們的唯一出路,就是坐吃山空。明白了這個道理,無論開采隊去哪家做工作,還沒進門,那家的老老少少都即刻衝出屋子,分頭跑進自家田地,躺著不起來。
那段時間,山坡上到處都躺著人。
開采隊隻能歇工,聚在帳篷裏抽煙,烤火,罵當地人是刁民。但罵有甚用?上級要求的進度擺在那裏,到時候完不成,就領不到工資,更別說獎金。開采隊等不起,又開始作業,隻不過作業前再不給任何人打招呼,隻悄悄量出一個數據,把地平了,
井架搭起來再給錢。
有一天,山頭堰塘村12號井的申隊長正帶人平地,被一個叫桂東文的人攔住了。他們平的是一塊稻田,稻田有兩畝,在“一隻背篼也放不穩”的老君山,是難得的大田。桂東文高叫著:“你們這是幹啥呀!”從數米高的塄坎跳下來,撲趴連天地朝稻田跑。申隊長是北方人,長著大鼻頭,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他說老伯,這田是你的?桂東文說不是我的,未必是你的?申隊長笑了笑:“既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這田是國家的。”聽到“國家”二字,桂東文被嚇住了,然而,這塊田在桂東文心裏不是田,而是陳放在家裏的一口老舊的木箱,他打開來隨便一翻,就能翻出許多的往事,沒有這塊田,他就既沒有往事,也沒有將來了。何況今年的秧苗長勢良好,苗稈又粗又壯,馬上就抽穗,桂東文再害怕,也不能讓人把田給毀了。他說:“你們給我走開!你們再不走,我就躺到田裏去了!”他果然下了田,但沒立即躺下,而是把那些被踏倒的稻苗一窩一窩地扶起來。這其間,申隊長說:“本來,我們為國家做事,不該有這麼囉嗦。我們占了田地還給錢,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聽到這話,桂東文幹脆身子一橫倒下去,田水差點淹沒了他的口鼻。他躺了半個時辰也不起來,申隊長把口水說幹也不見效,終於發一聲喊:“打!”他的手下一齊上陣,把桂東文打得喊爹叫娘地逃回了;家。
原來這些刁民都是怕打的。從那以後,誰敢阻攔,領頭的都如法炮製。
這事帶來很大的震動。那段時間,人們議論的都是誰的手被
打折了,誰的眼睛又被打傷了。
山裏人害怕起來。
隻有向遇春不怕。向遇春說:“沒惹到老子手上,要惹到老子手上來,打死我我也要咬他一口!”
他這話沒人不信。向遇春是這條河上有名的“天棒槌”,他才十多歲的時候,有一回在鎮上的茶館裏跟幾個公子哥兒鬧翻了,那幾人掄上板凳砍他,他衝進茶館旁邊的食店,拖出一把雪亮的菜刀,卻不砍人,而是將自己左手的邊指墊在茶桌一角,啵的一刀下去,指頭就像子彈那樣射向街麵,恰逢一隻饑餓的貓路過,叼著就跑。那幾個在鎮上混油了的家夥,跑得比貓還快……事實上,整架老君山的十多個村,隻有官渡村人沒挨過打。這都是王堯的功勞。對官渡村的開采晚於別村,王堯吸取了教訓。別的村幹部沒把他的人擰成一股繩,讓他們各自為戰,而王堯在開采隊到來之前,就連夜召開會議,對村民講唇亡齒寒的道理。王堯是很會講話的,而且官渡村開會總是由他從頭說到尾:村支書是個糯米團,在人們眼裏可有可無。講完了道理,他再發布命令:不管占據誰家的田地,村裏人隻要不是躺在床上起不來的,都給我跑去攔阻!這一招立竿見影。盡管不少人外出打工
了,可留下來的也有百餘號,你能折斷一雙筷子,能同時折斷百
:
餘雙筷子嗎?
開采隊這才明白了強龍為何壓不過地頭蛇,於是降尊紓貴地問:“你們究竟需要啥?”
村民齊聲回答:“我們不需要啥,我們隻聽王主任的!”
可那時候的王堯根本就不在現場,也不在村裏。他跑到河對岸去了。
河對岸的楊侯山與老君山齊高,王堯躲在楊侯山的大荒洞裏。大荒洞接近山頂,裏麵常年住著守林人,王堯就跟那個守林人同吃同睡。第9幵采隊花整整五天時間,才打探到他的去處。李隊長親自上去跟他接洽。王堯拒而不見。李隊長在洞外說了幾大筐好話,王堯才慢條斯理地踱到洞口,舉目望了一眼金燦燦的陽光和對麵山腳的村子,斜睨著問:“找我幹嗎?”
“王主任,你那些人把我們圍住了,希望你下山去解決一
下。”
王堯扭了扭臉:“要我解決?開雞巴玩笑!你們不是會打人
:嗎?給我往死裏打呀!”
“王主任看你說的。我們誰也沒出手,倒是你手下那個姓向的,差點把我們的人打了。”
王堯知道,李隊長說的必是向遇春。這種時候,向遇春肯
定會幫他“紮場子”。他倆從小一塊兒長大,好得像一根樹上的枝椏。大前年王堯把村西的薑小碧睡了,薑小碧的男人在上海打工,回來聽說這件事,提把彎刀去找王堯拚命,王堯躲到幾十裏外的親戚家不敢回來,還是向遇春去幫他擺平的。向遇春去找薑小碧的男人,說你敢動王堯一根汗毛,我就讓你四肢不全。他還把自己那根指頭的斷粧亮給薑小碧的男人看。薑小碧的男人本就膽小,拿彎刀去拚命,純粹是肚子裏那口悶氣衝昏了頭,待見了向遇春,特別是看到他那根黑糊糊像煙熏過的斷指頭,嚇得立馬癟下去,當天夜裏就離家,從此再沒回來過。向遇春並沒在村裏任職,但有了難處需要拿主意的時候,王堯首先去商量的人卻是他。怎麼對付開采隊,就是向遇春出的點子。向遇春說:“那些家夥把我們叫刁民,我們就做刁民又咋的?”向遇春又說:“到時候你別出麵就是,你不出麵,血就濺不到你的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