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
我給你說,那個人就是我家鄉的。我跟他還住一個村莊。村裏八九十號人,擠在兩層院落裏。我住在東院,那個人住在西院。兩院之間,橫著一條終年不斷流的水溝,一片長勢不好的竹林,還有十來叢像被遺忘到歲月深處去的墳丘。那時候還是大集體,兩院人都聽隊長指揮。我們村的隊長像生下來就是隊長,到他死還是隊長;不過,他死的時候我已遠離了故鄉。隊長姓王,在家排行老大,村裏的晚輩,都叫他王大爹,久而久之,王大爹便代替了他的名字。他住在東院靠崖的一麵,虛樓上掛了口木梆,那口木梆跟他一樣,皮膚粗糙,身體彎曲。每天清早,他起了床,提著褲子跑向豬圈旁邊的茅坑,地動山搖地空了肚子,再回到虛樓上,操起藏在梆裏的兩根木槌,肚子一鼓一癟地深呼吸幾下,就開始敲,由緩而疾,直追人心。梆聲一響,全村人都走出自家屋子,聽王大爹安排活計。他的嗓子又尖又硬,能鑽石頭,但西院人要聽清他的話,還是得費一些工夫,特別是刮風下雨的日子。要是沒聽清,到時候去錯了地方,一般人是扣工分,而那個人的母親,後來也包括他本人,麻煩就大了,不僅扣工分,還有一連串的好戲等著讓我們看。
現在的人,都說他叫周世京,其實他根本不叫這名字。他連周也不姓!他姓蔣,單名一個貴字。
盡管他成了鋼琴大王、億萬富翁、遠近聞名的慈善家,我還是習慣叫他蔣貴。蔣貴沒有周世京聽起來氣派,這我承認,而且我跟你一樣,無法想象這兩個名字屬於同一個人;但沒有辦法,事實擺在那裏一今天的周世京,就是昔日的蔣貴!
1
蔣貴有一手絕活:他的耳朵能動。
他的耳朵就跟狗耳朵一樣。
不管在院壩裏還是山道上,隻要發現小孩,他都大聲招呼:注意了注意了!兩隻手鳧水一樣往自己懷裏刨。於是我們圍到他身邊。他蹲下去,蹲到我們足夠看清他耳朵的高度,就開始表演。那耳朵背後的青色血管,扯來扯去,像蠕動的菜青蟲,耳殼
也隨之一緊一收,有時還左右轉動,逗得我們把肚子笑痛。大人不高興我們這麼笑,說男笑為癡,女笑為寡;又指著那些正在換牙的孩子說,看嘛,他們的牙齒就是被笑掉的!
這樣的威脅沒有意義,隻要看見蔣貴動耳朵,我們照舊開心。
我們問蔣貴,你生下來的時候耳朵就會動嗎?
他說不,我這耳朵是練出來的。
你跟誰練的?
跟王大爹的梆子。
王大爹敲出的梆子聲既看不見,也摸不著,更不會說話,怎麼能教他練耳朵?
我們覺得蔣貴在騙人,他想跟王大爹學敲梆,就故意這麼說。
村裏人都知道,蔣貴想學敲梆都快想瘋了。
有一次他對王大爹說,王大爹,你收徒弟嗎?我想做你的徒弟。
王大爹說,好啊,可是你跟我學什麼呢,學我發號施令嗎?
不,我不學發號施令,我就想跟你一樣,把梆子敲得那麼好聽。
王大爹盯住蔣貴。那雙深色眼睛盯得蔣貴渾身灼熱。
跟我一樣?王大爹說,下輩子吧,下輩子估計能行。
這句話不代表拒絕,也不是嫌蔣貴笨,而是點明了蔣貴的身份。
蔣貴的身份在我們村獨一無二。
解放那年,他父親遭了槍決。他父親擁有40餘畝田產,在地廣人稀的山區,40餘畝也就是一眼能掃過的荒坡野地,夠不上吃槍子兒的資格,他終於把這資格攀上去,是因為當過白軍。上世紀30年代初,張國燾、徐向前領著一支紅軍從鄂西經陝南,轉戰到了我們那架山。山上駐紮著劉存厚的部隊。劉存厚是劉湘的同宗,當時有首民謠這樣唱他:“打倒軍閥,打倒軍閥!劉存厚,
劉存厚!是他媽個胖子,是他媽個胖子!當豬殺,當豬殺!”
張、徐二人就是帶紅軍來把劉存厚當豬那樣殺掉的。劉存厚兵員不足,到處拉夫,蔣貴的父親也被拉去了。都說他是膽小鬼,戰火一開,他就摟著槍哭,還尿了褲子。這種對膽小鬼千篇一律的
描述,我並不相信。我知道人是會紅眼睛的,一旦紅了眼睛,平時螞蟻都怕踩死的人,也敢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劉存厚的部隊實在經不住折騰,沒幾下就被壓到山腳,跑回了老巢綏定府。蔣貴的父親沒有跟去,偷偷溜回了家。紅軍馬不停蹄,追到綏定府外圍的鳳凰山,轟隆幾聲,劉存厚就帶著金銀和妻妾逃掉了,幾領大麻袋在城門口被擠破,銀元細軟撒得遍地都是。紅軍忙於西去,沒倒回來清算,蔣貴的父親也便繼續做他的農民。
但這筆賬是記在那裏的,記了將近20年。
蔣貴的母親生他那天,他父親並不在場,因為他父親那時候已被槍斃四個月了。那是午後時分,男男女女正在豌豆地裏鋤草,鏟働把地皮刮得噗噗響,蔣貴母親的身體也在噗噗地冒泡。她已出了羊水,眼看就不行了。塄坎邊傍山棱處有一個土洞,她就鑽進那洞裏。洞小身子大,她隻把下半身戳了進去,頭朝天仰著,雙手撐在地上,連哼也沒哼一聲,就把蔣貴生出來了。當時還有人笑,說地主的兒子就是賤——蔣貴的父親是白軍,母親是地主。至今我都不知道他母親的娘家地處何方,隻聽說她娘家可了不得,田產占據半個鄉。這麼說來,那肯定是在更高的山上,否則她也不會嫁到我們村來。解放那年,她雖已當了兩年媳婦,可出嫁時已年滿18,地主的帽子追幾十裏山路,還是穩穩當當地戴到了她的頭上。除了她,我們村連一個真正的地主也不夠格。
蔣貴知道自己的身份,但他常常忘記自己的身份。那是一個快樂的家夥。快樂就像長在他的身體裏,且長在十分隱秘的角落,藥去不掉,刀也割不掉,哪怕他母親剛剛挨了批鬥,或者他本人才被王大爹訓斥過,轉過身來,他就朝我們伸舌頭扮鬼臉。他跟王大爹說話,也從不低聲下氣。
王大爹又問他,我的梆子有哪點好?
蔣貴說,你的梆子能把人敲哭。
但我聽人說,我敲梆的時候,你並沒有哭過,你都扯著嘴皮子笑。
這倒是真的。蔣貴總是笑。此刻站在王大爹麵前,他依然在
笑。
既然王大爹這樣說了,蔣貴覺得再笑就不合適,便把黑紅的舌頭伸出來,左右撩動。
臉皮上的笑水一樣流到舌尖上,被他舔進胃裏。
王大爹接著說,我敲梆是讓全隊社員聽的,你敲給誰聽?
敲給孩子們聽。
王大爹的胸腔裏彈出謔謔謔的聲音。由於身體徇僂,這聲音一響,整個上半身都在顫動。
你婆娘都還不知道在哪個丈母娘家養著,哪來的孩子?
不是我的孩子,是村裏的孩子。
王大爹的臉色變了,眉宇間浮蕩起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你喜歡他們?
蔣貴說喜歡。
王大爹哼了一聲,搖搖頭,含混地說,你想討好他們,沒有用的。我告訴你,球用也沒有
然後他轉身走了。
蔣貴站在原地,站了很長時間……
王大爹既沒說教他,也沒說不教他。但暫時肯定不會教他。蔣貴並不著急,不能學的時候,他可以聽。山裏的風向說變就變,雨也是說來就來,遇上這樣的天氣,王大爹的梆聲很可能就是高翔天空的鷹,或者沉入水裏的魚,普通人的耳朵,捕捉不到鷹在天空滑翔和魚在水裏遊動的細響,而蔣貴不想漏掉王大爹的任何一聲梆子,因此他不能隻長普通人的耳朵。開始,王大爹敲梆的時候,他都從西院跑到東院來聽,但兩院之間那十來叢墳丘,構成一片死亡地帶,死亡是無聲的,墳裏的骨頭無聲,墳上的泥土無聲,生長在它們周圍的萬物,也沉寂得緊。這裏是聲音的禁區,蔣貴在此錯過了最華彩的部分,惋惜得一整天心裏都荒著。他不再往東院跑了,隻蹲到西院外沿的碌碡上,側向而聽。風往哪邊走,他的耳朵就往哪邊動。在日久天長的磨礪中,終於練就了絕活。
練成之後,他首先表演給母親看。母親捂住嘴,差點兒笑岔了氣。
母親都會笑,孩子們肯定會笑。
那天他急急慌慌地就要出門,把絕活表演給我們看,母親卻拉住了他。
母親說,兒哪,你這一輩子,怕隻有當狗的命了。人家說你賤,你真的賤到家了。
蔣貴說,這世上又不是隻有狗才會動耳朵。
是呀,母親說,狗會貓也會,豬會牛也會,反正都不是人。
母親像很傷感的樣子,蔣貴卻是樂嗬嗬的。他好像並不覺得當貓當狗有什麼不好。
這讓母親越發難過。她把膀大腰圓的兒子摟進懷裏,撫摸他跟他父親一樣狹長的臉。
在我的印象中,村裏的婦人,除了蔣貴的母親有一個完整的名字,別的都隻有姓,稱呼起來,後麵加上一個氏字,比如張氏、王氏、李氏。這種稱呼代表了一種傳之久遠的親切感。蔣貴的母親沒有資格獲得這份親切。他母親叫楊大珍。楊大珍有輕微的耳鳴,每次王大爹敲梆,她都支兒子出去聽。當然,蔣貴並不要她的支吩,早就蹲到碌碡上去候著了。聽隊長安排,他不像別人把梆聲忽略過去,隻注意後麵的話,他側著臉,把耳朵挺起來,最輕微的梆子聲也不讓逃走。
因為聽梆聲聽得太專注,實質性內容卻往往被他放過去了。
當他心滿意足地回屋,母親問他:今兒個去哪裏幹活?他這才著了忙,誆騙說,王大爹隻敲了梆,沒安排活。
母親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一他總是犯這種毛病,開口就罵:你這個不孝的畜生,去給我問來!
有一次蔣貴沒聽明白,到東院來問王大爹,王大爹正有個差事派他去大隊部,他高高興興地應了命,忘了問話,更沒回家告訴母親,直接從東院往山梁上爬。那天楊大珍在家裏煮好豬食,還沒把兒子等回來,出門一看,院壩裏空蕩蕩的,證明所有人都出工去了。她掮著一把鋤頭,站在院壩邊張望。山裏的活,一出門就要走上幾裏地,她隻望見了亂石和荒草,望不見一個人,於是憑估計往酸梨樹坡跑。跑到中途,遇見幾個割牛草的孩子。那是一個星期天,當時學生要休息星期天,社員可沒個準頭,遇上雙搶季節,星期天不休息,晚上也不休息,而且有一個動人的名字,叫“夜戰”。
楊大珍把幾個孩子掃了一眼,然後點名問我:他們是去酸梨樹坡了嗎?
我還沒答話,桂東風搶著說:是。
楊大珍依然盯住我,我也說是,她就小跑著,往酸梨樹坡趕去,其實他們並沒在酸梨樹坡,而是在馬桑灣,兩者的方向剛好相反。!那一刻我心裏有些愧疚,但很快,愧疚之心煙消石散。桂東風獎給了我一把草,之後又獎了我半個梨子!桂東風比我大幾歲,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爸是村小的老師(我們村小隻有一個老師,從一年級教到五年級),每天上下學的路上,他爸都讓我們兩層院落的學生結隊而行,邊走邊呼口號,領隊的是桂東風,領呼口號的也是他。那麼長的句子,我一點兒也不懂,不知他是怎樣背下來的。他還是學校紅小兵大隊長,而我年齡還小,連加入紅小兵的資格也沒有,看著他隨時別在身上的那塊鮮豔的紅牌一沒過多久改為少先隊,戴紅領巾——我向往得喉嚨裏伸出爪子。總之桂東風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被他獎勵一把草和半個梨子,不亞於他爸發給我一張獎狀。
我們正在得意地嬉笑,楊大珍滿臉汗水地踅了回來,又盯了我一眼,眼神淒哀。我正處於興奮中,不願意去理會她的心思,也根本沒想起她兒子用耳朵帶給我們的無盡的快樂。
她匆匆忙忙跑過之後,桂東風望著她的背影,高聲唱:“打倒地主,打倒地主!楊大珍,楊大珍!是他媽個女的,是他媽個女的!當豬殺,當豬殺!”我也大聲應和,並且越發地崇拜桂東風。
那天,楊大珍被扣了工分自不待言,晚上還開會鬥她。
老實說,我們村鬥地主,開始鬥得一點也不好玩。白天沒時間鬥,都是等天黑下來,各家各戶把活路收拾得差不多了,才到東院集合。王大爹除了早上跑茅廁跑得急,敲梆時快節奏的部分兩隻手晃得分不出左右,做別的事都溫吞吞的。如果沒有月亮,十幾盞煤油燈放在院壩中央,楊大珍勾腰垂頭地傍煤油燈站著,
王大爹坐在離她幾米遠的地方,從口袋裏摸出葉子煙裹,頭比楊大珍垂得還低,像煙葉上寫著字,他需要以這種姿勢才能認清那些字。好不容易把煙裹好,他有一口沒一口地吸,直吸得在地上吐了一大片清口水,才問:人到齊沒有?有人會說,張三還沒到。王大爹說,那再等等。又過一陣,他問:張三來了沒有?有人回答:張三來了,李四又走了。他說,那再等等。這麼等來等;去,我們這些小孩就熬不住瞌睡了。最可氣的是,終於熬到人齊之後,王大爹卻隻是簡簡單單地說幾句,就讓大家自由發言。發什麼言呢?都是交頭接耳的,說些東家長西家短的閑話。這哪像鬥地主,這簡直就跟現在聚會喝茶一樣,不同的是麵前沒有茶。大家嘴皮說幹了,人也困了,滿院壩都嗬欠連天的時候,王大爹就咕噥一聲:散吧。你看這多麼無聊!
我們村鬥地主鬥得像個樣子,不是靠大人,而是靠我們這些孩子。這當然是後來的事情。聽到那聲“散吧”,蔣貴噌地一聲從青石坎上站起來——每次鬥母親,他都蹲到院壩邊的青石坎上,那裏處在人群的外圍,處在黑暗的深處,他不聲不響,一蹲就是小半夜——跑到母親麵前去,把她往背上撈。她母親早已雙腿僵硬,動彈不得。楊大珍躺到兒子背上,發出淺淺的呻吟,而蔣貴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跟人說笑話;看見我們這些孩子個個沒精打采,他聲音響亮地招呼一聲:注意了注意了!然後盡量把身子彎下來,耐心地表演動耳朵,直到我們樂開了花,瞌睡蟲也跑個精光,他再背著母親,摸黑往家裏走去,邊走還邊問我們:比以前更好看了吧?
是的,他的耳朵動得越來越好了。他的耳朵完全模仿王大爹敲梆的節奏,由緩而疾,疾到高潮處,那幹瘦的肉殼就像在跳踢踏舞。
2
麵對鏡頭,蔣貴有些心不在焉。或者說有些倦怠。那個漂亮的女主持最習慣的提問方式,歸結起來就三個字:揭老底。無論多風光多高傲多強勢的人物,被她笑容可掬地揭掉幾層,創痕累累的核就會顯露出來,不需她提醒,你自己就會低下頭去舔舐傷口。.
她說:周先生,聽說你起家的時候,經銷的不是鋼琴,而是小提琴?
現在的周世京過去的蔣貴,轉過頭望著主持人。主持人也
望著他。主持人嘴角的笑紋好看地彎曲著,但眼神是冰涼的,那眼神告訴蔣貴,我什麼都知道,你別想蒙我;同時還告訴他,你
要是蒙我,我會搞得你下不了台。蔣貴把臉放正,伸手在頭皮上刮了兩下,說,我起家的時候,大概是20年前,那時候黃小姐恐怕還沒出生吧?主持人說哪裏呀,周先生你太……你太會誇人了,不過我聽著舒服!蔣貴皺了一下眉頭,動作極其細微,打著特寫也不容易看出來。他沒回應主持人撒嬌似的話,而是說,我為什麼非要賣小提琴?我三歲就學琴,主持人說,但不是學的小提琴,媽媽是小提琴教師,她讓我學,打死我我也不幹。說到這裏,主持人把嘴噘起來:那時候我要是知道周先生是賣小提琴的,我就聽媽媽的話了,就不會讓她傷心落淚了。蔣貴摳了摳下巴,黃小姐的意思,是要照顧我生意?主持人說當然哪,哪怕你在天涯海角,我也跑到你的鋪子裏買琴。可是,要是你跑去一看,結果我鋪子裏隻賣鐵釘呢?那我就當木匠!好吧黃小姐,你把胸麥摘掉,去當木匠好了,當木匠是用不著這玩意兒的。主持人的屁股底下像有枚手榴彈爆炸了,一蹦老高,握成拳頭的雙手放在胸前。不可能吧?今日的鋼琴大王,過去竟然是賣鐵釘的?
這很可恥是不是?蔣貴問。他的臉看上去很柔和,皮膚底下卻滾動著風暴。這種風暴在歲月滄桑中曆練而成,帶著時間的硬度,同時帶著幾分透骨而出的江湖氣。姓黃的主持人一時有些茫然。對自己的茫然。她揭別人老底的時候,隻有老老實實遵守公共秩序的人才會感到疼痛,對那些把什麼都看透了的家夥,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的。她說,怎麼會呢?我為什麼要覺得那是可恥的呢?我隻是感到奇怪。她整個人變得莊重起來。蔣貴知道她的莊重是裝出來的。人們習慣這樣,在無路可逃的時候,往往就選擇莊重。主持人畢竟太年輕。其實她沒必要氣餒,她的懷疑是對的。蔣貴在這裏撒了謊。賣鐵釘之前,他去鎮上還幹了別的事。他把自己裝扮成老流浪漢,去鎮上耍把戲。形勢剛剛鬆動,我們鎮上就來了許多外地人,看萬花筒,逼猴子跳圈、作揖、下跪,或者吞玻璃碴賣狗皮膏藥,對這些,我們通通稱作耍把戲。蔣貴耍的把戲跟別人不同,他身上丁丁當當地掛滿了破碗、石頭、瓦塊和樹根,從脖子直掛到腳踝,隨便一走動,那些東西就相互敲擊,發出各種音響。
這種事在我們當孩子的時候他就幹過。他的那些器物,不是臨時拚湊,而是早就準備好,用麻繩係起來,裝在隨時背著的花籃裏,要用,拿出來很方便地往身上一掛就是。一度時期,他給我們帶來巨大的驚喜。他緩緩悠悠地扭動脖子和肩部,這兩處的石頭瓦塊次第響起,傳出“東方紅,太陽升”的樂曲聲。接著再動上肢和軀幹,便是“中國出了個毛澤東”。當腳踝上的瓦片響過,一支完整的曲子畫上了句號。我們笑得不知所以,隻好相互在對方身上掐,有個二年級的女生笑暈了頭,摔到兩米高的愣坎底下,幸好下麵是泡土。蔣貴跳下塄坎,把女孩抱起來,用衣襟擦掉她臉上和手上的泥土,問她:傷到沒有?女孩說,我的手痛。他說那我給你包紮一下。於是取下脖子上的一掛破玩意,係在女孩的右臂上,再托著那隻手臂輕輕舞動,舞出一串似曾相識的樂聲。女孩又笑起來。他說,還痛嗎?女孩說不痛了。他激動得滿臉通紅,對我們說,這東西既治病又治傷,前幾天我抬石頭閃了腰,出氣都痛,把這東西往身上一掛,嘿,好了!說罷,他把腰使勁扭了幾下。
可是有一次,他正以這樣的方式為我們演奏,我們也笑得鼻涕口水直流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斷喝:笑個屁!
發出斷喝的是桂東風。桂東風說,他弄得有喇叭裏好聽嗎?
仔細想想,這倒是真的,蔣貴弄得一點兒也不好聽,聲音時高時低,好些地方還沒接上。而喇叭裏的《東方紅》不是這樣。當時村裏家家戶戶都安了喇叭,是那種皮麵漆黑的紙殼喇叭,每天早中晚廣播三次,每次廣播之前,都放《東方紅》。喇叭裏唱出的《東方紅》高亢嘹亮,能讓我們感覺到太陽噴薄而出,它的亮度和熱力,都能穿透我們的皮膚。而蔣貴的《東方紅》不會讓我們產生這樣的感覺。我們隻是覺得好玩而已。
真的好玩嗎?桂東風說,一點也不好玩,我們都被蔣貴的險惡用心欺騙了!《東方紅》是唱毛主席的,隻能用嘴唱!
桂東風到底比我們高明。
從那以後,蔣貴就沒在村裏玩過這把戲了。但他並沒閑著,他走在山道上,寬鬆的齒縫間藏著一隻野
豌豆莢——我們那裏把野豌豆莢叫野春,他嘴裏就含著野春,你看不見他在吹,卻能聽到美妙的樂曲。他還能將一枚被蟲蝕得千
瘡百孔的樹葉貼在嘴角,吹出狗吠牛哞的聲音。那些日子裏,風隨時把蔣貴的聲音送過來,而蔣貴很可能離我們很遠,遠到隔著幾架山嶺,而且他的嘴鼻並沒有發聲,也沒吹野春和樹葉,但村裏的小孩都認定,風的聲音就是蔣貴的聲音。蔣貴的聲音不僅能附著在流動的風裏,也能附著在一段枯死的木頭上。村裏像我這麼大的孩子,那時候聽得最多的不是母親的聲音,而是蔣貴的聲音。
可沒過多久,這把戲他也不再玩了。原因是我們聽了不笑。蔣貴的全部成就感,似乎就在逗我們發笑,我們不笑,他就沒興趣了。——隻有動耳朵讓我們百看不厭,因而他隻保留了這一個絕活。
不知為什麼,去鎮上後,他從沒表演過動耳朵,在往後的任何場合,他對自己耳朵能動這件事也諱莫如深。他身上掛著石頭瓦塊,敲歌曲給人聽,可他知道的歌曲實在太少,敲來敲去就那麼幾首,很快讓鎮上人厭倦,覺得他那玩意兒根本就不配叫把戲。他弄不到錢,才開始賣鐵釘的。
既然在開場白就占了上風,蔣貴便放下架子,不再戒備,顯得心平氣和。其實他跟許多功成名就的人一樣,對自己早年的屈辱一除去那些最深的隱痛——不僅不避諱,還盡量找機會訴說。那已經不再是屈辱,而是光榮的標記。但他痛恨別人逼著他說。現在主持人已沒有力量逼他,他的訴說也就變成了自願。開始賣鐵釘的時候,他說,是在鄉場上。我沒有鋪子,將鐵釘裝在黃挎包裏,街頭街尾地遊走。這樣吆喝了將近一個月,一顆也沒賣出去,於是我去了縣城,結果更糟。我當時不知道在鄉場上賣鐵釘還勉強算一門生意,在縣城就不叫生意了。縣城離我家遠,我不可能天天趕回去,晚上睡在大街上,枕頭就是那包鐵釘。我的後腦勺上,至今還有凹進去的地方,就是被鐵釘戳的。我用挎包做枕頭,是怕有人趁我睡熟的時候偷了去。
周先生現在想起來,主持人以討好的口氣說,恐怕自己都覺得好笑。
那是你的想法,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好笑。那個挎包就是我的命根子。
你吃飯怎麼辦?
討口呀!討不到就去垃圾桶裏翻。那段時間,我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垃圾裏蘊藏著豐富多彩的人生。我從一個居民小區門前的垃圾桶,可以大致判斷出他們的生活狀況,包括婚姻質量,同時也能判斷出他們各自的性格。我當時就有一個想法,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專門研究垃圾文化。
周先生說得太玄了吧,你最終沒有研究垃圾文化,而是成了鋼琴大王。蔣貴似乎不喜歡“鋼琴大王”這個詞,眼神暗了一下。我看賣鐵釘沒有出路,他接著開始的話說,就去一家電器行幫工。再後來,我就自己經銷電器了。我說的電器,不是冰箱彩電和空調,而是台燈一類小玩意兒,甚至也包括手電筒,而且是收購廢品,自己摸索著進行組裝。當時我在縣城臨河的吊腳樓上租了間老屋,那間老屋就作了我的鋪麵。老屋遠離街道,看上去隨時都準備倒塌的樣子,誰也不知道那裏有個為生活掙紮的人。我想到了做廣告,當然不是在媒體上,那時候我要是找到黃小姐,黃小姐一定會把我當叫花子趕走的。事實上我也差不多是叫花子,不可能拿錢去做廣告,都是夜深人靜,活城變成死城以後,我再左手端著墨水瓶,右手拿支破毛筆,去牆上寫寫畫畫。我寫的那些東西,被城市稱作牛皮癖;很抱歉,現在我走到任何一座城市,隻要看見牛皮癖,我都會感到親切,無比的親切,因為它讓我憶起過去的時光,讓我看到把牛皮癖貼上去或寫上去的
那雙手和那張麵孔;我不排除這其中有唯利是圖之輩,但肯定也有和我當年一樣的人。其實我那時候不是人,是老鼠,隨便一點風吹草動,我都認為是夜間巡邏的警察,嚇得趕緊躲起來。我敢肯定,我的身手比老鼠敏捷,需要的藏身之所也不比老鼠洞大多少。要容納下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並不需要太大的空間。
蔣貴像在說別人的故事,平靜而帶著隱含的欣賞,主持人的眼眶卻紅了。
她說,我知道,你隻用了不到十年時間,就在昆明幵了家很大的電器商行,生意做得紅紅火火。你是怎麼挖到第一桶金的?我從來沒挖到過金子,蔣貴生硬地說。
哦……那麼你為什麼要改行呢?我聽說,你改行的初期是相當艱難的。
蔣貴把臉揚起來,虛著眼睛,沉默了很長時間才說:這個呀,與我們村裏一個人有關。這個人的真名我已經忘記了,我們都叫他王大爹。是王大爹點燃了我的音樂夢。他本人就是一個音樂家,他的樂器不是琴,而是木梆。那時候我就知道,雖然他是農民,卻對種田沒有興趣;雖然他是隊長,對當官同樣沒有興趣——他的全部興趣就在於敲梆。那是他的最高價值!我當時說,王大爹敲梆,能把人敲得哭,可不是說著玩,我是真的哭,隻是不流眼淚的哭。村裏沒有任何人注意到,王大爹敲梆的時候,廝殺的狗會停止戰爭,喧鬧的鳥會安靜下來。那真的叫鳥鳴終止,山川肅穆。如今的我,也算是見過一點世麵的人了,可我沒有見到第二個像王大爹那樣純粹的音樂家。可惜的是我無能,
否則我就會把木梆發展成中國的樂器,就會出錢把王大爹送到維也納聖殿,讓他去搞一場木梆獨奏音樂會。但我沒那個能耐……再說,他已經去世多年了。
我本不應該懷疑周先生的感情,主持人說,但據我所了解;的情況,你說的那個王大爹,對你母親是相當不好的,每次開會鬥爭你母親,他都故意拖延時間,讓你母親硬挺挺地站好幾個小時,腳腫得皮膚都快脹破了。你不恨他?
蔣貴又用手刮頭皮,不是一隻手,而是兩隻手交替著刮。大概他有這習慣,使頭皮上血液供應充足,雖是將近60歲的人,頭發還像年輕時候一樣茂盛,而且頭發留得很長,把耳朵全都遮住。他說,這些事我不知道你是通過什麼渠道獲得的,反正我從沒在任何場合說過。我恨他?怎麼可能呢!就算你說的前半部分是真的,我母親當時吃了一點苦,可也幫助她強健了筋骨,她現在已快上80,腿腳還相當靈便,腰板也沒有佝僂的跡象。
主持人實在聰明,她聽出了蔣貴說話的語氣,蔣貴說“我恨他?”的時候,把“他”字說得特別重,尾音拖得特別長,她由此判斷,即便蔣貴不恨王大爹,卻可能恨別的人,於是直截了當地問:你不恨你們隊長,恨誰呢?
蔣貴愣了一下,我為什麼要恨?……真要恨,也是恨我自己。走出大山也有了一點錢之後,我本來很想學會一門樂器,可那時候我都是多少歲數的人了,手指成了老樹根,把全世界的頂級大師都請來教我,我也學不出個名堂。
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主持人說,周先生,你為什麼一直不成家,能告訴關心你的觀眾朋友嗎?
蔣貴又開始刮他的頭發,刮了很久也沒回答。
1
蔣貴真的不恨王大爹嗎?王大爹不僅讓他母親硬挺挺地站好幾個小時,不僅最終拒絕了教他學敲木梆,而且還不允許他擁有一口自己的木梆……
記得那年冬天,一直都非常晴朗,可在冬季快結束的一天夜裏,突然下起罕見的大雪。我睡在屋裏,
遍的時候,我父親罵罵咧咧地起床出門去了。他起床的非凡動靜吵醒了我。我感到特別冷,銳利的寒氣,紮穿又厚又沉的棉被,也紮穿我的皮肉和骨頭,把我變成棉被裏的一塊冰。我聽見屋後傳來劈裏啪啦的脆響,像除夕天燃放爆竹。我不知道是鬼祟作怪還是村裏的牛羊都瘋了一-這事情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發生過一
次,全村的牛羊突然間集體發瘋,跑到村外的農田裏,把人們辛辛苦苦忙活一季種出的莊稼,悉數糟蹋——或者是來了強盜?嚇得直往被窩裏縮。但父親的罵聲和腳步聲都很從容,證明世界太平,我也略感心安。屋後跟我的臥室隻隔著一層被柴煙熏黑的板壁,父親走到那層板壁之外,我才聽出他是在罵老天爺。他說老天爺呀,你太不成體統了,不打聲招呼,就偷偷摸摸下這麼大的雪!他開始搖竹身。雪團下落的聲音帶著低沉的怒吼,帶著隻有山裏人才能辨識的某種決心。
回屋後,父親對我母親說,日他娘的,我差點兒被雪埋了!
[既然是雪,就沒什麼可怕。誰知到了後半夜,山上卻傳來持
續的巨響。響聲剛停,王大爹就敲梆了。山上的公豬圈被雪壓塌了。圈裏養著20多頭豬,眼看就肥了膘,就要上交國家,萬萬不能死的。王大爹要村民立即起床,去山上救豬。救豬的事就不必講了,隻說王大爹那夜敲的梆子。木梆是彎曲的,他敲出的聲音也像是彎曲的。確切地說,那不是聲音,而是一個人,這個人戴著鬥篷,頂著風雪,穿越黑夜來到我們身邊。我相信,蔣貴看到這個人的時候,一定被深深地感動了,把公豬圈那攤子稀裏糊塗的事情處理完畢,他就去找到了隊長。這次他把話說得很嚴肅,也很謙卑。他說王大爹,我有件事情求你。王大爹說,你別求我,有事你去求毛主席。這件事我隻能求王大爹。那你說吧。還是那件事,我想跟你學敲梆。王大爹垂下眼睛,慢條斯理地裹煙,把煙點上,抽了好幾口,才說,幹脆把木梆搬到你家裏去算了。你不必跟我學,隻要把木梆搬進你家裏,你就能和我敲得一樣好。
蔣貴沒再說一句話,出了隊長的屋。他是退著出去的。
他早就應該明白:木梆絕不隻是一個挖空了的木頭。
那些日子,蔣貴老是恍恍惚惚的樣子,給我們表演動耳朵,有好幾次耳朵都不聽他使喚,讓我們大失所望。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讓我們失望,他說別急,我耳朵動不了,還可以吹響響呢,我給你們吹響響吧。於是順手摘下一片樹葉,打算吹羊叫,
可我們哄的一聲散去了。他呆呆地望著我們遠去的背影,直到我們被山彎吞沒,他才想起什麼似的,使勁吹:咩咩咩……這時候聽上去沒有快樂,滿坡滿穀隻回蕩著穿胸透骨的淒厲之音。動物的心是相通的,一山的羊,都跟著他亂鳴。
隨後,我們又聽見他笑,大聲地笑,且朝著我們消逝的方向
高喊:
我的耳朵乂能動了,你們回不回來看哪?
村裏的大人們說,蔣貴那龜兒子,怕是發癲了!
另一些人說,他沒有發癲,他是腦殼裏少幾根筋。
隻有王大爹為他說了話。王大爹挺了幾下腰,像在努力使彎曲的部分拉伸,但終於沒能如願,於是窩著胸脯,意味深長地說:把筋全都接上的人,每根筋必然不長。
這意思是,蔣貴腦子裏的某些筋比在場的所有人都長。
難怪他會動耳朵!那些人說。
王大爹哂笑一聲,沒再接腔,隻一衝一衝地走回他的屋子,走上他的虛樓,操起木槌敲梆
自從明確拒絕蔣貴之後,王大爹敲梆的次數比以前多了。以前隻是早上出工前敲一次,如果晚上有會,傍晚再敲一次,現在沒有會傍晚他也敲。傍晚的梆聲一響,楊大珍的兩條腿就直打顫,顫得像通了電那樣發麻,蚊子都不敢叮她。可事實上,王大爹很可能隻是總結一下今天的勞動。那些話,在坡地上評工分時他就已經說過了。每天收工時大家都要圍在一起,根據各人的表現評出工分;鄉間自成一體的親密社會,在這裏是完全看不出來的,為了五厘工分,可以把祖宗八代掏出來咒罵。
王大爹除了敲梆的次數更頻繁,敲的時間也更長,敲之前那幾口深呼吸,做得也格外賣力,他要感到丹田發熱,腳心發燙,
枯瘦的手指才會運動起來。他是把心嘔出來在敲。
楊大珍雙腿發麻的時候,她的兒子蔣貴正在院壩邊的碌碡上做夢。
梆聲把他帶人夢境:他長滿翠綠色的羽毛,張開雙臂,鑽人
天空的深處。
蔣貴決定自己造一口木梆。
王大爹的梆不能搬到他家裏來,因為王大爹的梆代表的是權力,但他自己造一口總是可以的。
他並不打算把這口梆敲響,隻在王大爹敲梆的時候,以虛擬的動作,應和王大爹的節奏,學習那看似萬古不變實則詭異無常的音律。
他去山林裏尋到一根梨木的斷樁,扛回家來,每天收工後,就用鑿子在梨木上挖。
母親問他,你挖那東西幹啥?
他說,做豬槽。
母親說,豬槽不是有了嗎?
我知道有,可總有用壞的一天。
母親不言聲了。是呀,總有用壞的一天,但這一天什麼時候才會到來?那可是石打的豬槽。她任由兒子去瞎忙。看著兒子那股認真得要把命搭進去的勁頭,她的心被人捏住了,像擰抹帕那樣擰。是她和她死去的男人,造就了兒子的命運。兒子的同齡人,孩子都生一大堆了,最大的孩子差不多會撿麥穗了,他還是光棍一條,精力無處發泄,隻好用來挖根本就用不著的豬槽。
蔣貴大約忙了一個星期,王大爹知道了這事兒。
他在知道的第一時間來蔣貴家察看。
楊大珍在屋後的梨樹下吆雞回屋,見到隊長,自甘卑下地招呼。蔣貴隻聽到母親的招呼,沒聽到王大爹答話,但這已經足夠,等王大爹從水井旁邊的後門進屋,他不僅把東西藏起來了,還把新鑿出的木屑掃進火塘,用灰土掩埋掉。
王大爹背著手,去每間屋子裏轉了轉,問蔣貴:你那家夥還有多久完工?
蔣貴像被當場拆穿的魔術師,血氣上湧,臉紅到了耳根。好在屋子裏陰暗,看不見他臉紅。
他說王大爹你說的啥呀,我怎麼聽不明白呢?
你明白的,你不是在挖木梆嗎?
蔣貴笑起來,笑得很幹。他說沒有啊,王大爹你聽誰說的?
王大爹沒聽誰說。他是自己聽見了木梆唱出的音樂。蔣貴的木梆雖未挖成,卻已經會唱歌了,隻不過這歌聲唯王大爹能聽見,別人是聽不見的。
蔣貴嚇壞了。他見識了王大爹的力量。這輩子,他永遠也玩不過王大爹!當天夜裏,等母親睡熟之後,蔣貴摟著還沒出生的
木梆出了門,將其藏進了很遠很遠的山洞裏。王大爹沒再過問。
?
多年以後,蔣貴和他母親都早已住進了城,一次偶然,有村裏人進到了那個山洞裏,發現了那口木梆。木梆並沒完全朽爛,在凹槽的最深處,有一窩剛剛出世、還沒來得及睜眼看世界的老鼠。
玩不過王大爹,蔣貴也未必玩得過一群孩子。他那套將石頭瓦塊掛在身上的把戲,已經耍過,現在唯一的本錢,就隻剩下動耳朵。他以這樣的方式逗我們樂,也讓自己樂,但我們——確切地說是我——突發靈感,將他這份快樂割除了。
靈感產生於鬥他母親的時候。前麵說,我們村就是靠了一群孩子,鬥地主才鬥得像個樣子。
我讀三年級下學期的某一天,大隊部召開鬥爭大會,除全體社員,兩所村小的師生也參加。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個星期四,太陽早早地升起來,漫山遍野金光萬道,大地複蘇,空氣清新。往天我們起床後要進山割一背篼牛草才吃早飯,早飯後再去學校,這天我們例外地免除了那份枯燥的勞動,太陽升起不久就
已集合在學校的操場上,排成整齊的隊伍,喊著口號向大隊部進發。那是我感到無上光榮的一天,因為我也領呼口號了。桂東風本來應該讀初中二年級,但考了兩年也沒考上,至今還在小學畢業班磨蹭。他身上那股一呼百應的英雄氣,已經不複存在了;他爸也對他寒心,那天隻讓他領呼了一半路程,就把權力交給了我。我之所以受到器重,是因為成績好,特別是語文好;桂老師講語文課,中心任務是教會我們怎樣識別敵人和朋友,我學得十分投入,看到一棵樹,我也要思謀再三:它究竟是敵人還是朋友?
走進會場,我簡直驚呆了,哪來這麼多人啊!
院壩的四牆,掛滿了圖片,每進去一批人,就有一個從外地來的女子領著觀看並逐一講解;那女子20歲出頭,挽著發髻,說的是普通話。那是我第一次聽人說普通話。普通話真好聽。
人到齊了,圖片也看完了,會議正式開始。
要問我會是怎麼開的,我真是模糊一團。不是現在才模糊的,是當時就模糊了。我隻記得大隊幹部一聲令下,民兵們怎樣拎著壞分子——這其中自然也包括楊大珍——的脖領衝上台來,民兵個個雄赳赳氣昂昂,壞分子都像剛從陰渠裏掏出來的。奇怪的是,我對楊大珍那麼熟悉,這時候卻認不出她;更怪的是,在這種場合,我越看她越像個壞分子。因為楊大珍既是白軍的老婆,本人又是地主,押她的人比別的民兵都壯實。壞分子一出現,院壩裏立時響起能把飛禽走獸嚇死的口號聲,同時像詩人們描寫過的那樣,舉起森林般的手,每隻手上都捏著紅寶書。然後,我就記得壞分子們怎樣流汗,怎樣發抖,怎樣齊嶄嶄地跪下去。別的,我記不住了,因為我也在發抖,被激動得發抖。當天傍晚,桂東風來家裏找我。他以前從不上我家來,可今天來了。他對我說話,也不像先前那樣霸氣。你有啥感想?他這樣問我。我把自己的激動告訴了他。我以為他也跟我一樣激動,誰知道他隻是撇了撇嘴,那樣子仿佛是說,盡管你也領呼了口號,可你還嫩著呢,比我還差得遠呢!我被深深地刺痛了,反過來問他有什麼感想。他說:光激動有屁用,關鍵是要拿出行動!這一刻,我承認自己的確比不上桂東風。正因為覺得比不上,行動起來的時候,我才表現得格外積極。我發誓超過他。行動落實在楊大珍身上。我們決定晚上單獨把楊大珍再鬥一次。
就是從那天開始,村裏開鬥爭會,我和桂東風會把一群孩子組織起來,督促王大爹抓緊時間。那時候學生的權力是很大的,許多大人都怕學生,我們隨便說一個新詞,都能把多為文盲的大人嚇住。他們怕我們的新詞,更怕我們的青春。上麵來個什麼指示,他們雖然照章執行,但人生的經驗會幫助他們過濾,執行起來,懂得哪裏要輕,哪裏要重,哪裏得過且過,哪裏一絲不苟,而青春不需要過濾!你說美國人民生活在帝國主義的鐵蹄之下,我們就想坐上飛毯,立即飛到美國去,把那裏的人民解放出來。——既然楊大珍是地主,她就應該挨鬥,狠狠地鬥!
桂東風首先想出了一招:讓大家開鬥爭會時必須呼口號,必須拿上紅寶書。這一招真好,它讓鬥爭會顯得莊嚴而神聖。大隊部鬥地主,是民兵把地主押上來,命令他們跪下,那麼單獨鬥楊大珍也應該這樣。但我們村的民兵個個是草包(難怪大隊部抽調人員時,他們一個也沒被選上),你推我,我推你,好像楊大珍身上長著刺。民兵不配合,我們就命令楊大珍跪下。楊大珍不敢不跪,跪在粗糙的石地上。有幾次還讓她跪了柴塊。柴塊是用斧頭破開的,皮麵嶙峋,兩側刀鋒一樣割人,跪的時間一長,即使在鬼影似的煤油燈下,也能看見絲絲縷縷的血痕濡濕她的膝蓋。
但這些主意,全都是桂東風想出來的。我心裏很難受,希望自己能想出一個新花樣,出奇製勝。
可惜很長時間都沒有想出來。
直到有一天,我腦子裏電光一閃,大喝:蔣貴呢?蔣貴哪裏去了?
蔣貴從人群外的陰影裏站起來,說我在這裏。
人們很難看清他的臉,隻看見一排白光。那是他的牙齒。這證明他的嘴是咧開的。他是在笑嗎?是以為我會宣布鬥爭會現在就結束,讓他把母親背回去嗎?
我真是沒有出息的,那時候,我的心軟了一下。
但桂東風正啾著我,帶著嘲諷。
我以更加響亮的聲音朝蔣貴喝道:滾過來!
白光消失了,人站到中心。
跪下!
他跪下了,就跪在母親旁邊。
動耳朵!
蔣貴愣了片刻,把頭稍稍側了一下,開始動耳朵。
我以前沒有注意到,現在才注意到了,他一次隻能讓一隻耳朵動。
他先動了右耳,動的時間很長,大概是累了,停了下來。但我沒喊他停,於是他又動左耳。
這時候,我偷覷了一眼桂東風。
他的臉色相當難看。
這讓我暗自高興。更讓我高興的是,在場的所有孩子,一個也沒笑!
以前,蔣貴動不動耳朵,是由他自己做主,現在不能讓他自己做主了,現在是我們說了算!以前他絞盡腦汁逗我們樂,現在我們偏不樂!
2
電器老板改行銷售鋼琴,當然要經曆諸多困難,有些困難是蔣貴能想到的,有些想不到。別人給他推薦的調琴師,他聽來左右不對路;然而,他雖有超群的耳朵,畢竟不懂鋼琴,難以把那;種“不對路”準確地描述出來。他隻是感覺到,盡管那些調琴師在業內都有一定名聲,事情卻幹得並不出色。開業將近兩個月,他的鋼琴一台也沒銷出去。對此,蔣貴並不慌張,他早就知道,有些事是慌張不來的,你得等待,拿出你的金錢,甚至性命,去等待。這是一場賭博,勝利的隻有一方。究竟誰勝誰負,普通人的眼睛是看不準的,戰場擺在明處,而最終的結局,卻隱藏得天衣無縫;或許它並不遙遠,或許它就在你身邊,你伸手一摸就能摸到,可你就是看不見它,腳尖輕輕掉轉方向,就把它永遠錯過了。蔣貴明白這個道理,隻按兵不動,以不變應萬變。
他終於在等待中起死回生。
說是等待,但也並非“無為而治”。他辭退了別人推薦來的調琴師,自己請了一個。這個20多歲的女子,蔣貴叫她小彭,是某音樂學院鋼琴係的在讀研究生,除了她的熟人,這個世界沒有更多的人認識她,然而正是她的到來,讓蔣貴的琴行生意興隆。
小彭成了蔣貴的情人。夜裏,隻要沒有特別的事務需要回校,她就來蔣貴的寓所跟他同居。除了應得的工資,蔣貴還按月付給她3000元錢。但無論在什麼場合,蔣貴都否認自己包養了小彭。蔣貴的理由在於,他動用自己的關係,找了幾家很上檔次的咖啡館,讓咖啡館老板請小彭去彈琴,以增加她的收入。蔣貴說
如果他隻是包養小彭,便沒有這個義務。不僅如此,他還出資為小彭舉辦了一場獨奏音樂會,請音樂界的名流前來捧場,在報刊上發表評論,以提高她的知名度。他做這一切,包括按月支付的3000元錢,沒有一件是小彭主動提出來的。蔣貴的話,似乎在暗示他和小彭之間是有感情的,可當有人明確問及此事,他總是避而不談。
研究生畢業後,小彭離開了那座城市,具體去了何方,蔣貴:說他開始知道,後來就不知道了。其實他知道,隻是不去想。小彭給蔣貴寫了很多信,不是電子郵件,而是用紙筆寫的信,帶著懷舊的暖意。蔣貴一封也沒回。他是一塊泥土,這塊泥土上本可以長出很好的莊稼,但小彭無論在上麵種什麼,都顆粒無收。她隻能放棄。
總之,蔣貴最終沒跟小彭結婚。
把鋼琴賣得順風順水的時候,蔣貴又心血來潮:他不僅要銷售鋼琴,還要製造鋼琴。製造鋼琴的木材是很講究的,蔣貴親自去中國南方的熱帶森林考察,還越過邊境,去緬甸、越南等地。當他的公司造出第一台鋼琴後,蔣貴不像別的商家急於出手,而是待價而沽。這“價”不是指金錢,而是購買者的名聲。他必須讓名人買走這台鋼琴。出乎意料的順利:沒過多久,它真的就被一個剛剛得了國際鋼琴大賽金獎的新貴買走了。這個人姓高,但
許多人猜測,蔣貴說的小彭,很可能就是這個姓高的年輕鋼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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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此後,他造的鋼琴水一樣往外流,錢則水一樣往裏流,使他的財富迅速增長。
一個身家數億的富豪,怎能沒有一個妻子呢?蔣貴並非獨身主義者,這從他跟小彭像模像樣的同居生活可以得到證明;而且,除小彭外,蔣貴還跟不下七個女人同居過。他當然也不是借此達到更加方便地玩弄女性的目的,憑蔣貴在業界的地位和他的財富,憑那些被普遍認同的法則,是否結婚,與是否能方便地玩弄女性,既沒有必然聯係,也看不出有多少衝突的地方。是對女人不信任嗎?這同樣說不上來,因為目前還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在愛情上遭遇過挫折。那麼,他是擔心一旦結婚,女人就會分走他的財產?這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果蔣貴把財產看得那麼緊,他就不會做慈善家,不會眼也不眨一下,就劃撥出大筆大筆的錢建希望小學。
蔣貴在甘肅、陝西、雲南、新疆、四川等眾多省份都建了
希望小學,但他隻在選址和驗收時才去,學校一旦開課,就不再去了。三年前,他在南方某地建了兩所學校,還投資修了兩座橋——此前,鄉民隻能靠溜索橫跨滔滔江水,蔣貴去選校址那天,看到一個女子在溜索上滑行,灰白的天幕下,那不像一個人,而是一隻沒有翅膀的蝴蝶,他流下了眼淚——當地政府為了表示對他的感激,邀請他當兩所學校的名譽校長,他大惑不解,相當冷漠地說:我為什麼要當你們的名譽校長?聽上去,那兩所學校像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不當名譽校長也成,但希望他能在開學典禮上去學校講幾句話。這次他禮貌性的應答也沒有,就把電話掐斷了。電話來了若幹次,每次都如此。人家一片誠心,派專人乘飛機到他居住的城市接他,他麵也不見,隻讓助手請他們吃了頓飯,然後把他們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