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2 / 3)

那些人去機場之前,助手給了他們一封信。

這封信的字寫得相當工整、漂亮,藏頭護尾,有漢隸風範。

這是蔣貴的手書。

蔣貴沒上過一天學,這手好字,是在故鄉的田野上用樹枝練成的……

信上說:你們有錢坐飛機,卻沒錢修學校,也沒錢修橋,這

說明你們並不感激我;你們表麵上在感激我,背後卻在笑我傻。

蔣貴修了那麼多學校,卻從不在家鄉修學校。

他的鄉親們一直都在盼他的音信,因為那所村小很快就會

垮掉。桂東風他爸退休後,村小就沒有公辦教師。後來民辦教師全麵取締,就隻剩下代課教師。代課教師不在財政上領工資,薪金隻能從學生的書學費裏抽取,而抽取的那部分錢,還不如外出打工掙一個月。等到國家減免學費之後,教書的就什麼也得不到了,隻好散夥。沒有老師,當然也就沒有學生,於是幹脆回家放羊;那些希望繼續念書的,隻能去鎮上的中心校,鎮子那麼遠,又不能住校,不得不抽出一個勞力,去鎮上租房照顧孩子。這筆花銷是巨大的,何況家裏的勞力本來就那麼少,現在走了一個,農田拋荒在所難免;以前隻有那些實在長不出莊稼的地界才不得已讓它荒掉,而今種了若幹代的田土也荒了,是“熟荒”。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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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無人去,操場上長滿齊人高的茼蒿,教室外的空地上,雜草茂密,螞蟻成堆。那裏背靠大山,前麵是口堰塘,地氣陰濕,現在沒學生打掃,又無人氣,喜歡陰濕的生物便肆無忌憚地在裏麵爬行和打洞。即便在陽光底下,站在遠處看學校,身上也發冷,總感到有條蛇正往褲管裏躥。沒過多久,校舍的木椽塌了腰,地基也沉了一塊。再這麼下去,它肯定會垮掉的。

村裏人都不願它垮掉,就算徹底失去了學校的功能,也望它留著。這學校有多少個年頭了?解放前就有的!它不隻是村裏的

一塊土地,還是村子的魂,沒有它,這個古老的村莊還能到哪裏尋找希望?幾個人牽頭,去找政府出資修繕,鎮上的領導沒理。一所廢棄的學校,還修它幹嗎?集資修繕吧,又人齊心不齊,有些人叫得比淮都厲害,可真找他要錢,他的血就冷了,喉嚨也啞。

保住校舍的唯一指望,似乎都擱在蔣貴身上。蔣貴發了大財和到處建希望小學的事情,他們從電視上看到過,相信蔣貴一定會回到家鄉,把學校建得漂漂亮亮的。不是修繕,而是推倒重來,建成堅固的鋼筋水泥房!跟他撒到別處去的錢財相比,修幾間水泥房不就是九牛一毛的事嗎?

可蔣貴一直沒有回去。

自從把母親接進城,他就一次也沒回去過。

村裏人盼蔣貴把眼光都盼老了,還不見他的蹤影,就想:蔣貴多半是恨這個村子了,當年真不該鬥他母親。

可話說回來,不鬥行嗎?既然他母親楊大珍是地主,怎麼能不鬥呢?

隻是不該鬥那麼狠。

但又一想,鬥楊大珍實在說不上狠,開始隻讓她彎腰站幾個鍾頭,後來跪了石壩,跪了柴塊,這算不上什麼!你去這架大山上訪一訪,有哪個村的地主沒跪過石壩和柴塊?有的還挨打呢!山頂上有個姓洪的地主,不就被打狗棒打折了腰嗎?他餘下的人生,都是趴著走,死的時候也是以趴著的姿勢。而楊大珍從沒遭過這樣的罪。可以說,她生活在這個臥於半山的村子裏,是相當幸福的。蔣貴真不該記恨。人家洪家兒子就沒有記恨,洪家兒子後來念了大學,在市糧食局上班,空了,就回老家看看,盡管他在老家已無活著的親人;他沒有蔣貴那麼有錢,那麼有地位,但見了鄉親,都是該叫啥叫啥,自己不抽煙,身上卻經常揣著煙,

散給鄉親們抽。

或許,蔣貴也跟洪家兒子一樣,並沒有記恨,隻是他忘本

了。

他在電視上的名字叫周世京,但老輩人誰都認得出來,他不是周世京,而是蔣貴!既然連父姓也可以拋棄,鄉親和養育過他的這塊薄瘠的土地,又頂得上什麼呢?

最後的結論,大家意見統一:蔣貴忘本。

鄉親們對他的看法,蔣貴自然一無所知。但他有時會去揣

摩,那是在夜深人靜、身邊也沒女人的時候。他住的地方都很平常,有段時間住在一棟居民樓的頂層,屋外有塊平台,城市睡過去後,他便搭把凳子,放到平台上去,抬頭望天。城裏和他老家,有著同一個月亮,可看上去它是那麼不一樣!城裏的月亮就像城裏的夜燈,幹暖,虛幻,朦朧,而老家的月亮帶著可以觸摸的水質,亮得能把人吸進去。有好多次,他乞求城裏的月亮剝去那層拒人於千裏之外的麵具,變成老家的月亮,每次乞求都無濟於事。月亮如此,星星也如此,城裏的星星是稀少的,靜止的,而老家的星星多得像要被擠下來,喧鬧流轉,如鬧市上的人,一刻也沒消停過。他請求城市上空那些懶惰的星星眨眨眼,哪怕眨一下也行,但星星不理他。失敗的次數多了,他就不再望天,隻低頭去想老家的人。

他記得住老家的每一張麵孔。

這些熟悉的麵孔,此時此刻如果還沒睡去,會是什麼樣的表

情?會不會在某一個神秘的瞬間,想起村裏曾有他這麼一個人?;村民閑聊的時候,會不會議論到他?

他相信一定會的,隻是不知道他們怎麼說。

各種說法都是可能的。

他把那些可能性都揣摩一遍之後,往往把雙臂抱在胸前,腰板挺直地坐上一會兒。

正是在這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多麼孤獨。

如果結了婚,有了孩子,就不會這麼孤獨了。

可是他沒有孩子。他告訴別人:我不結婚的唯一理由,是怕要孩子。

他說我自己可以不要孩子,但沒有權力讓妻子也不要孩子。我怕養不好孩子。

——這是他的口頭禪。

你把孩子全托給貴族學校,他們會幫你養得好好的。

采訪他的人這樣說,他身邊的人也這樣說。

對此,蔣貴隻是含糊地哼一聲了事。

他說不出更多的話,因為每每提到孩子的話題,他就聽到了一個遙遠的聲音:動耳朵!這時候,他的脖子會輕輕扭動,頭擺來擺去。他的脖子沒有問題,這樣做是為了掩蓋一種事實:他的耳朵在長長的頭發底下跳舞。盡管看不見他的耳朵,但頭部兩側的鬢發卻在交替聳動,當他扭動脖子,人們就注意不到這個細節

抱著雙臂坐在夜晚的平台上,隻要想到孩子,那個遙遠的聲音也會傳過來,讓他的耳朵乖乖地服從。他掙紮著跺一跺腳,把夢境撕破,讓耳朵安靜下來,再站起身,進屋睡覺。

他睡覺有一個古怪的習慣:開著燈睡,且是雪亮的大燈,從夜開到明。

他厭惡黑暗。要不是為了看月亮,他根本就不會坐到黑暗裏去〇

1

當年的鄉村,要是沒有太陽和月亮,就隻剩下黑暗了。煤油燈的光焰照不出屋子。挖那口木梆,蔣貴是在黑夜裏工作的,也是在黑夜裏摟著它,將其藏進不見天日的山洞……我記得蔣貴那時候總喜歡往黑暗裏躲,他後來對黑暗的厭惡,是表明對故鄉的厭惡還是對過去的厭惡?我說不清。

我同樣說不清的是,不管我以什麼樣的方式對待蔣貴,他就是喜歡跟我套近乎。

高出兩層院落30米處的山體上,橫著一條渠堰,在東邊的田地裏幹了活,西院人都是匆匆忙忙穿過瘦瘦的堰堤,直接走到西院上方,再下一坡雜草叢生的土路,就進院壩了。這會省下不少路程。他們趕回去,是要去自留地裏忙碌。給集體幹活隻要不遲到早退,中途盡可磨洋工。婦人們挖下一鋤,往往就停下來,將下巴擱在働把上,重複那些說了一輩子的閑話;男人沒那麼多惹是生非的閑話,但可以利用裹煙、抽煙的機會,圍坐在田間,擺些天遠地遠的龍門陣。他們就這樣耗在集體的地裏,從日出到日落,隻等王大爹下令收工,把工分一評,就向家裏奔去,即便天已黑透,也扛著働頭,提著尿壺,去自留地裏鬆鬆土,淋淋莊稼。自留地才是身上的肉,才跟自己貼心貼肺。村裏人都這樣,唯蔣貴是個例外。許多時候,從村東的坡地上收工回來,蔣貴都繞道從我們院壩裏過。那時候,我往往在家裏做作業。我自己並沒感覺到,但村裏人都說我是最喜歡學習的孩子,且至今還以我為榜樣教育他們的子女,說過春節的時候,外村來了車車燈或別的什麼稀奇,我都拒不出門,躲在家裏看書。我真是這樣嗎?果真如此,證明我從小就會裝模作樣了。蔣貴一步跨進我家高高的門檻,說,天麻黑了,你還不點燈?你這樣會把眼睛搞壞的。

他說得沒錯,書上的字像隨白天一同沉睡了,我要費很大的精神,才能把它們喚醒。

但我不想理他。

要是以前,他會給我表演動耳朵,那樣我會笑,他也會樂,

但現在我沒讓他動,他就不能動。即使動我也不笑。他有些尷尬,拿上我的語文書,像老師那樣搖頭晃腦地說:我考考你啊。

我不想讓他考。我覺得他不配考我。但好勝心激勵我端端正正地坐著,等著他的考試。

他指著一個字,這個讀啥?

我說了。

不錯,這個呢?

我又說了。

果然不錯,他說,然後又指向下一個字。

他一次通常考我十個字。

很久過後我才明白,他本一字不識,他是來跟我學的。他的記憶力好得驚人,不僅記住了那十個字的發音,還能一筆不錯地寫出來。久而久之,他能認很多字了,在田野上遇見我們,就用樹枝在地上寫,並再次叫我們認。那些字本來是我教給他的,可有一些我已經忘記了,他卻沒忘記!

這樣就倒了過來,我真正成了學生,他成了老師。

他的那股得意勁兒相當感染人,圍著我們不認識的字,像巫師一樣跳來跳去。

後來,他開始用會認會寫的字編兒歌,有一首我至今記得:

“媽媽結婚我打鑼,經過外婆門前坡,外婆還在搖籃坐,舅舅正在搖外婆。”

這首兒歌讓我們腮幫都笑痛了,好幾天吃飯,都不敢咀嚼。——雖然不能由自己做主動耳朵,可蔣貴終於又找到讓我們快樂也讓自己快樂的方法了。

他的快樂真是藥去不掉,刀也割不掉的。

哭和笑都促進消化,而我們吃下的那一點兒東西,實在經不起消化。如果父母聽見我們大笑,會嚴肅地訓斥:再笑一聲,晚上別端碗!父母是對的,因為我們每次笑過以後,都感到特別餓。我們全身最敏感的器官,是胃,於是把全部精力和智慧都貢獻給了這個看不見的器官。但胃並不領情,常常深更半夜把我們叫醒,逼迫我們去想明天到哪裏弄吃的。真是找不到地方了,能吃的樹葉剔盡了,能吃的樹皮也剝光了,如果泥土和石頭能吃,

我們那架數億前年生成的大山,恐怕早就從這個美麗的星球上消失了。我當時不滿11歲,卻能一口氣喝下七大碗稀飯;說是稀飯,其實與飯無關,隻不過裏麵撒了幾顆米或一團野菜,等同於清水。常年喝這種水,把我們的肚皮撐大了。七碗喝下去,肚皮亮得能看見腸肝肚肺,但幾泡尿一屙,它就消下去,消得像是沒有肚皮。

黑色的紙殼喇叭壁錢一樣粘在牆上,我老是記得,當我的肚子跟後背連成一張皮,喇叭就會叫起來。我聽到一連串的人名,接著聽到全國形勢一片大好;別的大好形勢,我不大懂,也不關心,但糧食豐收的意思我是懂的。我抬頭望著喇叭,嘴盡量張開,好像這樣做,那些可親可愛的糧食就能流進我的肚子裏。然而,廣播結束,整個山村陷人沉寂之後,我才發現,那些豐收的稻穀、玉米、小麥、大豆和高粱,全都隻裝在喇叭裏。

有一天,我趁家裏無人,站上凳子把喇叭取下來,用刀劃爛,結果裏麵並沒有糧食,隻有幾根細細的銅線和密密麻麻的、比米粒還小的錫。

但信不信由你,那時候我盡管很失望,卻一點兒也不悲傷。我甚至從沒因挨餓流過一滴眼淚。因為我想到了美國人民,也想到了柬埔寨、越南、老撾、阿爾巴尼亞以及其他國家和地區的人民。那裏人民的悲慘境遇,廣播裏幾乎也是天天要說的,最常用的詞,除了“鐵蹄”,就是“水深火熱”。我會把這些詞具體化,想象上了鐵掌的高頭大馬在沒有任何防禦能力的人群中飛奔;想象他們全都站在河水裏,水已過喉,隨便一縷風浪,就會讓他們遭受滅頂之災,就算你有能力跳出水麵,也沒有用,河岸燒著綿延的大火!我仿佛聽見了水淹嘴鼻的咕嚕聲,聽見了火燒人油的爆響。這樣的日子他們都在過,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我早就戴上紅領巾了!桂老師說,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是用烈士的鮮血染成的!每每想到烈士犧牲以後,有人忙不迭地抱著一捆布趕到戰場,在烈士的鮮血裏浸紅,晾幹後剪下讓我們戴上,我的嫩骨頭裏就充滿了力量。

當然,憐憫了別人,接下來還是要關心自己的肚子。我走進山林,一邊割牛草,一邊東張西望地尋找野果。那時候鐮刀好像也餓,我沒把野果尋到,它卻喝我指拇上的血。我左手上這些至今還鼓棱著的肉疙瘩,就是被鐮刀咬傷的。

飯都吃不飽,更別說吃肉。村裏不準私人養牲口,豬都養

在公豬圈裏,除上交國家外,還剩下幾頭,殺剝之後,每家每戶也能分得一點兒,但實在少得可憐,一個春節也過不出頭,就沒了。通常情況下,我們不去想肉味。是不敢想。一想起來就會被迷住,進而渾身癱軟,啥事也幹不了。

然而,在我們連想一想肉味都怕的時候,蔣貴卻吃上肉了!那是秋季的某一天,我放學回家的路上,碰上蔣貴,他跟我是迎麵而來的,還有老遠,我就看見他的嘴大開大合。他的嘴一動,我的肚子就叫起來。那是下午4點過,我們上學是從上午8點到下午4點,這麼長的時間,就吃過一頓早飯;但這並不是說,回了家就能立即吃上午飯。那時候隻吃兩頓,第二頓飯要等天黑以後才做。蔣貴怎麼這麼早就把第二頓飯吃了?

我倆的距離越來越近,他的嘴也動得越來越囂張,整個腮幫都在大幅度地一癟一縮。

而且我分明看見了,他嘴裏可不是普通的飯,而是一片肉,淡紫色的瘦肉!

他給我打招呼:放學了?

我說嗯。

我的聲音像蚊子叫。

他從我身邊走過去,咀嚼的聲音響亮而歡實。

沒走幾步,我聽到啪的一聲。

那是他嘴唇發出的聲音——把東西往外吐的聲音。

我轉過頭去看。他也斜睨著我。

他用手清理著嘴角,說,嗨,這家夥太難吃了!

接著又啪啪啪地吐了好幾下。

為這件事,我受到的傷害讓我銘記了相當長的時間。他有肉吃,刺激了我,讓我沮喪,卻沒傷害我,可他竟把那麼好的東西吐掉,還故意吐給我看,還說難吃!幾年過後,我去縣城讀高中,某個周末,一個初中同學來找我。他在另一所高中念書。吃中午飯時,我給他買了份燒白——我自己隻打了份小菜,雖然那時候生活條件好些了,但一次買兩份肉,對我而言還是極大的奢侈——剛吃一口,他就不停地哈氣,說他媽的鹹死了,要把人鹹成鹽肉了!然後把燒白全都刨進垃圾桶。看著他筷子搗動的樣子,我就想起了蔣貴,並且從此再不跟那個同學來往。

如果,當時我產生的第一個念頭是鬥爭蔣貴和他母親,受到

的傷害就不會那麼深,可我想的不是這個。我完全忘記了他爸當過白軍,他媽是地主,我隻把他當成了一個正在吃肉的人。

?

我真希望找個人傾訴。跟父母是沒法傾訴的,他們都太世故。我第一次命令蔣貴跪在院壩中央動耳朵之後,父親打了我一頓,打得極狠,先用鐵火叉打屁股,然後用棕繩將我兩隻手腕合在一處,吊在房梁上。為此他找了個借口,我把鄰居家的南瓜葉當牛草割掉了,鄰居破口大罵,罵聲一起,父親就開始打我。其實我知道他不是為這件事。我父親偷過隊裏的麥子,也偷過別人自留地裏的青菜,那時候偷盜是每個人都幹的,算不上恥辱;至於咒罵,肚子都填不飽,還怕罵?父親打我的真正原因,是他覺得我不該以那樣的方式對待蔣貴。父親每次趕場回來,隻要碰上蔣貴,蔣貴都接過他的背篼,不管背篼有多沉,他都送到我家的街簷上,水也不喝一口就離開了。我父親就被這些小恩小惠收買。我不是怕父親,而是看不起他,心裏有了想法,根本不屑於給他說。

至於那些和我年齡相仿的夥伴,除了聽我號令,還能出什麼

主意呢?

真正能把我的話聽進去,並且能給予我切實幫助的人,隻有桂東風。

可是桂東風現在不在村裏了。他連續三年都沒考上初中,他爸隻好為他另謀出路。當時,公社成立了一個川劇團,要招人,桂東風就進劇團唱戲去了。劇團不是隨便就能進的,他爸給劇團領導不知送了多少隻鱉。他爸喜歡釣魚,也喜歡捉鱉,放暑假後,大熱的天,他扛著釣竿,提著麻袋,下到河底,從早釣到黑。他隨身帶著一隻鹽罐,將釣到的小魚剖開,抹上鹽,攤在石板上烤,勿需多久,肉就烤熟了。鱉是很難釣到的,隻能捉,到傍晚時分,鱉們從水裏警覺地爬上來,聞到人的氣味,又迅速鑽進沙地裏,一般人認不出哪片沙地下有鱉,桂東風他爸卻一認一個準。他說人也好,動物也好,都有自己的路,把路給堵死,他(它)剩下的本事就是乖乖地聽你安排了。遇上變天的時候,他可以幾袋煙工夫就捉上半麻袋鱉。他是有名的好吃嘴,釣再多的魚,捉再多的鱉,都一個人吃獨食,一次吃不完,就養在缸裏,下次再吃。可為了兒子的前程,他忍痛割愛,很長時間都沒喝過

鱉湯了。桂東風進劇團後,一個月也難得回來一次。聽說他在裏麵刻苦練功,既練嗓子,也練腿腳,他爸給我們上課,經常說到他,說現在的桂東風,一個掃堂腿能放倒四五個壯漢。每當聽到這樣的話,我的臉上就發燒,燒得臉皮能卷起來。我一邊發狂地妒忌他,一邊又從骨子裏依賴他。

離開了桂東風,我是什麼事也幹不成的。

但我不甘心就此罷休。

說起來,這還得感謝桂東風他爸,也得感謝粘在牆上的喇叭一我家的喇叭被我劃爛後,父親又去領了一個。犯這麼大的錯他也沒打我,把蔣貴叫到院壩中央動耳朵,他卻把我打那麼狠!——是他們幫助我醒過神:不對呀,貧下中農都窮得舔腳板,蔣貴哪來的肉吃?

這天清早,天還沒亮明白,我站在自家街簷底下搓眼睛,看見王大爹提著褲子往茅坑跑去了。他家的茅坑挖在屋後的虛樓底下,需從院壩邊下20餘步石梯才能過去,於是我去院壩邊等著。王大爹回來的路上,神態莊重,目光深邃,因為他馬上就要去敲木梆了。

我攔住他,王大爹,我給你說個事。

啥事你快說。

我打斷或者說破壞了他敲梆前的情緒,讓他明顯有些不耐煩。

蔣貴哪來的肉吃?

王大爹亮了一下眼睛,你看見他吃肉了?

我看莧了。

他笑了笑:那不是肉。

沒等我做進一步說明,他就進屋去了。

接著梆聲響起。梆聲和往天一樣沉醉。

身為隊長,對我反映的重要情況如此輕描淡寫,讓我既迷惑又震驚。

我分明看見蔣貴吃的是肉,淡紫色的瘦肉,他竟然說不是肉!

多年以後我才慢慢領悟,王大爹跟蔣貴一樣,在村裏是很孤獨的。他們身份上是敵我,其實互為知音,互相欣賞。我甚至懷疑,蔣貴把未出世的木梆藏進山洞,王大爹也是知道的。這可以

從王大爹的死得到部分證明。王大爹雖然很年輕的時候腰就得脊椎病佝僂了,但他的身體一直很好,除胃差一些,讓他早上去茅坑時鬧出特別大的動靜,真說不出還有什麼別的毛病;他連感冒也很少得。可是,土地下戶不需要他敲梆之後,他就明顯老了一層,主要是腰,很厲害地勾下去,仿佛以前佝僂的程度,是為了讓他有足夠的高度能夠敲梆,現在不敲梆了,也就沒必要保持那種高度。盡管如此,他的身體依然是結實的,他知道,雖然木梆不再敲響,但除他之外,這村裏還有一個人,不需要敲,也能聽到木梆發出的樂音。可那個人拋下村子進了城。他一走,王大爹一下就不行了,別說像往常那樣上山鋤地,就是在院壩裏挪動幾步,也氣喘得像要把肺吐出來。又過幾年,有人找到了蔣貴藏在山洞裏的木梆,就在將木梆的殘骸和那窩老鼠一起燒掉的當夜,王大爹過世了……

王大爹不支持我,我隻有去找小夥伴。

我以莊嚴的口氣向他們宣布,你們知道不,蔣貴有肉吃!

誰知那幾個瘦猴一樣的家夥聽後,笑得前仰後合。

他們說,我們知道,蔣貴早就給我們表演過了。

表演?

他吃的是鬆樹皮!

好幾天來,我胸膛上都扣著一口鐵鍋,又沉又悶,現在這口鍋揭開了,我聽到血液奔流,感到呼吸暢快。但緊接著就是憤怒:蔣貴欺騙了我們。蔣貴竟敢欺騙我們!

我說,收拾他!

瘦猴子們把嘴合攏,積極響應。

這是我沒有桂東風做後盾第一次跟蔣貴正麵交鋒,有些緊張,更多的卻是豪邁。那天我領著四個孩子,在渠堰上把蔣貴攔住了。蔣貴喜笑顏開的。我說蔣貴,你還有肉吃嗎?他說有啊,當然有,我正準備吃呢。說罷從荷包裏掏出一片來。那真是老鬆上的皮,隻是剔掉了最外麵一層,看上去跟瘦肉相似。我暗自高興,說你快吃啊。他嘴一張,將鬆樹皮塞了進去,舌頭攪來攪去的。他攪舌頭的時候就打算走,可是我們不讓他走,我們說你必須把它吞下去。他的舌頭又攪了幾下,說吞了。其實沒有吞,我們誰都看出來了,因為他的腮幫是鼓著的,說話口齒也不甚清楚。我往前一站,像畫報上那些小闖將一樣,握著拳頭說,你休想騙我們,快吞下去!蔣貴看著我,那眼神裏的乞求,我是今天才讀懂的。我說快吞啊,要不然,今兒晚上就鬥你媽,連著你一起鬥,從天黑鬥到天亮,讓你一直動耳朵,把你的耳朵累死!讓你媽先跪柴塊,再跪彎刀!蔣貴的臉皮繃緊了,如同一塊橡皮筋被猛地一收。隨後他的嘴噘了幾下,脖子伸了幾下,說真的吞:了。我不信,要他張開嘴。他把嘴張得不能再大了,我湊過去,看到了顫動的舌根,也看到了黑洞洞的喉嚨,的確沒有鬆樹皮。

他說相信了吧?

我笑起來。我一笑,夥伴們也跟著笑。

蔣貴再次把我們逗樂了,他像英雄似的,手舞足蹈。

我們給他讓開路,他樂顛顛地回家去了,一路還哼著歌。

從那以後,蔣貴每次碰見我們,都自覺地把鬆樹皮吃進肚裏,吃一片我們不笑,他就吃兩片、三片,最多一次吃了七片。他跟我們說話,總是滿口的鬆油味兒。

2

很長時間以來,蔣貴常常搬家,不隻是在一座城市裏搬來搬去,還從此城到彼城,甚至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比方說,他的生意在大連做得風調雨順,卻突然莫名其妙地,找不到任何理由地,要將大本營搬到南京去。每次搬家都會脫掉一層皮,但蔣貴甘願領受。隻是讓人困惑的是,幾乎每次搬家,他的事業都會在很短的時間恢複元氣並走向新的高峰。因為這一點,許多人都說他是商界天才。由於他本人從不道明搬家的緣由,別人也隻能以“天才”命名。

三年前,蔣貴終於在成都定居下來,事業也處於相對平穩的階段。他就像一條穿越萬千峽穀的河流,到達了寬闊成熟的大海。有人覺得,這時候讓蔣貴吐露一些經營訣竅,他應該不會拒絕的吧;畢竟,他年齡大了,又無子嗣,除老母外,也無別的至親;至於那些遠房親人,早在解放之初就斷絕了來往,幾十年的歲月,讓他們彼此消失。他也沒有關係特別好的朋友。他有一個助手,跟他幹了16年,興也好,敗也好,那助手都站在蔣貴身

邊,蔣貴也特別信任他,很多重要的事情都交給他去辦,但他們絕不是朋友,16年來,助手從未進入過蔣貴的內心。

可以說,蔣貴的事業在他本人過去之後,就會徹底畫上句號。

除非他把經驗說出來,讓別人分享。

恰逢有一個記者,蔣貴到成都定居的次年,他找上門去,希望采訪蔣貴,為他寫本書。這個記者為許多權貴都寫過書,因而並不怎麼把蔣貴放在眼裏,他在蔣貴的辦公室坐下來,簡明扼要地闡述了自己的想法,然後說:周先生,我給你寫20萬字,你付我多少錢?

蔣貴的眼袋跳了兩下,很疲憊的樣子。

他說,你來是為這事啊,你電話上不是說要跟我談一筆生意嗎?

記者說,這就是生意啊。

!蔣貴若有似無地點了點頭說,可惜我不做這生意^

記者精力充沛,慣於激動,唾星四濺地說了一大通道理,最後作了總結:周先生,你現在已經不是你,你是整個社會的財富,既是物質財富,也是精神財富,作為記者,我有義務用我的這個東西——他指了指自己帶來放在寫字台上的筆記本電腦一把你的人生經驗和高尚品格寫出來,奉獻給全社會。

蔣貴就很不理解了:既然你覺得那是自己的義務,為什麼還

要找我收錢呢?

記者瞪大眼睛,因為他比蔣貴更迷惑。他把寫字台對麵的“周先生”瞪了好一陣,終於低下頭,忙忙碌碌地在自己電腦包;裏掏,掏出了厚厚一疊合同書。

就是他給那些權貴寫傳記時簽下的合同。

他站起身,彎腰遞給蔣貴。

周先生你看看,他說,這都是些什麼級別的人物!這本來是保密資料,但我可以拿給你看。我給他們寫書,20萬字一般都收30萬,給你寫我可以便宜一點;再便宜,20萬你得給。周先生你雖然不能跟他們比,但你自己首先不能太不把自己當回事。

蔣貴似乎沒有注意他那一番比較,更沒伸手去接那一疊合同書。

他隻是平心靜氣地問:照你這麼說,一個字一塊錢?是呀,記者連忙應答,你是為社會做貢獻,我也是為社會做貢獻。

又說,對周先生而言,20萬根本就不叫錢。

說罷他笑了,謙卑地笑,並摸出一份新的合同,推到蔣貴麵前,讓他簽字。

蔣貴看也沒看一眼,對他說:這本書我不要你寫20萬字。

行的行的,記者說,30萬字、40萬字、100萬字,都沒問題!我不是讓你往多處寫,是讓你往少處寫。

記者皺了皺眉頭。

蔣貴說,這本書你隻寫一句話就夠了。

一句話?

對,就一句話。你就說:他是憑氣味生活的人。

蔣貴扳著指頭數,接連扳了三遍,才對臉膛紫紅的記者說:一共是九個字,如果你在後麵加上個句號,就是十個字。你應該收十塊錢,我現在就可以給你。言畢蔣貴去兜裏摸錢。

就在這時候,記者將電腦裝進提包,怒氣衝衝地走出了辦公室

還沒走到電梯門口,他就罵開了:神經病!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什麼億萬富翁、大慈善家,全他媽江湖騙子,全他媽操蛋!

記者罵他,蔣貴是聽見的,但他並不怎麼生氣。究竟是不是江湖騙子,他自己也說不清。每當捐出一筆錢,他都感到一陣戰栗般的快意,捐的數目越大,快意越深。他明白這快意的性質,卻不願意去分析它。至於說他鐵公雞,似乎並不過分,特別是就他對待自己而言。他在成都買的房子,隻是普通的商品房,室內也隻像普通人家那樣,簡單地打整了牆壁和地板。在他的屋子裏,既看不到名貴家具,也看不到名人字畫。他甚至就沒有一張像樣的沙發。不管走到哪裏,他都不請保姆,母親在身邊,就是母親收拾家務,母親不在身邊,他吃飯不是去低等飯館,就是叫外賣。一旦離開了他的社群,就沒有人看得出他是富翁,許多時候別人還認為他很窮。他在飯館裏要一份水煮牛肉,要是牛肉偏少,他會把老板叫過來,兩根筷子在裏麵攪,讓老板親眼看看值不值那個價。外賣店的服務生給他送飯去,他也從沒想到過給人家幾文小費。

這些都是事實,蔣貴自己也承認的,記者說得沒有錯。

然而,那個胸脯厚實的記者畢竟太性急了,他沒有把蔣貴說的那句話往深處想,因而錯過一次絕好的機會,否則,說不定他能寫出一部真正的作品,讓自己名利雙收。

蔣貴說的“氣味”讓人誤解,以為是指鬆油味兒。當初,我們逼他吃下了那麼多鬆樹皮,鬆油味兒竄了他的舌頭,往後的許多年,他吃再好的東西,都是那股讓人作嘔的悶香。我相信,在蔣貴的“氣味”係列裏,鬆油味兒肯定包括其中,也包括他去縣城混的那段時間,住在隨時準備垮塌的破屋裏聞到的老鼠味兒,甚至還有別的什麼味兒,但都不是最主要的。

——他主要是指女人的氣味。

很早很早以前,他就被女人的氣味打敗了。

有年初春,一個穿著十分破爛、胳膊奇長的陌生女子來到我們村。王大爹怕她是特務,正準備讓民兵將她捆進公社,女子哭起來,說自己是通江人(通江離我們並不十分遙遠,但誰也沒去過),丈夫開山時被石頭砸死了,遭公婆嫌棄和打罵才跑出來的。她還把褲子捋上去,直捋到大腿根,讓我們看。兩條腿上密布著烙印,有的已經結痂,有的還在潰爛。王大爹起了憐憫心,說不捆你了,說你反正都跑到這裏來了,就跟了我們村的人吧。王大爹的口氣裏沒有一絲商量的餘地,就跟他敲梆之後安排活計一樣。可在這村裏,除了蔣貴,該結婚的都結了婚。王大爹說,那就跟蔣貴算了!

女子跟蔣貴過了半個月,蔣貴卻突然說不要了!他把家裏僅剩的半壇米都裝進口袋,讓女子帶走。女子不願意走,又去找到王大爹。

‘怎麼回事?王大爹問蔣貴。

蔣貴說,我們倆合不來。

合不來?兩口子之間有幾個合得來的?吃一鍋飯,睡一鋪床,日裏夜裏不是碰頭就是碰腳,誰不會碰出幾個疙瘩?要是合

不來就散夥,天底下怕是找不出幾對長久的夫妻!

蔣貴不言聲了。他知道那女人是王大爹像安排活計一樣安排給他的,他不要,就會得罪王大爹。王大爹他當然不能得罪,但在這件事上又絕不能依從,就想出了一個辦法,對女人說:你爹媽還不知道你的下落,你看這樣行不行,我陪你回去一趟,也讓你爹媽放心。女人聞言,兩張嘴皮直發顫。她已經跑出來三個多月,不僅爹媽不知道她的死活,兩個幼小的女兒也讓她想得心痛。她早就想回去看看了,之所以不願走,是怕丟了蔣貴,既然蔣貴願意跟她一塊兒回去,那就再好不過了!

這一去,蔣貴從村子裏消失長達十個月之久。十個月後,他獨自回來了。

村裏人去西院看他,他似乎變得更年輕了。但人們關心的不是這個。

我們都以為你在那邊生根長苗了呢,幾個婦人對他說,你媽想你想得眼睛都快哭瞎了。

蔣貴嘿嘿嘿笑。

其實,不僅是他媽想他,我們也想他。十個月看不見他動耳

朵,我們都快渴死了。特別是開鬥爭會的時候,不能把蔣貴提到

.

院壩中央,讓他跪在地上動耳朵,是很沒有意思的。再說,自從蔣貴離開後,王大爹像是丟了魂似的,像是害怕沒人把楊大珍背回家似的,鬥爭會開得比以前少了許多,而且十分潦草,自己一句話也不說,就讓大家自由發言。桂東風不在身邊,我也就提不起那個勁頭去督促王大爹,同時也提不起勁頭去命令楊大珍跪石壩、跪柴塊。

婦人又問:你孩子差不多該滿月了吧?

這下蔣貴紅著臉。不是羞澀,而是莫名的緊張。

孩子……他說,哪裏去找孩子呢……

他的確沒有孩子。他去通江,並沒跟女人住在一起。他本打算把女人送回家就轉來,誰知道一去就走不了。是他自己不忍心走。通江的窮,讓他震驚。他原以為我們那架山是天底下最窮的,沒想到窮跟富一樣,沒有底,通江就比我們那裏還窮得慌,是真正的窮山惡水,連條像樣的人行道也沒有,難怪那女人跟她的鄉親們一樣,胳膊都那麼長;一出門就在筆陡的山岩上攀援,胳膊短了可不行。更讓蔣貴吃驚的是,通江人至今不會用牛耕

田!他們耕田都是靠人力,一人拉犁,一人扶把。人的力氣當然不如牛,犁下得淺,田耕得甚至比不上古人的鳥耕,古人聰明地留下一點作物不收,黑壓壓的鳥群落在田間,千百張嘴琢來啄去,田就被耕過了;鳥耕得細密、周到,而通江的人耕則十分草率,如果家裏隻有女人和孩子,田地大多是板結的。田耕不好,莊稼就收不好,他們窮,不隻是因為山高土薄。——蔣貴便在女人所在的鄉裏活動,四處為家,教他們用牛耕田。

十個月裏,他不僅教會了他們牛耕,還教會了他們燒窯。那時候的通江人很多還住茅草房,山上的樹木雖然不少,可自然環境惡劣,樹跟人一樣營養不良,長得歪七拱八,想找根端正的梁木,得去山林裏巡視好些天。這裏最好的造房材料就是磚。但通江人不會燒磚,蔣貴活動的那個鄉,連一孔窯也沒有。他便領著一群人挖窯。不過他很快發現,這裏人不懂燒窯,並不是笨,而是挖不下去,磚窯至少要挖七八米深,可這裏最多挖下兩米,就遇上堅硬的石頭。蔣貴覺得很丟臉。他把大話早就丟在前頭的,而且當地人早把他當成了無所不能的天使。別人把你當天使,你就隻能一直把天使做下去,否則你就變成魔鬼了,連人也算不上。蔣貴跟他母親一起做了多年的魔鬼,害怕了,於是逼著自己去做天使。他硬著頭皮說,實在挖不出窯,也可以燒磚,我們就在平地上燒!七八次失敗後,他居然真的在平地上把磚燒出來了。他發明了一種新的燒磚方法,叫燒平窯(我們那地方現在都

是燒平窯,既方便,所需柴火也比先前省了一半。這方法就是蔣

?<

貴發明的)。

那些日子,蔣貴被各個生產隊請來請去,待為上賓。但幹了那兩件事,他就要回鄉。

當地人不讓他走。蔣貴說,我得回去了,我隻有這點本事給你們。

當地人請那個女人去留他。那女人是個聰明人,她心裏明白,蔣貴之所以願意在這裏逗留十個月,不惜趟下一潮一潮的汗水,白天黑夜地幫助她的鄉親們,就是為了提高她在鄉裏的地位,讓她往後的日子好過些,但要她留住蔣貴,是不可能的了,雖然她並不知道為什麼。

那天,女人隻是給蔣貴煮了兩個荷包蛋送去,沒說一句挽留的話。

當地人見蔣貴執意要走,以為他是嫌棄那女人已有兩個孩子,給他許諾:我們再給你找別的,找長得最乖最乖的黃花女!

蔣貴無一例外地回絕了……

我們村的人,大多不相信蔣貴說的話。沒跟女人住在一起,

可能嗎?他們猜想,那女人肯定在坐月子,等她把月子坐滿,就會抱著孩子過來。她不過來,蔣貴也會過去。

然而,女人終於沒有來,蔣貴也沒去。

蔣貴在村裏過著既往的日子,見到我們,就吃下幾片鬆樹皮;我們命令他動耳朵,他就動耳朵;冬天到來的時候,他就替母親一次次地往街上背柴。

著迷於王大爹的梆聲,聽不清王大爹安排活路,楊大珍老是罵蔣貴“不孝的畜生”,其實他是遠近聞名的孝子。要是沒有蔣貴,就算鬥不死楊大珍,她也會在山道上摔死。那時候的會特別多,除了鬥爭會,還有別的會,從上到下都如此。村裏人能夠感知到的最上層,就是公社,公社幹部好像天天都有會。我們那裏的冬天特別冷,即便不下雪,山坡上也到處掛著碗口粗的冰棱子,地上的寒霜把草根都凍死了,腳踩上去,稍不小心就滑一個仰八叉,要是沒東西阻擋,會一直滑向山腳。在這樣的天氣裏開會,實在不是好差使。但公社幹部自有辦法,開會的頭一天,就通知“分子”們輪流背柴去,開會的時候,圍成一圈,在中間燒起紅豔豔的火堆。全公社的“分子”本來不少,但會議開得那麼頻繁,轉眼間又輪過了一遍。我經常看見蔣貴替母親背柴上街。路程那麼遠,天剛亮他就出發,打杵的末端釘著釘子,鞋子上密密匝匝地捆著稻草繩,嘴裏吐出白霧,一步一探地下山去。天地沉默。那沉默也是白色的。在一片白色的沉默中,隻響起蔣貴的心跳聲……

這天,村裏人又看見蔣貴替母親往街上背柴,就聚在一起議論開了,說蔣貴那次去通江竟然待了十個月,證明那女人是想讓他做上門女婿,而蔣貴丟不下母親,不願意做,兩口子才散夥的。

但王大爹沒參與議論。我父親也沒有。他們古怪地沉默著,仿佛猜透了蔣貴的秘密。

那秘密就是:蔣貴被那女人身上的氣味打敗了。

是的,很早很早以前,他就被女人的氣味打敗了。

這與他母親有關。

我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已經是初中二年級學生。

暑假的某一天,我從外婆家回來,見父親一個人留在家裏破篾條編背篼。父親問了外婆的身體,我就準備進屋做作業,但父親說,你楊娘娘昨天送了幾個梨來,放在飯桌上的,去拿來吃。

有梨吃當然好,我自己拿了一個,也給父親拿了一個。

楊大珍屋後的那棵梨樹,是她親手種下的,每年初秋,青色的梨子掛滿枝頭,吃起來又泡又甜。不過,她對梨樹擁有自主權,隻是近兩年的事,以前它成為桂東風的私產,桂東風四歲的時候就會爬樹,每年梨子成熟,他就爬上樹去摘掉,隻有跟他關係特別好的,或者他需要賞人梨子來表現自己權威的時候,才給別人吃。他曾經獎勵過我半個梨子,就是從楊大珍的梨樹上摘來的。桂東風去了公社劇團後,對梨樹的特權被我接管……此時此刻,我坐在父親身邊,吃著楊大珍送來的梨,突然湧起一種特別怪異的感覺。我覺得楊大珍是故意送梨給我們,讓我自感羞辱。但這麼想似乎也不對,因為她並沒給桂東風家送梨。她挑最大最好的幾個梨,送到我家來了。

父親吃梨的時候,目光異樣,像有什麼話要對我講,又不便啟齒。上中學過後,我完全變了一個樣子,簡單地說,青春期正折磨著我,我覺得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每一宗事,都可能給我帶來傷害,因此不敢麵對外界,隻往自己內心裏看,就像刺蝟在受到攻擊或可能受到攻擊時蜷成一團,把自己包裹起來。我不想探聽別人的秘密,何況是父親掌握的秘密。我更害怕父親問我在學校的學習和生活,盡管我的外在生活很正常,成績也相當好。

我說爸,我做作業去了。

父親滿滿地咬下一口,在我就要起身的瞬間,他說,你走了那麼遠的路,再歇口氣吧。

我還沒表態,他就打開話匣子把我套住,生怕我離開似的。

他給我講了一件舊事。

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因為我父親也隻是一個12歲的孩子。

夏季的某天夜裏,村裏以王大爹為首的一群孩子,去西院聽人講了一陣鬼故事,嚇得毛骨悚然,就跑掉了,但並沒跑散,

七八個人結成一夥,在西院玩藏貓,可那天月光稀薄,隨便往哪裏一躲,都很難找到。藏貓的樂趣就在於能夠找到躲藏起來的人,一次找不到,二次找不到,玩性就淡了。王大爹說,去我們院子,我把我家的煤油燈端出來。一行人又往東院走。走到半途,看見楊大珍牽著兒子回來了。她是去東院請木匠明天來給她修門的。黑暗中不知是誰說:藏貓沒啥好玩,還不如捉地主婆玩。這話說到每個人的心坎裏去了,一哄而上,扭住楊大珍的胳膊,將她和隻有四歲多的蔣貴推進了旁邊一間空屋。這間空屋以前就是楊大珍家的,用來裝糞肥,解放後也沒拿出來分掉。屋子裏漆黑,七八個人把楊大珍當成皮球,你拋過去,我撞回來。每次來回,楊大珍都差點兒倒下,不是撞的力量大,而是她兒子抱住她的腿。空氣中有了血腥氣。七八個人歡叫著,而楊大珍和她兒子都沒有聲音。沒過多久,推搡的人也累了,楊大珍便被幾個大些的孩子控製在牆角。

可就在這時候,她的聲音出來了。她求饒,尖叫,求饒和尖叫都很壓抑,像有人捂住了她的嘴。

我父親那時候想,沒人推她,她為什麼反而要叫呢?他也湊過去,摸到了脊背上一塊凸出的部分,他知道那是王大爹?然後我父親順著王大爹的手臂往前摸,結果摸到了楊大珍的乳房。

王大爹那時候快滿16歲,他跟兩個年齡相當的夥伴正在摸楊大珍的乳房。

我父親說,他當時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

他悄悄地溜出來,瘋跑回家,正碰上鄰居舉著篾篙火把去豬圈,他一把將火把搶過來,跑回了兩院之間的那間空屋。

突然出現的亮光,使三雙手停止下來。

蔣貴肌在地上,依然抱住母親的腿。

在蔣貴的鼻子跟前,橫著一件血淋淋的東西。那是女人的東西。

蔣貴看著這件從母親身體上掉下的、他不認識的東西,眼睛都瞪裂了……

2

那天父親給我講了那件事,說,這些事情都是孩子們幹的。沉思老半天,又說,現在你大了,你自己去想想其中的道理

卜巴。

我能想出什麼道理來呢?我隻相信,往後的日子裏,當時的場景蔣貴大概已經模糊,但那件東西發出的氣味,一直活在他的心裏。同時我想起王大爹曾對蔣貴說過的話。蔣貴要跟王大爹學敲梆,說學會後敲給村裏的孩子聽。王大爹說:“你想討好他們,沒有用的,我告訴你,球用也沒有!”

作為王大爹的知音,蔣貴或許領會了王大爹的意思,但並沒有聽從他。夢魘也讓人著迷,而蔣貴的夢魘,自從那夜聞到母親身上特異的氣味之後就已經開始。可以猜想的是,他之所以跟通江的那個女人過了半個月就不肯過下去,很可能是那女人的身上來了——甚至也可以肯定,他後來的幾個情人,包括小彭在內,在女人的特殊時期他也不許靠近一直到他進了城,那些沉睡的噩夢才絲絲縷縷地抽出來,才讓他提到小孩時就緊張,也讓他對黑暗感到恐懼和厭惡。

既然畏懼孩子,可為什麼又要拿出那麼多錢建希望小學呢?

蔣貴這樣做,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我理解不了他。

我現在所關心的,是當蔣貴絲絲縷縷地抽出噩夢之後,又該

如何對待他的母親?

蔣貴對母親的孝順,隻有故鄉人知道,進城之後,人們幾乎就再也聽不到關於他母親的消息了。接受采訪的時候,蔣貴偶爾會談到母親,可都是三言兩語。

多虧了那個受了羞辱的記者。他雖然沒有順著“氣味”往深處想,但他敏感地注意到作為遺腹子的蔣貴在談到母親時超乎尋常的簡略,既然他母親還活著,他如此的簡略就不合常理。記者渾身長著鼻子,四麵八方一嗅,就嗅出了一篇文章,發表在國內

一家很有影響的情感類雜誌上。

一旦離開世代祖居的村落,脫離了那個特殊的環境,蔣貴對母親似乎也有了全新的認識。

這種認識就是不認識。

真的,他認不出母親了。母親還是老樣子,可他認不出來!

他已記不清是從哪天開始不叫媽的,反正是把母親帶進城不久的事。他喊母親,是敲身邊的物件,由緩而急地敲,就像王大爹當年敲梆一樣。母親聽到這聲音,必然驚慌地轉過頭,這時候他再跟母親交代事情。後來,他發現其實沒有什麼事需要向母親交代,買菜、做飯、清掃屋子,這一整套家務母親早已做熟,而母親需要知道和需要忙活的,也隻有這些。於是,他就不再跟母

親說話了。

母親弄不懂兒子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而且變得這麼突然和徹底,去他麵前哭,求他說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