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得像一坨鐵。隻是多買了兩台電視機,安裝在母親的臥室和她常去的陽台上。
母親天生就不是城裏人,對電視有種骨子裏的拒絕,因為電視裏的人生與她毫無關係;她也不懂得結交城裏的人——何況蔣貴常常從一座城市搬到另一座城市,也沒有留給她足夠的時間去跟人結交,她孤獨了,想老家了。她對兒子說,你把路費給我,我走!
蔣貴就是不給她路費。不給路費也就是不讓她走,就是把她晾在這裏。
其實母親並非真的要走,兒子沒結婚,又不請保姆,那些跟她的女人,也是一會兒來一會兒不來的,她要是走了,兒子不是連飯也吃不上了嗎?
她不再說走的話,卻跟兒子賭氣:你不跟我說話,吃飯時我也不上桌,我就像傭人一樣,躲到一邊去吃!
她不上桌,兒子並不請她上桌。
久而久之,由賭氣帶來的新生活方式,成了他們的習慣。
久而久之,她也不說話了。
家裏是兩個石頭一樣沉靜無聲的人。
有天上午,蔣貴一個新結識的文化界朋友去了他家。那人是跟蔣貴偶然結識的,不知道蔣貴的財富,看到他住得那麼簡陋,
並不吃驚。他在蔣貴那裏坐了個把時辰,看了看表,說老周,11點過了,我們去飯店隨便吃點啥。蔣貴說,不需要,就在我家裏吃。隨即揚聲喊:多做一個人的飯。這是對母親說的話。很久以來,他終於給母親說了句話。母親在屋子裏激動得落淚。但朋友不知道“老周”在對母親說話,他進來後,沒有看見蔣貴之外的任何人。他以為蔣貴請來的保姆躲在屋子裏呢。可是,把飯菜端上桌來的,卻是一個老太婆。這個老太婆身材很高,散發出一種凜然甚至嶙峋的氣息;她挺直的腰板,與她滿頭白發和臉上密布的皺紋很不相稱,因而更增添了那種氣息。朋友納悶了,周世京請保姆,怎麼請這樣一個人?這應該不是保姆,而是她的什麼親人吧?蔣貴把酒拿出來,是幾塊錢一瓶的高粱白酒,瓶蓋弄丟了,用一團衛生紙塞住瓶口;蔣貴往兩個酒盅裏倒上酒,跟新朋友碰了一下,一飲而盡。但朋友並沒急著喝,他還在等那個老太婆上桌來。在他家,即便是保姆,也是上桌跟主人一同進餐的。他轉過頭一看,見老太婆已經在吃了,她坐在沙發的角落裏,生著黑斑的手摳住飯碗,碗裏蓋了薄薄的一層菜。朋友感到很驚訝,想叫老太婆上桌,但初來乍到,弄不清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好把這話說出口。那頓飯他吃得非常不安。
當他後來知道了那老太婆是“老周”的母親,他就感到憤怒了。周世京那麼節儉,曾給他留下十分美好的印象,現在那種印象完全被顛覆。那根本不是節儉,而是怪癖,是作孽!
在記者的文章裏,用了“變態”這個詞。
蔣貴在成都定居後,幹脆把母親送進了養老院。
那天他讓助手把母親叫進車裏,母親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被送到養老院去了。
蔣貴本人是一個星期後才在養老院露麵的,不是他想去,是被院長叫去的。
院長說,周先生,你母親天天哭鬧,嚷著回家,你看怎麼
辦?
蔣貴說,家裏沒人照顧她,麻煩你院長,你教她打打牌吧。
]她那麼大年紀,能學會?
蔣貴說沒問題,她腦子好使得很。關鍵是你要讓她願意學。
院長為此絞盡了腦汁,也傷透了心。院長自己是不會打麻將
的,他對麻將有相當強烈的反感。這與他的大學有關。當時他們寢室住四個人,除了他,三個都是麻將迷,每天夜裏,他們都去外麵拉一個人,在寢室的書桌上擺開戰場。為了躲避那讓他發瘋的麻將聲,他常常去通宵教室待到深夜才回。而這時候,室友的戰鬥很可能是結束了,卻在喝酒;有時候,酒已喝過,每個人都醉得一塌糊塗,橫七豎八地歪倒在床上,吐得滿地都是,臭氣能把人熏死。他得把屋子裏清掃了,再去校園的保管室裏找來石灰(幸虧那間保管室從沒關過),盡量把臭氣除掉,才敢躺上床睡覺。他離家千多公裏去讀了四年大學,仿佛不是去學知識的,而是去跟麻將聲和酒臭作鬥爭的。畢業多年,他獨自待在書房裏,一隻打火機掉到地上,他也以為是麻將聲,禁不住心跳加速。半年前,前任院長跟老婆鬧得很僵,僵到幾近離婚,院長心情不好,約幾個關係好的去農家樂散心,擺談一陣,院長提出打麻將,在場的隻有四個人,他要是不上,場合就興不起來。他那時候的心情很難受,要是不同意打,就對不起院長,說不定還會失去他的信任,問題就嚴重了。可是他不會打呀。他就這麼說了。
院長說不會打可以學嘛,這玩意兒又不是高科技,學幾圈你就會了。於是他開始學。那是冬天,幾人坐在院壩裏,天上雖有太陽,但太陽很白,白得像是沒有,個個凍得鼻子通紅。這麼冷的天,他竟然把汗水學出來也沒學會。他不是沒那個腦子,而是沒那個心。
可現在他剛剛坐上院長的位置,他要力爭把作幹好;何況“周先生”的身份他是知道的,對這樣的主顧更需好生侍候。於是痛下決心:把麻將學會,並且親自把周先生的母親教會!
這時候他才發現,學麻將真的不難,隻用了半個鍾頭,他就知道該怎麼打了。
那天他把楊大珍請到活動室,另外還找了三個人,他自己則坐在楊大珍的身後,教她怎樣砌牌,怎樣碰。但楊大珍的手一動不動。那情形不是他在教楊大珍,而是他自己在打牌。
他去拉楊大珍的手,結果楊大珍反手給了他一耳光。
楊大珍說,我沒犯法,你們不該把我關在這裏,我要回家!院長摸了摸臉,又空著手甩了幾下,像要把委屈從臉上抹下來,扔到地上。
然後他帶著笑臉說,老人家,這裏就是你的家。
放屁!這不是家,這是牢房!你說這是家,咋不見我的貴子?!
她把蔣貴叫貴子,人家都以為這是周世京的乳名。
那次,蔣貴去看了他母親,而且跟母親說了話。
他對母親說,這裏的人對你好,你放心住,我會經常來看
你。
就為“經常來看你”,楊大珍安下心來,而且很快學會打麻
但她輸不起。院裏的老人,麻將都打得很小,手氣再黴,一天下來,也最多輸十多塊,可隻要輸上五塊,楊大珍就賴著不給,還罵人。不久,院裏沒有人願意跟她玩了。
蔣貴知道了這件事,不定期地給院裏會打麻將的老人數上一兩百塊錢,對他們說,我謝謝你們,你們別跟她計較。老人們高興,爭先恐後地去陪楊大珍,連那些隻對下棋感興趣的,也改作打麻將。楊大珍輸了耍賴,老人們再不紅臉,而是嘻嘻哈哈地說,好好好,沒人找你要。
她這樣應該過得很開心了,可她並不開心。
在某一個神秘的時候——這時候很可能正玩得起興——她會突然間停下手,嚷著要見兒子。
蔣貴並不如自己所言經常去看母親。他去的時候很少,非常
楊大珍見不到兒子,就開始裝病。她的胃不好了,腰不好了,腿腳麻木了……有一次,她說自己眼睛瞎了,啥也看不見,
院長順手拿起枕頭遞到她麵前,問她,這是什麼?她翻著眼皮,說我不知道啊,然後揮舞兩隻手亂摸。看來她真是瞎了。院長打電話給蔣貴,蔣貴說他有事,派助手去了。助手剛在養老院露麵,距守望的楊大珍還有20多米,她便走過來,急切地問,你來了?我貴子呢?
助手回去,把這個細節老老實實地說給老板聽了。
蔣貴坐在那裏,一言不發。
他的母親楊大珍沒有病,眼睛也沒有瞎。
!真的,楊大珍的身體實在太好了。
蔣貴現在跟我住在同一座城市裏,我決定去看他。
去之前是否先預約,讓我很費躊躇。不預約,顯得我沒教養(不知為什麼,我特別害怕蔣貴認為我沒有教養);預約吧,我該說我是誰呢?不如實相告,是欺騙,如實相告,他肯定會拒絕。我征求妻子的意見,妻子並不知道我童年的故事,很不理解地說,為什麼不能說你是誰?你們不是老鄉嗎?我當是什麼複雜的事呢!看上去的確很簡單。我也隻能按簡單的方法去處理。
幸好我沒耍花招,蔣貴對聲音的記憶力是天生的,我還沒報名,他就把我的名字說出來了。
我說蔣貴,我也住在成都,要是你有時間,我想跟你喝喝
茶。
我應該依照他早就在社會上通用的符號,稱他周世京或周:先生,可我叫不出口。按年齡,我也應該叫他蔣貴叔,至少該叫哥,但這一輩子,我從沒這樣叫過他。村裏的小孩,誰也沒這樣叫過他。
好的好的,聽了我的話,蔣貴連忙說,我今天下午3點過後就有時間,就3點半吧。
他的爽快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反而讓我無所適從。
茶樓是他定的,我一聽名字,就知道是成都最貴的茶樓。這與我從側麵對他的了解極不相符。更讓我不解的是,隻有我們兩;個人,又無私密話要談,他卻要了個收費很貴的包間。
他與電視上的周先生差距很大,電視上的他雖有幾分倦怠,卻沉穩,自信,健談,有時還帶點兒油滑,同時也比實際年齡看上去年輕;而麵對麵地看他,才發現他那股江湖氣蕩然無存,且明顯見老了。他穿了一套嶄新的名貴西服,長及頸部的頭發顯然也打理過,但這掩飾不了他的老態,眼袋凸出,臉上也有了明顯的皺紋。他鬆弛的腮幫輕輕地蕩,像在用了勁咬牙,這證明了他的焦慮和緊張。他焦慮什麼,又為什麼緊張?或許,在他眼裏,
我不是現在的我,他也不是現在的他,我們都回到了從前,回到
了半山腰那個陰冷的小村裏……
有年春節我在老家碰到桂東風——他後來調到了市川劇團,在全省唱腔比賽中,得過第一名,但依然混不下去。很少人看川劇了。市裏有人婚喪嫁娶,偶爾會請他們去唱幾段,得幾個小錢;再後來,他離開劇團,做起了保險推銷——桂東風說,蔣貴發大財了,也出名了,但隻要他回到村裏,他就依然要聽我們的。說完這句話,桂東風問我:你信嗎?當時我沒回答,因為我並不相信。
此時此刻,我信了。
兩人幾乎沒什麼可說的,他簡單地問了我的近況,我也簡單地回答了,彼此就陷人尷尬的沉默。
我不能傻乎乎地去問他的近況,他是名人,這樣去問,是對他的不尊重。但我總得說點什麼。
在我自己都沒想好的時候,就衝口而出:楊娘娘呢?她還好嗎?
我真不該問這件事,在來茶樓的路上,我就提醒過自己,不要去問他的母親。
然而,那是我最覺驚異的地方,我不能不問。
果然,蔣貴不回答我。他的目光晃來晃去,仿佛在尋找出路。他是一麵被圍堵得嚴嚴實實的湖,天上的雨水,地下的泉水,都往那湖裏裝,可他卻找不到出口。他需要一個出口,不然就會潰壩。他不能去別的地方找出口,唯有母親能夠幫他。母親這時候不是母親,而成為他的出口,難怪他認不出母親。我的這番猜想,究竟有幾分接近真實?我不知道。記者的那篇文章出來後,有好事者輯錄了有關蔣貴的若幹資料並作出分析,認為他後來對母親的態度,是對母親的報複,因為母親破壞了他的婚姻。沒有蔣貴,母親就會枯死,因此她不允許另外一個女人插進來;其中還以小彭為例,說小彭跟蔣貴的那些日子,母親給了小彭不少小鞋穿,小彭是被母親逼走的。對此我不想多說什麼,但有兩個事實必須指明:一、蔣貴冷淡母親的時候,還不認識小彭;二、如前所述,小彭給蔣貴寫了許多信,蔣貴一封也沒回。跟蔣貴同居過的女人,除小彭外,都比蔣貴大,哪怕隻大半歲,總之也是大。這其中的緣由,幾乎無人探究。我隻是希望由此證明,母親對自己婚姻的破壞,並不是蔣貴最深的痛;甚至說蔣貴被母
親身上的氣味打敗了,很可能也隻是表象……
我感覺到,再坐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便站起身說,蔣貴,你忙,我不打攪了,以後空了再聚。
可蔣貴並沒起身,他把目光定住,看著我的眼睛。
就那麼看著,一動不動。
之後,他向我提出了一個讓我悚然一驚的請求。
他說,我給你動動耳朵好嗎?
我骨頭發麻,默默地坐下去。
他走到我身邊,把長頭發撩開,把耳朵露出來,側麵對著我,哼著王大爹的梆聲,讓耳朵跳舞。
左邊的耳朵跳了一陣,右邊的耳朵接著來。
我笑了。
他也笑了。
兩人開始笑得有些矜持,後來越笑越響亮。
我們開懷大笑!笑得眼淚流了一次又流一次,兩人才分手。他是自己開車來的,他非要把我送到我居住的小區門外。我讓他去我家坐坐,他說今天有事,以後會來的,一定會來。然後他倒車迅速離去。但沒朝他家和公司的方向開,而是上了另一條道。
我不知道他正奔赴的方向,是不是他母親的方向。
父親模糊地罵了一聲,就摸火柴點煙。火柴梗幹燥的沙沙聲孤獨地響起,然後嗤地一劃,猩紅的亮光和濃烈的旱煙味兒,就透過板壁,擠到我漆黑的屋子裏來。
“狗娘養的!”
這一次,父親罵得格外清晰。
我知道他罵的是誰。他是在跟他的對手較勁。
可我總覺得父親最終要敗給他的對手。
父親的對手名叫李大坤,是個又壯實又神秘的人物:兩扇屁股大得可以坐斷山梁,無論什麼時候,都故意把左手籠進袖筒裏。跟他一比,父親就太單薄太矮小了,我剛15歲,就比他高半個頭;父親的兩條胳膊,瘦如林間小路,若隱若現的。他怎樣跟李大坤結了仇,我一無所知,但我明白兩人的仇恨
深入骨髓。如果他們在田原上相見,腰板都繃得梆直,目光擰成標槍,連肩上的鐵鍬也警覺起來,隨時準備參加戰鬥的樣子。
其實兩人沒真正打過,但我認為總有一天他們會打起來的。我之所以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失眠,就因為在黑夜裏千百次地想象他們打架的情形。李大坤隻需一隻手就能把父親撂倒。我曾在集鎮上見過李大坤收拾一個小青年,那小青年留著長發,戴著墨鏡,褲腰上別一把三棱刀,不知為了什麼事,他罵了李大坤一句,罵得相當毒,李大坤瞄他一眼,平心靜氣地說:“兄弟,我幫你洗洗口吧。”言畢,他用右手從從容容地捉住小青年的衣領,隻一扳,就將其放倒在馬路邊,左手卻依然籠在袖筒裏。小青年正要抽刀,李大坤的一隻腳已踏住他的胸脯,他喘不過氣,張開大嘴,露出烏溜溜的舌根子;趁這當口,李大坤撩起路邊溝渠裏膏一樣稠的髒水,往那黑洞洞的嘴巴裏灌。
要是他也這樣對待我父親……這種假想讓我異常痛苦。
我的痛苦惹得窗外土愣上的蟈蟈也睡不著,通夜聒噪不休。
天明時,我跟父親上山砍柴。午後的陽光雖照不進山林,卻把空氣烘得沸騰起來。幾米之外的花蕊裏,野蜂群起群飛。噪鳴的蟬聲,散發出6月特有的悶香,使山山嶺嶺既困倦又生動。中途休息的時候,父親沉默著抽煙,我則透過密集的枝杈,望著盤旋在對河山巔上的岩鷹。
我說:“爸,你跟李大坤咋回事?”
父親輪我一眼,把煙管從嘴裏抽出來:“老子看不起他!”
“你過你的,他過他的,你憑啥看不起他?”
父親將煙管在掌心裏使勁磕,近乎冷酷地說:“你還沒長全
呢。”
這句話刺傷了我,我便以同樣冷酷的語氣回他:“爸,你不
該自討苦吃。”
父親拾起身邊的彎刀,五根指頭鋼筋一樣,緊緊鉗住刀把,然後猛地擲出去。
我去給父親撿彎刀的時候,差點下淚。
父親太可憐了,生就一副瘦小的身板,卻結下一個強大的仇
人。
我是父親唯一的兒子,我覺得自己有責任幫助他。為此,我悄悄練起了武功。村裏沒人會武功,200裏外的真佛山,倒是有個老和尚棒術超群,我曾在鎮上見過他的表演,但我不可能去真佛山跟他學;我隻是照著老和尚表演時的樣子,用一支斑竹舞“八”字。淩晨4點鍾,我就起了床,神不知鬼不覺地去後山的鬆林坡,選一塊平整的空地,從這頭舞到那頭,又從那頭舞到這頭。
黎明前的大地很黑。
:
轉眼到了穀物黃熟時節。每天傍晚,我都遵從父命,去田裏察看莊稼。其實沒什麼看頭,莊稼如同姑娘,姑娘習慣在人們的目光之外偷偷成熟,莊稼也是。
這天,我在田埂上轉了半圈,就爬到鬆林坡去。
進入那片空地,見石頭依然沉默,小草依然生長,連草叢裏的幾個野雞窩,也安然無恙。
我練武已有兩個月,可這裏沒留下我的半點痕跡。
正獨自沮喪的時候,背後突然響起笑嘻嘻的聲音:“小夥子,你想幹啥?”
冷汗濕透了我的後背。
“哼,這麼膽小,還想跟人鬥呢。”
我聽出這是母親。母親看穿了我的秘密,使我又羞又惱。
我麵對著她,氣呼呼地問:“你都知道啦?”
“我天天清早都跟在你後麵。”
“為啥這樣?”
“欣賞我的兒子啊!”
我覺得母親很可恥。可恥的,不僅是她人到中年卻還是那麼鮮嫩漂亮,更因為她跟蹤我。
“你不該這樣,”我含含糊糊地說,“這是……男人的事
情。”
“喲,我兒子啥時候也長成男人啦?”母親放聲大笑,笑得整個腰身都在顫動。
她的笑聲讓我想起父親說我還沒長全的話。
我踏著鬆針覆蓋的小路回家,腳步下得地動山搖。
母親收住笑聲,緊追幾步,正經地說:“強子,你要是真想幫你爸,就不要半夜三更上山瞎胡鬧了一想法讓他跟你大坤叔和解吧!”
我怔了片刻,不理母親,決然地朝山下走去。
我覺得母親身上蘊含著一種不潔的因素。我剛醒事的時候,就覺得母親不潔。不是指身體,而是指她的那顆心。她總是那樣快樂,證明她不願為父親分擔憂愁。父親半夜起來抽煙,母親從沒驚醒過,她甜絲絲的呼吸,夾雜在父親吮咂煙管的悶響裏,夾雜在父親低沉的咆哮裏,顯得特別的沒心沒肺。
既然母親知道了我的秘密,我就不在淩晨上鬆林坡去了。實話說,兩個月持續不斷的練習,我胳膊上的肌肉一點也沒增長,腳步倒是敏捷一些了,但是,用腳步的敏捷來對付李大坤,不會起什麼作用。我需要的是力量。
於是,我瞞著父母,去鄰村請我小學同學的父親,幫忙打了把石鎖。我把石鎖藏在柴山裏,一有機會,就脫光上身,把那沉甸甸的家夥拿出來舉幾下。
那段時間,我最偉大的理想,就是成為村裏最強壯的人。
可是,第二年春天來臨之前,父親卻離家出走了。
我沒有看出父親將要出走的絲毫跡象,直待他一整天沒歸屋,我才問母親。
母親說,他走了。
“走哪?”
“到大河裏流浪去了。”
我的心被捅了一刀。刀刃冰一樣涼。我衝出門,向山下的大
河奔去。
天已黑透,路上荊棘叢生,我的臉和手都被掛爛了,褲腿也被撕下一片。
我站在岸邊的卵石灘上呼喊:“爸——爸——”
把嗓子喊得出血,但回應我的,隻是對岸山岩上嘎嘎的怪響。那山岩上有古老的懸棺,嘎嘎的怪響是亡魂的笑聲。我拾起一塊卵石,使勁朝河心扔去。
連卵石擊碎水皮的聲音,也來得那麼遲緩而乏力。
父親已經遠去了。大河從天邊連向天邊,不知父親漂流到了世界的哪一個角落。
父親是被逼走的,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實。與他的對手冷戰多年,他的劍卷刃了。可是父親不承認他的兒子已經成長起來。要徹底擊敗李大坤,我還沒有把握,但我有勇氣跟他決鬥。而且我相信,再給我半年時間,我就有足夠的力量戰勝他。但是父親卻離家出走了……
第二天,我在田間碰到李大坤,後來又有幾次碰到他,每一次他都主動打招呼,我從沒理過他,還故意挽起袖子,讓他看我紫銅色的肢二頭肌。他的確看了,目光卻不是懼怕,而是欣賞!“狗娘養的!”我像父親那樣罵他,隻是不罵出聲來。
待他走遠,我望著他沉雄的背影,又補了一句:“老光棍!”
李大坤跟我父親年齡相當,可他還是光棍。也不見他有別的親人。但李大坤光景富裕,有四大間房,加上他的蠻力和勤奮,把莊稼侍弄得花是花朵是朵的,照理不該娶不到女人,然而他偏:偏就成了光棍,且是我們村唯一的光棍。
一山的黃葉換成如煙的蔥翠,父親也沒回來。
我本以為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飛禽走獸盡情釋放它們被封凍的情欲,使大山又喧鬧又滋潤,而我卻格外寂寞。不知有多少回,我站在暮色蒼茫的村口,透過粉紅的桃花和雪白的李花,往山下張望,沒有父親的影子。
綿綿的春雨下起來了。村子裏什麼都長了黴。在這漫長而愁人的雨季裏,我發現母親瘦了,瘦得不像是我的母親了。她圓潤
的兩腮和下巴,像被砍了兩斧。她的目光也瘦了。
快樂的母親已經不再快樂了。
天終於放晴。那天清早,窗子外麵還沒亮明白,母親就起來梳頭。我起床後,母親說:“強子,朱氏板的那捆青岡棒要爛掉了,去背回來吧。”青岡棒是父親出走前砍下的,一直撂在柴山坡裏。
我去了。回來時走了一半,雨又下了起來,而且特別的猛,全不像春雨的架勢。
母親沒在家。早飯焐在火塘上,看樣子,她已經吃過。
讓我詫異的是,木盆裏還浸泡著一塊燒好的臘肉。
母親雖然漂亮,講究,卻以勤儉持家聞名的,沒有特別的事體,她舍不得吃臘肉。今天是怎麼了?
想了許久,我才猛然醒悟:今天是父親的生日!
父親為什麼要出走?他到了他人生的哪一個驛站?他是不是死在大河上了?……
吃罷飯,我拿著雨具去接母親。我想母親一定在鬆林坡上麵的麥田裏拔野草。
青青的麥苗在猛雨下溫馴地靜默著,一風吹來,麥苗折過身子,露出白白的肚皮,像魚。
母親不在麥地裏。
我隔著雨霧用眼睛找尋,沒發現母親,卻看見李大坤從右側一片櫟樹林裏鑽出來,沿一條手掌寬的小路向家裏走去。他沒戴鬥篷,也沒披蓑衣,渾身透濕;為看清路麵,他走幾步又抹一把臉。
當他沒人鬆林,我狂暴地罵了一聲:“狗娘養的!”
雨的柵欄牢牢實實地把我的罵聲困住,隻把我自己的耳朵震得嘴嘴作響。
找不到母親,我隻好下山。剛穿過鬆林,就看到李大坤站在渠堰上。渠堰從我們屋後五六丈高處流過,李大坤就站在正對我家後門的地方。他低頭察看一陣,就勾下腰,雙手抓起堰裏的泥土,把一個缺口堵住了。從缺口逃逸的水,剛好流進我們家屋後的陽溝裏。如果繼續下雨,缺口繼續擴大,陽溝盛不下泛濫的雨水,我們家就危險了。我五歲那年,家裏就被洪水灌過一回,房子雖然沒垮,可棉絮全泡腫了,倉裏的糧食也高高興興地在水胎
裏發了芽。
李大坤敷了泥,又從草叢中抱起一塊石片子,穩穩當當地貼在那裏,才恍恍惚惚地離開了。
他走了很遠,我才意識到,李大坤抱石頭的時候,到底亮出
了他的左手。
可惜我沒好好看看!我總覺得他那左手裏握著什麼秘密。不過,雖然沒看清楚,卻留下一個印象:仿佛沒什麼特別的,他的左手跟右手一樣,都是鐵錘般的拳頭。
李大坤為什麼要這樣?他是我父親的仇人,卻為何如此在意我們家可能遭遇的損失和危險?
我來不及多想,繼續尋找我的母親。!
我是在河壩找到母親的,她沒帶雨具,濕淋淋地坐在卵石上,扯長了脖子呼喚我父親的名字。
一*聲接著一^聲。
春天差不多完全過去的時候,父親回來了。
不知道他是被我母親喚回來的,還是他自己想回來。
父親回來的那天晚上,母親哭了整整一夜,嘰嘰咕咕地說了
整整一'夜。
她的聲音是從被窩裏傳出來的,我一句也聽不清。
天色微明,我聽到母親和父親都酣然入睡,便起床爬上閣樓,在一個被老鼠啃得骨架不全的簍子裏,翻出一條暗紅色的綢帶。我把綢帶係在腰上,腹收得癟癟的,用力一拉,使自己成為節肢動物,之後握了握拳頭,就像受到傷害的獅子,懷著打倒對手的強烈欲望和憤怒,出了門。
我要去找李大坤決鬥。
之所以選擇這時候來做這件事,是想羞辱我的父親。說真的,我已經看不起父親了。你害怕你的對手,丟下母親和我,獨自逃遁近百天,你已經不配稱做男子漢!我要讓父親明白,他的對手不過如此,一個“還沒長全”的人,就可以打得他一敗塗地!
李大坤的住處在村裏相對獨立,離我們家有小半裏地,跨一條溝,鑽幾叢竹林,也就到了。
他的四大間房,兩間空著,一間堆放雜物,他平時生活,包括做飯睡覺,都在東邊的那間。這格局我是知道的。李大坤喜歡給小孩子講故事,隻要他不下地,村裏的小孩都喜歡圍坐在他屋前的杏樹底下,聽他瞎侃胡吹。我八歲多快滿九歲那年,到這裏來聽過一回,我承認,他的故事極為動人,他的故事都長著翅膀,帶著我們想飛多高就飛多高。可那次回家,我差點被父親打死。父親說,你再敢到那二流子門前去,我撇斷你的腿!從那以後,我再沒到他院子裏來過。
門虛掩著,裏麵黑魆魆的。我輕輕推開了一點,發現深處有個火塘,火塘的右手邊,有一扇門。我想,李大坤肯定就住在那
門裏。
我走進去,敲那扇照舊是虛掩著的門。
毫無聲息。
我說:“李大坤!”
沒有回答。
難道李大坤下地去了?村裏人都知道,李大坤是從不鎖門的,他之所以在牆上安門,是方便進出,不是為了把門鎖上。我正猶豫是否暫時回家,李大坤卻在裏麵叫了一聲:“強子,進
”
〇
他的聲音聽起來相當平靜,讓我暗自吃了一驚。
我將門搡開了。
李大坤光著膀子坐在床上。夏天還沒真正到來,清早的空氣還滑溜溜地紮人的皮肉,可他卻光著膀子。我相信他是臨時把衣服脫下的,目的是展示自己的肌肉。他的肌肉的確嚇人,一嘟嚕一嘟嚕的,鋼筋鐵骨一般。但我並未被嚇倒,大搖大擺地跨進去,站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
“你爸回來啦?”李大坤問。
“這事與你無關。”
“當然……我隻是隨便問問。”
他的語氣近乎親切。他越這樣,越憋得我難受。我想,他接下來該問我一大早尋他有什麼事一一然而不,他的右手伸到枕頭底下,一陣摸索之後,取出一個黑紅色的草紙包。
“打開看看,”他遞過來說。
我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心頭發緊。不過我還是接了過
紙包給予我的奇異感覺,怎麼說呢,就像摸到一條蛇。“打開吧。”李大坤說。
這時候,他顯得很疲憊。
當最後一頁紙片展開來的時候,我差點嘔吐。
紙裏包著四顆黑褐色的、風幹了的指頭!
我厭惡地一把扔到他的床上。
李大坤皺了皺眉,隨後伸出他的左手
四根齊齊整整的斷指,隻有搏指是完整的。
“你爸剁掉的,”李大坤一麵將散開的指頭往草紙裏放,一麵說。“那時候,你還沒有出生。”
“為了啥?”我的聲音聽上去不像說話,而是嗚咽。
“你還是孩子,不應該知道得太多。”
不管怎樣問,李大坤都是這句話。這再次激起我的怒火。“李大坤,請你記住,我早就是男人了。我今天來,是跟你決鬥的!”
我萬萬沒想到李大坤會那麼憂傷,他說:“你……你……為啥這麼恨我?”
“你自己心裏明白。”
他眼神裏的憂傷和倦怠,足以讓清晨變成黃昏。他問我打算什麼時候跟他決鬥,我說今天,但我仿佛是被他的神情打動了,接著又說:“不過,隨你吧,時間由你定。”
“謝謝你給我這權利,”他艱難地說,“去吧,讓我想想,想好了,我通知你。”
從李大坤家出來,整個村子都還睡著,包括我的父母。我去偏廈裏拿了點働,背了花籃,直接上望古樓挖蕨菜去了。望古樓是我們那架山的峰頂,民諺說:“世間有個望古樓,半截戳到天裏頭。”這當然是短視人的狂妄,其實它的海拔還不到2000米。山頂是一片廣闊的平地。沒有一棵樹,隻有旱杉霸氣地瘋長。旱杉林裏總有挖不完的蕨菜。
不過半個時辰,我就挖了滿滿一籃子。我坐在草叢中,看野雞東一隻,西一隻,撲棱棱地貼地飛起。那些溫暖的、光燦燦的:羽毛,在高天下輕盈滑翔。然而,安寧與祥和是短暫的,一股幹燥的血腥氣被風刮來之後,隻聽砉然一聲,空氣被洞穿一個巨大
的窟窿。我沒聽見物體砸地的聲音,卻聽見一隻灰毛野兔尖厲的慘叫。慘叫聲騰空而起,瞬息融入蒼天。
一隻亂蓬蓬的岩鷹把野兔抓走了。
這意外的事件讓我悲哀了很長時間。
我不希望做弱者,也不懼怕強者,但我從骨子裏懷疑所有的:強者。
如果我輸給了李大坤,心裏或許好受些,可要是贏了他呢?……
我將還紮在腰間的綢帶取下來,咬咬牙,扔出老遠。
太陽時隱時現。太陽出來的時候,天地空靈澄澈,要是有一片雲遮住了陽光,大團大團的灰雲便神奇地生成,向太陽的方向奔湧。我在這變幻莫測的景象裏認識世界,同時領悟掙紮的含
義。
就這樣,我一直坐到下午時分,屁股底下濕了,冷了,腸胃裏又饑又渴。
300米開外,有一處孤零零的寺廟,廟裏住著個老和尚,我想去找老和尚討點水喝,然後下山。
走到新漆過的大門外,我聽到裏麵發出清瘦幽怪的聲響。那是老和尚在給人卜卦。這時候是不允許任何人打攪的,我隻得坐在門外天青色的石梯上等候。
竹卦落地的聲響時明時暗地傳來,卻不聞人語。我知道老和尚沒有為求卦者卜出陽卦(竹卦扔地之後,正麵朝天謂陽卦,表示吉祥如意;反麵為陰卦,意為多災多難甚至大禍臨頭),隻得一次次重複。我百無聊賴地看門上的楹聯:“帝洋崗上界心存萬數群生,玉道統諸天功啟三皇五帝。”我沒念多少書,慧根尤淺,解不透這其中浮蕩著的神秘。正這時,突然聽老和尚大聲說:“玉皇大帝、觀世音菩薩,還有關平、周倉、藥王孫思邈……諸位神仙,我都是請到了的嘛,你們就這麼不給老衲麵子?這位香客是第一次來,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請各位菩薩諒解嘛!”我暗笑:原來還可以拿這種口氣跟神仙說話呢。接下來又是卜卦的聲音。數次之後,老和尚喪氣地說:“陰卦,陰卦,還是陰卦!”
話音未落,一婦人哭哭啼啼地踅出來,從我身邊擦過。
天啦,那不是我的母親嗎!
母親像受驚的野兔,迅速隱沒在旱杉林的深處。我拔腿追去,快到山口的時候,一把拽住了她3母親回過頭,臉上奔跑著迷亂的狂影。當她認出是我,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你在這裏……”母親語無倫次,“我的強子,你在這裏……,’
我說我一大早就上山來了,到底怎麼回事?
母親號哭起來:“我聽人說……你……你去找……李大
坤"’,
話沒說完,她就暈厥過去了。
我把母親的頭抱在懷裏,掐她的人中。母親醒了,又哭,哭得傷心斷腸的。
“我的強子,”她說,“我以為你被燒死了……”
“燒死?”
“李大坤在他幾間屋裏潑上煤油,點上了火……”
“你是說……李大坤被燒死了?”
母親閉上眼睛,說:“被人搶出來了,但已燒得不成人形,
說不定這時候已經死了……我們以為你被燒死了,有人看見你進了他家。可是沒找到你的屍骨……我們以為……”
我沒有心情去背蕨菜,連花籃和點鋤也扔掉了,扶著母親,鑽進翠綠色的、不知人世悲歡的林莽。
離村子老遠,焦糊的氣味就直往鼻孔裏紮。
父親坐在堂屋裏抽煙,見了我,他把煙鬥一扔,站了起來,站得筆直。
我沒理他,把母親扶到床上躺下後,就向李大坤家奔去。
一'片廢墟。
李大坤閉目躺在人群中央的木板上。我擠到他身邊,看到他:手臂和額頭纏著繃帶,但並不像母親說的那樣燒得不成人形。我沒說話,但李大坤卻知道我到了,睜開眼睛(說真的,他的眼睛美極了),朝我吃力地笑笑,說:“你放心,我會答應你的。”
李大坤沒過多久就好了,隻是手上和額頭上都留下了明顯的疤痕。他之所以好得這麼快,並不是醫生的功勞,而是因為我的母親。那些天,母親借口下地,到了後山就往馬桑林裏鑽;馬桑樹的根部生長一種褐色菌類,村裏人稱之為“馬桑屎”,這東西
對燒傷有神奇療效。
母親采用什麼方法把藥物送給李大坤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李大坤人雖然好了,可他的豬牛都被燒成了黑炭,也沒有餘下一顆糧食。
他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窮光蛋。
他的窮,不僅是物質上的。他好像不想也不會經營自己的生活了,隻在那片廢墟上搭起一頂小小的茅棚,像村裏一個臨時客戶,在那頂茅棚裏度過白天和夜晚。
他很久不出門。村裏好些家庭給他送了糧食,他就在那間茅棚裏消耗那些糧食。
三個星期後,他出來了。那時候,大多數人家都已薅第二遍秧,可李大坤頭道也沒薅過。我們那一帶村落,自先輩開疆拓土,時間不過百年,也就是說,百年前,這裏是野草的領地,人類強占了野草的地盤,它們沒一時一刻甘心過,稍不留神,就卷土重來,秧苗插進田裏,如果不薅,野草就比秧苗強旺十倍,活生生地剝奪秧苗的陽光,直至讓其徹底渴死。李大坤田裏的秧苗,就麵臨這樣的慘景。
人們都以為李大坤會立即下田去,可他好像忘記自己是莊稼人了。他比誰都起得早,天麻麻亮,離他相對近一些的人家,就聽到他開柴門的吱呀聲。起床後,他先在家門外望一陣天,就沿著灑滿糞汁的土路,爬到渠堰上去。向西平行三裏地,有一處古寨,曆經一個世紀的風雨,古寨隻剩斷垣殘壁。李大坤進入那扇敞開的大門,踏倒蔓生的苦艾,站下來,又望一陣天,就撿另一條路返回村子。
一路上,他看到陸續深人田間勞作的人,可他無動於衷。
如果別人不給他打招呼,他就像從不認識這些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鄉親。
“李大坤廢了!”村裏人這樣說。
母親為此十分痛苦。——我很不情願地承認,母親痛苦到了極點。父親不在麵前的時候,她就流淚,而且正色厲言地告誡我:“李大坤走到這一步,你是有責任的,你可不能再去毀他!”
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怎麼會因為我提出跟他決鬥,就像被
水泡軟的土牆一樣垮掉了?這不是我的責任,是他自己的責任!我覺得母親太過分了,沒好氣地說:“我沒罵他,也沒打他。”母親的嘴唇樹葉兒一樣抖顫:“強子,他熬了快20年了啊……他以前隻認為你是替你爸恨他的,沒想到……你以為他是真的怕你嗎,他是怕傷害你呀!”
夏天已走向深處,村裏人開始薅最後一道秧了,可李大坤:的稻田從來沒有打整過。熱風吹來,別人的田裏回響著豐收的預演,李大坤的田裏卻隻有稗草的歡笑。如果現在清除稗草,秋來減產是肯定的,但還不至於顆粒無收。李大坤是世世代代的農人,應該深知這一點,可他依然無動於衷,依然一大早起來,抄著手,從村東轉到村西,再從村西轉到村東。別人送給他的糧食早已告罄,他現在唯一的口糧,是渠堰和稻田裏的魚。也不知什麼原因,我們村的人不吃魚,因此隻要有水的地方,魚們就自由自在地遊動,肆無忌憚地繁殖。村後五華裏高處,是一座水庫,水庫裏成群的魚蝦,常常從龍眼裏漏出,隨渠水搖尾而去。李大坤就把這些魚擋住,半斤以下的,一律不剖,和了大把大把的紅辣椒,往吊罐裏一傾,勿需十分鍾,就熬出一罐紅得發黑的魚湯。
李大坤喝魚湯的時候,剝去上衣,豆大的汗珠從脊背和前胸追逐而下。
緊接著秋天來了,在金黃金黃的秋天裏,村民們忙碌著收割,隻有李大坤若無其事,他連自己的田裏也不去,隻在村中心的黃桷樹下看鳥。偶爾,我從黃桷樹下過,他會跟我對視一眼。他的眼神裏滿含愧疚。我知道這是為什麼。他燒傷那天對我說,他會答應我的要求——決鬥,但至今他也沒有答應的意思。母親說,他不跟我決鬥,不是怕我,是怕傷害我,我不明白父親的仇人怎麼可能怕傷害我,就像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堵住渠堰的缺口,提防我們家被水衝了一樣。
同時母親的話也表明,在她看來,我根本不可能鬥過李大坤3
母親這樣小看我,讓我真想跟李大坤貨真價實地鬥一場!我相信,我的這種想法,李大坤也是能從我的眼神裏看出來
的。
我們就這樣心照不宣地一天天送走日月。
!秋天還沒走完,雪花就降臨了。
水庫裏的魚都鑽到深水裏去了,再不會從龍眼漏出來,渠堰裏沒有了魚;稻穀收割之後,幹裂的田裏隻剩下穀粧,沒有一滴水,更不會有一尾魚。李大坤斷糧了。
斷了糧的李大坤,卻沒被餓死。
我懷疑是母親把家裏的糧食偷偷送給了他。
父親知道這一點嗎?我相信他知道。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不跟母親說話,也不跟我說話。
春節前夕,父親在傍古寨的地方開了家副食店。古寨左側,有一條林木夾峙的小路直通山下,山上五個村的村民去鎮上趕集,都得經過這條小路,去鎮上太遠,而且坡陡路滑,大家寧願挨我父親的竹杠也不願下山,因此父親的生意還算差強人意。
農活還沒出來,父親成天待在店裏,晚上也在那裏睡覺。開始是由母親為他送飯,一個星期後,他就敷了一個土爐子,自己在裏麵做吃的。
連春節他也是一個人在店裏過。他仿佛成心躲著我和母親。
正月十四那天晚上,我聽到屋後的竹林裏沙沙沙響,像雨。可那不是雨,是雪。夜半時分,竹林裏發出劈劈啪啪的斷裂之聲。我睡在床上,掛念著古寨上的父親。如果父親在家,他一定會起床,去把竹枝上的雪搖下來。我人生中的十多個冬天,就是在父親搖雪的聲響中溫暖地睡去的……我承認,這一年來,我變得多愁善感。我不知道父親和李大坤之間,究竟有過怎樣的故事。李大坤說他的幾根指頭是我父親剁掉的,這是真的嗎?如果當真,又是為什麼?有好幾次,我都想問父親,但終於沒問,我知道問了父親也不會告訴我,因為我“還沒長全”;我也想過問問母親,但我內心裏又不願意問她。
我隻是感覺到,他們之間的故事可能源遠流長,說不定也非常簡單。
一個可能是很簡單的故事,就影響了幾個人的一生,想起來不可思議。
我睡不著。我聽到母親也沒睡著。自從父親去古寨獨居後,
母親的睡眠就出奇的差。這可以從她額頭上快速生長出的皺紋看出來,也可以從她發青的眼睛看出來。
母親終於隔著板壁叫我了:“強子。”
我應了。
母親沒說話,推開了一道門,坐到我的床沿上。雪光從紙窗上照進來,母親的臉慘白慘白的。
我打了個寒戰。
“強子。”她撫摸著我的頭,話音裏帶著哭腔。
她就這麼喚了我好幾聲,什麼話也沒說,就跌跌撞撞地回了自己的臥室。好一陣沉默,她才像下定某種決心似的叫道:“強子,這麼大的雪,去寨上陪陪你爸吧!”
我的心裏愴然而荒涼,爬起來,戴一方竹笠出了門。
身後,響起母親絕望的哭聲。
我在街簷下站了片刻,便一頭紮入雪塵之中。
雪像鳥一樣從天上往地上撲。四野銀白,連對河山上的景象也看得清清楚楚。
走過兩重院落,就沒有房屋了,天地間隻剩下雪花飄落的聲音和辣絲絲的寒冷味兒。我有些恐懼。我覺得在不遠的前方,正兀立著一個人。我好像還聽到了那人的呼吸聲。
為消除幻覺,我站下來,抒著目光向前望去。沒有任何異樣。播下土豆種的旱地,平平整整地鋪展著,結了冰的冬水田裏,朦朦朧朧地映照出蒼灰色的天空。
到底望見了古寨。白天看古寨,它隻是幾麵殘破的石牆,四野無人的雪夜看去,古寨就顯出歲月和曆史賦予它的猙獰和滄桑了。父親把守的那個店子,顯得多麼不堪一擊。
燈已滅了,看來父親已經睡了。
我來到店門前,輕輕地敲。
店子裏有細微的聲響,可父親並沒來為我開門。
風嗚嗚地吹刮著,我以為父親聽不見我的敲門聲,便大聲喊:“爸!”
叫了無數聲,父親才說:“是強子啊?”
聽聲音,他似乎很清醒。隨後,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就知道你會來的。”
門開了,馬燈的光線照出屋子,我發現屋外被樹枝擋住雪塵
的地方,有梅花似的血跡!
父親一把將我抓進去,閉上了門。
可是父親的遮掩是徒勞的:地板上扭動著凝固的鮮血。
我的牙齒咯咯響,“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父親的嘴皮顫動了幾下,說:“是他自願送上門來的。”
“爸!”
“強子,你想錯了。他來央求我剁掉他的另一隻手,我沒幹,他就自己把自己紮了一刀。”父親聲嘶力竭地強調,“是他自己紮的!”
我說過,父親最終要敗給他的對手,這話到底應驗了。
在那個雪夜裏,母親把我支走以後,就和從古寨回去的李大坤私奔了。
私奔到了我們都不知道的地方。
漫天的大雪淹沒了他們的足跡。
母親走之前,留下了一張字條。母親說,她本來不愛李大坤,她走到這一步,是我和父親逼的。將近20年來,李大坤一直愛著她,為此他連婚也不結,而且,為給自己爭取到默默地愛一個人的權利,他不惜讓那個人的丈夫剁掉了自己的四根指頭。
“盡管這樣,”母親說,“我還是不愛他……是你們兩個把我逼給他的……”
對我而言,母親的話是如此深奧。我隻能求救於父親的解釋。
父親卻一言不發,低著頭,一個勁兒地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