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鄭敏(3 / 3)

她這樣提出疑問,我卻無法回答她。

我想起她帶我們去富人區看她住宅時的情景。

米勒打開話筒,告訴大家,說旁邊有片大商場,可以下去買東西,並說是這條道上最後一片大商場,買完上車,我們便直奔大峽穀。

對購物我沒有興趣,想買的也都買過了,因此沒有下車,躺下睡覺。鄭敏要幫大家翻譯,盡管不買,也要下去。這一覺睡得特別死,當我醒來時,車又開出了好長一段路3

鄭敏遞給我一瓶水,說很快就到大峽穀了,你會看到,我們美國的國家公園,跟我們中國的很不一樣。

好多次,她說了“我們美國”後,緊接著就是“我們中國”。

後者不是對前者的糾正,不是的,她說得那樣自然。我似乎明白了,她宣過誓,早就是美國公民,現在跟白人成為鄰居,在聖誕節將至的時候,她家的房前屋後,卻為什麼沒有聖誕樹?

怎麼不一樣?我問她。

我給你講個笑話你就知道了,她說,曾經有個小姐,屁股上紮了一根刺,紮得很深,隻好求救於醫生。醫生問這根刺的來曆,她說是自己去國家公園解手時不小心紮進去的。醫生一聽,接連擺手:國家公園的刺我不敢動,必須上報立法委員會,經過他們討論後允許了才行。鄭敏說你聽出來吧,美國的國家公園絕不允許有任何人造景觀,上帝是怎樣安排的,就讓它們以怎樣的形態自然呈現。

亞利桑那州西北部的凱巴布高原,積雪達數十厘米。我們的車犁幵雪塵,開進高原上的公園,管理員卻不讓進,叫司機倒回去,說這是一車道,我們的車應該從四車道進去。其實,當時隻有這一輛車,而且一車道和四車道在很短的距離內就殊途同歸了。司機倒車的時候,我們都笑話美國人真死板。老賀說,要是這些家夥在我的手下幹事,不出一星期,我就要叫他走人的啦。

等車裏安靜下來,鄭敏小聲對我說:這不是死板,這是規矩。世界上最可怕的,莫過於沒有規矩。接著她講了自己遭遇的一件事情。兩年前,她因事回了一趟中國,幾天後口腔生病,中國的朋友陪她去醫院做了個小手術。醫生看見她的護照,知道她是美國籍,開價9000塊!朋友急了,說你別看她現在是美國人,可她是作家,作家在美國是最窮的了,比掃大街的還窮,你們可不能漫天要價,要那麼多她也給不起。好說歹說,醫生一點一點地往下減,竟然減到了200000和200啊,鄭敏說,如果你從一車道進去收9000,從四車道進去收200,你選擇哪一個?

我以為她如獲重生,交了200就走人的,但她沒有,她不依

不饒,要跟醫生理論。因為她從9000和200的落差裏看到了規矩的混亂。她要跟醫生辯明,在這件事情上,究竟該走一車道,還是該走四車道。如果該走一車道,9000她會給,9萬她同樣會給,她並不是嫌價高,而是覺得,不能既可以走一車道,又可以走四車道。朋友小聲而嚴厲地警告她:都降到200了,你還理論什麼呀,趕快逃吧!

鄭敏還說了幾件事,都跟上麵的那件事大同小異。

她問我:你到美國這麼幾天,進過商場,也進過洛杉磯湖人隊的球場,你發現我們美國人排隊有什麼特點沒有?

想了想,我說,他們把隊伍排得很正。

我說的是“他們”而沒說“你們”。

鄭敏沒有計較,高興起來,說,就是!我們中國人排隊就

不一樣了,後麵的人不是站在前麵的人背後,而是站在側邊,這樣,既可以說他是在後麵,也可以說他跟前者平行,隻要他把腳稍稍伸長一些,還可以跨到前麵去,成為前者的前者。這種規矩的混亂,讓前者焦慮,並給他一種挫敗感,覺得自己那麼早來排隊,實在不值。

陽光時隱時現,在陽光最明亮的地方,車停下了。科羅拉多大峽穀像上天安放在這片高原上的巨碗,一口連著一口,紅成為它的主色調,仿佛隱隱燃燒的火苗,但再看,它又變成棕色、藍色、灰色,甚至白色。大自然浩瀚的氣魄,叫人心生敬畏,且無法不相信有神的存在。但說真的,它並沒讓我感動。有一年,也是冬天,我獨自去川西高原,望著高天上的孤鷹,棵草不生的山脊,以及遠處變幻莫測的雪峰,心裏發顫。那些藏人,曆經辛苦把經幡掛到山頂上去,讓風誦讀,把他們的真理傳到山裏山外,使我湧起宗教般的莊嚴情感。而科羅拉多大峽穀,這個據說在太空唯一可用肉眼俯瞰到的自然景觀,卻沒讓我感動。我想這是因為自己是一個觀光客的緣故。何況我跟了這麼多人來。大自然的靈魂,沒有理由走進一個湊熱鬧的觀光客的內心。

倒是在雪原上覓食的兩隻馴鹿,以及經米勒指點才勉強看清的那個在峽穀極深處的印第安部落,提示我潛到深處,沉靜了片

刻的工夫。

剛從國家公園出來,鄭敏便接到電話。

是舊金山打來的,舊金山的北加州華文作家協會,早就等著我們去,要跟我們進行交流。在洛杉磯,我們也跟南加州華文作家協會進行過交流,在他們經常聚會的777會所,濟濟一堂。他們每個人都爭著發言,還站上台去,朗誦自己或別人的詩歌。但我要說,他們顯得過於認真了,因為我們這群人,大多想的是聚會盡快結束——時間這麼倉促,還有那麼多景點等著我們去看。

收了電話,鄭敏說,舊金山那邊把聚會的場所都租好了。

可事實上,我們至少還要一天半才能到達。

退出雪原,楓葉一樹一樹地紅。這情景讓我想起家鄉的深秋。我家鄉的楓葉是有名的,每到仲秋時節,小小的縣城便忙碌起來,那是要接待各方來客。每個部門都有每個部門的上級,上級下來看紅葉,當然需要殷勤接待,在長達兩個月的時間裏,常常是酒店爆滿。接待方的工作人員,不回家,也不回單位,白天黑夜都在酒店裏恭候。有一次,我回到市裏,市文化局的朋友恰恰要去我老家看紅葉,便捎上我,天黑盡時到達縣城,剛在酒店住下,另一隊人馬風塵仆仆地趕來,敲開我們的房門,要把我們從房間裏趕走。那隊人馬的接待員說,這房間是他們早就預訂了的。我們正準備讓出去,接待文化局的人說,不能讓,讓出去就沒地方住了。雙方爭執不下,鬧得烏煙瘴氣。最後,兩方接待員提出一個解決方案:比誰的官大。結果,我的那個朋友勝出,他既是文化局局長,還是市委宣傳部副部長,比對方的官大,因此穩穩當當地住了下來,也因此而氣宇軒昂。簡單的洗漱之後,被帶去吃飯,加接待方和我在內,隻七個人,卻滿盤滿桌,多的是野味,且喝了六瓶五糧液。接待方不把上級客人灌醉,仿佛就不成敬意。客人實在喝不下去,往往偷偷地把酒倒掉。我在鄉下的父老,要掙下這一杯酒錢,需遠走他鄉,在簡陋的廠房裏把汗流盡,把手磨穿。

老賀也看到了一樹接一樹的紅葉,他說,看到這些紅葉,我就想起海鮮,想起龍蝦,你們想吃龍蝦嗎?反正我本人想吃,我想龍蝦想得都快掉眼淚的啦!

車裏歡呼起來,要老賀請客。

老賀是個慷慨的人,並不在乎請客。一路上,米勒不安排喝酒,老賀就掏錢買,請大家喝。美國的酒貴得出奇,半瓶裝的啤酒,竟賣4.5美元。自從來到美國,隻要走進商場,就在做心算乘法,比如4.5美元,就要再乘以6.8,換算成人民幣,再決定買下還是放棄,像我這種數學很差的人,幾天來腦袋都算痛了。但老賀不算,老賀說,喝一點啤酒算什麼,支配這一點錢的權力我還

.

是有的啦,要是你們到了我的地盤上,不喝死你,我就不讓你下

桌。

聽到車裏人歡呼,鄭敏沒有言聲。在洛杉磯,他們招待我們,都是自己湊錢的,有兩頓飯,還是他們每人做了一份家常菜,端到聚會的地方,讓我們像吃自助餐那樣挑選,誰做的菜下

得快,誰就快樂得像孩子。

舊金山一定也是這樣。鄭敏接電話的時候,我就聽見她在說這件事。對方大概在征求她的意見,她把每人做一份菜的經驗告訴了他們,說這樣太好了,大家像一家人,吃得特別香。

我不知道舊金山算不算最有中國味的美國城市,在我看來是的。這不僅因為它有龐大的中國城,還因為它有山有水,類同於山城重慶,而我曾經在重慶念過好幾年書。更重要的是,這裏的街上能看到很多人,不像在洛杉肌,車行許久也見不到一個人影,清早起來散步,走老遠也了無人跡,人們都坐在房子裏,或者坐在車裏。中國的人多,中國人也喜歡人多,並給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詞,叫“人氣”。我們在舊金山玩了兩天,跟北加州華文作家協會有一個聚會,但非常簡短,隻是彼此作了介紹,交換了名片,就散了夥。他們沒請我們吃飯,一頓也沒請。我總覺得這是由於鄭敏的緣故。

兩天後的上午,鄭敏把我們送到機場。我們辦安檢的時候,她朝我們揮揮手,然後轉過身,跟米勒一起,回洛杉磯了。

我很希望揣摩一下,鄭敏在車上會跟米勒說些什麼?她又會想些什麼?

正是出於這種好奇,飛機升空之後,我打開了她送的書。

這是一本散文和小說的合集,全用第一人稱。讓我奇怪的是,整本書都沒有她給我闡釋過的內容,而是在挖空心思,發掘中國與美國的“同”,而不是“異”。比如開篇的《鼓浪》,寫一群中國移民,身著中國傳統服裝,在好萊塢的星光大道上,表演腰鼓舞。緊接著,她描寫洛杉肌帕沙迪納市每年元旦花車遊行的場景。她在這兩者之間,尋找不同之同。

我承認,她的書讓我既迷惑又感動。她的書讓我對小說必須以人情世故作支撐的觀念,第一次產生了深刻的懷疑。文學,自然包括小說,有比書寫人情世故更加重要的任務。

十多個小時的飛行,我沒有合眼,當我把她的書讀完,飛機在首都國際機場降落了。

走出機艙,站在中國的土地上,我發現,鄭敏給我的全部印象,都留在了縹渺的雲空。現在我還記得她,再過若幹時日,我拿不準自己是否還能把她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