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鄭敏(2 / 3)

說罷又是一陣大笑。

鄭敏越發的憤憤不平,細聲而堅硬地說,分明是個殘忍的貪官,還好意思拿出來炫耀。

他之所以炫耀,是他已不在政府部門。那是他昔日的榮光了。他現在是某省藝術協會的一把手。雖是一把手,但明顯很落寞,來洛杉磯的飛機上,我跟他是鄰座,起飛不久,我們聊開了,他開門見山就訴說自己的落寞。他說我想不通啊,我年富力強,為什麼要把我下掉?我以前當部長,辦公室有百平方米,我咳聲嗽,就有人給我送藥來。現在呢,辦公室隻有60平方米,咳嗽把嗓子咳破了,也沒人理你的啦!以前我起立,別人起立。我坐下,別人還不敢坐下。現在呢,我起立,別人不一定起立。我還沒坐下,別人就已經坐下了。他接連歎息幾聲,靈便地搖著頭。他這樣不避諱我,是因為我跟他來自不同省份,而且剛剛認識。他早就想找人傾訴了。他不知道我就是那種他起立我不一定起立的人。

不過他的情緒我能理解/因為之前我見識過。我所在的藝術協會,一度時期一把手空缺,物色了半年,終於物色到一個人選,那人是某偏遠地市的副市長,調他到協會來,可以讓他舉家

遷往省城,更重要的是解決他的正廳待遇,可他一聽去處,這樣回答:去他媽的!你們不要我幹,我不幹就是了,反正我不走人,我要在這裏退休,死也要死在這裏!

在他們眼裏,往群團組織調動,就意味著在官場無法再混下去了,是被排擠的象征。

那天老賀還對我說:那些搞創作的家夥,個個做出很牛逼的樣子,你在別人麵前牛逼我管不著,怎麼能在我麵前牛逼呢?你在我麵前牛逼,我搞不死你,也要拖死你。那些家夥不是在簡介裏打上國家一級作家就覺得很光榮嗎,那好,我就不給你評職稱,一輩子讓你當國家三級作家的啦!

他說得很輕鬆,像開玩笑似的,但目光背後的那股狠勁兒,我感覺能把我推出飛機之外。!

這些事,我自然不能告訴鄭敏。不是不能告訴她,是不想。此刻,老賀還在沒完沒了,問導遊米勒先生:美國不是有不少免稅商品嗎,孔雀免不免稅?如果孔雀免稅,我就帶兩隻回去。米勒很認真地回答他,說美國不賣孔雀,即使賣,你也帶不回中國去。

經過著名的胡佛水壩,車停下來,上廁所,抽煙,照相。鄭敏站在風口,大口大口地吐氣。車裏的空氣確實不好,密封太嚴,氧氣稀少,老讓人暈暈沉沉。當我要拍攝遠處一架尚在修建:的鋼架橋時,鄭敏擋在了鏡頭裏。我沒請她讓開,反而把鏡頭拉:

近,這樣,我拍下了鄭敏清晰的背影。這哪像一個到了美國20年的人?如果不是在國內就知道她的經曆,知道她是作家,並主動跟她聯係;如果不是親自到她位於富人區的住宅裏去過,我要說,裝進我相機裏的這個人,分明就是一個典型的中國農村婦女,天藍色的、過於寬大的毛衣顯得很臃腫,用皮筋紮起來的獨辮拖到腰部。她的背影比臉部明顯蒼老。臉留在了20年前,背影卻被時間漫過,遺下陳渣;包括那根獨辮,也沒剩下多少青絲。我很想照一張她的臉,便說,鄭敏,轉過身來。

她轉過來了,看著我的鏡頭,笑。她笑起來是那樣羞澀。

然後她問我,那個姓賀的是不是作家?

我說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他是藝術家的領導。

藝術家不需要他這樣的領導,她說。

又說,幸虧他不是作家,要不然,我會把你們都看扁的。

她的話總是這樣刺耳,可她自己竟沒有感覺到。她已經疏離了母語係統中的人情世故,可她還在用母語寫作,我很懷疑她作品的力量。我雖然早知道她在美國西部華文作家中,具有相當的影響,但從未讀過她的作品;很可能,她送給我的那本書,我照樣不會讀。

米勒說在此停留十分鍾,可來此觀光的不僅是我們,還有好幾車人,而移動廁所隻有一個坑位,外麵排了很長的隊伍,20分鍾後也不一定能走。我舉著相機,東南西北地摁下快門,就無所事事了。這裏說不上什麼好風光。這裏的好風光埋在時間的深處。上世紀30年代,胡佛水壩作為舉世聞名的水利工程,直接締造了聞名全球的不夜城拉斯維加斯,大半個世紀過去,其光芒已經老了。它能與三峽大壩相比嗎?——我和我的同伴,就是以此自豪的。

我們曾經認為隻有外國的月亮圓,現在發現,外國的月亮也不一定那麼圓了,中國的月亮也不一定那麼不圓了,因此我們有理由自豪,有理由用三峽大壩將胡佛水壩比下去。

同行者好幾位都是癮君子,包括老賀。老賀煙癮很大,一支接一支,他要利用別人上廁所的時間,把煙癮過足。抽完一支,他扔到地上,再抽一支,又扔到地上。鄭敏皺著眉頭,警惕地觀望著別的人群,那些人都是洋人,也不知是哪一國的洋人。她很害怕那些洋人看見老賀他們亂扔煙頭。發現那些人都忙於照相,沒有在意,她便做出不經意的樣子,走到老賀他們跟前,用腳把煙頭撚滅,彎腰撿起來,丟進了垃圾箱。

再次上車,各人都坐了原位。也說不清什麼原因,我不想跟鄭敏靠得那麼近。車上位置寬敞,好幾排都隻坐了一人,但漫長的旅途中,每個人都早已圈定了自己的世界,不希望別人插入。我隻好又坐到倒數第二排去了。鄭敏已先一步上車,她正在後排望著猶猶豫豫的我。我想她應該看出了我的心思,可她似乎沒有。她拿薯片給我吃,說,這是我們美國的特產。

的確是他們的美國。她除了說過“我們美國的特產”,還說過“我們美國總統奧巴馬”。鄭敏到美國五年後,考了公民,考過不久,宣誓,宣誓之後,就真正成為美國公民了。鄭敏說她宣誓那天,所有親人和新結識的華人朋友都去現場為她捧場,因為這是她無比光榮的一天。

對宣誓的內容,我早有耳聞,其中一項是:如果美國跟中國打仗,要堅定地站在美國一邊。

我對她說,你知道二戰之前加人美國籍的日本人嗎?珍珠港事件後,他們被抓起來,投進了監獄。加入美國籍時,他們一定也跟你一樣宣過誓,可到關鍵時候,美國並不把他們的宣誓當真。

連續幾天來,鄭敏讓我別扭,讓我難受,我也要讓她別扭,讓她難受。

她是否別扭了,難受了,我從她有些鼓凸的眼睛裏看不出。

但她好一陣沒再說話。

下一站是美國國家公園,科羅拉多大峽穀。路程還很遙遠,我將椅背放倒,想睡一覺。自從到了美國,我沒哪一天是睡好的,往往是將近子夜就寢,仿佛睡了相當漫長的時日,終於醒過來了,開燈看表,卻隻睡了一兩個鍾頭,甚至隻有三四十分鍾。腦子是一種病態的清醒,可真要看書,又感到特別費勁,沒有一行字能夠進人我。隻好將電視打開。這時節,正是老虎伍茲的緋聞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電視裏關於他的節目,也沸沸揚揚,如火如荼。在這一點上,東半球和西半球沒什麼區別,中國和美國沒什麼區別。世界需要明星,也需要明星的緋聞,明星的緋聞可以將人們的眼球吸引過去,從而把一些重要得多的事情掩蓋起來。人們對真理的渴求,遠不如對明星緋聞的渴求那麼強烈。

車上的睡眠比床上的睡眠更加脆弱,不過我一直做出睡覺;的姿態,一直不睜開眼睛。窗外的風景大同小異,雖然越過千山萬水才來到這裏,我似乎也沒有必要為錯過一段風景而惋惜。迷迷糊糊的,我聽見鄭敏在清理嗓子,然後,我聽見她吃薯片的聲音,喝水的聲音。一車人都在睡覺,唯鄭敏弄出的聲音在細瘦地遊走。她為什麼不睡一會兒呢?

她的腦子大概跟我一樣,有一種病態的清醒。

隻是清醒的方向不同。

我心裏明白,我這樣裝睡,這樣不理她,其實是很殘忍的。

我將坐椅調正。

她說,醒啦?

我轉過頭,朝她咧咧嘴。

前方不遠處便是矽穀,她便給我講自己來矽穀打工的生活。到美國第一年,她幹著織毛衣的事,洗碗刷鍋的事,第二年就到

矽穀了。早上鬧鍾一響,大冬天也會把汗嚇出來。每天工作到夜裏12點半才結束,遇上加班要到後半夜2點半,回到家已是3點多,而鬧鍾響起時,才清晨6點過。那時候,她覺得人生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能夠再睡半小時。想睡,卻不能睡,於是陷入掙紮,能在床上多賴一分鍾,也會感覺到是了不起的勝利。從奧克蘭、舊金山、洛杉磯甚至更遙遠的地方,到矽穀的上班族真是太多了,“要麼在矽穀,要麼在去矽穀的路上”——當時的廣告語就是這樣說的。人人都渴望參與,人人都渴望成功。鄭敏跟兩個同是中國大陸來的知青姐妹,到矽穀的灣區淘金,三人租了同一間公寓,因作息時間不同,怕相互影響,鬧鍾隻能調成震動,像戴胸罩那樣戴在自己胸口。鄭敏說,我們雖然住在同一間屋子裏,真正見麵的時間,隻有禮拜天,平時有什麼事,隻留張字條。

自從到了灣區,她就無暇也不想花時間打扮自己了,因為沒有人在意和注意這些。

當然說到底,主要是沒有時間打扮。矽穀的房租,幾乎每隔三周就會上漲百分之五,離公司所在的聖何塞遠一些的房租稍低,三人便去遠處租住,每天上班,要開車走30多公裏路。

生活就像下棋,鄭敏說,應該一步一步,循著自己的軌道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功課要做。聖經上有一句話:“我知道你的患難和貧窮,其實你是富足的。”對生活的需求,除了物質以夕卜,還有更多說不清楚的“欲”。人在不斷地追求奮鬥中,往往忘了自己的初衷而被卷入漩渦,不停地轉動,以致抽不出身來。盡管可能暫時得到了,但是真正會富貴、會快樂、會滿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