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鄭敏(1 / 3)

遇見鄭敏

短篇小說

鄭敏說,她過了40歲才到美國,現在整整20年過去了。就是說,她已60開外,但看不出來,說她隻有四十五六,沒有人不信。我想這得益於她的樸實。樸實能讓人顯得年輕,聽起來不可思議,事實卻正是如此。鄭敏跟我們交談,時不時冒出一兩句英語或某個英語單詞,但那張臉,那身穿著,都是中國式的,甚至可以說,是她離開中國時的樣子,她的麵相也固執地停留在那時候。

在洛杉肌下了飛機,鄭敏來機場接我們,之後將近十天,她都陪我們同行。在洛杉磯待了三天,便穿過廣袤無垠的西部高原,從加州進人內華達州、亞利桑那州,再折而向西向北,進人北加州的舊金山,除去在賓館休息,待在車上的時間很長。一輛中巴車,我坐倒數第二排,鄭敏坐最後一排,我希望靜默地欣賞一下美國西部風光,想象一下斯坦貝克在這片土地上寫《憤怒的葡萄》時的情景,但鄭敏總是打斷我。她太想說話。她說自己剛到美國時,生活很難,打兩份工,白天一份,晚上一份;當時她租了一個白人的房子,當然不是整套,而是一間,每當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逼仄的房間裏,就立下宏願:五年之後,我也要買這樣一套住房!

聽她這樣說,狄更斯一句幸災樂禍的話,猛然間從我記憶裏蹦出來:讓那些發財人去國外受苦吧。

可鄭敏當時算不上發財人,她從安徽來美國,是因為有親戚在美國,親戚不斷蠱惑她,等她真的到來,卻沒給她任何切實的幫助。她把自己劈成兩半,進毛紡廠當織工,進餐館洗碗刷盤,苦的確受了不少,但受苦的時間並不太長,隻用了三年,就把那個白人的房子全部買下了。她現在住的地方,有千多平方米。到洛杉肌的次日,她領我和另外兩人去她家參觀,晚上9點過,雨密密實實地下,鄭敏駕著私家車,水霧模糊了視線,雨刷清掃不及,她便不停地扯紙巾擦風擋玻璃。我坐在副駕上,她的一舉一動,都沒逃離我的眼睛,她的一舉一動都散發出一種氣味。形單影隻的氣味。去她家參觀是她主動提出來的,而且相當盛情,本意是邀請我]一行十餘人都去,結果願意去的隻有二個。

她說,洛杉磯是個少雨的城市,一年能下一個星期就不錯了。你們一來,老天爺也感動,下個沒完。

這是真的。我們下了飛機,雨就跟隨黃昏降落,晝夜不停。分明是冬天,卻到處聽見雨聲。直到我們離開洛杉磯的那天清

早,太陽才裝精裝怪地從大海上升起,把這座霧蒙蒙的城市照得透亮。

鄭敏的家在洛杉磯西郊的富人區。掩映在森林中的別墅,多為淺灰色,很低矮,這大概與洛杉肌是地震多發帶有關。林木之間,鬆鼠自由穿梭,不知從哪裏飛來的孔雀,在花園裏高視闊步,偶爾抻長了脖子,“喲喝——喲喝——”地叫那麼幾聲,像在感歎什麼。當然,這都是鄭敏告訴我們的,夜裏,我們沒有看見孔雀,也沒有聽見孔雀的叫聲。出了城,就很少路燈了,要是陌生人來尋,根本找不到鄭敏的家。半小時後,她把車停在自家1門前,看見旁邊還停著一輛,後排一個人問:你家有兩輛車啊?鄭敏漫不經心地說,不是兩輛,是六輛。那人就不再吱聲了。

鄭敏說,我們是住在富人區的窮人。

門開了,她丈夫迎出來。她丈夫看上去比她年長許多,我們懷疑鄭敏是二婚。其實不是。她丈夫原是廣東人,姓江。進了屋,在燈光底下,江先生不再顯得那樣老,身著黑皮衣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頭戴鴨舌帽,邁著“華僑步”,不像鄭敏對我們那樣熱情,但也很夠意思了,進屋就端出果盤,有美國提子、新鮮橘柑,還有巧克力。可是鄭敏沒等我們人座,就領我們看她的家。從客廳出去,進入後園,一條弧形長廊,把我們引入另一個房間。前麵的那個房間是他們兒子的(兒子一家人都不在),這個房間才是老兩口的,客廳不算大,但書房很大,是鄭敏的專用書房。鄭敏在國內隻念過初中,到了美國,就當上作家了。她把自己想說的話都說在書裏。她給我們每人送了一本,工工整整地簽了字,寫“某某雅正”的時候,用的是中文,簽自己名字時,用的是她的英文名,翻譯過來,是詹妮。

送了書,她依舊沒讓我們坐踏實,又領我們進人園子。園子裏泊著幾輛車,其中有一輛修長的房車。她說,有了空閑,一家人就開著房車去荒漠住上幾天。鄭敏不是很希望說話,很希望交流的嗎,為什麼要去荒漠?我這樣問她,她不回答。園子裏沒有燈,隻有從房間漏出來的燈光,吃力地遊過雨霧,淡然地塗抹在她的臉上。我們都撐著雨傘,那燈光隻能塗抹她半邊臉,黃黃的,像許久無人翻閱的冊頁。房車背後,是果樹和草坪,江先生端出的橘柑,就是剛從果樹上摘下來的;還未成熟的柚子,體形碩大地懸在枝條上,稍不留心就撞額頭3草坪上積水很深,一腳

踩下去,泥漿漫進鞋口。我們當中有位女士,不想讓美國的泥漿把鞋子弄髒,更不想讓美國的泥漿壞了自己的優雅,提出不再往裏去了。我們也都不想再往裏走,黑咕隆咚地進入一個陌生之地,實在不知道除了泥漿之外,還會踩到什麼。但鄭敏置之不理,她大步流星的,在祜萎的草地上穿行。我們隻好勉強跟上。鄭敏指著一個地方,說這是魚池,這是用鵝卵石砌的水渠,這是她兒子親手修建的涼亭。

我們啥也看不見,隻發出一聲接一聲空洞的驚歎:哦,真好!

再次回到老兩口的房間,江先生已將果盤從兒子那邊移了過來,把橘子剝開,請我們吃。橘子像乒乓球那麼大,很甜,水汁泡滿。接著又把巧克力剝開,說這是美國最好的巧克力。既然是美國最好的,差不多也就是世界最好的了。美國的一切都是世界性的,哪怕橫貫加州和內華達州的荒原,也因為西部牛仔片的風靡一時,成為世界荒原的代表。

吃過橘子再吃巧克力,實在不是明智之舉。橘子那麼甜,巧克力卻有一種苦味。

我問他們,這一帶住的中國人多還是美國人多?

雖然他們早就是美國公民了,但我還是習慣性地把他們當成中國人。

江先生回答了我。他的潮州口音太重,聽不大明白,鄭敏用際準的普通話對丈夫的話進行解釋,說以前這裏住的大多是白人(他們把白人作為美國人的代稱),後來中國人多了,白人就搬走了,但沒搬完,他們旁邊就住著一戶,兩家之間,有麵低矮的短牆,短牆靠裏,種著一長排桂花樹;透過枝椏,能望見白人門前一棵高大的、亮閃閃的聖誕樹。再過不到十天,就是聖誕節。

鄭敏在解說過程中,自然會夾雜一些英文單詞或句子。

你們跟那家人有來往嗎?同行的女士問。

各過各的,江先生以盡量緩慢清晰的語調說,沒有來往。

門外的雨聲越來越響,夜色沉鬱。夜色把大地分割成許多個部分。我們坐在屋子裏,坐在燈光底下,自成單元,在另一個屋子裏,另一個燈光底下——比如短牆的那一邊——會坐著什麼樣的人?說著什麼樣的話?他們住得這麼近,是中國人觀念中的所渭鄰居,卻從來沒有來往。並非語言不通,鄭敏的英語說是很地道,想必江先生的英語也不會差到哪裏去,因為他們辦移民時有一個“考公民”的程序,其中一項考試內容,就是察看英語水平。

鄭敏家裏,沒有任何一點聖誕將至的氣氛,自然也沒有聖誕樹。我們國內,進人12月中旬,許多商鋪酒樓門前都會紮起聖誕樹或製作聖誕老人,他們在美國,旁邊還住著白人,卻沒有這些。於是我提了一個很傻的問題:你們想沒想過冋到國內去?

剛來的時候想過,江先生說。

現在不想了?

早就不想了,打也把我打不回去了!

這是鄭敏說的,說得斬釘截鐵。

我們又坐了幾分鍾,起身告辭。鄭敏開車把我們送回了賓館。我的同伴都住在一樓,唯我住二樓。上到二樓的走廊上,我看見鄭敏還沒有離去,她靜靜地坐在駕駛室裏,像累癱了,不能動彈了。

可陪我們同行,她的話總是那樣多。她問我看她的書沒有,我說還沒有,我說我不習慣在旅途中看書,我要拿回國內去慢慢看。她很不放心的樣子,你真的會看嗎?那還用說,肯定看!你應該看,她說。接下來是一串英文。她的英文之所以地道,不僅在於發音,還在於吐詞的方式以及與之配合的手勢。她吐詞是不連貫的,是一嘟嚕一嘟嚕的,前一嘟嚕說完,突然頓住,短暫的停歇之後,才是下一嘟嚕。據說這是典型的西部腔。她從語言上已經融入了美國,至少已經融人了美國西海岸。我的英文不好,但她的意思大致能夠領悟,是說,她的那部書以自己的切身體會告訴讀者,在中國,她感覺到的是無奈,在美國,感覺到的是無能。美國千千萬萬人比她富有,可她一點也不嫉妒,因為她知道,那些人都是憑自己的智慧和勤勞富起來的,不像在中國,智慧和勤勞有時連屁都不值。

車窗外的大漠無窮無盡。鄭敏以當地人的習慣,把這大漠叫沙漠,其實它跟我們理解中的沙漠完全不同,它有地衣,有灌木,有高過幾米的仙人掌,甚至還有雖不高大卻蓬鬆挺立的加州橡樹。大漠深處,有美國海軍陸戰隊的武器庫,有白房子監獄。

景色並不單調,卻有了荒涼的氣息。這是土地本身的氣息,

更是不慣於接近大自然的人幾近荒敗的感覺。有人終於扛不住這種感覺,大聲說話。他們說話的聲音壓過了鄭敏。不知是誰提到了洛杉肌富人區的孔雀,我的同伴真有人看見了,說那些孔雀跟

中國的孔雀長得一模一樣,也不知它們為什麼生在美國,而另一些孔雀卻生在中國。其中一人,老賀,本在假寐,這時候把眼睛睜開,以他特有的、唱歌一般的鄉音說:管它是美國的還是中國的呢,都是可以用來下鍋的啦!

鄭敏勾著腰,把嘴湊近我耳邊,憤憤地說:中國人最壞!

老實講,這刺傷了我的自尊心。

我說,美國有沒有壞人?

鄭敏抬眼望見了遠處白房子的監獄,美國也有壞人,但……

她沒把話說完。

我的同伴還在議論孔雀。老賀正繪聲繪色地講述一件事情,說他當某市宣傳部部長的時候,有人給他送了一對孔雀,一公一母。過了半年,那送禮的人帶著十二分討好的心情,到他家看孔雀夫妻是否有了兒女。他哈哈大笑——當時對著送禮的人笑,現在對著車裏的人笑。我為什麼要讓它們有兒女呢,他說,它們想生兒育女,可以到別處去,不可以在我家裏的啦,在我家裏,就是下鍋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