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龍鎮(1 / 3)

回龍鎮

短篇小說

他又來了。那時候“黃明華診所”剛開門。我就是黃明華。

我在簾子背後換衣服,我的助手在打掃外麵的房間,我聽見助手說:“你怎麼又來了?不是叫你別來的嗎?這裏又不治你那種病。”一聽就知道來人是蔡東。蔡東是個病人膏肓的病人,但我治不了他的病——不是不治,是治不了。我隻不過是個半路出家的野醫生,兩前年才考取行醫證,來回龍鎮開了診所。我的全部本事就是辨舌苔,聽胸音,然後打針,輸液,再開幾片常見藥。到我這裏治病的,大多是上了歲數的人,他們貪圖便宜,還可以免費吹我的電扇,烤我的鋼炭火,而且我有十足的耐心聽他們嘮叨。蔡東為什麼要來呢?他不過30多歲,他的話少得很,他的病我毫無辦法。

透過簾子,我看見助手停了活,跳到桌子後麵,跟蔡東保

:持足夠的距離,命令他離開。蔡東沒聽他的,站在門口,不聲不響地脫衣服。外麵下著雪,他卻把上身脫得精光。他的兩條手臂上,好些地方一疙瘩一疙瘩的,像爛桃子;胳肢窩爛出的洞,可以伸進去一隻拳頭。脫光衣服,他在桌邊坐下來,扯張報紙擦瘡,報紙被膿血浸得透濕,並因此一塊一塊地破碎。助手害怕他把髒東西朝他臉上扔,隻管往後退。這時候我出來了,我身上的白大褂,還有最後一顆紐子沒有扣上。

“黃醫生。”蔡東站起來,向我打招呼。

我沒回應他,隻說:“你真的不該來這裏,你來了也是白

來。,’

邊說話,我邊扣靠近衣領的紐子,可那顆白得透明的圓塑料,就是不願意鑽進扣眼裏去。幹脆懶得扣。我很想告訴蔡東,他大清早就進我的診所,如果有人看見,這一整天我都不會再有別的病人。鎮上人人都知道他得的什麼病,人人都怕他。我的助手也怕他,要不是我的助手是我的小舅子,他肯定早丟下我回家種土豆去了,眼下正是播種土豆的時節。

但我沒把這些話向蔡東說,我隻叫他把髒物扔到街邊的垃圾桶裏去。那些破碎開來的報紙,還被他捏在手裏。他聽話地照辦。回來後,我又叫他把衣服穿上,他也穿上了。他的肩膀帶進來幾片雪花,被衣服捂在裏麵。我想象得出那幾片雪花怎樣被他的體溫毀屍滅跡。

我不理他,希望他主動離開。可是他說:“黃醫生,我被家

裏攆了。”

攆了的意思,是說他本來有一個家,現在沒有了,或者說有家不能回了——還是等於沒有家。

他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我心裏很不舒服。但我還是問他:“啥時候的事?”他說昨天夜裏。我盯住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裏沒有多少光。沒有多少光的眼睛無法看透。我想問問他昨天夜裏是上半夜被攆的,還是下半夜,被攆之後,又住在哪裏。很顯然,我不能問,那差不多是捉虱子上身,難道我能叫他從今往後來住我的小診所?我連同情他的樣子也不能表露,隻說:

“你老婆攆你,是因為有難處,不是不心疼你;她可能是怕你不小心把兒子感染了。”

說這樣的話讓我自己也感到厭惡。

對蔡東這種人,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恐怕也不會心痛他。不過話說回來,就我所知,他老婆已經很對得起他了。十年

前,大概是十年前,蔡東帶著新婚妻子去市裏,在臨河的二馬路上,租房開了家燒烤店。生意實在好,好得讓兩口子有了更多的;想法,準備五年之後,在市裏買房。可是沒等到五年,蔡東就染病了。幸好還沒給老婆染上就查出了病種。幾年來,他既沒打過針也沒輸過血,病是怎麼得來的,不說也知道——當然也可能並;不知道,隻是表麵上知道。他老婆花光全部積蓄為他治,治不好又把他帶回老家,讓他死也死在老家的土地上。

蔡東上下打量我,神情疑惑。我以為他在疑惑他老婆是否真的心痛他呢,但我錯了。

他說:“黃醫生,你既然是醫生,為什麼不能治我的病?”盡管醫生並非萬能,可他這問題依然讓我尷尬。

我皺著眉頭,簡捷地說:“有些病,隻有老天爺才能治。”

他的肩膀抽搐了幾下,眼睛裏僅存的一絲渾濁光芒也不見了,像是被肩膀的抽搐抖掉的。

之後,他慢吞吞地轉過了身。

?

雪下得越來越緊,回龍鎮成了一片銀世界。認識這片銀白世界的內核是很有必要的,但我作為一個外來人,一個在城鎮沒;有任何根基的鄉下人,要講出它的內核相當閑難。我隻能說我看到的。其實我看到的也就是你想象的。回龍鎮曆史古老(明代落:

難皇帝朱棣曾在此流連,所以有個“龍”字),你無法想象一個古老的小鎮外麵沒有一條河,回龍鎮就緊靠清溪河;你也無法想象一個古老的小鎮不是用青石板鋪成,回龍鎮的青石板街,太陽出來時幽光泛亮,太陽落下去,就變成醇厚的黑色。鎮子被樹木分割成若幹群落,不知是誰家養的鴿子,在林梢和房舍間起起伏伏。這裏的人就像鴿子一樣,很友善,很安詳。這裏的人連一條狗也不願意嗬斥……不過,這些話是否指出了回龍鎮的特質,我不敢擔保。有人說,要了解一個城鎮,就要了解那城鎮裏的人如何戀愛,如何工作,而我不是這樣看的,我作為醫生,覺得最方便的辦法,是了解人們如何生病。

真像是天遂人願,我的診所開了不滿一年半,蔡東就從市裏回來了。

那時候是夏天,日日夜夜的,河上都沒有一絲風,天氣熱得

劈啪作響,鎮上的男人都裸著上身,女人都穿著鬆鬆垮垮的無袖裙,可蔡東卻穿著長袖襯衫,還把袖口扣上。這表明,他身上早就在潰爛了。但鎮上人不知道,還跟他打趣,說去市裏待過幾年的,就是比我們土老表文明。

然而,蔡東的窮卻不能不叫人吃驚。

都聽說他在市裏開了燒烤店,有人去市裏進貨,還到二馬路

拜訪過他,親眼見識了店子裏座無虛席的場麵,他應該是掙了很多錢的,現在卻窮得丁當響。開初他想掩蓋,可窮這東西,你越想這麼做,它越要跳出來向世人宣告。蔡東不再掩蓋了。主要是想蓋也蓋不住。他走路,眼睛老是啾著地上,本以為是他去市裏養成的新習慣,但某個下雨天,有人看見他彎腰摳起一枚被踩進泥裏的鎳幣!他老婆無一例外都是快散市才去買菜,很多時候不是買,而是撿被人撇在地上的黃葉子;他那個八歲多的兒子,回來後人讀鎮中心校,上學的那天穿的那一身,過了許久還穿在身

再後來,人們就知道他得了病。他的衣服上常結起硬痂,當然也有新鮮的膿血,發出腥臭。

不知是誰第一個說出了那病的名字。

那個病名比鴿子飛得快,也比鴿子飛得高,頃刻之間,就把小鎮籠罩了。

安詳了多少年的鎮子,半天之內就變得驚慌失措。

學校要清退他的兒子。他老婆拿出市人民醫院的診斷結果,表明她和兒子都沒被感染。“這當然好,”校長說,“可是……”校長的意思她懂,是說雖然沒査出被感染的跡象,但很可能是帶著病毒的。她又是怎樣給校長解釋,並讓校長最終沒趕走她的兒子,許多人都隻能猜測。她的兒子被單獨安排在最後一排,上課不抽他回答問題,不交作業本,不準上體育課,不準跟同學們玩。那小家夥我見過一回,走路時兩條細腿搗得很快,雙手卻紋絲不動,眼睛直杠杠地盯住前方。聽街道上的人講,他每天上下學都踩著自己的腳印走,這條線路是將他鎖起來的房間,

他不敢越雷池半步。

什麼事情都公開了,蔡東用不著大熱天的還穿長袖衫,他換成了短袖,後來幹脆時不時就把上身脫光,到了冬天也不例外。他故意這樣讓人看。他把衣服搭在肩頭上,兩條紅豔豔的、長著許多爛桃子的手臂,抻開來,邁著四方步,像凱旋的將軍那樣穿過鎮子。他走到哪裏,哪裏就激起一片驚叫,緊跟著是閃避的慌亂,是關門閉戶的亂響。

他是一枚移動的病菌,是這個有白鴿飛翔的小鎮裏的瘟疫。

我知道他去找過醫生。從事情公開的那天起,他就在鎮上四處尋醫。他終於找到我這裏來了。很可能,我這裏是他的最後一站。我的診所太小,而且大家都知道,我能治的無非是傷風感冒。我又不會動手術。鎮上別的醫生,即使能動手術暫時挖掉他的膿瘡,也沒能力根除源頭,對此他應該心知肚明,他找醫生,隻不過是他需要醫生。別的醫生是怎樣接待他的,我不清楚,他到我這裏來,我倒是和善地跟他說話,還用一次性紙杯給他倒水喝。我承認,我這樣做是因為膽怯。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何況他——雖然消瘦卻陷入絕望的一條漢子。他在不知道死期的時候就絕望了。在他眼裏,人人都在興興頭頭地過日子,而他的日子已經空了,刮風下雨,豔陽高照,都與他沒有關係。他在日子之外,會不會因此把別人也拖出日子的門檻?誰也說不清!

我的和善,確切地說我的膽怯,最終付出了代價:他不再到別處去,隻經常來我這裏。

那次他的肩膀抽搐幾下,慢吞吞地離去之後,我的小舅子問我:“你說他還會來嗎?”

!“我想他不會來了。”

[“你有把握?”

我說我沒有把握。

小舅子突然發火:“我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像蔡東這種家夥,你越怕他,他越要騎到你頭上屙屎屙尿!中街的馬醫生也這樣說。馬醫生跟張醫生、何醫生,還有鎮衛生院的門衛,都準備了一把鐵揚叉,見他過來,把揚叉一舉,他就跑了。哪怕他明天就活不成,今天他也怕死!——哪像你!”

他是我的助手,是我的小舅子,他沒有資格朝我發火;但這隻是理論上的,事實上他常常朝我發火。他的背後,站著的是他姐姐,是我脾氣暴躁的妻子。有時候我覺得,妻子讓她弟弟跟著我,與其說是當我助手,不如說是監督我。鎮上離家有30公裏地,鎮上的女人比老家的女人更像女人。小舅子怕我去找那些更像女人的女人,就經常朝我發火,給我下馬威。

其實蔡東並沒對我做出格的事情。他每次進我的診所,都是1在沒有旁人的時候,證明他不想影響我的生意。這一點是我特別注意到的。

小舅子還在咕噥。我說:“你不怕他,為什麼他一來你就往

桌子後麵躲?”

他氣得嘴皮子發抖,不再說話。這一整天,他也不幫我做任何事。

好在蔡東不再來了。他已多日不來。我又跟小舅子和解了。

這段時間,蔡東沒待在鎮上,夜裏,他睡在鎮外一座石拱橋的涵洞裏,天沿河遊走。河岸有成山的垃圾,他吃垃圾山裏的雜物,也在那裏拾荒。聽說他把紙殼和礦泉水瓶拾了一大堆,但廢品公司不收他的。他讓不再要他的老婆去賣,依舊不收。凡跟他有瓜葛的人,都構成潛在的威脅。他去那段斜坡上的公司門前評理,人家跟他講理的方式,和馬醫生他們一模一樣:準備了一把鐵揚叉。

“要是那狗日的凍死了才好呢,”小舅子說,“或者一頭栽進清溪河,淹死了才好呢!”

我知道他學的是鎮上人的腔調。鎮上人還說,防疫站和派出所為啥不管管?未必要讓他把所有人都傳染上,把回龍鎮變成死鎮才舒心?每天的上下午,都有人去鬧,但並沒鬧出什麼結果。

防疫站說,蔡東的那種病,離他遠些,特別是不要去招惹他,就沒事。這道理誰都明白,但誰都不信;信了又怎樣呢,蔡東不僅是移動的病菌,還是揮之不去的恐慌。再說,你不去招惹他,萬一他招惹你呢?比如說,咬你一口,或者把他的血灌進針管,趁你不備……對此,防疫站的回答是,這不是我們該管的,這應該找派出所。可派出所也沒辦法,因為蔡東既沒咬人一口,也沒

朝人紮針頭。

不過他到底給了派出所管他的機會。

這一年,春節還沒到就立了春。回龍鎮的時令,就像一個盡職盡責的公務員,立春過後,立即就有了春天的氣象,鴿子像一夜間換了羽毛,玉蘭樹的枝條脹滿了水,長出了小小的花苞。河水盡管還是那麼枯,河水的顏色也沒有變,卻有了響聲;冬天的清溪河雖不結冰,卻沒有流動的響聲,到春天就有了。就在這春意萌動的時節,蔡東又從河邊回到了鎮子上。

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是臘月二十九,星期四。中午12點過,

他在我診所前晃了一下。隻晃一下,就離開了。當時我正在給一個老大爺輸液,那老大爺痰上不來,一呼一吸像在抽水煙;送他來的兒孫,共有五個,熱熱鬧鬧,那情形不像是送老人來看病的,而是來赴宴的。這真是一個幸福的家庭。我剛把藥瓶掛上,一眼就望見了蔡東。看樣子,他原本打算進來,見有這麼多人,

走了。

他並沒走遠,蹲在30米開外的石條上。那裏靠著一家快餐店,吃客很多,傍窗的吃客瞥見了石條上的人,但並沒認出是蔡東。說真的,我望見他的那一眼,也沒把他認出來,我是在他離開後才想起是他。他的衣服又髒又破,頭發又亂又長,臉上黑黢黢的,隻是嘴唇紅如焰火。按魯迅先生描述祥林嫂的話說,他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了。那傍窗的吃客就是把他當普通乞丐認的,叫老板:“去把那家夥趕走,惡心!”老板出來趕他時,正碰上他把袖子捋起來,摳他的瘡。

老板“媽呀”一聲,跑回了店子。

食客全都丟了碗筷,側身站立,待認出他後,腳步快的,脫門逃掉了。老板氣得牙癢,客人都是餐後埋單,逃掉之後,到哪裏收錢去?老板說你們別怕,我去收拾他!老板聽說過鐵揚叉

的事,他沒有鐵揚叉,但有鐵柄的掃把,於是揚著掃把出去了。“滾開!”他說,“再不滾開老子打死你!”

打死蔡東比打死一條狗都不如。他是小鎮的瘟疫,所有人都在盼望他死。當可以打死一個人的時候,人們湧起的激情比打死一條狗的激情要澎湃得多。老板高舉的掃把還沒落下來,吃客已經通過門洞和窗口,朝蔡東扔東西。餐飲店裏有什麼好扔呢,隻有杯盤碗盞。那些東西從蔡東身上彈開,碎在地上,碎了一地的渣。老板忙又冋店阻止,可阻止了這個,阻止不了那個。有人覺得不過癮,操起笨重的實木凳子,照蔡東的頭部擲過來。勁兒小了幾分,離蔡東還有半米遠,凳子就掉地上了。

此前,蔡東一直蹲著,現在他站了起來,朝店子走去。一片嘩嘩啦啦的聲音。那是在關店門和窗戶。其實蔡東也沒想進店,他站在離店門五米之外,開始脫衣服。

他隻穿了兩件,脫起來十分方便。他身上的那些爛桃子,有好幾處連成了片。

他那決然的樣子,像下定了決心,要一直光著上身堵在那裏。

然而,幾分鍾後,三個警察過來了。警察舉著電棍,老遠就朝他嗬斥:“你想幹啥?”

蔡東明顯有了怯意,把手放下來,膝蓋彎著。

警察站在距他兩米遠的地方,說:“走,跟我們去派出所!”

鎮子就這麼大,哪家單位在什麼位置,都是知道的,蔡東聽話地動了步子。他走在前麵,三個警察跟在後麵,像是警察跟他去派出所。警察和他始終保持著兩米左$的距離。走了幾步,蔡東說:“我想抽煙。”一個警察摸出一,夠著手遞給他。蔡東說:“我沒有打火機。”那警察又把打火機遞給他。把煙點著,蔡東要把打火機還給警察,警察說:“扔掉。”他沒有扔,揣進了褲兜裏。

快餐店的門打開了。它旁邊的幾家店子,開始也把門閉著的,現在同樣打開了。快餐店老板要顧客賠償損失,可誰也不承認扔壞過東西,他無可奈何,隻好罵罵咧咧地去打掃。別的人則聚在外麵,說派出所終於出麵了,要把那禍害關起來了,頂好是

可就在大家萬分慶幸的時候,蔡東突然出現在人群裏,大吼一聲:“剛才是誰報的警?”

人們紛紛後退,邊驚叫邊罵警察。

好在蔡東這時候是把衣服穿上的,否則不要把人嚇死。

他一連問了五六聲,各家店子正在考慮是否再次關門閉戶的時候,他的話軟下來了。話還是一樣的話,但腔調軟了,軟得像是問他自己。隨後,他彎下腰,撿地上的東西吃:從杯盤碗盞裏揚出來的飯菜殘渣。但快餐店老板已經清掃過,實在沒什麼好撿。他啾來瞅去,隻見石粒和塵土,於是直起身,就近下了河沿。他亂糟糟的頭發,被枯瑟的蘆葦淹沒。

整個過程,我都站在診所門口觀望。我的小舅子則直接跑到了人群中。人群散了,他才回來。我對他說:“你把這支慶大加到老爺子的藥瓶裏去,好好照看著,我出去買包煙。”

我沒去買煙,而是去了快餐店,說:“要份盒飯。”

老板親自來給我添,每添一瓢,就壓一下,飯盒沉甸甸的,很旺實。我不知道是因為他跟我相熟,照顧我,還是因為他一直在訴說自己今天的黴運,心裏有氣,就把氣使在了鐵瓢上。

我端著飯盒,去河沿的蘆葦叢裏,找到了蜷縮著的蔡東,把飯盒遞給他

他疑惑地接過手,將蓋子揭開。

一股熱蓬蓬的肉香,蜜蜂似的傾巢而出。是土豆煮的紅燒

^]〇

他舔了舔嘴唇,又細心地將蓋子合上。

我沒管他,快步離去。我聽見他在後麵說:“黃醫生,你有啥事要我幫忙的話,你打聲招呼!”

這件事我本以為沒人發現,結果還是被發現了,且很快在鎮上傳開。我原定臘月二十九下午回老家去,但給那位大爺輸了液,又來了幾個病人,把病人送走,已近黃昏,隻好次日再動身。就是多留那一夜,讓小舅子知道了那件事情;他夜裏去找馬醫生打牌,聽他們說了。回到老家,他大肆宣揚我的“同情心”。這給我帶來極大的羞恥。我也說不清為什麼,就是覺得羞恥。他也是肖成羞恥來宣揚的,他的姐姐、我的妻子,也是當成羞恥來聽的。我去鎮上的唯一目的,是掙錢,但我沒掙回多少。

我說過,找我看病的,大多是上了年紀的人,他們來“黃明華診所”的重要原因,是貪圖便宜,證明我賺的是微利;錢沒掙幾文,還給一個公認的禍害買盒飯吃?老婆天天借此說事,說得我心煩,本打算過了元宵才回鎮上的,結果正月初十就走了。

小舅子沒再跟來。他姐姐給他說了一籮筐好話,他也不肯跟著我。他跟著我,既沒多大搞頭,也見不來我的德性一他就是這麼說的。不來就不來,不過就是個小診所,我也用不著什麼助

開業不過四天,蔡東卻來了!

跟往常一樣,他大清早來;那時候,鎮上許多人都還沒起

床。

見到他我就鬼火直冒,我將手一揮,隻說了三個字:“去去去!”

他被這三個字鎮住了。他臉上的憂傷,像可以摘下來。

大約過了半分鍾,他轉過身,朝門外走。

“等等!”

!他停下腳步。

“找我什麼事?不要又是那些老問題!”

他慢慢把身體轉過來,臉上的憂傷更濃。

之後,他結結巴巴地說:“黃醫生,我,想找你,借20塊

錢。”

借,說得多好聽!這就相當於他說如果我有事讓他幫忙,給他打聲招呼。他能幫我什麼忙?難道我能叫他去幫我把某人咬一口?現在他找我“借”錢,他將來拿什麼還我?——他沒有“將

來”!

但我給了他0塊畢竟不多。他朝我鞠了一躬,走了。

我木然地坐在那裏,望著外麵青色的薄光,心想他被警察帶走的那次,說不定就是來借錢的。

幸虧有那老大爺一家人在,要不然,我像今天這樣把錢給他,小舅子拿回去宣揚,我不知道還要遭多少罪。

往後的數月間,別的事懶得去說了,隻說蔡東找我借錢的事。他又來找我借過四次錢。每次都隻借20塊。每次我都不想給他,但總是在他轉身離去的時候,又把他叫住,又怒氣衝衝地把錢遞到他手裏。他第四次來的時候,我真是忍無可忍了,他說借

20,我說不,我借給你50,但你必須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來!說完,我摸出一張五零券。他不接,說:“黃醫生,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但我隻借20,20就夠了。”我鐵了心要一次性跟他了結,說我沒有零錢。他便把錢拿上,說黃醫生,我用了給你退回來。我沒想到他真的退回來了,退了32塊8角。

從那以後,他果然不再來了。他又回到涵洞和垃圾山裏去

7〇]

我去河邊散步,偶爾看到過他,他遠遠地望著我,一言不發,滿含愧疚。

他還欠我將近80元錢呢。

秋天快過完的時候,有一天下午,我去中街的藥品批發部進貨,突然看見了他的兒子;雖然我跟那小家夥不熟,但一看走路的姿勢,就知道他是蔡東的兒子。正像別人說的那樣,他踩著自己的腳印子走。十多分鍾前,路上出了一起交通事故,兩車迎麵相撞,風擋玻璃稀裏嘩啦地卸在地上,現在傷員進了衛生院,車也被弄走了,碎玻璃被攏成一堆兒,還沒來得及撮走,那小家夥一腳就踩上玻璃碴,玻璃碴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響,那聲響像不是被他的腳踩出來的,而是被他的牙齒嚼出來的。

如果他的腳印留在一個窨井蓋上,那窨井蓋被臨時拆走了,

他也要一腳踏下去嗎?

想到這裏,我一陣悸動。

背後響起哈哈哈的笑聲,“老黃啊,你咋這麼膽小,我隻輕輕拍你一下,就嚇成這樣?”

是馬醫生。

馬醫生身材魁梧,笑聲也跟他的身材一樣魁梧。

他不知道我根本就沒感覺到他在拍我。

笑過了,他站到我旁邊來,眯眼望著那個雙手不動、疾疾行走的瘦弱人影,說:“我說老黃膽小,簡直是冤枉了你。這鎮上,隻有你才敢跟那瘟神接觸那孩子身上的書包是你給錢買的,腳上的球鞋也是你給錢買的,老黃你是個大大的好人哪!”他重重地拍我兩下,發出一連串的笑聲。

好人……我覺得羞恥,就跟說我有同情心一樣。

但我的確不知道,蔡東在我這裏借錢,是給他兒子買書包,買球鞋,很可能還買了別的什麼。

馬醫生見我神色異樣,把聲音放低了:“蔡東那小子,哎,該怎麼說他呢……你還記得你給他買盒飯的事嗎,他自己沒吃,

而是在家門外攔住了兒子,讓兒子吃,還叫兒子留幾塊肉給媽媽。這事情有人從頭至尾看見的。該怎麼說他呢!……”

!我不想再聽下去了,我說馬醫生,我去忙點兒事。

他爽朗地說:“好好好,老黃你去忙。”可他卻抓住我的胳膊,我走一步,他也走一步,邊走邊繼續說話,他說老黃啊,你的心好,我們都承認,可你是醫生,如果你治不好他的病,就算

有一萬顆好心,又起什麼作用呢?你能幫他把孩子養大嗎?如果

.

能,當然好,要是不能呢?……

我決計離開這座小鎮了。

現在就離開。

因此我跟馬醫生分手後,沒去藥品批發部進貨。

馬醫生說得對……馬醫生的話還讓我想起蔡東的疑惑:“黃

醫生,你既然是醫生,為什麼不能治我的病?”長時間以來,他這疑惑深深植入我的心底,成為一枚毒瘤,把我也變成了病人。

當然,我的離開不是永久,而是暫時。雖然在鎮上掙錢不多,但比種莊稼,比在鄉下給那些動不動就賒賬的農民治病,收人畢竟高了許多。也就是說,我還會回來的。

我想,這時間不會拖得太長,最多再過一個季度,到明年春天就可以了。看蔡東那樣子,他不可能活過年底。一旦他死去,

所有人,包括我在內,都會眼不見心不煩,並很快將他淡忘。至於他兒子,他會有一條路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

總之,在不久的將來,古老的小鎮又能恢複平靜,人們又將一如既往,友善而安詳地生活著。

秋天,一隻黑色土狗來到李家坪。看樣子是從山梁那邊的楊家堡過來的,已找不到回家的路。它在李家坪東院的石梯上張望,身上帶著泥土,也帶著成熟的穀香。李明說,一棒悶死它,和辣椒炒了下酒。坐在街簷上抽煙的李才,順手握住橫在地上的打杵,親切地喚:

“黑兒,過來;黑兒,過來。”

它或許就叫黑兒,豎起耳朵,卻沒動身。李才的女人從屋裏拿出半個桐葉包著的玉米粑,站到男人身前去,把手伸得老長。

“來呀,”她說,“給你吃的你還不來嗎?”它大概已流浪了好幾天,路上沒找到食物,肚子癟得風一吹就晃動。它朝李才的女人叫了兩聲,這兩聲連在一起,聽上去怪怪的,像變了腔在叫“媽媽”。這是一條小狗,不過尺來長,正是叫媽媽的年齡。一個院壩的人都笑,說李才啥時候養下這麼個野娃子?

李才的女人紅著臉罵:“你們這些砍腦殼的,狗肉炒熟了都別想拈一筷子!”

說罷,她把玉米粑放在地上,用腳尖點著:“黑兒,乖,過來吃。”

小狗搖著尾巴,邁開了步子,隻是走得相當緩慢,細細的腿

鮮著。

它離玉米粑還有一米左右,李才偷偷站起身;那根被他握住

的打杵,也跟著他站起來。

院壩裏很靜。

小狗黑兒站住了。它隻看見李才的女人,沒看見李才,更

沒看見李才手裏的凶器。它站下來,隻是想再叫一聲“媽媽”。這一聲叫得更像,也更纏綿。李才的女人紅了眼圈,把玉米粑往前踢了一下。男人在背後罵她,說要是沒打著,讓狗跑掉了,看老子咋收拾你!李才的女人並不怕他,笑著回罵過去:“跑了就跑了,你把我卵咬一口!”黑兒聽不懂他們的話,又朝玉米粑靠近。當它把頭低下去,抽動鼻尖聞氣味時,李才的女人閃開了身。

李才將打杵高高舉起。

這時候的小狗黑兒,就像古裝戲裏的死囚犯,劊子手正要動刑,突然聽到一聲高呼:

“刀下留人!”

喊這一聲的叫李貴東。當然沒說刀下留人,而是說:“莫

打,我養它。”

李才的打杵還舉著,扭過頭問:“貴東叔,你真要養嗎?”李貴東說:“我養。還是個奶娃娃就遭悶棒,遭孽!”

既然這樣,李才隻好把打杵放下了。黑兒把那半個玉米粑吃得幹幹淨淨,連外麵包的那層桐葉也沒剩下。之後,李貴東把它喚進了屋。

要追述這層院落的曆史,就太久遠了。整個李家坪,包括楊家堡,都是“湖廣填川”時期的產物。李家坪共有三層院落,除東院,另兩層院落都有較為頻繁的人員流動,東院卻是穩定的,多少年來,都是這四家人居住,出去的,是嫁了的姑娘,進來的,是娶進的媳婦,至於那些遠走他鄉打工掙錢的年輕人,家都還在這裏,逢年過節的也要回來(隻有李貴東的小兒子在成都某大學畢業後留校任教,回來得相對少一些),並不影響家庭的核心。老人死去了,小孩成長起來,血脈代代延續。

眼下,年齡最大的就是李貴東,已過80歲。

李貴東的妻子30前就去世了,幾年前他自己也成了殘疾:那天他在院壩外的青石坎上踩虛了腳,左胯骨摔斷,皮肉傷好了,骨頭卻沒長攏,走路搭不上力,隻能拄拐杖。他的小兒子有一回去登華山,見有賣拐杖的,就給父親買了一根。是根曲曲彎彎的龍頭拐杖,杖身漆成彩色。李貴東用了一段時間,覺得色彩豔麗得晃眼,使他看不清前麵的路,就丟到牆角去,自己做了一根,梨木做的,實沉,穩重,皮麵光溜,黑夜裏也能感覺出它的亮度;它在山林裏長了許多年,不知吸進了多少陽光。李貴東拄著這根拐杖,在院壩裏出入,也在田地裏出入。

他有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大兒子李建華也在東院,但他不願跟兒子住一起,當然更不願去跟女兒住。人老了,害怕孤獨,更害怕寄人籬下。即便被兒女供養,李貴東同樣能嚐到寄人籬下的凜冽氣息。他幼年喪父失母,使這氣息從頭至尾地貫穿著。正因此,他才憐憫小狗黑兒,收養它後,他把它當人一樣看待。別人喂狗,都是飯後賞一瓢殘羹剩汁,有的人家甚至不喂,讓它去外麵找屎吃;李貴東喂黑兒,都是先把飯菜搭配了,倒進門邊一個缺了角的陶缽裏,自己再坐下來吃。

李才跟他開玩笑,說貴東叔,你幹脆把黑兒叫李建華算了。

那時候李建華也在場,給了李才一個腦瓜嘣兒,李才又反過來給了李建華一個腦瓜嘣兒;都是50歲上下了,笑鬧得還像個孩子。

東院這四家人——李貴東、李建華、李才,李明,相處得是相當和睦的;東院曆來就比另兩層院落能捏拿到一塊兒去,之所以穩定,就因為這個緣故。

誰知道黑兒來了不過20天,東院就散了,不再和睦了。

事情從李明家的雞開始。

李明家孵出了一窩小雞,共24隻,那24隻米黃色的雞娃,跟隨母親在院壩裏覓食。院壩用石板鋪成,曬糧食的時候,一些麥粒和穀物,從接縫處漏下去,雞們把那些糧食掏出來,和泥土吃掉。一個院壩都是雞娃嘰嘰的歡叫。小狗黑兒卻很孤單。東院唯它一條狗,另兩層院落雖各有一條狗,卻都是凶惡的大公狗,各自劃分了領地,黑兒也是公狗,天生懂得狗道上的規矩,知道要想不丟小命,就不能越界。李貴東下地幹活時,它跟前跟後,仿佛它知道主人的腿不好,生怕他摔倒。可是主人回到家裏,它就無所事事了,像一個憂鬱的少年,坐在街簷上,望著遠處飛翔的雲朵。

時不時的,它把目光收回來,雞們到了哪裏,它就看向哪裏。或許,那時候它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想起了自己走失之前的美好時光。它希望融人這個新環境,沒有狗,就跟雞打成一片。

於是它慢吞吞地向雞靠近。李明家的那隻筍殼母雞,似乎有些瞧不起它,明知它不會傷害自己的孩子,但就是看不慣它那張尖嘴猴腮的臉,見它過來就扇開翅膀追。母雞一追,黑兒就跑,母雞不追了,它再停下來。漸漸的,它發現這種遊戲很好玩,故意去惹母雞,讓它追趕自己。

這遊戲沒玩多久,就被人發覺了。那天它偷偷繞到母雞背後,興奮地撓了母雞一爪,母雞十分氣惱,咯咯亂鳴,把它在院壩裏追了兩大圈。母雞的鳴叫引出了李明。

李明在家裏煮豬食,手裏拿著火杈,見黑兒從他腳邊跑過,他一火杈打在黑兒身上。

黑兒跑開了,直跑到李貴東的街簷下,才敢痛苦地叫喚。

從那以後,它不敢靠近李明家的雞群了。

這樣的日子是難熬的,它遠遠地坐在一旁,看李明家的小雞怎樣長大,怎樣玩耍。當母雞把翅膀鋪開,小雞挨挨擠擠地鑽進翅膀底下後,它站起來,離開了。

但也有實在忍受不住的時候。這時候它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在院壩裏遊走,走到母雞能夠容忍的地界,它躺下來;為表明態度,它脊背著地,肚皮朝天,後腿繃直,前爪彎曲。

進入秋季,李家坪總是漫無邊際地晴朗著,天空深藍,藍得發愁。藍天之下的小狗黑兒,被和暖的陽光融化,被柔軟的風融化,也被雞們彼此的呼喚融化。它覺得這樣很幸福。

如果維持現狀,黑兒很可能一直幸福到老死,可問題是,李

明家的雞丟了。

那天早上起來,李明坐在青石坎上發呆,筍殼母雞領著它的孩子經過他麵前時,他覺得小雞好像少了些,便開始清點,點第一遍,是22隻,點第二遍,是19隻,點第三遍,是21隻。他罵了聲日他媽,站起身點第四遍,且用手把點過的雞攔開,結果跟第一遍點出的數目一樣,22隻,沒錯!他朝屋裏的女人喊:“桂秀,我們的雞娃少了兩隻呢!”

桂秀臉上糊著鍋灰,驚驚咋咋地跑出來,跟李明一樣,把雞連點了幾遍,確定之後,返回屋子的雞塒裏去找。雞塒裏隻有雞屎和雞屎味,沒有雞。

這時候李明也跟了進來,說肯定是黑兒把雞咬死了,那天我看到母雞在追它,我還給了它一棒。

桂秀說:“咬死了總會留下雞毛吧,快看看哪裏有雞毛。”:

兩人房前屋後地尋雞毛,把整個早晨搭進去,隻尋到零星的幾根,那明顯是自然掉落的,與殺戮無關。兩人又去茅坑裏攪,攪得一個院子彌漫著膏一樣稠的臭氣,依然沒有小雞的影兒。

兩口子累得大汗淋漓的,站下來商量,商量的結果,還是覺得黑兒是最大的嫌犯;畢竟,李明親眼看見母雞追它,如果它不咬小雞,母雞又沒發瘋,追它幹嗎?

吃過午飯,李明進了李貴東的家門。那時候李貴東正熱冷飯。他每天早上把一天的飯煮好,中午和晚上熱一熱就是。黑兒來之前,許多時候他中午也在坡地裏忙活,一天隻吃兩頓,黑兒還是個孩子,吃兩頓受不住餓,把冷飯給它帶到坡地裏去吧,又

怕它吃了壞肚子,於是李貴東也就沾了黑兒的光,一天吃三頓。李明進屋在條凳上坐了,李貴東就去給他拿葉子煙,李明說:

“貴東叔,你別去麻煩,我問你個事。”

李貴東回轉身。李明說:“我家的雞娃少了兩隻,可能是黑兒搞的鬼。”

李貴東一聽,臉就黑下去了。“我黑兒頓頓都吃得飽飽的,”他說,“它咬你家的雞幹啥?”李明說它不一定吃。

“不吃就更不會咬,它又不是狼。”

李明笑起來:“它當然不是狼,要是狼,我那一窩雞娃都被它吃了。”

李明這意思,分明還是怪的黑兒,李貴東很窩火。那天李明用火杈打黑兒,他是知道的,他那時候心裏就窩著火。他說:“前兩天黑兒跟我去地裏,看到一隻受傷的喜鵲,它也沒咬它,隻是跳前跳後地逗喜鵲玩兒。”李明哂笑了一聲,顯然是不相

信。

這時候,黑兒汪汪地叫了兩聲。它躲在傍裏牆的八仙桌底下。它本來攤頭攤腦地睡在靠門的火塘圍石上的,見李明進來,迅速跑到八仙桌下躲起來了。自從那天挨了打,它就怕李明。李明和主人的對話,它尖著耳朵在聽,它汪汪叫喚,像是在為自己:申辯。可是人聽不懂它的話。

李明說:“貴東叔,沒啥,少兩隻就少兩隻,現在的雞娃也值不了幾個錢。”說罷他走了。

那頓飯,李貴東把黑兒喂得更飽,倒不是擔心它真的去用別人家的雞填肚子,而是覺得它受了委屈。

李明家的雞娃在接二連三地減少,三天之內,又少了七隻。

[跟前麵一樣,沒有任何線索。

李明的女人桂秀找上門來。桂秀說:“貴東叔,你能肯定黑兒沒咬我家的雞嗎?”

“沒咬!”

桂秀說:“貴東叔,那我就罵了。”

“你隨便罵!”

鄉裏人丟了東西,不是去鎮上找警察,而是罵。多少年都是

這樣過來的。桂秀站到院壩邊,罵了一個下午,第二天一早又跑到屋後十餘丈高的渠堰上,罵了一個上午,罵得嗓子咳出血絲,完全出不來聲音為止。這樣的長篇大論,歸結起來,無非是祖宗八代的下半身。

李貴東聽了一個下午,又聽了一個上午,左右覺得不是滋味兒。桂秀雖是泛泛地罵,可總有那麼一言半語,泄漏她的所指。從“心比狗毛還黑”這樣的話,李貴東聽出來了,桂秀罵的就是他。桂秀認為黑兒去咬她家的雞,是李貴東指使的。李貴東心裏難受,就去找兒子李建華。

他說建華,你聽出來沒有,桂秀像在罵我。

李建華早就聽出來了,很想出去跟桂秀接腔,可一旦接腔,勢必吵起來,東院已經多年沒吵過架了,四家人都為此自豪的,每逢另兩層院落的人吵架,他們都覺得,為球那麼大點兒事,就吵得臉紅脖子粗,純粹是脹飽了沒處消化。李建華不想去開這個頭,丟這個臉。再說人家最多隻是含沙射影,又沒指名道姓地罵李貴東,你出去接腔,不恰好證明你心虛嗎?

雖沒接腔,李建華的怨是蓄起來的,正愁找不到出處發泄,父親進來問他了。

他說:“你也知道是在罵你呀?該背時!”

李貴東站在兒子的夥房中央,可憐兮兮地舔著嘴唇。

因為左腿搭不上力,盡管有梨木拐杖的支撐,他的站姿依然是傾斜的。

李建華說:“那次李才要把它打了,你偏偏多事,要養,這下體麵了!”

李貴東說:“管他體不體麵,反正不是黑兒的錯。”

“人家認定了就是它的錯!”

“她又不是天王老子,她咋說就咋說?”

“未必你是天王老子?你說不是黑兒,你拿得出證據嗎?人家就拿得出證據,黑兒追過她家的雞,這就是證據!——要是我,早就一棒把它敲死!”

這時候,小狗黑兒靜靜地立在主人身旁。

在兒子那裏沒獲得同情,李貴東黯然地走了。

黑兒緊緊地跟在主人身後,主人快,它快,主人慢,它慢。回到家,李貴東想用根繩子把黑兒拴起來。可李家坪人養

狗,還沒有把狗拴起來的先例;再說李貴東已經離不開黑兒了,他去空曠沉寂的坡地裏幹活,要是沒有黑兒陪伴,真不知道該怎麼熬。他拄著拐杖,帶著農具,哪裏騰得出手再牽一條狗呢?

他沒拴黑兒,隻是告誡它:“你不要到他們那邊去!”

黑兒像是聽懂了“他們”指的是誰,在院壩裏玩耍時,不再去李明的房門前。

可李明家的雞娃繼續少下去,少到隻剩九隻的時候,桂秀背到鎮上去賣掉了。一路上,免不了又是一番好罵。買走她雞娃的,正好是楊家堡一個婦人,她對那婦人說:

“我的雞娃本來是24隻,現在隻剩9隻了,那15隻,都被狗咬死了。,’

婦人說:“可惜!”

桂秀說:“那條狗還是從你們楊家堡過來的呢,被我們院子一個死老頭收養了,他收養它就是為了咬死我的雞!那狗究竟是你們哪家的,趕快來收回去,免得那老不死的再唆使它害人!”

婦人說:“狗長啥樣?”

桂秀把黑兒描述了一番,婦人聽後,搖著頭說:“沒聽說楊家堡有這麼一條狗。”

李貴東父子和李明夫婦都各懷怨恨,但心照不宣,劈頭一碰的時候,招呼是要打的,隻是臉上繃得很緊,招呼和應答都很短促。

緊接著,李才家的兔子又不見了!

李才把兔子養在虛樓下麵的空牛圈裏,是12隻斷奶不久的小白兔,長得好好的,桂秀去把雞娃賣掉後,李才家的兔子緊跟著就不見了一隻。李才和他女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黑兒,但沒聲張,兩口子白天黑夜地輪流守候了兩天,結果黑兒根本沒往他們虛樓底下去。可不是它,又是誰呢?

李家坪沒有貓——以前有過幾隻,三個月前都不知所蹤;這山上也沒有狼,更沒有虎,聽說祖先們剛從湖北遷徙過來時,狼是這架山上的主宰,還有零星的豹子。當山上來了人,人就成為主宰,狼和豹子在很短的時間內被斬盡殺絕;連蛇也很難看到了。十年前,山裏人就開始捉蛇,用口袋裝了,賣到鎮上和縣城的酒樓裏,現在你到最潮濕陰森的林子去,也不必擔心會踩到

蛇。唯一的殺手,就隻剩下狗了。而那兩層院落的兩條大狗,是從不到東院來的,如此推斷……

沒抓到證據,李才和他女人不想貿然說出去,免得彼此交

惡。

可就是那麼疏忽一下,他家的白兔又少了一隻。

這下不能不說了。李才很講策略,不給李貴東說,給李建華說。他跟李建華隻相差半歲,從小一塊兒長大,一塊兒上學,一塊兒做討人嫌的爛事,關係非李明可比。

李建華聽了,說:“把它龜兒子叫過來。”

李才以為李建華要打黑兒,急忙阻攔;“要不得,貴東叔聽見了,會發氣的。”

但李建華不是要打它,而是把它喚到了李才的牛圈外。牛圈的木欄有半人多高,前麵的門已有兩年沒打開過,因為李才家有兩年沒養牛了,兔子關進來後,放草都是從上麵扔進圈裏。

“爬上去!”李建華對黑兒說。

小狗黑兒被夾在李建華和李才夫婦之間,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不知所措。

“叫你狗日的爬上去!”李建華大喝一聲。

黑兒一聲不吭,恐懼的陰雲在眼裏飄蕩。別說聽不懂小主人的話,就是聽懂了,牛欄那麼高,又無縫隙,它怎麼爬?李建華的意思,就是要讓李才看看。為讓李才看得更清楚,他把黑兒抱起來,放到牛欄頂端。黑兒四條細腿抓住木板,身體搖晃不定,

想跳下來,又不敢,隻是哼哼地哀鳴著。

正這時,李貴東在叫黑兒了:“黑兒呢,吃飯了。”

平時這麼一叫,黑兒必然飛躥到門檻底下,前爪往門檻上一搭,再像孩子那樣把身體聳上去,可今天叫了好幾聲,也沒見它的影子。李貴東走出屋外,隱隱約約地聽到它的哀鳴聲,就朝聲音尋過來。李才一把抱住黑兒,將它放到地上。黑兒從李建華的兩腿間鑽過去,跑了。

李才笑著對李建華說:“看來不是黑兒。”

話音剛落,李貴東到了李才的虛樓底下。他見黑兒驚慌失措地從這邊跑出去,想來看個究竟。

李才見了李貴東,說貴東叔,黑兒剛才差點兒滾進了茅坑。李貴東說:“……哦。”

當天,李才用一個大蔑萎子把兔子罩住了,四隻角上,還用石頭壓住。

他家的兔子沒再丟,但他女人還對丟了的兔子耿耿於懷,有天她看見黑兒,對李才說:“那狗東西,比人還精靈,那天它躺在牛欄上那副害怕的樣子,依我看就是裝的。”

這話被李貴東聽見了。黑兒躺在牛欄上?這是怎麼回事?那天李才說它差點兒滾了茅坑,李貴東就疑心。李才家的茅坑沒挖在牛圈旁邊。因為兒子當時在場,李貴東就去問李建華。

李建華說:“他家丟了兔子,懷疑是黑兒幹的。”

李貴東說:“放屁,牛欄那麼高,黑兒幹得了嗎?”

李建華恨了父親一眼:“你小聲點行不?我也是這麼給他們說的,還把黑兒抱上牛欄,讓它自己下來,它根本就不敢下來,更別說翻進去,叼著兔子再翻出來。他們雖然口頭上說不可能是黑兒幹的,心裏還是那麼想。”

李貴東氣得胡子一翹一翹的。

李建華說:“人家隻是懷疑,又沒像桂秀那樣咒你祖宗,你該知足了!”

李貴東心裏憋著一口氣,終於憋出病來。

秋風起,更深人靜的時候,黑兒睡在柴窩裏。柴窩就在火塘;邊,李貴東睡之前,特意在火塘裏埋了一些炭火,黑兒並不冷,但它就是睡不著。主人病後,都是小主人給他送飯。小主人可沒準備它的飯,主人不好找兒子要,都是等兒子離去後,再拄著拐杖,艱難地支撐下床,把飯菜分出一半到它的陶缽裏。主人沒吃飽,黑兒也沒吃飽。它有些餓,便調整了睡覺的姿勢,肚子頂住柴火,這樣它不再那麼餓了,可依然睡不著。從東院人看它的眼神、對它的態度,從主人的病,它知道自己犯了錯誤,錯在哪裏,卻一無所知。為此它憂傷起來。

清冷的月光,從格子木窗照人戶內,使夜晚靜得深不可測。到後半夜,黑兒聽到一絲神秘的細響。它轉動耳朵,捕捉那聲音。這顯然不是風聲,因為聲音裏帶著熱度,藏著某種目的。

它警覺地把頭抬起,發現火搭鉤上潛伏著一隻貓!

正是一隻貓。但不是一隻普通的貓。這隻貓曾被坡腳一戶人家養著——這麵山差不多等距離地分成三個聚居的群落,由下而

上,分別是河底、坡腳、李家坪一養了一年多,就將其趕出了家門。它碩壯得不像家貓,而像山貓。它的職責是咬老鼠,可它覺得咬老鼠的勾當太低級,理直氣壯地放棄了這份職責,專咬被山裏人稱為小牲口的雞鴨鵝兔。它動作靈敏,腳步輕盈,從不在:現場留下痕跡,也不知把獵物拖到哪個隱秘的山洞裏吃掉了。它的破壞麵,波及坡腳十多戶人家,成為了人的公敵。養過它的人說,你們見到那畜生就打,打死算數!圍剿那隻雜毛大貓,在坡腳幾乎形成一場運動。它受傷無數,卻沒被打死,因為很難抓住它,都隻能遠距離地以石頭棍棒相擊。終於有一回,它上樓梯的時候,被人逮住了後腿,那人風快地舞動數圈,再奮力一揚,陽光底下,一團斑斕越過院壩,越過竹叢,在幹硬的、布滿牛蹄印的路麵上炸響。誰都以為它死定了,哪知它隻是慘叫一聲,翻身就跑。不過從這以後,它知道坡腳再不能待,便穿林越壁,一路上行,到了李家坪。

它到李家坪做的第一樁事,是除掉同類。這件工作非常簡單,貓們見了它,無不站定不動,尿液直流,它隻需慢條斯理地走過去,在它們柔軟的脖頸上留下牙印,問題就解決了。它早就懂得,自己能鬥過很多種動物,就是鬥不過人,因此晝伏夜出,不在人的視野裏出現,殺伐盡量幹淨利索,之後再帶到遠遠的地方藏匿或享用一一李明家的雞、李才家的兔,它就是這樣幹的。

吃掉了李才家兩隻兔子,它本能地感覺出東院的危險,於是去另兩層院落巡視了幾天。遺憾的是,收獲相當微薄,它餓得不行,又返回東院。今夜裏,它從李貴東的格子木窗擠進來,通過房梁把自己倒掛在火搭鉤上。那裏,掛著一塊臘排骨。

黑兒看見它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不是它的對手。貓的身體比它還長,眼睛比月光還冷。黑兒靜靜地扭動著身體,把自己藏在柴窩深處,隻露出腦袋。其實貓早就注意到它了,隻是沒把它放在眼裏。火搭鉤是熟鐵扭成的,長年煙熏火燎,積滿了煙油,每年殺了年豬,都把濫了鹽的肉掛在上麵,又積下許多豬油,因而很滑,貓的尾巴和後腿在火搭鉤上纏攪著,前爪伸直,想把排骨抱起來,咬斷上麵的棕繩。這些事情,它完成得那麼從容鎮定,黑兒被深深地刺痛了。它既屈辱又憤怒,鼓足勇氣,狂吠起來: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貓瞪著它。貓的眼睛像兩粒射向它的銀色子彈。貓在考慮是

不是先跳下來,抓瞎黑兒的雙眼再來完成它的事業。可裏屋傳出人的聲音。那個蒼老的聲音說:“背時東西,吵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