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龍鎮(2 / 3)

接著響起亮燈的聲音,棍棒的聲音,走路的聲音。

貓縱身一躍,上了窗戶。

接連好幾天,黑兒都在深更半夜狂吠。因為貓一直惦記著李貴東家的那塊臘排骨。

黑兒十分警覺,一見它在窗口出現,立即吠叫。

李貴東很奇怪,未必有賊?李家坪已經十多年沒賊了,以前過窮日子,家家戶戶都養狗,那是為了防賊,現在狗養得少,是因為都吃得上飯,犯不著冒著巨大風險去鑽別人的屋子。但前兩三夜黑兒吠叫的時候,李貴東都起來看看。看的結果是除了被風吹得飄起來的月光,啥也沒有。之後他就不起來了。當黑兒再一次吠叫,他隻躺在床上安撫,說黑兒你放心,有我在,沒人敢把你咋樣,別叫了。你再這麼叫,那些不安好心的就會把你當成瘋狗了。聽話,好好睡啊。

雖然人沒起床,貓畢竟有了顧慮,始終沒能把李貴東那塊臘排骨偷走。

這讓它十分惱怒,決定懲罰黑兒。

黑兒是被人保護的,它卻是人的敵人,人的敵人要懲罰被人保護的對象,談何容易。對此貓認識得很清楚,不輕易下手,隻待時機。這其間,它在林子裏撲到了一隻粗心大意的翠鳥,之後又犁開夜色潛行到東院,跳上李貴東的格子木窗。它好像覺得,作為一代貓王,竟弄不到一塊臘排骨,是很丟臉的事。沉寂了兩天的黑兒,又叫起來。

東院的格局是這樣的:李建華單門獨戶地住在臨河的一麵,其餘三家傍山,李貴東居中,李才和李明分居左右。李才和李貴東之間,間著一條巷道,李明則跟他僅一壁之隔,且是板壁,黑兒的吠叫,還有李貴東說的那些話,李明夫婦聽得分明。別說這麼大的響動,就是隔壁翻個身,放個屁,也能聽清。有一天,黑兒的叫聲剛停,桂秀說:“硬是他媽條瘋狗!”這話顯然是說給李貴東聽的,否則不會等黑兒安靜下來才說。李貴東也知道,桂秀罵的不是黑兒,而是他。他再也睡不著了,心想自己從小孤苦,而今活了這麼大一把年紀,小兒子還做了大學教師,卻照樣被人像狗一樣罵……

那隻貓在村外的林子裏徘徊,想再抓鳥,可這工作比進院抓雞還難。別以為這麼一架大山就有很多鳥,其實這山上的鳥少得;可憐,麻雀一隻也沒有。幾十年前的那場滅雀戰,這山裏人功績卓著,受到過省報表彰。從那以後,麻雀寧願飛到城市的飯館前拾人牙慧,也不回這塊傷心之地吃豐盛的野果;別的鳥類,被越用越毒的農藥殺得差不多了。貓再次進村。這次它是白天來的,;當它站在李明家的瓦屋頂上,看到了躺在院壩裏的黑兒,積存的怒火,使它無聲地咧開嘴,把尾巴豎成旗杆。院壩裏無人,正是教訓黑兒的好時機。它跳到房梁上,沿柱頭往下滑。

小狗黑兒全無察覺,直到被狠狠地抓了一爪,貓迅捷地爬上柱頭之後,第一聲慘叫才發出來。

等李貴東拄著拐杖出門,看到的隻是頭上流血的狗。

他不知道是貓幹的,以為是人幹的,把拐杖在石地上戳得亂響,破口大罵。

貓有了一次白天出沒的成功經驗,膽子大多了。這天傍晚時分,它到了李建華當門的黃桷樹上。李建華家一公一母兩隻大雞,在黃桷樹下的草叢裏找蟲子,找得很不專心,公雞老是去騷擾母雞。公雞終於得逞,便走到一邊去,母雞則顯出疲憊的樣子,身體伏下去歇息。貓就在這時候開始了行動。它在濃密的枝葉間如履平地,目光把母雞盯住。它沒注意到小狗黑兒來到了黃桷樹上方那個廢棄的石碾旁邊。它飛縱而下,在母雞身上撕扯的時候,黑兒的叫聲也起來了。黑兒頭上的傷還沒好,疼痛還在折磨它,它不敢與貓正麵衝突,邊吠邊朝院壩飛跑,直跑回主人的

李建華和他女人那時候正吃飯,聽到雞鳴狗吠,李明把碗一放,跑到虛樓上去看。

貓早已隱人黃桷樹的密林,他的那隻母雞,毛掉了一地,脖子搭下去,看來已經死了。他從前門出來,從石梯衝到黃桷樹跟前,提著死雞,回了院壩。

“狗日的,”他大聲說,“黑兒硬不是個好東西,它把我的生蛋母雞咬死了!”

院壩裏所有人都聽見了,除李貴東,都走出屋外。

李才說:“我說我的兔子是遭它搞掉的,你還不信!”

李明和他女人桂秀,發出響亮的冷笑聲。

這時李貴東拄著拐杖正在掃地,小狗黑兒圍在他的腿邊轉悠。貓帶給它的恐懼還沒消除,它需要主人的保護。然而,聽到兒子和李才的話,聽到李明夫婦的冷笑聲,李貴東停下了手裏的活,舉起拐杖,一'棒敲在黑兒的頭上。

黑兒不知道怎麼回事,前半身伏下去,淒哀地望著主人,發出抽泣似的鳴叫。

李貴東又是幾拐杖打下去,一'棒比一棒狠。

黑兒不叫了,嘴角滲出血絲,四條細細的腿抽搐了幾下。

李貴東也在抽搐,可他把黑兒提起來,手一揚扔到院壩裏,一瘸一拐地衝出去,照著死狗又是一陣猛捶。

院壩裏很安靜。

死狗在院壩裏晾了一個下午。

天快黑下來的時候,李才進了李明的家門。

不一會兒,李才跟李明一道,進了李建華的家門。

李才先開口,他說建華,為黑兒的事,惹得貴東叔生氣。

李建華也正生父親的氣。李明家的雞、李才家的兔,他沒親眼看見是黑兒咬的,他自己家的雞,卻是親眼看見!而父親非但不給個說法,還把已經打死的狗扔到院壩裏繼續打,是要做給誰看?

他說:“生他的氣。人老了,變糊塗了!”

李明說:“貴東叔沒糊塗,他隻是沒想過來,為一隻狗,犯得著嗎?”

李才給兩人遞過一支煙,說:“建華,我跟李明的意思,黑兒反正已經死了,扔了可惜,還是打掃出來做道菜,我們幾家人打平夥,你出那隻雞,李明出個臘蹄膀,都拿到我家裏去做。當初黑兒來的時候,是我準備悶死它請大家的,現在,雖然在我家做飯,就算你們請我吧。”

幾人笑起來,算是達成了協議。

現在的問題,是要把李貴東的工作做通。幾人一番商定之後,一起進了李貴東的家。

這次李明的話說得多一些,特別罵了自己的老婆,怪她不該

爹長媽短地罵人,說有什麼地方衝撞了貴東叔,請貴東叔諒解;說貴東叔是這院裏的長者,我們都很敬重,貴東叔大人大量,不跟婆娘一般見識。這麼說了半個時辰,李貴東含淚答應了。不答應又能怎樣呢,小狗黑兒已經死了。

而且是他親手打死的。

那天夜裏,幾家人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顯得格外親

熱。

李家坪東院,又和睦如初。

這時候,秋天還沒過完。

《上海文學》(2006/5)

從清溪河對岸的西浦鎮回到半島,剛爬上河沿那片水麻柳坡地,高見明就在田野上遇到白花花。由花花摘了一大背南瓜,正雙腿跪地往上撐。高見明說花花我幫你背吧,白花花說不了見明哥,我自己能背。她斜斜的臉上紅撲撲的,是剛滿19歲的紅。

高見明朝她走過去,她張了張鼻翼,像在吸氣,又像在用表情表示對高見明的感激,表示她自己確實能背,但高見明不由分說,就去摳住背篼沿口,單手一提,背篼就離地了。他姓高,個子也高,加上他在半島上的君壩中學夥食團上班,雖是團長,什麼活都要親自動手的,又翻鐵鏟炒菜又操長刀殺豬,幹了十多年了,練就了一身好力氣。跟白花花一樣,高見明祖祖輩輩都在半島上生活,順道幫忙背一背東西,本來正常不過,可誰又料到會發生後麵的事呢?背篼離地的時候,白花花人沒站直,衣服卻高高地聳起來了,乳房以下露出好大一片白。這半島上的女人,粗服布衣之下都隱藏著好大一片。高見明的女人同樣如此,他不是沒見過,但不知怎麼回事,他被白花花的白鎮住了,眼睛水亮亮地一定,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彎腰在白花花平坦的肚皮上摸了一把。

這突兀的舉動把白花花嚇壞了。她想怎麼會是這樣呢,高見明已經37歲,按理她該叫叔叔,隻因為高見明的女人白定玉跟她平輩,才把他叫了哥。白花花一直都很感激也很敬重這個川夫哥,初中到高中,她都是在君壩中學念的,中午那頓來不及家吃,就在學校食堂過一頓,隻要是高見明賣肉,他都盡量找機會用眼睛把白花花招過去,趁別的師傅不注意的時候,將一碗鹽菜燒白扣進白花花的飯碗裏。這在別人看來可能不以為意,甚至覺得不光彩,但對白花花來說意義就非同尋常了。她家裏窮,窮得丁當響,十年前,她父親就死於船難,母親獨自帶著一兒一女,艱難度日。哥哥白定喜初中畢業就再不願上學,母親想這樣也好,她過得太苦,實在需要一個幫手。誰知白定喜勞動了不到兩年,就去集鎮染上了賭癮。賭癮像一條蟲子,鑽進他的血管,遊:弋到他的腦門心,從此像師爺一般對白定喜坐鎮指揮。母親罵也好,打也好,哭也好,都無法把那條蟲子驅趕出去。他不僅賭,

還嫖,鎮上沿河吊腳樓裏的暗娼,成了他的心肝寶貝。出了這樣

一個人物,不要說窮人家,就是有萬貫家財,也經不住掏的。這麼一說就知道了,白花花在家裏一年半載都吃不上肉,她對肉的

記憶,來自於高見明,不管什麼時候遇到高見明,哪怕旁邊是一個糞窖,白花花的鼻孔裏也會飄過鹽菜燒白油膩膩的芳香。

今天也是如此,她正被那芳香沉醉,高見明卻伸手摸了她。長著一張國字臉、具有大哥風範的高見明,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呢?而且她高中畢業還不滿兩個月呢!

高見明同樣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他把手收回來,突然泄

了力氣,背篼發出砰的一聲響,連地皮也陷下去一截。由於三條河水千百年的浸潤,半島氣候潮濕,地皮鬆軟。白花花本來就沒站起來,背篼一放,她又一屁股坐了下去。她的頭半垂著,像是害羞,又像是驚愕。高見明的腦子裏沸騰著一鍋糨糊,他想說聲對不起,可這句話是不能說的,不說,事情出了也像沒出,說出來就確定化了。他咳嗽了一聲,說花花,我忘了買鹽呢,我還要回鎮上買鹽。白花花沒應聲。他希望白花花回答一句,如果白花花說見明哥你去吧,我自己背得動,那就證明她也把有事當成了沒事。但白花花沒應聲,說明那件事在她心裏擱著。高見明看了她兩眼,返身走了。

水麻柳坡地陰沉沉的,河風一吹,千絲萬縷地飛揚起來,

在高見明臉上掛來掛去。渡船在河的那一邊。數十個半島人搶著上船。那條船隻能裝20人,但常常以倍數超載,紮筍子似的,都快把船擠爆了,要是夏天漲水,老艄公怕出事,往往一邊破口大罵,一邊用帶鐵錨頭的篙竿把搶渡的人往下搗。此時,船歪歪斜斜以十分不情願的樣子爬過來了,船上人像蚱蜢似的往下跳,跳下來就看見了高見明,說高師傅,都快到中午了,你才上街?高見明說我去過一趟的,忘了買鹽。這聲音很空洞,像不是從高見明的嘴巴裏出來的。這是另一個人在幫高見明撒謊。這個人在討好高見明,在幫助他擺脫困境,但這個人特別的讓高見明厭惡。!他想盡快跳上船去,離開那個聲音,也離開他熟悉的半島人。誰知船上還有白花花的母親,她買了五包鹽,她立即把塑料袋拉開,非要讓高師傅拿兩袋。高見明給女兒送肉吃,她是知道的,每次白花花都是隻吃了鹽菜,把肉留下來,放學後帶回去和母親分享。為此,這個一臉僬悴手上創口累累的老婦人感激不盡。其實她的年齡並不老,不過就50來歲吧,但看上去實在是很老了,眼角紅紅的,布滿了皺紋,頭發很亂,灰暗的發絲上沾滿了不明物。高見明說我不要,可怎麼推辭也不行,婦人拿出兩包鹽,硬

要往高見明的荷包裏塞。她的眼神,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帶著無限的珍惜,對人世間美好情感的珍惜。要是沒出剛才那事,高見明不會推辭得那麼狠,在某些時候,接受饋贈也是美德,可這回是不行了,他怎麼能摸了別人的女兒還接受別人的饋贈呢?他簡直發怒了,臉紅筋漲地說,我真的不要,勞慰你了!婦人縮回手,訕訕地對著高見明笑。別的人都爬上麻柳坡走了,高見明兩個大步跨上船,艄公撅著屁股將篙竿在石坎上一拄,船就掉了頭。

要是白花花還在地裏流眼淚怎麼辦?她母親見了,就會問個所以然,她就會一五一十甚至添油加醋地告訴母親……實在太丟人了。擔憂也是有重量的,擔憂比人還沉,船上雖然隻有高見明一個乘客,可吃水很深,犁得水浪嘩嘩啦啦響。

鎮上差不多空了。鄉場上的集鎮總是如此,擠起來的時候,好像全世界的熱鬧都集中到這裏來了,人一走,就空得很突兀,空得讓人發虛,空得如一個夢境。青色的石板街經過了一個上午的踐踏,微微泛白。高見明漫無目的地走去,走過了舊時留下的戲樓,就是茶鋪子。西浦鎮上共有五條短街,其中一條全是茶鋪,以前在鋪子裏活躍的,是說書人,是摸骨說相的“神童子”

(其實是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白髯翁),現在全都改成了賭場。個別茶鋪裏還做皮肉生意,在裏間,安排一至二座沙發,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更別說看清橫在沙發上待客的女人。因為有了吊腳樓上的專職暗娼,在茶鋪裏幹這事的不多。茶鋪裏主要還是賭客。

高見明心裏毛躁,本來想進去玩兩把的,一隻腳都抬起來了,卻沒跨進去。他想到了白花花的哥哥白定喜。想到白定喜,他才弄清自己的心裏為啥這麼沉。自我責備的意思不是沒有,但主要還是因為有個白定喜。白定喜個子不高,身胚卻像寬銀幕電影,肌肉疙裏疙瘩的,就連時不時伸出來舔嘴唇的舌頭,也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鵝卵石。論力氣,他不一定賽得過高見明,可白定喜是三條河上出了名的天棒槌,也就是“既不要臉也不要命”的角色。碰到這樣的角色,鱷魚也怕,老虎也怕。他在賭博和宿娼的時候被人打過無數次,有兩次打斷了肋骨,一次打斷了手,還有一次被人用煙頭在臉上燙出了好幾個戒疤似的黑點。他就在被打的過程中訓練了自己的心。他的心比身體更早地變成了鵝卵

石。何況他那麼愛他的妹妹呢!盡管半島上誰都認為白定喜是個“暴煙兒”(孽種),可他對妹妹真是沒說的;他比妹妹大了整整六歲,父親死的時候,妹妹9歲,他15歲,15歲的男孩已經知道自己是一個男人了,從妹妹伏在父親遺體上哭得鼻涕長流的那一刻,妹妹就成了他的眼睛。眼睛是不容許別人碰的。半年前,他跟妹妹到集市上,那也是個擠得讓人流油的趕場天,白花花不小心踩了一個小青年的腳,那高高瘦瘦的小青年是從後河對岸(除了清溪河,半島外還有前河、後河)十公裏外一家兵工廠過來的,自以為見的世麵多,就居高臨下地拍了拍白花花的頭,涎著:臉說,妹兒……話音未落,下巴就挨了一拳頭。是白定喜打的。小青年掏出匕首,一刀刺進了白定喜的肩膀。當匕首抽出來,血也流出來,白定喜才低下頭,在傷口上舔了幾下。小青年不知輕重,還洋洋自得。旁邊是個賣活蛇的鋪子,白定喜從從容容地抓出一條麻子蛇,掐住蛇脖子,一口就把蛇頭咬下來了。小青年驚得目瞪口呆,正欲逃跑,蛇頭卻連血帶骨飛到了他臉上,緊跟著,冰冷的蛇身絞繩一樣纏住了他的頸項,白定喜逮住兩頭,雙手一緊,小青年立即嘴唇豁開,眼珠暴凸。圍觀者喝彩聲不絕。要不是白花花勸解,那回會弄出大事來的。

隻拍了白花花的頭,白定喜就下這樣的狠招,摸了她肚皮,

該會是怎樣可怕的後果

高見明後悔極了。真不該來那一下衝動!

下午3點過,高見明才再次渡河回到半島。他不能磨蹭了,雖!然是星期六,可住校的學生那麼多,他還要回去上班呢。天好像一直是陰陰沉沉的,現在卻出了太陽。陽光好極了,陽光仿佛不再願意到世界上的其他地方,隻一心一意地照拂半島,在半島上行走的高見明,不僅能感受到陽光的熱度,還能聽到它的聲音。;不過這是一種淩亂的聲音,帶著金屬般的質地。群鳥在天空上飛,群鳥反而無聲無息,隻能從地上遊動的影子,知道它們存活於自己的高度。

從那塊南瓜地路過的時候,高見明仔細地察看了一下。那裏有背篼留下的深深印跡。再就是白花花的腳印。真的隻有白花花一個人的腳印。這證明白花花的母親爬上麻柳坡時,白花花已經走了。高見明還彎了腰,特別仔細地瞅白花花必然要走的路。他

想看看路上有沒有淚痕。怎麼看得出來啊,路總是濕潤潤的,兩旁長滿了豬鼻孔和鐵線草,遼闊的、青黃相間的高稈莊稼又遮擋了陽光,不要說人的眼淚,就是牛拉一泡尿也辨不出來。

夥食團裏還是舊模樣,裏麵共有八個師傅,六男二女,除了高見明,男男女女都挺著個大肚子,將白大褂一穿,肚子就大得有些驚心動魄。在別人看來,他們似乎對自己的體形沒心沒肺,其實錯了,他們知道這樣子不好看。正由於此,團長高見明就成為被羨慕的對象。夥食團長雖能多拿幾文薪水,但他不算什麼官,同事不羨慕高見明的職位,就羨慕他的身材。油煙是催肥的,他個子那麼高,體形卻又那麼勻稱,真是上天不公。大食堂的師傅幹著讓人入口的事情,從他們口裏說出的玩笑話,卻是牛也踩不爛的。不過君壩中學食堂裏的師傅,要是高見明不在,說黃色笑話就沒意思;兩個女人沒勁,男人自然也就跟著沒勁。高見明一出現,情況立馬變了。最喜歡跟高見明開玩笑的是齊利芬。齊利芬三十二三歲,長得又白又圓,要是偶爾露出肩膀,就像瓷膏一樣,又柔暖又有彈性。她說見明啦,你不是說中午就回來的嗎,為啥這時候才回?高見明沒應聲,像一個新手似的勤勤懇懇地幹活。齊利芬說,手都沒洗呢。高見明說咋沒洗?齊利芬說肥皂肥皂,必須用肥皂!剛剛摸了女人,不用肥皂洗不行!高見明像被燙了一下,手裏的一摞準備起蒸籠的土碗差點摔到地上了。齊利芬驚驚詫詫地瞪著他,之後拍腳打掌地笑。你們看你們看,我沒說錯吧,他恁晏才回來,不是摸女人去了才怪!高見明啦高見明,原來你也是個假正經!高見明知道這時候必須順著她,否則這個鼓眼睛的肥婆會沒完沒了。他說我啥時候跟你正經過?要是我正經,你哪有這麼喜歡我?師傅們哄笑起來,年過40的張大強做出豁然開朗的樣子:我說自己咋總是進不了利芬的那道門呢,原來每次找她約會,我都西裝革履的,把自己往嫩處扳,往正經處靠,結果她不喜歡正經!又是一陣哄笑。齊利芬也笑,不過她沒接張大強的腔,還是扭著高見明說她說見明啦,當妹子的可要提醒你,你要是往吊腳樓裏鑽,你那東西是會爛掉的,要是找個幹幹淨淨的人呢,乂謹防你身上的腳腳爪爪不夠用。上個禮拜,前河一個男人捉了她婆娘的奸,一斧頭就把那奸夫的手腕子剁下來了。

高見明不想這麼涎著臉子說下去了,再這麼說下去他會崩

潰的。他把臉一沉,硬頭乒乓地說,齊利芬,你咋張口閉口地亂嚼?看你這行頭,想找個被剁掉手腕子的奸夫,我看也難!

本來也可以把這句話當成玩笑,但高見明說話的口氣不對。他太認真了,認真得近乎小氣。當開玩笑開得不像玩笑的時候,就沒有意思。

食堂裏沉默下來,洗菜的洗菜,捅煤的捅煤,調料的調料。同時大家在想,這高見明未必硬是找了個小情人兒?……

高見明晚上都冋家去住。半島的形狀像一頭臥牛,在西邊牛屁股上打旋的是清溪河,從身子兩側流過的,南為前河,北為後河;牛頭與整片川東大陸相連,一條坑窪不平的機耕道,像粗糙的鼻繩想把牛牽走,但牛臥著不肯動,因此半島便千百萬年地活著,半島人也千百萬年地繁衍著。學校在牛脊梁的正中,高見明的家靠北,距學校和後河,都差不多有兩裏地。往天,他都是賣完了飯,跟同事一起收拾了鍋灶,再休休閑閑地抽兩支煙,甚至;去張大強家下幾盤象棋才回家的——天黑並不怕,這半島上的夜晚總是深情地晴朗著,一個月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有月亮,哪怕月亮細得像女演員的眉毛,也晶亮得抓人,路上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沒有月亮也不怕,都是熟門熟路了,不靠眼睛也不會走岔道。當然春末和夏天不成,半島多蛇,地氣潮濕和草木豐茂,正是蛇喜歡的環境,蛇們常常無所顧忌地把身體橫擔在路途之中,天黑透了也不進洞,人從路上過,往往要跳躍著前進,以免踩到了它,隻要不踩到它,蛇是不會攻擊的,踩到它就很難說了。半島上隻有一個人不怕蛇,那就是白定喜。蛇在用一種神秘的語言傳說著這個地球上的事情,自從白定喜在西浦鎮咬掉了那條麻子蛇的頭,所有的蛇都怕他,不管他走到哪,如果前方20米開外有蛇群居,都會出現非凡的動靜:蛇們仿佛經過了短暫而緊張的商議,然後朝各個方向逃竄;蛇沒長翅膀,但它們能飛,有時候飛得太急,太高,掉下去就摔死了,就像雕把它們從半空中摔死一樣。;

現在不是蛇攔路的季節,而且月亮早早地升上了碧藍的天空,高見明卻不敢逗留。他的身後背著一團巨大的黑暗。這團黑暗讓他害怕。身上的白大褂脫下之後,他連煙也沒抽就走了。

田埂照例很柔軟,田埂上的草在黃昏的天光下顯得很家常,很溫暖。高見明以往能感覺這些,今天他不能感覺了他那雙眼

睛像被捏拿著的健身球,滴溜溜地轉個不停。他在尋找一個人影。這個人是白定喜。他總覺得白定喜就藏在附近,藏在收割後的稻田裏。半島人割稻子,都隻摘稻穗,將稻稈留在田裏,秋播開始,再將其犁到土裏去,讓它爛成肥料。稻稈雖然深梢,可葉已幹枯,是藏不住人的。但高見明老是把心放不到肚子裏去。他個高腿長,兩裏地本來對他構不成距離,往天很快就到家了,今天卻顯得揪心的漫長。

家裏沒有多的人。父母跟大學畢業的弟弟去重慶住了,女

兒在君壩中學念初三,初三學生周六也上晚自習,因此住校。家裏隻有妻子白定玉。白定玉已經吃過晚飯,次日的豬牛草也準備停當,正坐在電視機前看韓劇。白定玉也和城裏女人一樣喜歡看韓劇,那些姑姑婆婆之間的瑣碎故事,不知怎麼就那麼抓女人的心。高見明剛打開門,白定玉就轟的一笑,笑得滿身都發出聲音。高見明輕輕罵了一句:蠢婆娘!他跟妻子的關係很好,從來沒有罵過她,更沒這麼厭惡地罵過她。今天高見明卻想罵。她笑那一聲太突兀,把高見明給嚇住了。

韓國人真聰明,韓國人知道隻要抓住女人的心,就等於抓到了錢。韓國人知道這個世界其實不是男人的。此時的高見明就這麼想,這個世界怎麼會是男人的呢,男人隻不過摸了一下女人的肚皮,就像背了太行王屋!女人在被摸的時候看上去是被動的,可事後她就主動了。男人主動的時間那麼短暫,女人主動的時間卻無窮無盡!今天中午的事,不過就眨眼的工夫,那一眨眼之後,主動權就交到白花花手裏了,白花花可以慢慢思考,可以選擇多種方式整治他。

更讓高見明難受的是,那哪裏叫摸啊,那根本就不叫摸,這:麼一滑就過去了,風吹似的,連一點感覺也沒留下。真沒留下。

高見明曾努力回憶那種感覺,結果什麼也沒回憶起來。

那出韓劇一夜放兩集,直到第二集定格,白定玉才成為生活中的活人,她說見明回來啦?高見明已經回來一個多小時了,躲在臥室裏,脫掉襪子,一邊扯腳板上的皮一邊無聲地歎氣。白定玉又在喊,見明,你說怪不怪,今天賀嫂莫名其妙給我們送來兩包鹽

高見明不扯腳皮了,他把腳皮用紙裹了,揚手扔到窗外。妻子有潔癖,見到他的腳皮會罵的。高見明趿著拖鞋走了出來。

鹽?她……這是啥意思?

我就是奇怪呢,那麼遠跑來,就為了送兩包鹽。

啥時候送來的?

下午三四點吧。

高見明默念了一下,下午三四點,無論如何她也該見到白花花了,見了女兒還來送鹽,說明白花花沒把那件事告訴母親。高見明問,她是高高興興的還是……

白定玉翹了翹嘴角。白定玉長得是很好看的,有一種妖美,

特別是她翹嘴角的時候。她說當然是高高興興的啦,你見過有黑臉凍嘴地給別人送東西的?

有了這一句,高見明的心情奇異地舒朗了一些。隻是一些。

因為他最擔心的,或者說最害怕的,不是那個叫賀一秀的憔悴女人。當然,從這件事也可以看出那個女人的倔性子,兩包鹽在清溪河畔沒送出去,她跑二三裏路也要專程送來。這也難怪,她家裏那麼窮,能拿什麼向別人感恩?高見明想,要不是陰差陽錯弄出那個事來,那一家人真是好人,就說白定喜,雖然脾氣暴躁,可他就像路上的蛇,隻要沒惹著他,他是很有禮貌的,隻要是他敬重的人,他是巴心巴腸的。不管是在半島,還是在鎮上,看到了高見明的影子,白定喜都會跑過來敬煙。

白定玉進臥室去了,接下來是高見明看電視的時間。一場錄播的歐足錦標賽。除了看歐足賽,高見明沒有特別的嗜好,下象棋也是鬧著玩兒,算不上嗜好。隻要是歐洲足球賽事,往往比賽還沒開始,鏡頭隻是照到足球場,他就激動起來了,那足球場也是流動的,是飛翔的,不像國內的總是站著躺著;裁判一聲哨響,連空氣裏也充滿了球星的味道。那味道穿洋過海,再越過廣大的陸地,尋尋覓覓到了半島,鑽到他的堂屋裏來了,鑽進他的鼻孔裏去了。說來奇怪,球星的味道想來並不好聞,他們流了那麼多汗,身上即使不臭,也不會香,可高見明真正聞到了香味。尤其是貝克漢姆。貝克漢姆身上無處不香。有人說貝克漢姆開始是少女殺手,後來成為少婦殺手,他們不知道許多男人也喜歡他。今晚這場比賽就有貝克漢姆參加,高見明看著他奔跑的樣子,慢慢地卻走了神。貝克漢姆有那麼多緋聞,可他沒出事,他有保鏢呢,還有那麼多球迷護著他呢,怎麼可能出事呢……他們那些人的緋聞是真正的緋聞,而我,隻是這麼滑了一下,我的另

一隻手,當時還提著背篼,背篼裏至少裝了五個大南瓜,挺沉的,提這麼重的東西,還能有什麼作為?可就是這一下,卻可能惹出麻煩,還可能是天大的麻煩。

他再次回憶手上的感覺。實在的,沒有任何一點感覺。他的手像一頭懶惰的豬,睡過去就不願意醒來。

上半場還沒結束,他就把電視關了,進了臥室。

臥室裏開著燈,但妻子已經人睡。高見明連腳也不洗,也上去躺下了。妻子的身上熱乎乎的,是那種很曖昧的熱,散發著肉體的芳香。這香味很實在,不像球星的香味那麼縹渺,那麼不可捉摸。妻子翻了一下身,由側臥變成了平躺。妻子穿著一件汗衫睡覺,現在汗衫卷起來了,都卷到乳房底下了。這景象讓高見明再次憶起中午的事情。他想伸手摸一摸妻子的肚皮,試了幾次都下不了決心。不過最後他還是把手放上去了。妻子已經35歲,但她不像半島上的某些婦人,年過30就長著一副桶腰,屁股也直往下坐,遠處看去,屁股不像屁股,而像背在身上的一隻草凳;妻子不是這樣的,妻子該凸的凸,該凹的凹。高見明關了燈,摸著妻子的肚皮,在黑暗處睜著眼睛,皺著眉頭。他依然在回憶,在尋找那一滑而過根本就沒留下來的感覺。妻子均勻地呼吸著,肚皮一鼓一鼓的。高見明突然來了靈感,那丟失的感覺也突然回來了!說穿了,感覺也是物質的,高見明就在進行物質的對比:妻子雖然身材還好,可她怎麼能好過19歲的白花花?妻子的肚皮有小小的圓弧,皮肉略顯鬆弛,而白花花的肚皮卻平平板板;白花花之所以長肚子,不是為了裝什麼,而是為了呈現細膩而光滑的白!再說長相吧,白定玉是長得不錯,她翹嘴角的時候,會露出一顆又小又尖的犬牙,這讓她看上去既妖媚,又有一種少女的情態。可她早已不是少女了,真正的少女是白花花。白花花的肚皮那麼扁,臉膛卻那麼飽滿,像中秋的月,像無風的湖,她的眼睛那麼大,雙眼皮有韭菜葉子那麼寬,而且折疊自如,蝴蝶花似的。這本身就是風情了。何況她的牙齒那麼細密,那麼整齊。犬牙雖然俏皮,到底不如細密整齊的牙齒能給人端莊的想望。想望要是帶著邪念,味道就淡了,一端莊起來,就綿延無際。此外高見明特別想到了白花花嘴唇上那顆痣。那顆痣長在白花花的上唇,偏左,沒有那顆痣,漂亮得無可挑剔的白花花就顯得有些沉悶,有些不夠生動,有了那顆痣就不一樣了,漂亮女人是男人的

尤物,一顆恰到好處的痣是女人的尤物,它讓女人柔婉,把女人點綴得更像女人。總而言之,白花花是半島上一枝獨秀的野百合!

其實,南瓜地裏的冒失,並非沒有來由。

隻是高見明不敢確證這種來由。他想像著半島西邊那間土坯房裏的情景:白花花正在旋開一枚炸彈。這炸彈就是白定喜。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後天,炸彈就會扔到他的腳下。

他突然發瘋一般抱緊妻子,差點把白定玉的骨頭抱斷了。白定玉從夢中醒來,叫著痛,然後突然問,你沒洗腳吧?高見明例外地沒聽妻子的話,死死地壓在白定玉身上。白定玉有些惱怒,隨即就嗲聲嗲氣的,一麵咻咻地應承著,一麵罵高見明是偷肉吃的饞貓。

白花花來到前河邊。三條河流之中,前河最窄,最深,也最洶湧。雖說窄,好壞也有二三十米,至於深到什麼程度,看一看水光就知道了。前河的水光稠稠的,是那種很厚實的綠,厚實得來多少東西就能吞多少東西。前兩年有人在對河的石壁下用大拱鉤釣魚,竟然釣起來一條50多斤的,像條水牛,尾巴掃起來的巨浪,卷在石壁上像敲洪鍾大鼓。河對岸有個小型水電站,漲水季節,閘門關不住,石壁上無聲地懸著銀色的瀑布,一旦跌落河中,就發出悶雷之聲。

現在是枯水季節,瀑布很薄,河流也相對平穩。與清溪河一樣,這裏同樣沒有橋,同樣需要擺渡,隻不過由於太深的緣故,不能用篙竿撐,隻能用橈片劃。白花花站在船尖子上,河風嗚嗚嗚的,吹得她的頭發蓬蓬勃勃地飛揚。她留著齊肩的短發,額頭上箍了一根鮮紅的綢帶。她肩上的那個背篼,很體己地靠著她的身體,為她遮擋硬撅撅的風芒子。

她是去河對岸背炭的。水電站200多步石梯之上,是一條公路,公路旁邊有戶人家,專做煤炭生意,從幾十公裏外一些小煤窯拉來的煤,就倒在那家人的屋子裏,半島人的燃料,都是來這裏買。

白花花這次買了200斤,她要分三次才能背完。石梯陡哇,像豎著的樓梯,上去還無所謂,下來就困難了。白花花不敢抬頭,她一抬頭就看到了崖底下居心叵測的深淵。看到深淵,她的腿就打閃閃。隻要膝蓋稍稍一彎,她就完蛋了。她是沒有資格完蛋的。那個家,就靠她和母親兩個撐持。兩個女人撐持一個家,

說起來並不是什麼難事,但家之所以為家,不是幾個人湊在一起

就完事的,它是一種氣氛,有了那種氣氛,就有凝聚力,哪怕窮得舔腳板,也有家的快樂,而白花花過得不快樂,她母親也不快樂,哥哥倒是快樂的,但那是在家之外,是在賭桌上、酒桌上,

是在吊腳樓暖暖的被窩裏,因此,白花花的家不能叫家。

背到第三趟,白花花就累得不行。她過了河,來到半島,就把背篼擱在石坎上歇氣。她的前麵是一條河,背後是一條荒草連天的小路。這就是她生活的現狀。

女孩子一旦想哭,那是止不住的,淚水說來就來了,但船

還泊在這邊,推船的那個臉膛紫紅的艄公正坐在船尾抽煙,她怎麼能哭呢?她一哭,人家就會認為她是累哭的。在四川東北部紮根的女人,說啥也不該累哭。你白花花還住在相對平坦的半島上吧,半島之外,西浦場鎮之外,就是莽莽大山。那些山上的女人,挑一擔糞淋莊稼,也要爬坡上坎地走上五六裏路。那些坡坡坎坎,有的叫樓口門,有的叫手扒岩,有的叫鬼見愁,聽聽這些名字,就感覺不是人過日子的地方。可事實上,女人們不僅和男

人一起祖祖輩輩地在那裏過日子,還不能比男人弱。這裏隻有為生存而展開的掙紮,沒有男人和女人。男人找老婆,首先考慮的也是她能不能像男人一樣幹活。漂亮當然更好,但漂亮隻在晚上管用,白天是不管用的。白天比晚上更重要。

白花花起了身,進人了茅草地。半島人隻有買煤時才走這條路,茅草有的是機會生長,比人還高。白花花在茅草叢中沒走幾步,外麵就看不見她了。她把背篼放下來,讓蓄了很久的淚水婆婆娑娑地往外流。天高雲淡,時間已接近中午,就跟昨天出事的時間差不多。……高見明那麼好的一個人,為啥要占我便宜呢?這個問題,她昨天想了一個下午,又想了一個晚上,可就是想不明白。這半島上的男人,大家都認為哥哥白定喜最壞,白花花從感情上不能接受這種定論,心裏還是承認的,可哥哥的壞是壞在明處,不會啾冷子摸人家的肚皮。最讓白花花解不開的,是高見明做了那件事情,竟然沒有一句解釋,說走也就走了。這是欺辱人。當高見明返身下了麻柳坡,白花花就覺得被他手滑過的部位

火燒火燎的。回到家,母親要去給高見明送鹽的時候,她的肚子就痛起來了。不是真痛,是那種叫屈的痛。可是她不能阻擋母親,她怕一阻擋就會哭,就會把那件事說出去。

把最後一趟煤背回家,白花花眼睛很紅,這明顯不是風吹的,因為除了紅,還腫。哥哥依舊泡在鎮上沒回來,母親在擇菜。母親看到了女兒的紅,以恨鐵不成鋼的口氣抱怨說,沒出息,不過就背了三趟嗎。你爸在的時候,有回買了500斤煤,全是我一個人背回來的。那時候我生了你不滿兩個月呢。言畢,母親換了一副笑容,高興地說,你定玉姐送來一大塊寶肋肉,怕有五六斤呢。白花花被蜇了一下,問母親是賣給她的還是送給她的,因為君壩中學自己喂了豬,喂了好幾十條,有時一次性地殺幾條,除了做熟後賣給學生,還把生肉賣給半島人。母親說是送的,母親說這麼大的禮,我哪敢收啊,可是你定玉姐說,這是見明叫送來的,你見明哥說我昨天送了他兩包鹽,他送點肉隻是回禮。你看看這些人家,多好!

白花花靜靜地冷笑了一聲。這個送過去,那個送過來,還真像那麼一回事了。

母親說,花花,你見明哥跟我們不沾親不帶故,對我們卻;這麼好,你要記住人家的恩德,等你將來嫁了個好人家,有了條件,就要知道報答。指望你哥報恩是不成的,媽就靠你了。人這一輩子,要緊的是記住別人的恩情。

白花花無言地進偏廈去了。偏廈裏喂著一頭花母牛,白花花將母親從地裏鏟回的草放到牛槽裏去。牛似乎也注意到了白花花的紅,很憐惜地用米黃色的牛角蹭她的掌心。白花花的淚水再一次下來了。這次流淚不是因為委屈,而是母親的話。母親不說她也是知道的。高見明給過她肉吃,對她有恩,她怎麼可能忘記呢,正因為忘記不了,她才忍著不把昨天的事告訴母親。她還特別地告誡自己:絕不能告訴哥!白花花不願意哥傷害高見明,一個指頭也不願意傷害。

她決心把那件事忘掉。忘不掉也要裝做忘掉。

——就當是我對他報恩的吧。

半島上的深秋和冬天連得那樣緊密,使兩個季節模糊不清。雪到底是在深秋還是冬天到來的,從來沒人注意過。似乎也用不

著注意。注意不注意都那麼回事。不過今年高見明注意了,是在立冬的前一天下了雪。那是一道門檻,邁過了那道門檻,秋天就進入冬天了。高見明也在尋找一道門檻,他必須邁過去,才能解除心靈的枷鎖。那道枷鎖比高逑加在林衝身上的還緊,還沉。自從妻子白定玉去送了那塊寶肋肉,他和白定玉都再沒碰到過賀一秀家的人了。半島這麼大,白花花他們的田地既不靠學校,更不靠後河,沒有理由經常碰到。碰不到當然好,這說明即便白花花告訴了她母親和她哥哥,他們也沒真當成個事。

這麼一推測,高見明就有些可憐白花花了。一個黃花女無緣無故地被人摸了,卻腔也不開一個,屁也不放一個,無論如何都是讓人可憐的。可憐的心思還沒過去,他就有些興奮。活了30多年,他都循規蹈矩的,尤其是結婚過後,他都快成白定玉養起來的乖娃娃了。別看白定玉瘦瘦小小的,但她管得住丈夫。有次高見明感冒了,下午就回了家,白定玉侍伺他吃了藥,把他弄到床上躺下之後,自個兒就坐下來看電視,是半邊天節目裏的張越訪談,說的是夫妻間鬧中年危機的事情。看了一小半,她就耐不住了,跑進臥室,摟著高見明的脖子說,見明,我可不想跟你鬧啥中年危機。高見明莫名其妙的,說你瘋啦,我還沒到中年呢。

白定玉說你都30多了,還沒到中年?高見明說現在中年要從50歲算起!你沒看見電視裏那些得獎的?四十七八了還是青年科學家呢!我們學校的林校長,前兩天才去縣上開了會,他開的是優秀青年知識分子座談會。你知道他多大啦?身份證上是49,實際年齡是53!武鎮長來西浦上任的時候,怕也是四十好大一個幾了,可他是從縣上派下來鍛煉的青年幹部!白定玉想了想,離那年歲的確還有段日子,心裏高興,可那年歲終歸是要來的,她又高興不起來了。她嘴角一翹,狠巴巴地說,高見明,我不給你說多了,到時候你要是敢去弄個野的,我才不像電視裏那個女人恁蠢,啥理解,寬容,你休想!我隻要聽到風聲,就一刀把你剁了。我不會剁你脖子,我就剁你那個東西!高見明有氣無力地笑著說,我真有了那好事,就提前把刀全都扔了。白定玉說得更狠了,她說高見明,你把刀扔了沒關係,我咬也要給你咬斷!這時候,她嘴裏的犬牙熠熠生輝,犬牙也在朝高見明冷笑,也在幫主人的腔:我要給你咬斷!高見明的下身跳了一下,感受到了真切的痛楚。那之後連續20多天,高見明都舉不起來。更多的時候,

白定玉本來正幹著別的事情,可她猛不丁地就問高見明,你沒沾野女人吧?高見明被她弄得緊張兮兮的,都快弄成神經病了,哪裏還敢沾野女人?他做得最出格的事,就是跟齊利芬們說點騷話,打打牙祭。他怕白定玉。說真的,他那次讓白定玉去送寶肋肉,是冒險的,是帶著視死如歸的決心的。

他覺得自己很窩囊,好在現在終於有了一次真正的出格,他就為這點真正的出格興奮。每個人都有沉睡的部分,如果沒有南瓜地裏那件事,高見明沉睡的部分就會跟著他一起老,一起死,現在被攪活泛了,西風壓倒東風了。

但他並沒興奮過度,沒過多久,東風又翻了身3說到底,妻子對他是很好的,妻子除了愛看韓劇,可以說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貢獻給家庭了,對此高見明心中有數。

他沒興奮過度的另一個理由,是可憐白花花的心思占了上風。那女子漂亮,卻本分,不像君壩中學的有些女學生,還是學生呢,就眉裏眼裏都是浪勁兒。白花花不是這樣,白花花漂亮,卻不知道自己漂亮,在這樣的女子身上出格,是讓人心疼的。再說白花花家裏那麼窮呢。高見明家不窮,一直都不窮,可他在學校食堂當了十多年師傅,見的窮學生不計其數,窮學生吃飯都站到角落裏,把脖子縮起來,勺子或筷子一搗一搗的,眼睛一直盯著碗裏,好像眼睛能把三兩飯看成半斤。當年白花花就是如此。高見明見不得這樣的窮學生,見了就難受。他不僅悄悄給白花花扣過肉,還給好些學生這麼做過。他不僅是白花花敬重的人,別的學生同樣敬重他。

天地良心,他當時給白花花送肉,可不是為了某一天占她便宜。

他決定為白花花做點事。

這天晚上,他對白定玉說,玉,你表弟今年多大啦?白定玉說滿26了。談朋友沒有?白定玉嗤了一聲,我那表弟是個花花腸子,自己談過兩個,吹了,別人給他介紹一個,談了不到一個月,又吹了。高見明也嗤了一聲,你那表弟長一張葫蘆臉,還吹這個吹那個,謹防把嘴巴吹成豬八戒,就更難看了。內定玉很不平,人家難看咋的,人家有錢!這倒是真的,高見明之所以願意把白花花介紹給他,就是看到他有錢。他的家在前河那邊,挨水電站不遠,自己有輛東風牌車,時常跑跑運輸。為表弟抱了不

平,白定玉又伏在高見明的大腿上問,聽說越醜的男人越能找到漂亮女人做老婆,有這回事?高見明說可能吧,要不然我這麼標致,咋找了個醜女人呢。白定玉就擰高見明的大腿。即便開玩笑,她擰起人來也是有股狠勁兒的。高見明好不容易扳開了她鉗子似的指拇,嚴肅地說,玉,我想把白花花介紹給他,你看咋樣?白定玉直起腰,思索了一會兒,開始搖頭。高見明說為啥?白定玉不回答。高見明說是樣樣兒(長相)不夠格?白定玉說不是。高見明說是不勤快不能幹?白定玉說不是。高見明說這兩樣都占全了,為啥不行?不過就窮了點兒嘛。白定玉輕輕歎了口氣,說來說去,就是她家太窮了。高見明很不屑,男人找老婆,如果看她家境,證明這男人沒本事。白定玉說,現在人家城裏男人都這樣呢,以前是女人找富翁,現在是男人找富婆。高見明打斷她,我知道你是從電視上看來的,不要信那些鬼把戲,要是男人都去找富婆,你當年就嫁不出去,你最值錢的嫁妝就是一床毛毯,還是我偷偷給你錢買的呢。白定玉不說話,她住半島東邊,家裏當年那個窮,實在比白花花家裏輸不了多少。有了感同身受,白定玉對白花花就有些惺惺相惜了,她說見明,這事我看可以試試。我明天就去二姨家,問問表弟的意見。

第二天白定玉過河去了。結果她表弟見過白花花,表姐一說,他當即應承。白定玉說,那是個本分女子,你可不能像對別人那樣,說蹬就蹬了,這話是你表姐夫交代的,你要記住。表弟說哎呀表姐,你還沒老嘛,咋就婆婆媽媽的?我可提醒你喲,女人老是從嘴上老起的。

白定玉回到家,滿心歡喜。為別人說媒得到的快樂,不知者不了解,知者就能體會,那快樂無與倫比!這其中的道理不好說,大概是把不相幹的男女拉扯到一張床上去,而且要共同生兒育女,本來是上帝才能幹的事情,現在輪到他們也能幹了。這是一種至高境界的愉悅。高見明比白定玉更興奮。他興奮有別樣的原因。但同時他也有些苦惱,纏纏綿綿的苦惱,扯不清的那種。

哼,那家夥脖子也沒長端正,卻吃上天鵝肉了……

兩口子都認為白花花一家要高興昏的,誰知白花花一錘子釘死:不可能。

白花花沒說不可能的理由。她把理由埋起來了。她不想與高見明一家攀扯。她無法想像跟白定玉的表弟入洞房的時候,自

己該怎樣麵對南瓜地裏的那段記憶。她曾經想把那段記憶忘掉,誰知越想忘掉越忘不掉,它就叮在那裏,並不時時下口,隻在你快忘掉的時候才下口,咬得痛。她也多次開導自己,罵自己死心眼,不過就摸了一下嗎……不開導還好,這一開導,她就想哭。別人故意摸了你肚皮,難道還不夠嗎?她寧願別人扳掉她的牙,也不要摸她肚皮。

白花花不同意雖在意料之外,卻也能理解,畢竟表弟長得太難看了。沒想到白花花的母親也直搖頭!她倒是說了理由,她說我們是窮人家,窮人家就往窮人家走,窮人家走到富人家,我花花是要受氣的。白定玉說,高見明雖然說不上富,但比我家裏好;到哪裏去了,我嫁給他,受氣了?吃虧了?賀一秀一聽,頭搖得更厲害了,她說高師傅是好男人,像高師傅這麼好的男人,天底

下難找。

既然不願意,當然也就算了。不過白定玉心裏還是有些堵,她認為賀一秀母女不識抬舉。高見明不這樣看,他有一種躲藏起來的快意,白花花沒跟一個人,那麼白花花就不屬於任何人,真要說她屬於誰,就隻能是屬於他高見明了。可問題也出來了:白花花不談對象,不嫁人,對高見明就永遠是一個威脅。在鎮上鬼混那個脫了褲子攆老虎的家夥,高見明打心眼裏怕他。

雪花白茫茫的,扯天扯地又安安靜靜,天地間隻有雪花在忙碌,天和地都已經睡了,睡得那麼深,好像一萬年也不會醒。三條河倒是沒有結冰,但無法看到它們的流動。冬天是讓大地孕育的,孕育伴隨著沉思。石頭、泥土、河流還有枯索的野草,全都變成了思想家。半島也蟄伏起來,寂靜得能聽到噝噝噝的落雪聲。打破這寂靜的,除了耕牛偶爾發出哞的一聲長鳴(它們覺得自己閑得過久,有些不好意思,長鳴一聲,是告訴主人:我並不想清閑,我隨時準備著聽從你的使喚),就是學校的讀書聲。讀書聲在雪原上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特別的讓人感動。

就是在這樣的雪天裏,西浦鎮上出了一件大事。

那是一個冷場天。小鎮上的冷場天比村子裏還寂寞,村子裏的人互相串門,圍成一大圈烤火,燒煤的把爐火燒得發紫,燒柴的則把青岡棒架得重重疊疊,青岡棒的火性一點不比爐火軟,能把腳上的膠鞋烤流,把前胸的衣服烤糊,把臉上烤出紅疙瘩。

村裏人那麼節約,但有人來家裏烤火,是從不吝惜煤也不吝惜柴的。鎮上就不行了,鎮上的人不串門,鎮上的人要是不做生意,

就白天黑夜地將門關著;村裏要是刮大風,也將門關著,但它隻

擋風不擋人,不管是誰,隻要想進哪道門,用力一推就是了,跟風一起卷進去之後,再返身把門關上,主人也才認清是誰,立即起身讓座,鎮上能這麼推別人的門嗎?別人的門裏藏著隱私!不知為什麼,鄉下人好像沒有隱私,隻有城裏人才有,而鎮上人是把自己看成城裏人的。何況那麼大的雪呢。雪在青石板街上鋪得很厚,偶爾被人踏過的地方,是一個連一個深深的洞,仿佛從這個洞裏鑽下去,就能鑽進陰河裏。青石板是山裏的靈物,凡有靈性的東西都是浸水的,比泥土還浸水,雪花沒光顧的暗角,也被浸濕了。滿街滿巷都是濕漉漉的。連人們家裏也弄得很潮,懸在頭頂上的燈泡或燈管,蒙著一層迷離的霧。

這鎮子好像死去了。

不過有些地方很活躍。那就是茶鋪子。茶鋪子也閉著門,裏麵卻是煙霧騰騰,麻將聲聲。

白花花的哥哥白定喜在鎮東的二妹茶館打麻將。

二妹茶館規模很小,布置卻是一流的,每張茶桌占據一個包間,地上不僅鋪了氈子(鎮上人稱地毯),安了空調,角落還放了張竹床,供賭客隨時躺臥休息。這可不是一般人來的地方,這裏隻招待上等賭客;所謂上等賭客,就是給茶錢時氣派,而且不打小牌,都是豪賭。輸贏多了,店主二妹抽的成自然就多。二妹是清溪河上遊的黃金鎮人,黃金鎮並不靠河,商貿相對疲軟,她就獨自來了西浦開茶館;二妹可不是什麼姑娘了,是30歲的婦人了,但胸脯挺得又大又圓,特別是那個嗲勁兒,一般的姑娘還比不上呢。凡來這裏的賭客,她都視之為親人,甚至視為親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