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龍鎮(3 / 3)

在身上又是拍又是打又是掐的,興致來了,還在賭客臉上親上一口,親得特別的響,因此叫“打啵”。某個賭客需要了,將臉一側,招呼道:二妹,打個啵。二妹立即放下手中的活,五指叉開,在身體兩側一扇一扇地過來了。要是某賭客輸了,輸了一局又輸一局,輸得眼球都往外鼓了,二妹就來安慰,主動去他臉上打啵。這時候是很危險的,賭客可能給她一記耳光,打得又狠又絕情,同時還要罵聲“晦氣”。挨了打的二妹,依然是笑著,依然說著俏皮話,隻是眼淚已經滿上來了,她忍著,一直跑到衛生

間才流出來。來這裏打牌,是真資格的賓至如歸。如果隻有快樂,而不是想高興就高興,想發火就發火,那怎麼叫賓至如歸呢?

白定喜倒是從來沒打過二妹。來這裏的賭客基本上是固定的,算來算去,也就隻有白定喜沒打過二妹。按經濟實力,白定喜不應該到二妹茶館來,可他不僅來,還常常來,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武鎮長的公子武川常常來。武鎮長來西浦鎮本是帶著鍛煉的目的,遲早是要回縣上任職的,他老婆也沒弄來,卻把兒子弄來了。兒子讀過自費大學,但按武鎮長的說法,那大學是白讀了,球毛也沒多長一根。武川從小就是天棒槌,武鎮長怕他在縣城犯事,就特意把他弄到身邊,目前任西浦鎮派出所副所長。白定喜曾幫武川收拾過一個從縣城來的賭客,加之性情相投,武川就認他做了哥們兒。白定喜用了武川不少錢,這個白定喜知道,白定喜為此很不安,多次向武川表態,說武川你相信我,我白某人不是久居人下之人,將來發了跡,一定加倍償還你。這樣的話武川都聽厭了,說定喜,我們不是兄弟嗎,用兄弟的錢你也見外,那有啥意思?白定喜就點頭,心想能夠和武川結識,也是福分。不過他對武川也有不滿意的地方。武川是打二妹打得最多最狠的人,不僅用巴掌打,還用手背打,巴掌是肉,手背是骨,手背比巴掌打得痛。每次武川打了二妹,白定喜就禁不住斜眼看二妹的臉,他看出二妹表麵在笑,其實骨子裏在哭。白定喜心裏就很疼。二妹比他大,他卻把二妹看成了妹子,看成了白花花。由於父親的早逝,白花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是連血帶骨的。他有時候很愧悔,自己成日裏在鎮上混,沒回去幫母親和妹妹幹事,但他實在回去不了,他厭惡田土上的勞動,像牲口一樣累,到頭來能糊住鼻子下的一張口就不錯了;他也厭惡去城裏打工,那麼多外出打工的人,十年八年的回來,除了帶了點半土不洋的外地口音,沒見發什麼大財。而他白定喜是需要發大財的,發了大財他才能徹底改變家境。至於怎樣發大財,他很糊塗,不過他相信自己有那麼一天。隻要發了大財,他就給母親買好吃的,給妹妹買好穿的,像個真正的男人那樣,讓家裏的兩個女人過上好生活。

他為二妹痛,也隻能痛在心裏。勸武川是不成的,他從不聽勸,叫二妹躲他遠些,不來討打,那更不成,說白了,二妹茶館之所以能生存,能興旺,還不是有武川的支持。

武川說他喜歡冬天,冬天讓人精力萎縮,犯罪的少,找他麻

煩的也少,他就能夠丟心落腸地打牌。他們已經一天兩夜沒下桌

第二夜過去,二妹又把早飯做好給他們送來。外麵是天地一統的雪原,看上去白天跟夜晚沒什麼區別,都已經8點過了,賭客們以為還是晚上呢。他們都醉了,不是酒喝出的醉,是熬夜熬出的醉,是大輸大贏激出的醉。這種醉比醉酒厲害。二妹做的是湯圓。西浦鎮的人愛吃湯圓,湯圓在這三條河上曾經是稀罕之物,正月初一早上才能吃一頓,現在想吃就吃了,恨不得把過去的渴望都吃回來。二妹剛端上兩碗湯圓,準備回身再端,武川卻抓住了她的手。二妹說,咋啦,又要打啵啊?武川沒回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猛地將二妹抱住,往角落的竹床上擁。二妹嚇得麵如土色,但不敢叫,隻是做出要哭的樣子。包間裏發出喝彩聲。白定喜沒喝彩,他吃驚地看著這一幕。武川把二妹壓到竹床上就扒她衣服,二妹緊緊地護住,武川給了她一下,還是用手背打的,

打得二妹的臉一側。接著聽見幾聲爆響,二妹的紐扣就繃開了,露出雪白的毛衣,然後毛衣和內衣像蛻皮一樣蛻到了脖子以下,兩個比毛衣還白的乳房就一閃一閃的,武川兩隻手同時動作,齜牙咧嘴的。二妹的淚水出來了,濕了整張臉。包間裏是壓抑著的笑聲。在笑聲裏,白定喜站起來了。他走到竹床邊說,武川,算了。武川揉得更起勁,還咻咻抽氣。二妹乞求地望著白定喜。白定喜又說,武川,算了。這時候武川也望著白定喜,武川說,去你媽的!白定喜捉住了武川的後領,隻一拎,武川就離地了。二妹趁勢爬起來,將衣服往下一攏就跑了出去。跟她一起跑出去的是哭聲。

白定喜把武川放下來,盡量和顏悅色地說,何必呢,她都那麼大年紀了,你又不是找不到更好的。話音未落,他的臉上挨了一拳,正打在那幾個代表他恥辱的黑戒疤上。白定喜摸了摸臉,沒說話。武川卻說話了,武川不是說,是吼:狗!狗!你以為你是誰?是老子養的一條狗!老子拿錢養你,你不但不幫主子,還胳膊肘朝外拐,壞老子的好事!白定喜聽到自己腸肝肚肺撕裂的聲音。每一聲響都蹦出一塊尊嚴的碎片。他還有什麼尊嚴可言呢,他的尊嚴都是自己壞掉的,他無話可說。武川看見他眼皮耷拉著,真的把他看成一條狗了。武川說,好,你要我找更好的,

我就找你妹子。你妹子不是叫白花花嗎?想必比二妹還白,老子不但要摸她奶,還要搞她!你等著瞧,最多三天我就把事辦了,你等著瞧!

白定喜現在就在瞧。他瞧的是包間外麵。他瞧見了外麵桌子上放著一把無柄的彎刀。那是二妹用來劈引火柴用的。白定喜一步跳出去,抓住彎刀衝了進來,別的賭客還沒反應過來,就聽到哢嚓一聲。沒劈到武川,而是劈在了牆上。武川見勢不妙,拔腿就跑。他剛剛跑到茶館外麵,白定喜就跟了上來。又一刀,直奔武川的後腦勺。可是又被武川躲過了,隻削掉了他的右耳。白定喜還要劈,二妹和賭客們把他抱住了。

那隻耳朵從武川身上呈拋物線飛出去,在雪地上發出輕輕一聲歎息,之後安詳深陷。

見白定喜被抱住了,武川就不跑了。他是看著那隻耳朵陷到雪地裏去的。他自己沒感覺到疼痛,卻感覺到了那隻耳朵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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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終於來了。春天是從化雪開始的。到處都是響聲。淙;淙淙的,半島深處看不見流水,水流聲卻無處不在。春天走向成熟,響聲也九九歸一交付大河的時候,白定喜被判了刑。他的罪行實在太大了,不僅嫖,還賭,還打架鬥毆。嫖和賭也就罷了,一般的打架鬥毆也就罷了,人家派出所副所長武川去抓賭的時候,你千不該萬不該以暴力襲擊警員!他被判處十年徒刑,送到川東有名的大路溝監獄挖煤去了。

賀一秀的眼淚都流幹了。她的眼淚流得很奇,人家說眼淚是一滴一滴地向外湧,她的眼淚卻是一撥一撥地往外倒。最初聽到白定喜被捕的消息,她正在地裏,眼淚刷的一聲出來,把好大一片地都打濕了。眼淚是心靈的甘泉,也是心靈的毒液,賀一秀的心被燒焦了。

白花花沒哭。聽到哥哥出事,她自己的那點事就被完全置諸腦後,身子骨一挺,像突然間領悟生活真正含義的人一樣,知道該去做什麼了。她雖然對哥哥和武副所長之間的關係一無所知,但她憑直覺相信哥哥不會襲擊警員。哥哥不成材,這是事實,但哥哥心裏是有個斤兩的,對此白花花有把握。哥哥是在二妹茶館出的事,她就去找二妹,問到底怎麼回事。二妹茶館依然紅紅火

火。二妹拉著白花花的手說,當真的,定喜和另外幾個人正在打牌,武所長突然抓賭來了,我還沒來得及通知定喜他們收手,武所長就撞開了那個包間的門。接下來,事情就出了。二妹是很惋惜的口氣,說得格外的真誠。既然如此,白花花就沒啥好探究的

了。

半島上沒有人為白定喜惋惜,本來就是個暴煙兒,惋惜何用!話雖這麼說,其實半島還是挺傷感的。畢竟是半島的子弟

啊。

高見明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但他一點也沒有幸災樂禍。白定喜被判刑之後,他去了一趟白家。賀一秀不僅憔悴,簡直是幹枯了。人的身上一旦失去水分,就剩不了幾錢命。白花花的變化更大,她的變化不是外貌,而是說話的口氣和神態。她以前說話很慢,聲音很細,眉宇間有一種少女的內斂和羞澀,現在不了,她粗著嗓子說話,還把下巴揚起來,似乎就為了讓喉嚨暢通,加大音量;她也再沒一點羞澀感了,像所有經曆過生活磨難的女人,平淡的敘述中隱藏著感歎。她說見明哥(叫得大大咧咧的,像那件事從來就沒發生過),我媽養個兒,沒得祥(福氣)啊,我哥不爭氣啊,他自己不爭氣,坐班房也是他的命,怨不了人的。她一邊說話,一邊還幹著手中的活。深沉的悲哀,藏在心裏,反映在手上,幹活隻是一種騰空痛苦的方式。高見明覺得,白花花雖然還是那麼漂亮,卻不像以前那麼可愛了。他說了幾句安慰話,

就走了。

還以為白花花對那件事很在意呢,沒想到她忘得那麼幹淨!這麼長時間的擔驚受怕,原來隻是杯弓蛇影。

日子在半島上流淌著,無聲地繼續著。不要說一個白定喜

進了監獄,就是一個大人物死了,生活也會依照自己的規律行進的。時間一久,人們連議論白定喜的興趣也沒有了。君壩中學夥食團裏的師傅,還是說他們的葷段子,還是開那些刺激人分泌荷爾蒙的玩笑。由於解除了心靈上的鐐銬,高見明仿佛獲得了新生。獲得新生的人會加倍積極地投入生活的懷抱。跟齊利芬她們打情罵俏的時候,高見明特別能放得開,都放開到不怕白定玉聽見的程度了。可食堂的男男女女,一起打十年八年的交道了,誰不知道他懼內呀,就算你嘴巴比鴨嘴還硬,屁股還是鬆的;就算有女人把舌頭喂到你口裏,你還是大氣也不敢出的。去年他跟齊

利芬鬥氣,還以為他養了小情人啥的,事實證明他沒有。他有那個心也沒那個膽!食堂裏誰都敢這麼量他。有天張大強說,哎,這人啦,活那麼幾十年就成一把灰了,出來是一個屁蛋子,死去是比屁蛋子還小的灰,這就叫一輩子!齊利芬說,隻要你有狗膽,就可以活兩輩子、三輩子甚至更多。高見明說,謔!齊利芬把飄到眼前的頭發抿到耳根後麵,以見過大世麵的樣子說,謔啥謔,本來就是嘛,人家說跟一個人睡是活一世人,跟兩個人睡是活兩世人,你懂不懂?張大強豁開大嘴,笑得前仰後合,他抽旱煙,牙齒又黑又爛。笑得眼淚出來了,張大強才問齊利芬,你活了幾世人?齊利芬說,那你別管,反正我比某些人強。她說的“某些人”,大家都知道指的是高見明。雖然幾個人的家庭都還算和睦,真正“活過幾世人”的,也不一定有幾個,但在場的,女人不怕家裏男人,男人不怕家裏女人,隻有高見明怕老婆,於是他自然成為被調侃的對象。你看看人家!張大強望著高見明說,人家還是女將呢,女將都不隻活了一世人,你這當男將的,臉往哪裏擱?隻有把腿叉開,放到那下麵去算了!高見明臉一紅,大哥莫說二哥,你也跟我差不多!你跟我比?張大強嘴一咧,他的嘴一咧開,好像滿臉都長著牙齒。我二十郎當的時候,去重慶碼頭幹搬運,晚上沒啥事做,就睡妹子。那幾年我睡了多少妹子,說出來把你娃嚇都要嚇死!除了高見明,大家的興致都分外高漲,非要張大強說說是怎麼睡的。張大強難得充當一回主角,就點上旱煙,慢條斯理地講。從勾引妹子講起,一直講到從租房裏把妹子送走,講得有鼻子有眼,還能讓人聽到妹子的浪

!

笑,聞到妹子裙子底下的氣息——讓你不得不信。

大家邊聽邊笑,高見明也笑。但高見明笑得很勉強,因為他心裏失去了平衡。他實在沒有過張大強那樣的經曆。不要說去重慶孟浪,就是西浦鎮的吊腳樓也沒去過。

之後的好幾天,食堂裏都是關於“活了幾世人”的話題。這讓高見明失去了話語權。在一個群體當中,失去話語權是很難受的,何況是在那個方麵。在有些男人那裏,是把“那個方麵”

的話語權看成與男人的尊嚴一樣重的。張大強終於抓住了高見明的軟肋,顯得特別的興奮。自從討論“活了幾世人”,他的地位明顯提高了,他把高見明的位置搶了,成了兩個女人注意的中心了。既然抓住了人的軟肋,總是要捅一捅的,不捅一捅手就發

癢。這天張大強說,見明,像你那樣,一輩子隻搞一個女人,連男人都沒變全!

當著兩個女人說這句話,這句話就變成了一把刀子,把高見明挑得鮮血淋淋。

他正在做包子,他捉了一撮餡,使勁往麵皮裏一摁,繃著臉,鄙夷地說,大強,你在重慶碼頭睡的那些,也配叫女人?那是雞,不是女人!要睡就睡正經女人!她對別人正經,就隻對你一個人不正經——那才是木事!

食堂裏啞靜了,七雙眼睛都瞄準了高見明。齊利芬走過來,踮起腳在高見明臉上批了一下,又上上下下地瞄了他好幾眼。不錯呀,小夥子烏龜有肉在肚裏頭呀!你倒是給我們說說,那個在你一個人麵前不正經的女人像個啥樣子?

高見明特別地注意到了張大強。張大強豁著嘴,臉上訕訕的。高見明心裏痛快極了。他這時候的感覺,大概跟武川抓住二妹的時候差不多,醉醺醺的。於是他就開始講那個女人。他講得很模糊,也很抽象。但他透露了一個重要細節:那女人的唇上長了一顆痣。

他本來不打算說那顆痣,可不說心裏就發哽,哽得他很不舒

服。他要說出來才舒服。他不僅要讓張大強們相信,還要讓自己相信:我真的跟那個女人睡過。

傳言比風還快,比水還洶湧。隻是它不快在表麵,更不洶湧在表麵。確切地說它是埋伏在地下的根,向四麵八方輻射,一夜之間就把鬆散的土塊串成了一個整體。當它牢牢地抓住你也抓住別人的時候,你根本就說不清它是從哪裏來的,同樣說不清的是它將把你帶向何方。

高見明真有本事啊,他竟然套上了差不多比他小一倍的黃花女!

這樣的話是長腿的,在半島上狂奔亂跑,迫不及待地要讓所有人知道。如果有不夠聰明的人問那黃花女叫啥名字?——這還用問嗎?叫白花花呀!

是誰第一個將高見明抽象的描述整合成白花花的,就像傳言本身,無據可考。

白花花突然之間成了一個很重要的人物,鄰居們有事無事來

跟她說話,隻是跟她說話的時候,都離她至少有兩米的距離。以前那些和她抱著肩膀說體己話的姐妹,同樣要保持這個距離。這是可以全麵觀察人的距離。目光的重量,不放在白花花臉上,而是放在她的肚子上。男女之間有了那事,女人的肚子當然是很要緊的瞭望站。夏天都來了,半島上生機勃勃,這份生機是豐沛的雨水給的,是充足的日照給的;日照時間長了,太陽的熱力也增加了,白花花隻穿了一件襯衫,襯衫緊緊地貼著身體,巴心巴肝地順應著白花花優美的曲線。她的肚子還是那麼扁,扁得像飛機場。於是有人說,我看沒那麼嚴重,即使她跟高見明搞上了,也不像別人說的那樣搞了大半年,她的肚子還是癟的呢!當然,這樣說話的都是些老婦人,老婦人見識短,以為男女幹了那事,就一定會懷孕。她們立即遭到了嘲笑:如果幹了那事就懷孕,鎮上那些雞生的崽子怕都要把吊腳樓壓塌了!現在的人,別說有辦法不懷孕,還有辦法把破了的那層膜修起來呢!還有辦法將女變男;或者男變女呢!不就兩腿之間的那點事嘛,那點事再複雜,也複雜不過神舟五號!老婦人們心想,對呀,是這麼個道理呀,那白花花平時對人那麼禮貌,看上去那麼守規矩,誰知她是做給人看的,其實她是一個爛貨,是一條夾不住的母狗!大家都意見一致地鄙薄她了。集體的鄙薄。大家說那家人也真是配神了,一個成了勞改犯,一個成了爛貨。

白花花對此毫無知覺。她母親也是。流言都是這樣的,別人都知道了,當事人卻被蒙得嚴嚴實實。毒蛇都咬到白花花的心髒了,她見到人還在笑。白花花的微笑是很動人的,不是一下子就笑圓,而是讓嘴唇和兩腮慢慢往後展開,如水波蕩漾。自從哥哥進了監獄,白花花雖然朝人笑得更勤,也更賣勁兒,但不是微笑了,而是轟地一聲,不留餘地,仿佛高興得不得了的樣子。大家:都看出來了,她是希望以此告訴別人一些什麼東西,其實多麼笨拙,你內心的自卑自賤,你的惶恐和憂傷,包括你對哥哥的痛,比不笑的時候還裸露得充分。白花花自己也意識到了,但她不得不這樣做,你能叫她怎麼樣呢,愁眉苦臉?傷心落淚?要真是如此,就一點指望也沒有了。許多時候,強撐起來的自尊也比自甘墮落強。那畢竟是一種自尊啊,機會成熟,它就會拯救你的……以前白花花這麼笑,別人也會順著她笑,還把同情壓下去,不讓白花花看出來。他們把白花花當成一件可愛的瓷器,生怕碰碎了;

她。現在不一樣了,白花花笑的時候,人家就斜著腰身,抱著手臂,眯著眼睛審視她,骨頭裏還冒出許多泡泡,每一個泡泡都是一句咒罵:母狗!賤貨!你要是跟一個離了婚或者死了婆娘的人亂搞,沒人管你,而白定玉還是高見明的老婆啊,她還是鮮鮮活活的一個人啦,你就那麼不要臉,瘋瘋癲癲地去占了定玉的床!這種違反道德的行為,半島人是不能容忍的。一個被同情的對象突然遭恨,那恨就加了倍。白花花覺察到了這種種異樣,但她不知道為什麼,直到有一天,她路過一家人的門口,看見女主人在用指甲剔牙,問了聲.秦大娘吃了啊?秦大娘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就呸的一聲,朝白花花的方向吐出一泡帶著青菜屑的濃痰,

然後閃身進屋,重重地將門閉了。白花花怔怔的,眼淚都差點下來了。他們到底看不起我們一家,家裏出了勞改犯,誰看得起呢!

說到底,她還是不知道為什麼。

人們痛恨著白花花,又同情著白定玉。恨有多深,同情就有

多深。白定玉跟白花花一樣,也是毫無知覺。還是那個秦大娘,覺得這事如果不向白定玉捅破,白花花勢必還要跟高見明亂搞,白定玉勢必還要吃虧。這是不行的,別人受得了,她受不了。於是,秦大娘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去了白定玉的家。白定玉不喜歡秦大娘,白定玉是很愛幹淨的人,身上利利索索,家裏也收拾得亮亮堂堂,而秦大娘從來就沒把頭發弄光燙過,脖子上黑黢黢!的,像一輩子沒洗過澡。秦大娘的家到處都是煤屑和稻草,凳子上、灶台上甚至醃泡菜的壇蓋上,隨時都有紅白相間的雞屎。因為不喜歡秦大娘的齷齪和邋遢,白定玉沒把她讓到屋裏坐,而是讓她坐在地壩坎上說話。兩棵李子樹果實累累,在她們頭頂青青綠綠地懸著。秦大娘問,定玉,這些日子見明還好吧?白定玉覺得好笑,心想她今天哪來這麼好的興致,突然關心起高見明來了?白定玉嘴角翹翹的,半嗔半笑地拖長聲音說,好哇。秦大娘腫泡泡的眼皮一沉,細聲道,定玉,你要把見明管緊些!白定玉這方麵的神經是很敏感的,她不笑了,她說秦大娘你啥意思?還啥意思呢,秦大娘口氣裏洋溢著深切的關愛,見明跟白家那小賤人搞到了一起,你還打悶葫蘆!白家那小賤人?這半島上就算姓白的最少,除了白定玉娘家,就是白花花兄妹。白定玉怯怯地問,你是說……秦大娘將大腿一拍,褲子上的灰像蟲子一樣撲,

揚聲道:白花花呀!

白定玉眼前發黑,覺得天都塌下來了。但她打心眼裏是不相信的,白花花叫她姐,她叫白花花妹,兩人見麵的時候雖然不多,一見麵就像嫡親姐妹似的,再說白花花看上去又那麼單純,

這怎麼可能呢?可另一個聲音又在促使她相信,她想起去年賀一秀莫名其妙送來兩包鹽的事,想起高見明讓她送幾斤肉去的事,想起白定喜判刑後高見明獨自去白家走動的事,想起高見明要把白花花介紹給她表弟的事,當然更想起一段時間裏高見明在床上不盡心的事……這個狗日的,他不僅跟野女人亂搞,還讓我在他們之間牽線搭橋呢!

她沒管好心的秦大娘,站起來就往學校跑。

高見明帶領一個班的學生到前河對岸背煤去了,不過張大強、齊利芬他們都在。見白定玉那副要飛起來咬人的樣子,大家;一下子就猜出是怎麼回事了。箭已經射出來了。張大強們默不作聲。白定玉是存不住氣的,她說大強哥,高見明經常跟你下棋,你曉不曉得他跟白花花亂搞的事?幾個人沉默得更緊了。張大強帶著沉痛的表情摸出一袋煙來,點上之後才說,人家倒是在這麼傳,可你定玉要長腦殼,不要輕易相信。就算有那麼回事,男人到這個歲數,去外頭浪一浪也沒啥大不了的。見明那人我了解,他浪不出幾滴水的,我敢說要不了多久,他的心就會收回來。他還是裝在你瓶裏的,他還是你白定玉的水。

這話說得繞來繞去,但中心思想卻像音樂會上的槍聲,又突出又尖厲又特別的震撼人心。

白定玉並沒兌現她的誓言把高見明咬斷。那東西不僅用於排泄,還是命根,哪能說咬斷就咬斷啦。白定玉沒那麼糊塗的。但她也不能委曲求全地跟高見明繼續過下去。她是有潔癖的人,不要說高見明跟白花花上過床,就是跟一個仙女上過床,白定玉也覺得髒。那東西髒了,渾身也就髒了;這種髒類同於化學汙染,表麵上溜光水滑,卻是藏著毒的。白定玉以前嫌秦大娘髒,誰知.秦大娘跟她丈夫比起來,不知幹淨到哪裏去了。秦大娘的髒是農業汙染,看上去不人眼,但沒毒性。白定玉要跟高見明離婚。

半島上,兩口子離婚不是沒有過先例,但高見明不願意走那條路。十多年來,白定玉照顧他,管束他,使他對白定玉產生了

無法割舍的依賴。他想象不出沒有白定玉的日子該怎麼過。他向內定玉解釋,說根本就沒那回事,那是謠傳!一個大漢子,差點就跪下去了。白定玉的態度很堅決,她相信無風不起浪。高見明連拉帶拽地把白定玉弄到後河邊。下午時分,陽光斜斜的,河麵陰陽分明,看上去像兩條河,空氣中的確沒有風,身邊的草梢紋絲不動,但“兩條河”裏卻波濤激蕩。高見明說無風不起浪嗎?無風也起浪,有時候還起大浪,那是水底下藏著石頭啊,是石頭在使壞啊!我們的婚姻底下也藏著石頭,那是某些人嫉妒我們兩人好,成心破壞我們之間的關係!高見明說的是內心話。他恍恍惚惚地覺得是自己泄露了秘密,但仔細一想又不是——我什麼時候說過白花花幾個字?他懷疑是張大強編造了這個謠言。張大強的老婆臉上有一大片青色的胎記,脖子上還長著一塊籃球狀的瘤子,難看死了,他嫉妒所有找了漂亮老婆的男人。再說張大強還想當團長呢,夥食團團長雖然不算什麼官,但畢竟可以多拿幾文錢,團裏的活路,也是團長安排。能夠給人安排活路,那感覺是很美妙的

白定玉渾身像散了架,精疲力竭。高見明的話沒讓她內心的風暴撤退,反而隨著夜晚的來臨變得越發的劇烈。夫妻間總是這樣的,最美好的事業是在夜晚成就的,最可怕的裂痕也是在夜晚產生的。人說夫妻隔夜仇,從某種角度說,這句話具有真理性,身體的穿越不僅是物質,更是精神。高見明信奉這句話,也希望達到這樣的效果。可惜他在白定玉的指揮下過慣了,實在不會審時度勢。白定玉現在最惡心的事情就是性交,高見明卻偏偏做了最令她惡心的事。事情還沒結束,白定玉就翻身起來,跑進偏廈的豬圈牛棚旁邊,狂吐了好一陣。

回來之後,白定玉對自己的未來鐵了心。

第二天一早,她開始收拾東西。“收拾東西”是半島人的離婚術語。半島人結婚,和中國許多偏遠的農村人結婚一樣,是不辦理結婚證的,如果不是因為白定喜犯事進了監獄,半島人會認為法律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由於此,男女雙方離婚,女方隻把自己當年的嫁妝收拾回娘家就是了,至於她們和丈夫共同掙下的家業,她們自己也認為那隻屬於丈夫,她們是沒份的。

白定玉在娘家有個哥哥,有個弟弟,但哥哥弟弟兩家人都去浙江打工了,隻剩下年過七旬的父母。父母管不住這個女兒,從

小就如此,現在女兒要跟丈夫離婚,他們勸也不敢勸一句,隻是蜷縮在屋角,看著女兒在半島上往返。關於女婿的風流史,他們也有所耳聞,他們埋怨女婿,但更埋怨女兒,覺得女兒太固執,太任性,太小題大做……嫁妝當中,有衣服、被褥和箱櫃,那床當時認為的高級毛毯,是高見明給的錢,白定玉不會要。所有該拿的東西都拿走了,隻剩下一個立櫃了。農村的立櫃都做得異常高大,仿佛要借此裝下一生一世的幸福。白定玉搬不動這個立櫃,但她不想求人,更不想求高見明。高見明也不會幫她。整整一天,高見明都請了假,坐在地壩邊的李子樹下茫然地看著妻子忙碌。白定玉決定自己搬立櫃。壓死她她也要依靠自己。她從娘家帶上了川東男人背重物用的背夾,又迷茫又堅定地走向她生活和奮鬥了十多年的高家。隻要把立櫃背走,她就跟高家沒有關係了。這讓她痛苦。可她又停不下來。

立櫃放在臥室裏,白定玉用一根又長又粗的麻繩,把立櫃往背夾上套。麻繩沒挽兩轉,女兒從學校跑回來了,還沒上院壩,就驚慌失措地叫:媽!媽!

看到女兒,白定玉猛地扔了家夥,抱著女兒就哭。女人為誰哭,誰就最上她的心。她雖然做出鐵石心腸的樣子,其實女兒一直都在撕扯她!再過兩個月,女兒就該考高中了。女兒是有誌向的人,讀初一時就說她將來一定要考到縣城去讀重點高中。現在刀片刀柄都做好了,隻差磨出刀刃來了,這麼一鬧騰,她會不會前功盡棄從而毀了一輩子的前程?白定玉再強硬,可她到底還是水做的骨肉,她跟女兒抱頭痛哭了一回,就癱軟得沒有一絲絲兒

力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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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貝,你去上學,媽不走,她終於這樣對女兒說……

白定玉搬東西的時候,做得不聲不響,經過跟女兒的這麼一陣哭鬧,不僅左鄰右舍知道了,半島上的好多人都知道了。賀一秀在田間鏟塄坎,隱隱約約聽到遠處傳來哭聲,以為死人了呢。半島中央有個姓苟的老太婆,三年前就死過一回,在家裏停了幾天喪,正準備拉到鎮上去燒,她又活過來了。活過來後,她渾身抖,睡覺也抖,前些日聽說她茶水不進,又要死了。死了好,賀一秀獨自這麼咕噥。人活一輩子,難啦,死不算一條好路,但死去之後就啥也不知道了,不要說兒子進了監獄,就是天塌下來也用不著管了,說起來又是最好的一條路。賀一秀咕噥了幾聲,秦

大娘走過來了。秦大娘是故意到賀一秀身邊來的,強烈的道德感,使她恨透了白花花那樣的狐狸精,她相信高家院子的哭鬧聲賀一秀肯定聽到了,她就是要看看賀一秀對這件事是啥態度。賀一秀抬起又幹又紅的眼睛望著秦大娘,問是不是苟老婆婆死了?秦大娘擤了一把鼻涕,人家前幾天就好了,一頓吃兩大碗飯呢,你還咒人家死。賀一秀說,那邊是出了啥事?秦大娘說你當真不曉得?賀一秀說不曉得。白定玉要跟高見明離婚了!

賀一秀如聞晴天霹靂。那麼般配的一對,那麼要好的一對,怎麼就要離婚?她立即扔了家夥,沿著田埂向高家跑去……

挨母親的耳光之前,白花花什麼都知道了。母親往高家跑的時候,她正在清溪河邊洗衣服。由於距離遠,加上有一坡土坎遮擋,白花花沒有聽到白定玉和她女兒的哭聲,洗衣服也洗得特別的專注。那是他們一家人的衣服,也就是說,除了母親的,她自己的,還有哥哥白定喜的。短短的時間,她去大路溝監獄給哥哥送過兩次衣服;即使不送去讓哥哥穿,哥哥的衣服在箱子裏放一段時間,她都要取出來透透水。太陽很好,白花花每洗一件,擰幹了水,都晾到身後的麻柳樹上去。她去晾哥哥的那件白襯衫時,滑了一跤,額頭觸地,發出砰的一聲響,手裏的襯衫在潮濕的泥地上弄得黑糊糊的。白花花爬起來,第一個動作不是摸摔紅的額頭,而是嘬了嘴吹哥哥襯衫上的土。那土是吹不去的,而且反正要到水裏重新清洗,她這樣做隻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這個動作讓一個人很感動,也很羞愧。這個人是西浦鎮上開茶館的二妹,她認識那件衣服是白定喜的。昨天,二妹偷偷去大路溝看了白定喜。她一直都想去看他,可一直下不了決心,昨天她還是去了,因為多捱一天,她就多受一天的折磨。白定喜在井下,她就站在井口等。等了好幾個鍾頭,才有麵目如炭的人背著礦燈出來了。守在井口的幹警叫了一聲:白定喜!白定喜雙手緊貼褲縫:到!幹警朝他招了招手,他就走過來了。看著這情景,二妹的淚水出來了。幹警指了指身邊的二妹,對白定喜說,這位小姐找你,有什麼話,快點說。白定喜認出二妹,眉頭擰了一下,轉身就走。二妹一把抓住他,將他拉到一旁,拿出一遝錢往他褲包裏塞。犯人身上是不許帶錢的,家人或朋友送來的錢,都統一由幹警幫忙保管,這樣,他們要想買煙抽什麼的,就極不方便了。二妹知道這規矩,因此做得極為隱秘。但白定喜把錢摸出來,扔到

二妹的身上,又要走人。二妹再次抓住他,哽咽著說,定喜,我知道你恨我。白定喜說,我不恨你,我看不起你。二妹說,我不是人,你看不起我應該……可是我沒辦法啊,我老母親得了骨癌,我要掙錢為她治病啊……白定喜抬頭望著天空。天空中有一隻鳥,在自由自在地飛翔。他咬了咬牙,對二妹說,你回去吧,錢自己留著,我這裏不需要錢,我要錢幹什麼?未必我還拿錢來賭博?煙我也不抽了,早就戒了。另外,麻煩你去壩上一趟,告訴我媽和我妹妹,就說我在這裏過得很好。這是真話,以前我是鬼,現在我變成人了,叫她們不要牽掛,叫妹妹不要給我送衣服,我這裏衣服夠穿,叫她也不要來看我,我不想她看到我這副樣子……離開白定喜後,二妹特意去了位於鄉場上的監獄總部,想打聽一下白定喜有沒有可能減刑。獄政科長告訴她,任何一個犯人,隻要好好改造,都有可能減刑。雖然是一句極原則的話,

今天二妹來到半島。她過渡的時候,白花花在碼頭上遊30米處洗衣服,但她沒注意到,好不容易才問到白家去,結果母女倆都不在。那已是下午5點過,二妹心想隻有改天再來了,沒想到在清溪河畔遇到了白花花。

二妹把白定喜的話帶給了白花花,特別轉述了獄政科長的話,還把自己的直覺當成事實對白花花說,定喜表現很好,減刑的希望很大。白花花格外感激,非要請二妹去家裏坐。二妹說還要照顧生意,就推辭了。照顧生意是一個方麵,更重要的方麵是

白花花滿腦子轉的都是“減刑的希望很大”這句話,激動得河水聲也聽不見了,快速清洗了哥哥的襯衫,再收下麻柳樹上的,端著盆回了家。她要讓母親盡快得到這一喜訊。

母親沒在家裏,也沒在地裏,鄰居意味深長地告訴她,你媽去高見明家了。

正是那份意味深長引起了白花花的疑慮,她問舊時跟她要好的一個姐妹,想知道這其中藏著什麼貓膩。那姐妹覺得白花花在裝模作樣,十分厭惡,大聲武氣地說,花花你何必問我呢,你跟高見明亂搞,弄得他們兩口子要離婚,你媽勸去了。

白花花聞言,竟然古怪地笑了……

母親以前沒打過白花花,這一打起來就鬆不下手,把白花花的臉都打腫了,嘴唇翻翹起來,上麵的血管馬上就要炸開似的,可母親還沒停。丟臉啦,兒子不爭氣,沒想到女兒還不爭氣。一個女人家,寧願去舔人腳板,也不能給人脫褲子。她一個小時前往高家去的時候,哪裏會想到有這回事啊!她看見高見明跪在白定玉麵前,還認為白定玉做得太過分,丈夫再窩囊,當女人的也不該讓他給自己下跪,何況高見明不是窩囊的人。她說定玉,你這是為啥呀!白定玉那口氣正沒法出呢,沒想到你賀一秀送上門來了,她從丈夫身邊跨過來,抓住賀一秀就罵。白定玉罵了足有五分鍾,如墜五裏霧中的賀一秀才理出了個頭緒。這是一枚炸彈,差點當場收了她的命。那時候,高家院壩裏圍了許多人,大家都在嘲笑她……這臉是丟盡了!她越想越氣,手也越下越重,

1當白花花身子一歪終於倒地之後,賀一秀才停下來了。她自己的巴掌也腫了。她的手不痛,心痛。女兒不是天生的賤貨,這個做母親的心中有數,女兒做了那事,也是生活逼的。可再怎麼說,也不該為幾份燒白,為幾斤寶肋肉,就讓人家睡吧?她很不靈便地跪下去,抱起女兒的頭說,你對媽說,沒有那回事,你說!

可白花花啥也沒說。

高家的風波算是平息了,但那隻是表麵的。高見明和白定玉雖然還住在一個屋簷底下,但他們就像兩家人。白定玉把話是說清楚了的,等女兒安安心心地考上縣城的重點高中,她就跟高見明一刀兩斷。高見明現在很早就回家,因為他的職務被撤了,現在張大強是團長了,高見明就用不著為明天的夥食操心,也沒資格安排別人了;他也不可能去張大強家下棋,沒那個臉,也沒那個心情。他看到張大強就想唾他。他回家來,白定玉或者在地裏沒冋,或者在八仙桌旁宰明天的豬草,或者為女兒做些滋補的飲食……反正她一直在忙。她不再看韓劇了。那段時間正在播《看了又看》,這是韓劇中最好看的一部,但白定玉就是不開電視。家裏冷冷清清的,冷清得有點淒涼。高見明不敢跟白定玉說話,即使麻著膽子討好一兩句,白定玉也不應他,更不要說跟他上床了。白定玉現在睡女兒的床,進屋就掛上門閂。正是在這樣的時候,高見明開始恨白花花。那個小賤人,把我害得太慘了,我不過摸了一下她的肚皮,就付出這麼沉重的代價!實在太沉重

了,家都被毀了,職務也被撤了。他再一次揣度:究竟是誰說出去的?他以前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有責任,而今他不這麼看——我從來就沒透露過什麼,說不定是那小賤人透露的,她家裏那麼窮,她想找個靠山,她也不想想,你長得再乖,再嫩,我怎麼可能把家拋棄呢?男人不管怎樣花心,不管怎樣對另一個女人海誓山盟,願意把家拋棄的,畢竟少之又少,正像張大強所說,男人們在外麵浪一浪,又會回來的,至於那另一個女人,當成就了男人花心的欲望之後,她就算不得什麼了。

高見明覺得自己太虧了。他沒想到自己一個大男人,竟然栽到了一個黃毛丫頭的手裏。他曾經覺得白花花本分,結果是把她看錯了。白花花粉紅色的皮膚底下,潛湧著深不可測的禍水!

奇怪的是,白花花自己也是這麼看的。好幾天來,母親都逼她說出一個不字,但她說不出來。她能怎麼說呢?難道她能說,見明哥隻摸了我,並沒睡我。真把這話說出來,不要說別人,就是母親也不信的!既然肚皮都摸了,沒睡,鬼才相信!她本以為那件事都過去那麼久,早就煙消雲散了,沒想到壩上的人早就在傳,像炒菜一樣翻過去翻過來,都炒糊了!一定是當時有人看見,白花花想,即使沒有人看見,天看見了,地看見了,天地都是長眼睛的,它們會以說不清道不明的方式泄漏秘密,“沒有不透風的牆”這句古話,就是這麼來的。不管怎樣,白花花覺得自己對不起見明哥,他不過以那麼快的速度摸了我一下,卻要給妻子下跪,還被撤了職……這都是我不好,要是我當時不計較,天地也就不當回事,也就不會泄漏出去。深深的自責,使白花花飲食不思,人很快消瘦下去了。她的母親賀一秀,同樣飲食不思,除了覺得丟人,她還想得更遠。那就是白花花的未來。再過些日子,白花花就滿20,20歲的女子是該找婆家的時候,知道那件事以前,賀一秀還抱著幻想,總覺得女兒這麼漂亮這麼勤快,又知書達理,孝敬老人,說不準會找個好人家;不是說富裕人家,而是說能夠跟女兒般配的男人。現在看來,那真是幻想了,當姑娘的時候就在身體上出過差錯的女子,男方是跛子也好瞎子也好,是50也罷60也罷,能有人要就不錯了,哪有資格去過問般配不般配。想到這裏,賀一秀傷心斷腸。白花花見不得母親傷心的樣子。母親的心已經傷得夠狠了,都千瘡百孔了。首先是父親的橫

死,再就是哥哥,現在又輪到她白花花,三個人都吊在母親的心

上,三個人都以不同的方式抓扯她,折磨她。活了一輩子人,母親沒有一刻安寧的時候。

想到哥哥,白花花才記起二妹帶回的好消息。這個好消息對目前的母親實在太關鍵,白花花是選在吃飯的時候說的,母親聽說後,筷子掉到了地上。可也僅此而已。母親現在最擔心的人,不是兒子而是女兒了,兒子能提前出獄當然好,不能提前,時間一到也會放出來的,女兒就不一樣了,出了那樣的事,她就再也無法從人們的唾液中爬出來了,就再也別想有什麼好光景了。擔心兒子是一陣子,擔心女兒卻是一輩子,母親無法高興起來……

7月中旬的一天,白花花又去前河對岸背煤。她故意從學校附近繞,目的是希望碰到高見明。她要親口對高見明說聲對不起。高見明的女兒已參加了升學考試,按照白定玉發過的誓,隻要女兒的分數下來,她就要跟高見明斷絕關係。隨著時間的迫近,高家可以說雞犬不寧。據高見明鄰居傳出的話,說是高見明不斷給白定玉說好話,每說一次,白定玉就要歇斯底裏地發作一次。高見明怕她歇斯底裏,但好話又不能不說,由此,兩人弄出的動靜就像石頭下山,越來越響。白花花覺得這一切禍事都是自己惹出的,她太對不起高見明了。

她來到君壩中學的夥食團屋後。屋後是一大片菜地,學校指派學生自己種的。學生種了菜,又拿錢買自己種的菜吃,就像他們自己打豬草喂豬,又拿錢買豬肉吃。食堂裏發出乒乒乓乓的響聲,是大刀砍在菜板上的聲音。但沒有一個人出來。白花花想進食堂去找高見明,又不敢去,就挎著背篼在那裏挨著。挨了半個來時辰,終於有人出來了。是齊利芬。齊利芬站在一棵槐樹底下,腮幫蠕動著,半截煮熟的精瘦肉留在了口外,她的腮幫蠕動幾下,那半截肉就不見了。白花花怯生生地叫道,齊姨。齊利芬抬頭一望,望到了白花花,腮幫頓時就不動了,眼睛也由於興奮和好奇發出晶亮的光芒。白花花說,高師傅在嗎?齊利芬說在呀,隨即閃身不見了,隻傳出昂揚的聲音,見明,快出來,白花纖你。

至少過了十分鍾,高見明才臉青麵黑地出來了。他站在齊利芬站過的槐樹底下,對著白花花喊:請你不要來纏我好不好?我.惹不起你!一個女人家的,好壞要點臉嘛!

說完,高見明回了食堂。高見明很憤怒,他覺得白花花是在這節骨眼上故意給他找麻煩,從而也堅定了他認為是白花花把消息透露出去的想法。娘的,高見明一邊往食堂走一邊想,你也不看看我高見明是不是那號人!

他點上一顆煙,覺得人有些時候真是不可思議,白花花那麼醜,我當時怎麼就……由於瘦了許多,而且瘦得太迅速,白花花的確沒以前好看了,她臉上桃花水一樣的皮膚,再也沒有了。

白花花在菜地裏又站了十餘分鍾。那塊菜地是一艘筏子,在漫無邊際的大海上飄,而在遙遠的陸地上,全世界的目光都在望著她,都在嘲笑她。她希望沉下去,永遠也不要起來,因此很用!力地踩,很用力地跺,她隻不過踩死了兩窩白菜,跺死了一隻從白菜葉上掉下來的菜青蟲。筏子卻巋然不動……

她從電站的石梯上摔下去的時候,背篼裏還沒裝煤呢,她正往上爬,不知怎麼踩虛了腳,就摔下去了。她不是往後倒,而是朝旁邊一扭,飛身撲進了30米高的深潭裏。

要不是挎在肩上的背篼,白花花紮入深潭後就不可能冒起:來了。雖然生活在水邊,白花花卻不會遊泳,每到夏季,三條河上都是耍水的姑娘和小夥,他們分成兩派,“打南北”,哪一派

輸了,就溺到水下去憋幾分鍾。人是被水托起來的,是從水裏誕

.

生的,因此在水裏就顯得特別的自由,特別的少心少肝,男男女女在岸上說不出的話,做不出的動作,在水裏就可以說,也可以做了。白花花很羨慕那群自由的精靈,但她從沒下水參與過,她隻是坐在岸上,看著嘻哈打笑的姐妹們掛在脖子上和前胸上晶瑩剔透的水珠,看著她們怎樣猛不丁地給小夥子的眼睛上撲浪,看著小夥子又是怎樣故作凶狠地去追她們,嚇得她們一片聲的尖叫……不會水的人從高處紮下去是很難冒出頭來的,何況人們都說電站石壁下的深潭有巫性,說那裏麵藏著一個魔鬼,人不能動它的一草一木,它卻對人的生命貪得無厭,比如那個曾釣起來5〇多斤重大魚的漁夫,去年就在這個深潭裏淹死了。他剛把船開進這裏,就看見潭中央升起一團紅色的光霧,他正在驚詫,船身就遭到那光霧猛烈的攻擊,小船頓時檣傾楫摧,砉然瓦解,而他本人,更是蹤影全無,過後既沒從潭裏打撈出他的屍體,也沒在下遊發現他的屍體。他就這樣消失了。在潭中消失的不止他一個。這裏幾乎每年都要吃人。但白花花沉下去之後,卻奇跡般地冒了

出來。背篼還在她的肩上,像一隻倔強的大手,緊緊地拽住四肢亂撥的白花花。

是電站的師傅把她救起來的。白花花出水的時候,已人事不省。師傅們把她背到公路上,賣煤的老板認識她,用自己的車將她送到了西浦鎮醫院。

賀一秀聽說女兒掉進了電站底下的深潭,頓時呼天搶地。她以為女兒必死無疑。後來聽說女兒沒死,被人送到了鎮醫院,才從地上爬起來,顛顛撲撲地朝鎮上趕。

白花花雖然沒死,卻有多處摔傷。水損人是不損在皮麵上的,要損就傷筋動骨。賀一秀看著插著氧氣管昏迷不醒的女兒,老淚縱橫。你咋這麼傻喲,她摸著女兒的手說。她認為女兒不是踩虛腳掉下去的,而是故意撲下去的。她那次打女兒,打得太狠了。這段時間,她也沒給過女兒一個好臉色,而且又打過女兒好幾次。賀一秀將巴掌揚起來看,她竟然從自己的巴掌上看到了女兒的心!那顆心傷痕累累,隔好一陣才跳一下,有氣無力的,像馬上就要停止跳動了!她朝醫生跪下去,要醫生一定救活她的女兒。醫生說,救活是肯定的,隻是要花一筆錢,你就不要在這裏礙事,快些去準備錢吧。

錢?錢是賀一秀一生的宿命!如果有錢,丈夫是不會死的,那次他跟幾個夥計各自駕著小船,去縣境東北部的樊噲鄉收貨,樊噲鄉山深林密,常有人去收藥材、木材等山貨,通過唯一的水路運往縣城出售。那條水路名叫百裏峽,事實上沒有100裏,之所以這麼叫,是拿它的凶險和老三峽相比。他們收了一些藥材,本想立即運到縣城去,誰知突降猛雨,河水說漲就漲,在陡立的兩山之間衝撞咆哮。夥計們說隻有等了,但賀一秀的丈夫不想等。

家裏等米下鍋,他等不起。夥計們勸他,可是勸不住,隻好幫忙把他裝著貨物的船推進了波山浪海。沒走多遠,船就翻了。水退之後,才在沙地裏把他挖出了出來,他是倒立著埋進去的,首先露出的是兩條腿,那兩條幹瘦的腿劍一樣刺向天空……兒子染上賭博的惡習,說起來也是因為缺錢花。賀一秀知道兒子的心,他是希望掙到大錢,讓母親和妹妹過上安逸日子,結果他就栽在這上麵了。再說女兒,如果家裏不是這麼窮,當初她就不會接受高見明給的燒白,也就不會弄出後麵這麼丟醜的事。

賀一秀沒有錢,一分也沒有,女兒這次去買煤,也是她去跟

老板賒的。

可女兒不能不救啊!賀一秀隻能去借錢了,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向誰借呢?想來想去,賀一秀想到了二妹。定喜在她茶館裏惹了事,她不僅沒嫌惡,還那麼關心定喜,走上百裏路去監獄看他,證明二妹是個難得的好人。

賀一秀到了二妹茶館門前。二妹不認識賀一秀,賀一秀卻見過二妹,看見二妹在往暖水瓶裏摻開水,就說,二妹,我是定喜他媽……此言一出,二妹緊張得雙手發顫,立即將銻壺一擱,就出來把賀一秀推到外麵的角落裏去。武川正在裏麵打牌呢!

賀一秀把情況說了,二妹讓她在外麵等著,自己返身回屋,

給賀一秀點出了3000元現金。

那天夜裏,二妹給武川他們弄了晚飯吃過,看到幾人又二目發直地投人了賭博,便給小工交代了幾句,自己靜悄悄地去了醫院。白花花已經醒過來了,但十分虛弱,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二妹在病房站了幾分鍾就出來了。賀一秀大概太想找個親近的人說說話,便追了出來,拉住二妹,站在醫院走廊的拐角處,把女兒和高見明的關係,按照傳說的那樣毫無保留地給二妹講了。她之所以要講這些,是她心裏堵得慌:花花都差點死掉了,你高見明卻沒來醫院露過一次麵……

此時的高見明,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站在槐樹底下對白花花說的那些話,夥食團的人通過有意無意的方式傳播出去了。他們的認識跟賀一秀一樣:白花花落水,並不是踩虛了腳,而是她;;的主動選擇。這是高見明那幾句話逼的。一個男人,把女人逼到自殺的路上去,這不是男人的本事,這是男人的無恥,也是男人的無能。不要說別人這麼看,就連白定玉也是這麼看,有天她對高見明說:高見明,前些日我雖然要死要活地跟你離,其實我還是舍不得這個家的,現在看來,我不敢跟你守在一起了。你對我無情無義,對白花花也那麼無情無義,你不配做男人!再過幾天女兒的成績就下來了,不管她考得如何,我都是要走人的。你要是不願意帶她,我帶。白定玉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翹著嘴角,眼睛斜斜的。她把高見明都鄙夷到骨髓裏去了。

高見明沒回話。他唯一的感覺就是冤,越覺得冤,就越恨白花花。他覺得白花花跟她的勞改犯哥哥一樣,都是不要臉也不要命的貨色。要死,死給誰看呢?不就是逼我嗎!

更大的冤屈還在後麵。沒過兩天,半島人都在傳白定喜的一句話:我出獄的時候,就是我被判死刑的時候。這句話究竟是不是白定喜說的,沒有人去考證,但大家都說是白定喜聽到妹妹的事情後說出這句話來的。它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白定喜以後要

殺了高見明。

高見明嚇得渾身癱軟。白定喜連武川也敢砍,還有誰不敢砍?就算他不被提前釋放,也隻有不到九年就出獄了,那時候高

見明隻有四十六七歲!

當人們不知道自己將在哪一天結束自己的生命,哪怕還有半年光景,也會活得興興頭頭;一旦知道了,不要說9年,19年也嫌不夠。上班的時候,躺在床上的時候,高見明都掐算著日子。

他的腦子裏像吹刮著颶風,那股颶風嘩嘩啦啦地掀動著日曆,掀得那麼快,一晃就掀完了。他在那本日曆的盡頭聞到了自己的血腥,看到了自己的屍骨……

高見明真想找個無人的荒野,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