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天上有很多雲。王堯隨便一抬頭,就望到了那些雲。隻有秋天的雲才有這麼多,這麼亂。村裏的事情,就跟天上的雲一樣多,一樣亂。不過歸根結底,還是村民與開采隊之間的事。昨天,王堯才在一孔破窯上召集了村民大會,會上他講了一個多鍾頭,號召大家以大局為重,對開采隊不要過分刁難。他認為自己講得那麼好,石頭聽了也會明白幾條道理,可是不,今天就又來麻煩了!
今天開采隊掏下的泥土,填埋了王盛屋後一個坑,王盛說那個坑是他家用了幾輩人的水井,讓賠。
王堯在亂雲之下,正朝王盛家走,去處理那件事。他心裏直罵王盛混賬,混賬到編個謊子也編不圓。住在河邊的人,還要啥球水井?十年前的清溪河,幹淨得能匐下去就喝,現在有了采沙船,有了穿梭來往的快艇,倒是不能那樣喝了,但你也不能說水井用了幾輩人。村裏誰不知道,那個坑是幾年前從山上滾下的一塊石頭撞出的,王盛把那塊石頭打出來砌了豬圈。
王盛站在院壩裏,老遠就望見了村主任,揚聲喊:“王主任,我正準備去找你下棋呢。”
王堯摁滅怒火,似笑非笑地說:“你娃怕不是找我下棋吧?”
王盛一蹶一拐地迎上來。兩人進了院壩,王堯問:“你那口井究竟用了幾輩人?”
“至少五輩了……對,就是五輩。”
王盛好像忘記了王堯也是祖祖輩輩住在這村子裏的。
但王堯沒戳穿他,點了點頭,說好,就算五輩人,一輩人賠:你200,一共賠1000,行不?
王盛很不滿意。向遇春兩匹瓦還賠了1000呢!王堯當時沒:給,把向遇春掩埋後,拿給張從素了。可王盛心裏明白,他這1000塊純粹是撿來的,而且那個坑早就該填,隻是沒心思,才一直讓它豁在那裏,現在開采隊幫他填上了,還給1000塊錢,實在
不好再說啥。
“好哇,”他說,“王主任你說了算。殺兩盤?”
這時候的王堯不想下棋,他剛從采沙船上下來,很累,想回去睡一覺。可王盛已把棋盤鋪到院壩裏來了。王堯很不情願的樣子,盤腿坐下,說:“你小子,殺一萬盤也是手下敗將。”
這倒是事實,王堯棋藝高超,要不是來了個開采隊的李隊長,他在這一帶簡直可以稱得上“孤獨求敗”。可是今天王堯不行,不行到竟走了幾手撇腳馬!一個老棋客走撇腳馬,不是故意耍賴,就是心不在焉。他的棋風沒說的,他是心不在焉。
他剛才真不該給王盛說賠1〇〇〇塊。
這個死氣沉沉的數字,在王堯那裏成了活蹦亂跳的怪物。
他跟王盛一樣,由那個數字想到了向遇春。
其實,他想到向遇春並不需要由頭,隨時隨地都可能想到他。天地間像有一盞神秘的射燈,不管轉到哪個方向,都會照出那張蒼白的臉、半睜半閉的眼睛,還有豁開的嘴。每次開村民大會,處理每件糾紛,跟開采隊的每回接觸,向遇春都橫在麵前,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要經過向遇春的審查。這讓他很不自在。他的口才雖還是那麼好,但有時候免不了打幾下結巴。每次打了結巴,他不是責怪下麵的開小會打斷了他的思路,就是說自己煙抽多了,成“煙嗓子”了。特別是當他站到采沙船上去,就沒法不看到那一河藍光光的水,看見水也就看見了那個7月的夜晚發生的事情。他甚至跟別人開玩笑時也想到向遇春,本來正高高興興的,突然就嗅到一股陰森森的、又冷又硬的水味兒——當然,不管在什麼場合跟向遇春相遇,他都會了無痕跡地遮掩過去,讓別人啥也看不出來。
但今天他不打算遮掩。他之所以願意坐下來跟王盛下棋,就是想借這個機會,和王盛說說話。
這些話早就該給王盛說的。那個太陽含山的傍晚,王盛是第一個跑到石碾上去的看客。
王堯歎了口氣,說:“王盛啦,你娃當時太不義氣了。”
這話很突兀,但王盛一點也沒覺得,他目光發亮,問道:
“王主任你指的是哪個‘當時”
“哼,我叫你幫忙把你向叔叔抬上船,你為啥屁都不放一個就走了?”
王盛鼓了鼓腮幫:“哦,這回事呀,你看我這條腿,自己走
路都像踩高蹺,哪能抬人?再說向叔叔那麼大個子呢。王主任,人都死那麼久了,你還掛牽他幹啥?”
王堯狠勁兒地盯住王盛的眼睛。王盛把頭低下去,認真看棋。
“你娃說得倒輕巧!要不是法醫手段高,查出你向叔叔是嗆水死的,我就要背一輩子的黑鍋,說不定哪,還要坐牢、挨槍子兒!”
王盛一麵把歪斜的棋子放正,一麵說:“王主任看你說的,
哪有那麼嚴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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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他上船的時候,”王堯麵色沉痛,“他就醒過來了,我倆還說了話,誰想到……唉,怪就怪我不該把船開那麼快,我也是救人心切呀。”
“這事我們都知道……”王盛說,“你已經對得起他了,那些天,你把腰都累塌了。”
王盛指的是向遇春的屍體從水裏撈出來之後。向遇春沒被直接拉回村,而是送到了鎮上,之後又送到縣城;向遇春去哪裏,
王堯就跟往哪裏。然後,向遇春回了他生活了40多年的老窩,但不是一個完整的人,而是一盒骨灰。王堯撲到向遇春家裏,摟著那個雕有一棵青鬆的木匣子哭,把血淚都哭出來了。老君山人最見不得的就是骨灰盒,這裏人死之後,睡進棺材,埋進墓坑,他們認為這才是完整的死,才是“死得其所”。但近些年來,陸陸續續也有人被火化掉了,他們都是去外地打工,或者死於疾病,或者死於事故,或者死於作奸犯科,這讓老君山人極其傷感……那天王堯哭出了血淚,才好不容易被人拖開。他坐在一旁氣也沒喘勻,又站起來指揮村裏人,周周全全地為向遇春辦喪。雖隻是一個骨灰盒,喪事的所有程序一樣也不少,每宗事王堯都要親自過問。喪事辦了七天七夜,王堯也累了七天七夜。
“我腰累塌了,可是你向叔叔死了。他剛過45,可惜呀。”
“王主任你就別想了,該在水上死,不在岸上亡,那是向叔叔的命。下棋下棋!”
“沒想到你娃還挺會安慰人。”王堯輕鬆了些,拍了拍手,說。“今天不下了,我還有別的事。”
他站起身,摸出1000塊錢。王盛大搖大擺地收下了,王堯連
條子也沒讓他開。
走過了曲曲彎彎的三根田埂,王堯回頭看了一眼3結果王盛還站在院壩裏直勾勾地望著他。他正要揚揚手,讓王盛進屋去,可王盛還沒等他揚手,就頭一垂閃到了街簷上的柴草堆背後。
王堯差點兒溜下了田埂。田埂窄窄的,像饑餓的手臂,兩側還種上了禾苗,現在果實已收,隻留下絆人的枯藤。他在田埂上站住,假裝察看天色。天上的雲還是那麼亂,從亂雲中透出的陽光,得像是沒有。“日你娘的!”他這麼罵了一聲,振作起精神,繼續朝前走。他一路走一路罵。他罵的是自己的愚蠢,向遇春的死因,是法醫做的結論,袁鎮長親自帶人來村裏宣布的,我還有什麼必要解釋?而且,為那件事,我在鎮上和縣裏花了多少錢財,費了多少精力!而且我負擔了向遇春的全部喪葬費,還自己摸1000塊賠了他那兩匹瓦。把這些事料理完畢,我又去鎮派出所蹲了十天局子,我受的折磨還少嗎?我為什麼要解釋呢!
更讓他生氣的是,他發現這不是第一次給王盛解釋。此前他給村裏的好些人也都重三遍四地解釋過。他老覺得脊背上有無數隻眼珠,那些眼珠能穿透他的皮肉和骨頭,看到他的心。從局子裏回來後,他盡量生活得跟平常一樣,該說就說,該笑就笑,
想喝酒就喝酒,想找女人就找女人,可他總禁不住問自己:我是不是顯得太正常了?當他略有收斂,乂要問一聲:我是不是顯得不正常了?這常常弄得他手足無措。開會講話,偶爾打結巴事小,關鍵是他不能做到像以前那樣氣宇軒昂。他沒有了那份底氣。——就說今天王盛這事,他本是怒氣衝衝的,可見到王盛的時候,為什麼一下子就軟了?王盛分明是訛詐,為什麼就能詐得那麼理直氣壯?“這明擺著是欺辱我……”王堯想,“欺辱了我,為什麼還要在背後直勾勾地望著我?為什麼乂要躲開?”
正在疑惑,一隻臉上很髒的大黃狗從菜地深處鑽出來,也是直勾勾地望著王堯,隨後迅速跑掉了。
王堯彎腰拾起一塊硬土,奮力朝狗身扔去,罵道:“日你娘的!”
回到家,王堯沒心思睡覺,也沒心思去幹別的,連煙也不想抽,心裏感到特別的空。下午5點過,天色尚早,村裏人都還在坡地上忙永遠也忙不完的農活,包括老婆鄭秀在內。王堯幹脆把門閉了,使天光不至於那麼亮,外麵傳來的聲音也不至於那麼響。
他坐在傍火塘的陰影裏,拿起鐵火鉗,在蒼白的柴灰上劃出幾道深槽,又將其抹平,再劃出幾道深槽,再將其抹平。
是不是自己太多疑了?
思前想後,王堯覺得是。是他自己先軟下來,王盛之流才敢明目張膽地騎在他頭上屙屎……
王堯之所以軟,是因為他已經暗自承認:那天揮動菠蘿槌的時候,他的確是想把向遇春打死。
因為向遇春掌握了他的秘密,而且不停地敲詐他。
說起來都怪那台酒。那台酒真不該喝!
那一天照舊是王堯付賬,客卻是向遇春請的。向遇春那天把他抱著孩子回來的女兒趕走了,女兒在家裏屁股也沒坐熱。女兒的身上帶著根釘耙,耙齒抓住向遇春的心,女兒每離家遠一步,向遇春的心就痛一下。他的心都快被抓爛了,終於站起身,跑下河。他以為能把女兒追回來的,可是很不巧,晶晶剛下去就遇到一艘上行的汽劃子,她坐汽劃子走了。向遇春望著遠去的船身,對船老板切齒痛罵。他在岸邊踱著步等,等了半個鍾頭才等到另一艘船,可當他乘這艘船追到鎮上,晶晶已坐汽車離開。這一天,仿佛天底下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在等著把他女兒接走。他蹲在鎮政府門外的上下客站上,雙手抱頭。要不是袁鎮長出來喊他一聲,他還不知道要在那裏蹲多久。因為王堯的關係,袁鎮長跟向遇春很熟,常在一起打牌喝酒。袁鎮長臉膛方正,留著寸發,表麵上有軍人般的威嚴,其實是個親和度很高的人,對下麵的人非常寬厚,特別是對王堯,既欣賞他的才幹,又珍惜跟他的感情。
官渡村離鎮子近,袁鎮長去的次數自然比去別處多一些。王堯去鎮上給袁鎮長彙報工作,自然也便利些……那天袁鎮長看到向遇春,說向遇春,你在找金子呀?向遇春抬起頭,立即笑逐顏開,摸出煙給袁鎮長遞,說我剛才頭暈了一下,現在好了。當袁鎮長抽著煙離開後,向遇春大口大口地喘氣,還發出淺淺的呻吟。那口氣是他對女兒的痛,袁鎮長在的時候,他把它憋進去了。吐了幾口氣,他就去了知味軒。知味軒的老板是個中年寡婦,人稱二妹,對人熱情得很,王堯和向遇春是那裏的常客。
二妹的櫃台上放著公用電話,向遇春給王堯撥過去,讓他來喝酒。
王堯那天興致勃勃的,他不僅從開采隊搞到了一桶油,還
搞到了一大圈兩個人都抬不動的電線,從家裏出來往碼頭走的時候,又碰到了薑小碧!薑小碧剛在河裏洗了頭回來,一股醉人的蜜桃香在河風裏手指似的纏繞。王堯沉著臉,低著眼睛,從薑小碧身邊走過。他沒想到,兩人並肩的那一瞬間,薑小碧擺了一下頭,把幾粒幹淨的水珠甩到了他臉上。他怔了一下,薑小碧卻回過頭,朝他笑,笑得若有若無,但那畢竟是笑。“這女人……”王堯意味深長地想。他一路都在想這件事。他跟向遇春在知味軒
說:“那婆娘,又發情了!”
他一點也沒注意到向遇春的臉色,更不知道晶晶遭遇的不幸,隻管照自己的想象把話往下說,說得流裏流氣的,直到向遇春把酒瓶猛地扔到牆上,玻璃碴和酒液四處亂蹦,他才大吃一驚。
他說遇春你是咋啦?
因為太突然,他的問話裏帶著怒氣。
向遇春同樣被自己的舉動驚呆了。一片玻璃碴飛到他手上,劃了條口子,黏稠的血液先是像彈簧那樣跳出來,再慢慢往下滴。流出的這點血讓他清醒,知道王堯並沒惹他,更知道女兒的事絕不能讓外人知曉,哪怕是王堯。為給個說法,他怒道:“媽的,一看就是假酒!”
這時候,聽到異響的二妹剛好推開門,聽說是假酒,連忙賠罪,說我也不知道啊,我是從飛哥那裏拿的,我的酒一直都是從他那裏拿的。隨後她拿來掃把打掃。近百塊錢的一瓶紅花郎,就這麼毀了,連瓶子都砸爛了,她去飛哥那裏退貨也沒法退。想到這裏,她流下淚來。王堯看到了她的淚水,心想這女人也怪難的。十年前,男人得白血病死了,她獨自帶著女兒,撐持店麵,遇到鎮上的地痞流氓,吃了賴賬不說,自己連帶女兒還要被調戲。二妹流著淚提著垃圾出門的時候,王堯跟了出去,悄悄對她說:“二妹你放心,那瓶酒我照樣給錢,你再拿兩瓶真家夥來就是。”
事後,王堯常常想,我當時為了寬二妹的心,多給她銷瓶酒,結果就壞大事了。如果隻讓拿一瓶而不是兩瓶,王堯就不會醉得那麼厲害,不該說的話就不會說。那天他們把兩瓶酒快喝完的時候,王堯就掏心窩子了,他說:“遇春,有件事我一直沒給
你講。”
向遇春說啥事?
王堯就把他跟李隊長在大荒洞談判的內容,一五一十地抖摟
出來。
向遇春當時正將一塊夫妻肺片往嘴裏送,酒喝得太多,捉不穩筷子,那塊肺片在他淺淺的胡髭上掃來掃去,就是喂不進嘴裏。聽了王堯的話,他不想再吃它,將其扔進碟子裏。
“這麼說來,你把全村人都吃了?”
王堯很得意:“不吃,不吃我哪能搞采沙船?哪能買快艇?”
王堯隻顧自己得意,全沒顧及這話給向遇春帶來的刺激。買上那艘快艇的時候,王堯曾對他說:“快艇是給興國的,讓他去跑生意,賺來的錢也全上他自己的賬戶。”他把這話說得像是家常話。向遇春懂他的意思,他是想表明,興國遲早是要跟晶晶成親的,現在興國掙到的錢,將來也就是晶晶的錢了。而此時此刻,向遇春滿眼裏都是無可挽回的災難,王興國掙再多的錢,與他家晶晶有什麼關係?你王堯有一個完整的兒子,可我向遇春卻沒有一個完整的女兒了!我女兒被那個可惡的畜生給毀了,從現在就可以看完她的一生,而你王堯的兒子卻可以任意挑揀,隨便走哪條道,都春光燦爛!
他說:“王堯,你以前吃國家,我不說啥,現在吃村民,
就……”
的確,以前王堯撈的油水,都是“國家”的,比如稅收款,鎮裏讓收多少,他能自作主張給農戶減免掉?顯然不能,而由鎮裏出的土政策多收的部分,基本上都是鎮領導得了;鎮領導當然不能獨吞,他們要拿出一部分給自己的上級,再拿出一部分給自己的下級,王堯也就有了一份。再比如計劃生育款,多生一胎罰多少,多生兩胎罰多少,也都有紅頭文件,白紙黑字擺在那裏的,王堯隻能按政策辦事,隻不過他在向上級彙報的時候,隱瞞了那麼幾個人頭;就像鎮裏領導對待稅收款那樣,王堯也不能獨吞,給上麵一點兒,再給下麵(村裏的計生幹)一點,上下擺平了,彼此也就相安無事。不管怎麼說吧,那都是吃“國家”,不是吃老百姓。
這層關係王堯不是不懂,而且他自己也曾在心裏掂量過,可
這時候由向遇春點穿,他卻有些不舒服。他說,這點便宜不是村民給的,是開采隊給的,要不是我,他們每畝地能多搞到800塊?
向遇春聽不得誰以這樣的口氣跟他說話,今天尤其如此。他說:“開采隊又不是蠢豬,為啥每畝要給你200?證明這200塊本來也是村民的,隻不過沒落到他們頭上去。”
他心裏想的是自己朱氏板的那片柴山。那片上好的柴山也被
開采隊占了,同時也被王堯吃了。
王堯不理解地望著向遇春:“你今天咋啦?為啥從頭到尾跟我鬧別扭?”
他想到了向遇春扔的那瓶酒。看來根本不是所謂假酒的緣故,而是另有原因:這原因就是他打定主意要和我王堯過不去。
向遇春說:“我不是跟你鬧別扭。你想想,大家祖祖輩輩一道住過來的,你就這麼坑人?你坑的又不是別的啥錢,是賣土地的錢!你王堯拿在手裏也不嫌燙?晚上也敢閉眼睛?——這不是人做的活!”
王堯自己點上一支煙,並沒給向遇春遞。他歪著嘴把煙霧像吐一口水似的吐出來,眯著眼睛問:
“你說不是人做的活,那是啥東西做的活?”“不是東西!”
屋子裏安靜極了。兩人蹲在那裏,空氣緊張。幾分鍾後,王
堯起身去付了賬,再沒回頭。
過後的幾天時間裏,王堯枝枝葉葉地回憶起了酒桌上的話,
對自己產生了恨。他恨的並不是說出了那個秘密——在這之前的好幾次,他都差點兒告訴了向遇春——而是對向遇春無節製的信任。恨過了自己,他又恨向遇春。他想我差不多把話都挑明了,那艘快艇不僅是給興國的,還是給晶晶的,他們連正經的婚也沒訂,我就給他們置備了家產,我王堯哪一點對不住你向遇春?你竟然罵我不是東西!
他等著向遇春去道歉。
向遇春去了,卻不是道歉,而是問王堯要2000塊錢。
以前王堯時不時給向遇春拿錢,當然不會一次拿2000,少則幾十多則幾百,每次給他,向遇春雖然收下了,卻都先問王堯自己有沒有花的;盡管這隻是一句廢話,但也表明了他的態度。他從沒主動找王堯索過錢,今天是頭一回。今天他不僅要了那麼大
個數字,還顯得霸氣十足。
王堯愣了很長時間,把錢給了。
“這是頭一回,也是最後一回!”王堯想。
事實並不如此。每過些時候,向遇春就會去找他要錢,王堯也都給了。他不能不給。向遇舂掌握了他的秘密,捏住了他的脖子,如果從他嘴裏掏不出食物,向遇春就會吐出那個秘密——那天在石碾上,他不就差點兒吐出來了嗎?特別是後來,當王堯從側麵聽說了晶晶的遭遇後,明白自己跟向遇春之間那根堅強的紐帶,已經斷掉了。但他們畢竟有幾十年的兄弟情誼,對王堯而言,這份情誼彌足珍貴,每次向遇春來索錢的時候,盡管他心裏堵得慌,但臉上笑著,盡量做出不是向遇春找他要、而是他主動給向遇春的樣子。他希望向遇春能明他的心思,慢慢把氣消了,恢複兩人以前的那種關係。
向遇春當然明白,卻並不買賬。他放棄了在村裏任職,一心維護王堯,到頭來還是被王堯吃,這事想起來就讓他腫脖子。向遇春就是這樣的人,你跟他明說,隻要他樂意,砍斷他一條胳膊也行;要是背後搗鬼,拈走他一根發絲他也要翻臉。何況他跟王堯是好兄弟啊!當然,要不是因為女兒,他不會把事情做這麼絕。現在,每當他看見王興國的快艇從水麵上飛馳而過,他的心!就像河水那樣嘯叫,變得千瘡百孔。“我的女兒被毀了,你王堯的兒子卻那麼風光!”這麼一默念,他就不想讓王堯比自己過得舒坦,就不停地去找王堯索錢。他不是貪,而是要比王堯難受!就這樣,向遇春成了擱在王堯身上的一張狼嘴,動不動就咬掉他一口。
王堯覺得,總會有一天,向遇春會把他的肉咬光,再啃他的骨頭!}
“沒說的,那天他給了我借口,我就是想一槌子把他敲死。”
——誰知道真的敲死了呢!
這輩子,王堯想過許許多多的事,卻從沒想過欠一條人命。
王堯想盡辦法,力圖忘掉那件事,克服心頭的畏懼感,可那件事始終忘不掉,畏懼感也與日俱增。這些子,無論白天黑夜,他的耳朵裏都灌滿了聲音。住在背山麵水的村落裏,各種聲
音紛至遝來,但王堯聽到的不是那些聲音,他隻聽見那個漆黑的夜晚走獸在山崖上踩落石頭的聲音,聽見自己先把向遇春扔下河,再開足馬力,讓快艇撞向鶴嘴的聲音;在相撞前的瞬間,他跳了下去,那砰的一聲巨響掩蓋了他入水的聲音;接下來,是他乘著夜色向下遊劃動,白天去蘆葦中躲藏,最後在清晨讓自己躺在容易被人發現的水邊……這一切都是由聲音組成的。
這些聲音比向遇春那張“狼嘴”還要厲害,它廝咬王堯身上的肉,使他消瘦下去。
到秋天過完的時候,他的顴骨高高地突出來,像是有人拿刀把他的顴骨削尖的。
他的飯量並沒減,之所以消瘦,是睡不著覺的緣故。向遇春在酒桌上說的話,現在才應驗了。到了夜裏,王堯真的不敢閉眼睛,一閉上眼睛,他就生動地想著向遇春的死,就回憶起自己扯掉向遇春兩顆扣子的情景——把向遇春扔下河去之前,王堯故意扯掉了他衣服上的兩顆紐扣。他當時想的是,既是落水身亡,就要像個落水身亡的樣子,現在看來顯得又多餘又愚蠢。那些天久未下雨,水勢平緩,不一定非要衝掉死人的紐扣不可。一個完全沒必要的舉動,卻給王堯自己留下了浄獰可怖的印象和難以磨滅的傷痛。那兩顆紐扣釘得相當牢實,一定是把衣服買回來後,又經張從素的手重新釘過,王堯費了很大的工夫才把它們扯下來,手指被勒痛的感覺,至今猶存。仿佛是為給自己的消瘦找一個說法,他不把自己的身子骨當
身子骨,成日裏忙,村裏沒事,就從早到晚上采沙船搖鐵篩子。那種活是相當耗人的,再多的力氣,也會像沙子一樣簌簌簌地漏掉……
這天早上,王堯又走向河沿的采沙船,四五個工人站在鏽跡斑斑的船尖上,等著他吩咐。
“船是靠在這裏還是再往下遊走一走?”
他的聲音聽上去也瘦了。
工人們說:“再往下靠不行啊,那裏是刀疤臉的地盤。”
“刀疤臉”是外號,那人是與官渡村緊鄰的拐子村村主任,麵皮白淨光滑,不知為什麼大家這樣叫他,而且他喜歡人家這樣叫。因自己姐夫在縣政府供職,成了他采沙時從不顧惜河床的理由,他很淡然地說:“不就是一條河嗎?現在是一條河,搞爛了
還是一條河。”巡河隊不僅不理麻他,還跟他稱兄道弟,希望從他那裏撈好處。說也奇怪,他靠了他那個僅僅是縣政府小職員的姐夫,硬是幫巡河隊的人辦成了許多難辦的事。王堯心裏一直對他不舒服,因為他總是跟王堯爭河段:再下去100米都是官渡村的地盤,怎麼就成了他“刀疤臉”的?
要是以往,王堯會冒火,但今天沒有,他隻是眯縫著眼睛,
上船去把出了毛病的懸掛彈簧修理好,乂交代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就離開了。
今天是向遇春的生期。照老君山的習俗,死者活著的親人,
除了要在傳統的清明節、七月半和春節去上墳,死者生日那天同樣要上墳。上墳都要燒刀頭紙,因此這一天的上墳叫“燒生期”。講究些的人家,頭三年燒生期的時候都要請客,紅事白天請,白事晚上請,這是規矩。
王堯離開采沙船,直接朝張從素家走去。
張從素那時候坐在家裏做針線活。她今天不會離家一步,她要等女兒。女兒今天一定會回來,說不定昨天夜裏就動身了。
除了隱約的河吼,四周很安靜,安靜得有如夢境。張從素恍惚覺
得,丈夫向遇春站到她身邊來了。自從丈夫人土,就常常進人她的夢;其實也很難說是夢,往往是張從素剛剛閉上眼睛,還是似睡非睡的時候,向遇春就來了。有天夜裏,張從素清晰地看見向遇春推開窗戶跳了進來,她還聽見了開窗的響聲。向遇春大步走
到她床邊,厲聲說:“蠢婆娘,王堯搞了個假相,未必你沒看出來?”張從素縮成一團,說我看出來了。“那你為啥不追究?王務一槌把我敲死,隻裝模作樣進局子關了十天就放了,他狗日的十天的自由就換我一條命?”張從素說,他那一槌沒把你敲死,是到船上去才把你弄死的,是吧?“放屁!”向遇春怒罵。這一罵就把張從素罵醒了。
每次以這樣的方式跟向遇春相遇,張從素艱難地掙脫夢魘
把眼睛睜開之後,她都覺得向遇春還沒走,因為向遇春的事情還沒做完。他要做的事就是毒打她。打人是上癮的,這種癮勝過了吸鴉片,張從素是滿足向遇春“打癮”的工具。當初晶晶之所以鐵了心要外出打工,並不是家裏缺錢花,也不是想出去看世景。而是不想待在家裏看母親挨打。晶晶隻有四歲半的時候,看見父親打母親,就知道幫母親求情。那時候,她以為母親做了錯事,
心想母親就跟自己一樣,肯定是做了錯事才挨父親的打。後來,當她長大成人,才知道母親什麼錯事也沒做,父親打不打母親,全看自己的情緒……因為覺得向遇春沒走,張從素睜眼的第一個動作必是捂頭。她的頭發剩得那麼少,再被向遇春推到地上用腳踩,勿需多久就真的成了禿頂。她把頭捂得緊緊的,但沒有人來揪她、推她、踩她,於是她把手放下來,幵亮燈,翻身起床。她要把臥室裏的所有東西都摸一遍,床、牆壁、窗戶、衣櫃、凳子,全都摸過,留下了冰涼的抑或溫暖的手感,才能真正回到現實中來:丈夫的確死了,再沒人有事無事把她踩在地上毒打了,她的頭發不會掉得那麼快,身上烏一塊紫一塊的疙瘩,也會慢慢消退了;向遇春活著的時候,女兒一直不敢回家,現在,她心痛的女兒可以時常回來看她了。
這麼鬆上一口氣,張從素立即感到了羞愧和可恥。
自己的男人死了,她卻在慶幸一這話說出來是多麼醜陋啊!
可這是真的,她回避不了自己的內心。
王堯站到她門前叫她的時候,她剛從夢境中掙紮出來,跟往常一^樣,在暗自慶幸。
正因此,她的羞恥感變得異常強烈。
“你來幹啥?”她惱怒地問。
在她麵前,放一個裝著衣褲的篩子,那些衣褲一看就是她丈夫留下的,她在為丈夫釘扣子!丈夫起水的時候,衣服褲子都完好無損地穿在身上,就少了兩枚紐扣,肚皮露出來,白得瘮人。這讓張從素心酸,每過些天,她就要把丈夫留下的衣褲拿出來釘一釘,扣子上的線,已重重疊疊。
王堯像被冰了一下,把眼睛移開。
“我是想問問,”穩運住情緒後,他說,“今天晚上,你是不是打算請幾桌客人?”
“不,我不請客。”
張從素三刨兩下把篩子收進裏屋,又出來掃地。
王堯默默無言地站在門口,站了足足五分鍾,說:“從素,你花在遇春身上的一切費用,都由我承擔。你別擔心錢的事。”
張從素停下手,嗤了一聲:“謝謝你啦王主任,我不是擔心錢的事。我是沒臉。我自己男人是怎麼死的都弄不清,哪有臉在
他燒生期的時候請客呀。我連墳也不去上。”
王堯臉上的肌肉跳動起來,越跳越快,止也止不住的樣子。:她是什麼意思?她男人是怎麼死的,不是說得清清楚楚嗎?王堯本想解釋,也就是把屍檢報告給她重述一遍,但他沒這樣做。他隻是從懷裏摸出一遝錢,事先用報紙包好的,遞到張從素麵前。“管你請不請客,”他說,“禮我還是要送。”
張從素沒接,說興國已經送過了。
王堯齜了齜牙:“興國來過了?啥時候來的?”
“今天清早。天還沒亮明白。”
“唔。”王堯說。他的心裏很痛。是那種摻雜著嫉妒的疼痛。兒子依然在跑快艇——沉水的快艇已經報廢,王堯要給興國重買一艘,但興國不要他的錢,自己去買了——極少回家,萬不得已來一趟家,也是三言兩語把話說完,立即走人;這不是回家,隻是從家路過。眼下他已有將近兩個月沒進過家門了,即便不做生意,也是要麼在回龍鎮喝酒,要麼在縣城裏閑蕩。王堯從兒子的眼睛裏看出,他內心深處有一種古怪的羞恥感。兒子根本就不想見他。可是王堯想見兒子。他承認,近來他對兒子有了某種依戀之情0多歲的人,說不上老,可這種依戀卻非常強烈。讓王堯傷心的是,兒子今天清早回了村子,還給張從素送了禮金,卻跟父母連聲招呼也不打,就又消失了。
他把錢揣進兜裏,啥話沒說,從張從素的家門口走開。
看樣子他是沿著雜草叢生的土路回家去了,其實沒有,他走了20多米遠,就被一排楊樹遮住,當他確信張從素看不見,就向左一拐,上了山。張從素不去給向遇春上墳,他王堯不能不去。他跟向遇春成為好兄弟的時候,張從素還不認識向遇春。
向遇春埋在後山一坡塄坎底下,還有好長一段路。王堯低著頭,走得相當慢,力圖讓腳步跟心情一樣莊嚴。陽光從枝柯的縫隙間飄落下來,被風搖動,在路麵上跳來跳去。
王堯隻顧低頭走路,當他突然發現麵前出現一雙腳的時候,嚇得朝後一退,差點在石骨子坡地上滑倒。他穩住身體,才望見薑小碧背著一花籃豬草站在上方。
“王主任哪兒去?”薑小碧笑著問。
這個身材嬌小的女人笑起來相當迷人,眼睛彎彎的,嘴唇微微翕開,露出一顆俏皮的虎牙。無論春夏秋冬,隻要下地幹活,
她都戴著花頭巾,故意讓一綹頭發從頭巾裏漏下來。
可是王堯恨她。當初,他的確對她說過幾句騷情的話,他覺得自己隻是說說而已,並沒想得太多,可是她主動套上來了,腮幫緋紅,眼裏漾著春情,細聲道:“王主任,你可不要嘴巴梆硬屁股老鬆喲!”他王堯就是聽了這句話才去睡她的。每一次去,她都又樂又瘋,哪知道她男人回來,她竟然在男人麵前哭哭啼啼地訴說自己遭了屈辱呢!自從她男人拿著彎刀來嚇唬王堯之後,王堯再沒去過她那裏。盡管有向遇春為他撐腰,可王堯覺得不值。王堯甚至覺得,他後來之所以跟向遇春鬧得那麼僵,這個女!人是有責任的!難道不是嗎,在知味軒喝酒的那天,話題不就是從薑小碧身上開始的嗎?
這時候,他厭煩地盯了薑小碧一眼,說:“上山去。”
薑小碧說:“今天是向遇春的生期吧,你是不是去給他上
墳?”
向遇春上40歲過後,就開始辦生日宴,因此村裏人都能記
住。村裏隻要誰辦過一次生日宴,大家就都記住了那日期,以便下年來臨的時候,好去送禮。
王堯裝著沒聽見。他不想回答她,也沒有義務回答她,於是快走兩步,從薑小碧身邊擠了過去。
向遇春的祖墳剛好在一口井眼上,早就被開采隊占了,因此
這坡塄坎底下就隻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雖然埋下的隻是小小的骨灰盒,墳包還是壘得相當高大。墳上光禿禿的,沒有一株草。
王堯在墳前坐下來。太陽很暖和,地氣卻涼,風也涼。王堯身上的涼氣很快從屁股底下升上來,蠕動到了他的心。他把煙摸出來,像曾經做過的那樣,首先為向遇春點燃一支,規規矩矩地把煙嘴一方朝向墳前。他相信這樣向遇春就真的能夠把煙吸進去,並且能夠跟他交談。以往,他兄弟倆說話的時候,都是這麼把煙點著了才開口,而且幾乎每次都是王堯先開口。今天照樣如此。
他說:“遇春哪,你把我折磨得好苦哇!”
山風吹過,把向遇春的墳土吹得白了一下。
王堯的脾氣變壞了。他脾氣壞了隻有他老婆鄭秀知道,因為他隻把壞脾氣撒在家裏。在外麵,他依舊風風火火,依舊跟人
說笑打趣,邁進家門就完全變了一個人:不僅罵鄭秀,還打。這在以前極少發生。王堯就像大多數變了心卻不想改變婚姻現狀的丈夫一樣,對妻子是體貼人微的,他把家裏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帖,讓妻子感覺到丈夫雖然跟別的女人扯不清,但並非不把她放在心上,丈夫最愛的人還是自己,從而也就原諒了丈夫的風流。
王堯是這麼做的,鄭秀也是按他的預期回報他的,打罵的事,真是難得一*見。
可而今,這事已經發生過好多次了。
罵也好,打也好,鄭秀都能忍;鄭秀所不能忍的,是王堯罵她的話,還有打她的方式。
王堯說:“蠢婆娘!”
這是王堯罵的話嗎?王堯一直都覺得鄭秀聰明,因為鄭秀很理解他。鄭秀長一顆小小的腦袋,王堯常說:“長小腦袋瓜的人最聰明。”他甚至當著袁鎮長和李隊長的麵也表揚過她。有一回袁鎮長來村裏檢查工作,在他家吃飯,順便也把開采隊的李隊長請來了,鄭秀殺兔子的時候,究竟怎麼個殺法兔肉才鮮嫩可口,王堯跟鄭秀爭論起來,沒爭幾句,王堯就嘿嘿嘿笑,對袁鎮長和李隊長說:“我這人沒別的福分,結個婆娘腦瓜活套還真是福分。”他已經連任三屆村主任,自當上村主任後,就沒幹過家務活,關於兔子的殺法和兔肉的做法,遠不如老婆精通,之所以跟老婆爭論,就是想引出那句話。他以老婆的聰明而自豪,啥時候說過她蠢?
這不是他罵的話,而是向遇春罵的話!向遇春罵張從素就是這麼罵的。
王堯並非沒打過鄭秀,但僅有一次,而且是五年前的事情。五年前的某天中午,他在鄭秀的背上擂了一拳,這一拳讓他後悔了很長時間。現在他幹幹淨淨忘記了後悔的滋味兒,經常出手,且出手很奇:開始兩天是扇耳光,後來就不扇耳光了,而是把鄭秀往地上一推,一腳踩住她的頭發。
這也不是他的打法,而是向遇春的打法!向遇春打張從素就是這麼打的。
有一天,鄭秀挨了打,一邊收拾散落在地上的頭發,一邊哭訴:
“你究竟是向遇春還是王堯,我不認識了哇……我不認識自
己的男人了哇……”
王堯悚然一驚。那時候,他分明感覺到,死去了的向遇春,
還在他身上活著!他生活的意義,就是幫助向遇春延長本不該那麼早就結束的壽命。他就像剛從冰窟窿裏出來,嘴皮發烏,牙齒打顫,身子一聳,撲到鄭秀麵前。鄭秀以為又要打她,朝旁邊
躲。
但王堯沒有打她,王堯跪在地上,請求原諒。
鄭秀去扶他。王堯疲憊得像沒長骨頭,鄭秀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拖到床邊,讓他躺下,自己再搭張矮凳坐到床前去,流著淚說:“我知道你不想打我,更不想踩我的頭發,你是犯病了……我問你,你這樣被向遇春鬼魂附身,是不是心裏還窩著你跟他的那件事?”
王堯慢慢把臉轉過來,盯住鄭秀的眼睛。
“我早就想問你,我是怕你……”
“你怕我啥?”王堯的眼珠像兩粒火球。
鄭秀囁嚅不言。
“你是怕我……有壓力?”
鄭秀用袖口拭了淚,憐憫地望著丈夫。她就是害怕丈夫壓
力太大。故事已經發生,流言早就存在。那些流言,王堯本人聽不見,鄭秀卻是知道的。向遇春被市裏來的潛水員濕淋淋地拖上岸的時候,張從素往丈夫的屍體上撲,但公安守著,不讓她靠近,她就撲在河灘上哭喊:“你個冤死鬼呀,我那天為啥不跟著上船啦,我跟著上船你就不會這麼死呀……”向遇春的屍體並沒漂多遠,差不多也就是在王堯背他上船的那段河上被截獲住,當時許多村裏人都跑去圍觀(王堯被扣著,但鄭秀和王興國都在現場),除了不醒事的孩子,誰都懂得張從素哭訴的內容。論水性,向遇春比王堯好得多,而且船跟礁石是迎麵相撞,王堯坐在駕駛台,向遇春坐在後麵,要撞也應該是王堯撞得更狠,他怎麼就隻受了輕傷,向遇春卻死了?再說人不會那麼撞一下就馬上死去,向遇春的肚子裏怎麼連一口水也沒進?法醫說他是入水的那一下就嗆破了肺膜,鬼才相信。沉船人水,都有個過程,又不是猛然紮下去,不會嗆破肺膜的,住在河邊的人,這一點常識還有。張從素不認為向遇春死在菠蘿槌下,而是以為王堯把他弄上船後,再給了他致命一擊,隨後製造了撞船沉水的假相。但村裏
人不這麼看,他們覺得,向遇春在上船之前,就已經死了,王堯說他在船上還跟向遇春說了話,說的隻能是鬼話!而&王堯也不想想,既然你跟向遇春說了話,證明向遇春的傷情不是那麼危險,你把船開那麼快幹什麼?
“是不是村裏有人在懷疑我?”王堯鼓足勇氣,這樣問。
“是,”鄭秀老實承認,“王盛還跟人說,他當時不願意把向遇春往船上抬,是因為他早就看出向遇春無救了。他說他離開石碾的時候,向遇春基本上就是個死人了。”
王堯坐起來,坐得那麼猛,他像是台機器,有人摁了一下按鈕,他就折疊過來了。他終於明白了村裏人聽他解釋的時候,眼睛為什麼都賊亮賊亮的,都隻管唔唔地應,卻從不正麵發表意見;明白了像王盛那樣的家夥為什麼敢於睜眼說瞎話,還要站在背後直勾勾地窺望他;也明白了向遇春生期那天,張從素為什麼說“自己男人是怎麼死的都弄不清”。
“既然這樣,他們為啥不去告我?”
鄭秀一巴掌捂住他的嘴:“我的先人呢,你就不能小聲些?你想想,誰會去告你?張從素知道自己告不動你,即便告得動,她還不一定告呢!張從素都不告,誰還去多事?跟自己屁不相幹,誰願意去惹那個麻煩?何況向遇春那人,你數數,這村子裏,包括開采隊在內,你數得出幾個人不恨他?要說對他好,還真隻有你。他在生的時候,你啥時候虧待過他?人各有命,生死在天。他那樣死,也是他自找的。你就別擔那份心,好好生生過你的日子吧!”
王堯癡坐不語,像傻過去了。
那天夜裏,雞不叫狗不咬的時候,鄭秀等王堯睡熟後(很長時間以來,他難得這樣熟睡過),偷偷摸摸爬起來,到向遇春的墳前燒了紙,祈願他的靈魂安息,別再來纏她的丈夫。她拿不準向遇春是否聽她的,此前她到向遇春的墳前來祈求過許多次,向遇春都沒理睬她。
但這回向遇春理踩她了,果真不再來纏王堯,王堯也沒再犯
病。
對村裏人的憤怒,暫時壓下了王堯內心的恐懼。
他已經不怕村裏人了。既然大家都知道,就用不著怕!他隻
是感到憤怒,覺得這幾個月來,自己像個認認真真演戲的小醜,
自以為演得那麼動情,誰知觀眾早就看穿了他的底細。這幾個月他在村裏處理事務,以前他不敢去回想,現在敢於去回想了。回想起來就覺得恥辱。那些家夥就像當初向遇春掌握了他的秘密一樣,都想捏住他的脖子!王盛把土坑說成水井,還不算最過分的,有的人,竟然把自家的病牛拉到山上去,趁開采隊放炮的時候把牛推下懸崖,然後說是炮聲把牛嚇倒的,聲淚倶下義憤填膺地要求賠償,說那是我家上好的耕牛啊,耕牛是農民的半個糧倉啊,你得要賠我半個糧倉!還有的人,把自家的狗打死吃掉了,硬說是開采隊的人偷去吃掉的!遇到這種事,王堯怎麼去跟開采隊交涉?既然委托你處理糾紛,你總得把事情做得像個樣子。許多時候,王堯都是自掏腰包,息事寧人。
現在他不願意這樣做了。他說:“怎麼,又來那一套?”單是這樣的話,王堯也是很久沒有說過。他把這話說得很柔軟,但綿裏藏刀。他不再擔心有人提出過分的要求,而是巴望著有人提出來。因為他在尋找機會,發泄他的憤怒。
機會終於來了。這天,村西劉麻子借故開采隊運土的卡車從
他菜地上麵路過時,往他菜地旁邊的蓄糞池裏灑了些土,就要求賠償;說實話,他也不是真要賠償,隻是王堯和另外七八個人在他院壩裏拉閑話,他笑嘻嘻地順便說說而已。但王堯卻當了真。他分明知道劉麻子是說著玩的,可他偏要當真。
!他說:“老劉,你要求賠多少錢?”
劉麻子正用竹煙筒抽旱煙,此時把一大泡唾液吐出來,依舊笑嘻嘻地說:“王主任說多少就是多少。”
“賠你一萬你要不要?”
劉麻子是個老實人,開始沒聽出王堯的口氣,現在聽出來
了。他抬眼一看,發現王堯本是軟遝遝的目光,現在又跟先前一樣像鵝卵石那麼硬。他避開了,嬉笑兩聲,不再說話。
“我問你呢。”
劉麻子尷尬地環視一下眾人,自嘲地說:“要咋不想要呢,
可惜王主任不給我。”
“算你說對了,我真不會給。你找的理由也太不成個理由了。你到底不如王盛聰明,人家王盛把一個土坑說成用了五輩人的水井,賠他1000還說得過去。你那算啥球理由啊,還想一萬呢!”
那時候,王堯的臉上是笑著的,話卻是扳也扳不彎。他之所以提到王盛,是因為王盛在場。自己把病牛推下山崖的那個人也在場,但王堯沒提他,就提王盛。那個7月的傍晚,隻有王盛看到了王堯和向遇春發生衝突的全過程;向遇春抓住王堯的胸膛時,雖是氣勢洶洶,但誰都看得出來,他絕沒有打王堯的意思,蹲在一旁的王盛還準備站起來勸解,就在他腰快伸直的時候,王堯一槌子敲了過去。王盛不僅知道向遇春已經無救,還應該知道王堯是故意搶在他勸解之前給了向遇春致命一擊。
正因為這樣,王堯才專門拿王盛臊。他就要看看王盛有什麼反應。
王盛站在離王堯不遠的地方,一條腿支著,一條腿踮著,
這時候他把兩條腿交換了一下,覺得不方便,又按原來的姿勢站好,紅著臉說:“嘿,你憑啥隻戳我的脊梁骨?”
“自己在脊梁骨上鑽了個窟窿,還怕人戳?”
王盛顯然沒有準備,他以為自己那麼反駁一下,王堯就該知趣,可看王堯那樣子,聽王堯那口氣,他是成心拿自己說事的。而接下來該怎麼回應,王盛卻沒想明白。
王堯又說話,王堯說:“我真擔心某一天有人故意搞蹶自己一條腿,然後說是開采隊幹的。”
這話太毒。所有人都掃了一眼王盛的站姿。
王堯也看住王盛,他不像別人那樣掃一眼就了事,而是死死盯住王盛的眼睛。他以古怪的心思等著王盛說話。他對那些話深含恐懼,卻又奇異地希望他說出來。
可王盛啥也沒說。他單薄的嘴唇囁嚅一陣,就停住了,繃起來的、充滿怒氣的臉慢慢鬆弛,顏色也慢慢變深,成了青色,兩隻手瑟瑟地握在一起,眼裏有淺淺的淚光。
王堯挺了挺腰,心想,這人,不能自己把自己當成軟柿子,否則誰都想捏你一把。
流言終究是流言,誰也不能把他怎麼樣,別說去告他,連當著他的麵說出口的勇氣也沒有!
他清了清喉嚨,字正腔圓地對在場的所有人說:“我還是那句話,不能人家說我們沒穿褲子,我們就真的脫了褲子把光屁股撅給人家看。這話,我以前對向遇春說過……”他終於敢在眾人麵前吐出向遇春這個名字了。幾個月來,這個名字是他肚子裏
的一塊腫瘤,偶爾聽人提到,那塊腫瘤也會興風作浪,讓他疼痛和恐慌……他接著說:“人活在世上,為了吃穿,為了掙更多的錢,這沒錯,但僅僅這樣,又好像還不太像人。人還要活一張臉!開采隊是天南地北跑的,他們在這裏把活幹完了,又要轉移到其他地方去。如果我們不要臉,他們四處傳揚,弄得全中國都以為官渡村是刁民村,這好聽嗎?就算我們走不出這架山這條河,我們的子孫說不定能走出去,要是別人知道他們來自‘刁民村’,他們還能在社會上混嗎?還能昂首挺胸地活人嗎?”
說到這裏,王堯動了感情,他說以前我們官渡村人不是這樣的呀,那時我們窮是窮了點兒,但窮得有誌氣,窮得大方!幾十年前,勘探隊員到我們這裏來,我們不僅為他們攆狗,還端上玉米糊糊請他們吃,雖然他們都不吃,但我們的那份心意在!可現在呢,開采隊來了,我們為啥就要想方設法刁難他們、整治他們?他們是占了我們的田地和柴山,但給了補貼款,最主要的是把公路修通了,我們要去鎮上做個買賣,再不隻是依靠水路了;而且,村裏不管是誰,搭開采隊的車去鎮上,人家啥時候收過一分錢?我們的小菜、禽蛋和肉類,還可以直接賣給他們。大家摸著心子說說,他們啥時候克扣過價碼和斤兩?大家又摸著心子算算,他們來這幾年,我們的日子是不是比以前好過了?不是好過一點,是好過得多!這證明,他們是給我們帶來了財富的,對我們是有好處的。可我不明白的是,我們現在有了錢,心為啥反而變小了呢?這究竟是為他娘的個啥呢!
院壩裏安靜得隻聽見雞們刨土琢食的聲音。
劉麻子抽完了那袋煙,將腮幫一鼓,把煙蒂吹出來,點著頭說:
“是這個理,王主任說得對!……”
這件事情,很快在村裏傳播開;王堯並沒專門召集會議,可比專門召集會議還管用。
那些盯在王堯背上的眼珠,都閉上了,刷刷刷地掉入了塵土。自此,再也沒有人無理取鬧,官渡村恢複了舊有的秩序,又重新回到王堯的掌握之中。
他鬆了口氣。
但這口氣鬆得一點兒也不舒坦。
村子變得和睦了,他卻孤單了。他覺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
都更加孤單。
孤單下來的王堯,發現問題根本就沒得到解決。他畏懼的,不僅是村裏人,還有他自己!張從素那次說她不知道向遇春是怎麼死的,王堯之所以沒把屍檢報告搬出來向她解釋,就因為有些話可以解釋給別人聽,卻無法解釋給他自己聽。對別人的畏懼,很容易克服掉——畢竟權威機關已經做出了裁決,就算村裏人疑心,也如鄭秀所言,不會去告他,想告也很難把他告翻——對自己的畏懼,卻難以排解。當他不再提防村裏人,一心一意隻用來對付自己的時候,他才知道,對自己的畏懼要比對別人的畏懼持久得多,深廣得多。事實上,他真正害怕的人,一直都是自己!
那些天,王堯總是深更半夜起床,走出戶外,獨自坐在院壩裏。麵前是河,背後是山,天上是遙遠的星群,中間是他自己;自己靠他最近,又離得最遠,跟他最親密,又讓他最恐懼……
開釆隊的李隊長已經很久沒看到王堯了,他在找他。他找王堯倒不是處理糾紛。開采隊和村民之間直接的糾紛早就沒有了。官渡村沒有,整個老君山都沒有。由於想出了讓當地村幹部出麵處理所有糾紛、使一切矛盾在開采隊那裏化為無形的絕招,李隊長受到了上級的表揚,那之後不久,包括堰塘村12號井的申隊長在內,都跟李隊長學習。但這樣做,開釆隊並非沒付出代價,他們要不停地去滿足村幹部的胃口。比如王堯,隻要他一個電話打到李隊長那裏,說自己有個侄子或幹兒什麼的要結婚了,某某親戚或朋友的孩子要上大學了,李隊長馬上明白,立即派手下把一桶新出的油送到王堯家裏;那桶油至少要賣1500塊錢的。但究竟說來,這種代價跟直接與村民打交道比起來要小很多,村幹部胃口再大,也不可能頂上百多號甚至幾百號人。再說,要是遇到王堯跟向遇春那種事怎麼辦?向遇春死在王堯手上,村民不說什麼,因為王堯跟向遇春都是本地人,要是死在開采隊手上,你試試看!大家祖祖輩輩種同一塊土巴,飲同一條河水,熬出來的是1血濃於水的感情,你把人家打一頓,受那麼一點兒傷,也便罷:了,要是出了人命,絕不會那麼輕鬆。
李隊長這次找王堯,是因為王堯有相當長的時間沒給他去過電話。相處日久,李隊長已跟王堯成了朋友。他很敬重這個朋友。那次進大荒洞談判,按李隊長的意思,今後每占一畝地,多
給500塊,因為要王堯出麵擋事,建議他從這500塊中扣留200。王堯不同意。王堯說按政策根本不止補貼這點兒錢,你以為我不知道啊?他這是詐李隊長,事實上他真不知道。鎮上的黃書記和袁鎮長都下來開過會,講過話,說的數字也就是開采隊給的數字,
既然鎮領導都這麼說,還有什麼可懷疑的?沒想到經王堯這一詐,李隊長竟低頭沉思起來,然後說:“這樣吧,再加100,這100就加在你頭上。”王堯吃了一驚,斷然地說:“不行!”李隊長跟他又是訴苦又是講道理,可王堯意誌堅定,說不行就不行。李隊長不得不一寸一寸地往上碼,終於碼到了800。王堯說:“這800塊我一分不要,該給誰給誰。”李隊長看他臉色,知道他並非不想要錢,隻是不忍心從這800當中摳,於是豁出去了:“好好好,
另外再給你100!”王堯斜著眼睛,嘲弄地看著對方:“為啥給100不給200?給200就湊成1000,剛好成個整數。”李隊長無奈,隻好依了。雖然王堯每畝地挖走了200塊錢,李隊長還是敬重他;跟李隊長打交道的,上上下下多得很,他真沒碰見過像王堯這樣為百姓著想的人。
在對向遇春那件事上,王堯有了很沉重的擔待,對此李隊長心知肚明。他要是不敲向遇春那一槌,而是答應了他的無理要求,去開采隊領錢,未必還不給他?一旦向遇春這裏開了口子,別的人也會跟著胡來,開采隊就會被搞窮、搞垮!更重要的是,
向遇春在王堯那裏死了,不管是怎麼死的,總之與王堯密切相關,無論多麼剛強的人,在自己手上弄丟了一條命,那日子都不會好過。懂得了這層意思,李隊長對王堯就比以前更加寬厚,王堯再來電話的時候,他不是送一桶油,而是送兩桶甚至三桶。反正油出自地下,又不是從他李隊長身上割下的肉。
可是最近好長一段時間,王堯怎麼一個電話也沒有呢?他不僅沒來電話,還不接李隊長的電話。
李隊長跟主堯聯係不上,幹脆去他家裏找。
這一天下著大雪,漫山遍野都下白了,連河上也白茫茫的。
這正是喝酒下棋的好天氣。
!王堯家已是李隊長的熟門熟路,他自己去過多次,還把大胡子的德國專家帶去過一兩次。那些德國專家個個都像馬克思,
說話做事相當嚴謹。李隊長懂德文,為活躍氣氛,他把德國專家的話譯給王堯夫婦聽的時候,往往進行徹底篡改,人家本來說的
9
*
是工作上的事,他卻譯出一段中國式的黃段子,王堯夫婦捧腹大笑,卻弄得德國專家一頭霧水。李隊長剛來老君山的時候,把臉刮得精光,大概是跟德國人處久了的緣故,現在也留上了大胡子,看上去蒼老了不少。不過他的實際年齡也比王堯長十來歲。他這麼大年紀,見到鄭秀的時候,卻把她叫“老嫂子”,這稱呼讓鄭秀聽上去別扭死了,經常是能不答應就不答應。
可是今天鄭秀答應得特別快,她說李隊長你來了?李隊長你
坐。
李隊長沒有坐,開玩笑說:“王堯兄弟呢?他不在,我哪敢坐呀。”
鄭秀歎息一聲:“我就是要跟你說他呢,他這些日子像丟了魂兒,經常往外跑,有時晚上也不回來……你去開導開導他吧。,’
這些話,鄭秀不好跟村裏人說,但可以跟李隊長說。
“晚上也不回來?”李隊長故作詭秘,“是不是在外麵有人
啊?”
李隊長的話讓鄭秀神色黯淡。她強打精神,責怪道:“誰跟你說笑話呀!”
李隊長也自知失言。他並不是不知道王堯好“那一口”。
他神情嚴肅起來,說:“可我的電話他也不接呀,我剛才給他打,還關機了!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鄭秀說我也不知道,我估計他在鎮上。
“那就好辦,”李隊長說,“我今天剛好有事到鎮上去,隻要他在,我就一定給你揪回來。”
那天下午4點過,李隊長就到鎮上去了。他說“剛好有事”,事實上沒有什麼特別的事。他需要解決一下器官上的事。常年在外,那點兒器官上的事擱誰身上都是個問題。李隊長去他早就熟識了的天涯夜總會把問題處理了,終於心平氣和又精神抖擻,看看是該吃晚飯的時候,就想到如果能約上王堯就好了。他喜歡喝酒,王堯也喜歡,他喜歡酒後說些掏心窩子的話,王堯也是。如果王堯真有什麼想不開,他也正好開導幾句。
可是王堯的手機依然關著。
李隊長想了想,往上街走去。回龍鎮分上街、中街和下街,夜總會集中在下街,中街是商業街,上街主要供吃喝,大的、氣
派的,叫酒樓,小的、寒酸的,叫飲食店。李隊長知道,王堯雖愛拈花惹草,但他隻找村裏女人,不會來鎮上找小姐,好像隻有他村裏那些衝著汗味兒的女人才是女人,鎮上飄著香水的小姐倒不是女人了。李隊長曾經取笑他,說他是山豬吃不來細糠。不管怎麼取笑和慫恿,他就是不往下街去。既然不在下街,多半是躲在上街喝酒。在李隊長看來,王堯喝酒就跟他找女人一個樣,很不上檔次,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上酒樓,隻進飲食店;他說在酒樓喝酒既不自在,也不痛快,喝酒不就是圖個自在和痛快嗎?要是腿上搭塊餐巾,身後站著服務員,那還不如喝尿!
李隊長知道王堯常去知味軒,就哈著手,踏著晃眼的積雪,徑直尋去了。知味軒位於上街中段。
王堯果然在那裏。
他已獨自喝了很長時間,放在他前麵的紅花郎,隻剩下小半瓶了。
李隊長吱吱嘎嘎推開二樓那個包間的門,朝著王堯的背影大
喝兩聲:“老王!王主任!”
王堯轉過頭,微微泛紅的眼睛很茫然,像是沒有認出李隊長。李隊長手裏提著一瓶茅台,他進屋把茅台往桌上一鐓,對王堯說:“把你那酒收起來,喝這個!”王堯卻不為所動,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紅花郎。王堯以前不是這樣的,酒桌上,他相當隨和,而且隻要跟李隊長在一起,都是喝茅台。今天看來,王堯心裏真的有事。當王堯喝下那杯酒乂要往杯裏倒的時候,李隊長一把將紅花郎拿掉了。
王堯的反應異常激烈,他伸出兩隻手,將酒瓶搶過去抱住,
醉眼惺忪地說:
“我今天不是跟你喝,是跟我兄弟喝!”
——王堯最後一次跟向遇春喝酒,來的就是知味軒的這個包間,喝的就是紅花郎。
李隊長見他又要倒酒,把酒杯奪了,說:“老王,你他媽的真有想不開的事?我來鎮上之前去了你家裏,你老婆讓我勸勸你,我還以為她說著玩兒呢。”
王堯這回沒去要他的酒杯,而是凝視著李隊長,舌頭打攪地
我現在每時每刻都看見自己的影子,在黑夜裏也能看見,
你能嗎?”
“亂球說!誰能在黑夜裏看見自己的影子?”
王堯喉管裏“吼吼吼”地抽氣:“我就能!”
這並不是醉話。王堯還沒有醉。現在,他睡覺又不敢閉眼睛了,一閉上眼睛他就想起向遇春的死。那麼把眼睛睜著吧,可一睜開他就看見自己的影子:兩個,一紅一黑,在他床前翩翩起舞,過一會兒又相互廝殺,你抓破我的臉,我抓破你的胸,流出的血像過期顏料,五顏六色,發出臭氣。
王堯看著自己的影子舞蹈和打架,氣喘籲籲,虛汗淋漓。
那兩個影子跟他共用一個心髒,它們的一舉一動,都消耗他的體力。
李隊長沉思起來。在那一刻,他似乎也看見了影子,不是自己的,是王堯的。也不止兩個,而是很多個。那些影子不僅有色彩,也有重量,它們成串成串地吊在王堯身上,讓他呼吸維艱。
這顯然不是因為女人的緣故。
李隊長不需要想,就大致猜出了症結所在。那些像空氣一樣在老君山彌漫的流言,他同樣知道。
他想勸,可那不是一件小事,怎麼勸?
低頭沉思片刻,李隊長說:“老王,別想太多,喝酒喝酒!”
王堯用手狠勁兒地搓了幾把臉,使他本來就血紅的眼珠又躥出幾條繩索似的紅筋。
“老李,”他認真地看著李隊長說,“這人活一輩子,要講良心對不對?”
李隊長說那還用說,人當然要講心。在我看來,你老王就是最講良心的人!
王堯的脊梁往下一塌,塌得嘎吱作響。
“來吧來吧,”李隊長又說,“我們把這瓶茅台幹掉,要醉就搞他個爛醉,然後睡上一覺,什麼都過去了。”
王堯還要說啥,可李隊長一句緊跟一句的,好像成心不給他留開腔的機會。王堯也沒了興致,隻默默地接過李隊長遞過來的酒杯。
他們真的把那瓶茅台幹掉了,王堯醉得像騰空的口袋。李隊長也有些暈暈乎乎,他本想拖上王堯去旅館開個房間,睡到次日
上午再回去,但李隊長是講信義的人,他答應了鄭秀負責今天把王堯揪回去,鄭秀一定在家裏等著,因此他打電話讓手下把車開來,再親自把王堯背上車,將他送回了家。
王堯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鄭秀坐在枕頭邊,拿著一張熱氣騰騰的帕子,正準備敷在他額頭上。整整一夜和整整一個上午,鄭秀就這樣為他熱敷額頭和胸口,累得像是要昏迷的樣子。王堯除了在村裏忙就是在采沙船上忙,沒時間也沒心情做農活與家務,所有農活與家務都是鄭秀包下來的,她一個人要幹兩三個人的活,加上王堯家總有來來往往的幹部,每次來都殺雞宰鴨,大辦宴席,從生火做飯到洗碗刷鍋,都是鄭秀一個人的事,這些事足夠把一個人變成機器,哪經得住這麼熬。
醒過來的王堯一時不明就裏,鄭秀告訴他,說他昨天跟李隊長在鎮上喝醉了,是李隊長把他送回來的,他把李隊長身上吐得
一'塌糊塗。
王堯慢慢轉動眼珠回憶。
臥室門敞著,他不經意看到了夥房裏五個擺放整齊的鐵桶。
“那是啥?”
鄭秀回頭望了一眼:“兩個鍾頭前李隊長帶人送來的油。”王堯的眼睛定住了,眼白像幕布那樣拉開。
!這情景鄭秀很熟悉,她覺得向遇春的魂好像又要附著到丈夫
的身上了,丈夫又會跳起來把她往地上一推,踩住她的頭發了!
她很緊張,雙腿繃起來。
但王堯隻是使勁睜了幾下眼睛,又擺了幾下頭,眼白就退開
7〇
“把油還回去吧。”他輕聲說。
鄭秀舒了口氣,心裏很酸楚,說:“我知道你不想要,李隊
長送來的時候,我就叫他拿走,可他硬是讓收下……他說,你遭了不少罪。”
王堯不言聲,眼睛隻眨了一下,眼眶裏就盈滿了淚水。
;鄭秀用帕子默默地給王堯擦臉,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王堯
不再流淚了,她才把放在床邊的開水壺、盆子等一應東西收走。
王堯抬起眼簾,望著鄭秀的臉。
“他回來隻坐了半個鍾頭就走了……見你醉成這樣,他本來不放心走,可他是搭朋友的船回來的,他自己的快艇放在縣城修理。他朋友把客人送到鎮上,很快返回來,叫他一同回了縣城。走的時候他留下話,叫你好好將息。”
王堯把眼簾垂下去。他知道老婆是在安慰他。事實上,他已經失去兒子了。向遇春沒有一個完整的女兒,他王堯也沒有一個完整的兒子了。比較起來,他比向遇春更糟,向遇春那個不完整的女兒還認他,而他的兒子卻不再認他。關於向遇春的死,兒子肯定也跟村裏人一樣知道內情,不知道具體細節,也知道個大體的方向。否則,他眼睛裏那種古怪的羞恥感是怎麼來的?最讓王堯詫異的是,有一回他在河灘上把兒子攔住,兒子跟他麵對麵站著,卻既不看他的臉,也不望天望地,隻盯住他的手。那時候,他的手指顫動著,從外到裏地生出痛感。那種痛跟他扯掉向遇春紐扣時的痛一模一樣!他慌亂地把手插進了褲兜,再也沒有膽量;和心思去跟兒子說話,一心隻想著那兩枚紐扣。當時他把向遇春那兩枚紐扣扯下來,合在一處,在指間撚了撚。紐扣錯動出骨質的硬響。仿佛不是紐扣在響,而是他自己的骨頭在響!他嚇得手一揚,朝外扔去。但紐扣不願離開,在玻璃上彈了回來,次第砸在他的臉上。他驚惶失措地在船艙裏摸索,找到它們,把手伸出窗外,再奮力一揮。水麵上無聲無息……
“兒子不認我,是因為我給兒子帶去了恥辱。”王堯想。
他的手不自覺地抓住自己的胸膛,像要在胸膛裏抓出什麼東西來似的3
被子弄滑掉了,鄭秀重新為他蓋好,問他:“要不,我給興國打個電話,讓他下午回來?”
“不,不用。”王堯說。他把手伸到被子外麵,揮了一下。;“他願意回來的時候,自然會回來。”他又說。
他起了床,簡單地吃了些東西,就給李隊長打電話。
他叫李隊長派人來把油搬走。
李隊長含糊地答應了,但春節過後,他也沒派人來搬,那五桶油,就一直放在王堯家裏。
漫漲的河水發出瞠瞠瞠的湧動聲,好像河水漲起來不是因為
山雪融化的緣故,也不是雨水下勤了的緣故,而是湧動本身就能生出新的河水。風和煦地吹著,成群的野鴨發出歡樂的鳴叫,在水麵斜翅飛翔;河岸的蘆芽,如初生的甘蔗,肥肥壯壯地閃耀著綠光;再往上,菜花地袒露在濕漉漉的陽光底下,雞在草叢中覓食,牛羊在山坡上啃鮮嫩的青草,孩子們、女人們,總在不經意之間,在人們看不見的角落,突然發出亮汪汪的笑聲。雖然,那些聳立在林木或莊稼地裏的黃色井架,看上去不甚協調,但它阻擋不了春天的美麗。
在這個春天裏,王堯選定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很莊重地穿上一身新衣,準備去鎮上。
出門之前,鄭秀攔住他,聲音哽咽地問他:“一定要去嗎?不能再想想嗎?”
王堯沒回話,站立片刻,把老婆擠開,走了。
鄭秀縮肩縮背地站在門方背後,望著丈夫消瘦的背影,心一扯一痛,就罵開了。她罵向遇春,也罵李隊長。她罵向遇春不該那麼容易死掉,罵李隊長不該送那五桶油來;那五桶油放在家裏,王堯老是盯住它們自言自語:“不搬走也好,不搬走也好。”鄭秀多次想請人把油弄去賣掉,哪怕白送人也好,但王堯堅決不許。他寧願它們放在那裏,讓自己的良心經受鞭打。罵完了那兩個人,鄭秀又罵兒子。整個春節期間,王興國隻回來過一次,而且是趁父親去鎮上參加團拜會的時候才進家門的!……
邁出家門的時候,王堯也跟鄭秀一樣,胸腔裏悶得慌,腰板很沉,可走出家門,走進嫩綠色的陽光裏,他的心情就變了,顯得鬆快了。他站在通向河沿的土坡上,前前後後地觀望了一陣,覺得自己在官渡村生活了幾十年,還從沒發現過這裏的山水是這樣好看,這樣美!
坐上開往鎮上的船,他深深地吸了口氣。
下船後,他沒作停留,直接去了鎮政府,進了袁鎮長的辦公室。.
袁鎮長見了王堯,很高興,說王堯你來得好哇,你不來我都準備找你來。
王堯愣住了,以為袁鎮長是為“那件事”找他呢!他下了那麼大的決心來找袁鎮長說,可這時候,他卻雙腿打曲,肩膀抖索。袁鎮長怪異地看著他:“王堯你咋啦?是不是病了?”王堯
使勁掐了自己一把,回答說他沒病。袁鎮長說:“沒病就好,要是病了,今天中午這台酒咋喝呢!”
原來,袁鎮長找他是要喝酒。今天有另外兩個鎮的領導要來回龍鎮,交換如何防治小春蟲害的意見;去年,一種暫時還叫不出名字的綠殼蟲侵襲了回龍鎮和那兩個鎮,使小麥大量減產。遇到這種事情,鎮裏都會邀請一個村幹部參加,名義上是讓他們長見識,實際上是叫他們花錢請客。
袁鎮長體恤地說:“王堯,我知道上回也是你請的,但你那裏有礦藏,賣了那麼多土地,村裏經濟相對寬鬆些,你就多擔待一點吧。叫老君山別的村幹部來呢,路程遠,不方便;其他地方的又窮,我真不忍心讓他們掏腰包,所以就隻有虧欠你啦。”
又是礦藏,又是土地……
王堯徹底鎮定下來,在袁鎮長對麵坐了,說:“袁鎮長,我來是要跟你說件事。”
他說的是自己和向遇春之間的那件事。
剛說了幾句,袁鎮長就站起身,去關了辦公室的門。
回到椅子上後,袁鎮長急促地小聲問:“都是了結過的事情了,為啥還要舊話重提?”
對別人而言,那是了結過的事情,但對王堯,它從來就沒了結過。
他今天就是想來了結的。他要把自己所犯的罪行照實講給袁鎮長聽,讓自己得到應有的懲罰,以求得良心的平靜。這事他本應該去講給派出所,但他跟派出所打交道的時間很少,不熟,而對袁鎮長,他不僅敬重,還有超越敬重的感情,這種感情幾乎形:成了他對袁鎮長的依賴,因此,對這麼重大的事,他首先想告訴的人,隻能是袁鎮長。他相信袁鎮長會責怪他,甚至會罵他,然後帶著痛惜之心成全他。
但袁鎮長盯住他的嘴唇,手掌一直是掄著的,不讓他把話說下去。
不讓他說,袁鎮長自己說:“老朋友死了,我知道你心裏難受。”袁鎮長語調輕柔,充滿關切,“可是你以為隻有你難受?你算算,向遇春幫我擋了多少酒?那回開采隊邱總灌我的酒,向遇春代我喝了不下15杯,胃都喝出血了還喝,這麼義氣的人死
了,我難不難受?”
王堯說:“我知道,可是……”
“別說什麼‘可是’了,”袁鎮長再次打斷他,“我們領導對你是信任的,你呢,也不能辜負了領導的信任。官渡村那個攤子,還要你王堯去守,給了你擔子,你不能想撂就撂是吧?”
這幾句話下來,王堯的思維完全被攪亂了,隻機械地點著頭。
“好了,”袁鎮長微笑著說,“我們相處的時間也不短了,我知道你王堯是能顧全大局的。”
“顧全大局”幾個字,袁鎮長說得很緩慢,很隆重,正是這
份緩慢和隆重,紮得王堯的神經一抽一抽的。他分明感覺到這幾個字裏包含著別樣的言外之意,他想把這言外之意摳出來。
但他來不及細想,因為袁鎮長又說話了。
袁鎮長說:“王堯啊,我看你是對向遇春的死感到傷心,把腦殼整糊塗了。”
袁鎮長說:“你呀,當了這麼多年幹部,做事要有組織原則,不能意氣用事。”
袁鎮長說:“這樣吧,今天客也不讓你請了,你自己回去,好好冷靜一下!”
王堯走出了鎮長辦公室。
外麵的陽光鮮亮得很,走在陽光底下,王堯犯起了迷糊:
向遇春真是我敲死的嗎?真是我把死去的向遇春扔下河做了撞船沉水的假相嗎?
一時間,他覺得根本就沒那回事,要不然,全村都在傳播流言,為什麼沒有一個人去告他?難道僅僅因為害怕告不動他或者給自己惹麻煩?關鍵是,領導都這麼信任他呢!
陽光仿佛能曬透他的骨頭,為他注入全新的力量。
他覺得精神一振。
但這種狀況並沒維持多久。他還沒從街麵走到渡口,精神就塌下去了。
他心裏清楚,自己在鎮政府外麵的那種迷糊,就跟向遇春的
屍檢報告一樣,是一張輕飄飄的紙。
事實的真相卻像山那麼沉重,依然壓在他的心頭。
從袁鎮長那裏回來半個月後,又打起了春雷,下起了春雨。
王堯趁四野無人,去給向遇春上墳。
向遇春的墳頭,已長滿萋萋芳草,雨水停泊在嫩綠的草梢上,亮閃閃的。
王堯摸出煙,首先為向遇春點上,對著墳頭說:“夥計,大家都恨你,其實你沒有那麼遭恨。我倆最後一次在知味軒喝酒的時候,你還為村裏人說了話……”
他又摸出一支煙,點上後,剛吸一口,一滴雨水正好落在煙頭上,滋的一聲,煙滅了。
他沒去管它,又說:“遇春,我對你犯了罪,應該受到懲罰,可是沒有人懲罰我。”
一道樹形閃電痙攣著插下來,雷聲接踵而至。
王堯仰著臉,望著雲彩飛揚的天空,暗想:“老天爺,你要是長眼睛,就把我劈死!”
又一道閃電,又一陣雷聲。
但並沒有劈死王堯。
“老天爺也不懲罰我,它連抱怨我一句也從來沒有過……”雷聲過去,雨下得更加密集,大地上的樹木花草和莊稼,貪夢地吮吸著雨水。
一*片大山,一'條長河,看著看著就豐茂起來了。
這是春天,萬物生長。
《十月》(2008/4)
《小說月報》(2008/9)
入選《21世紀中國文學年選短篇小說卷》等
短篇小說
這年楊興順九歲。夏天一個趕街的日子,父親楊貴讓他去賣一背篼穀糠。楊興順說,爸,我不知道怎麼賣。楊貴說你去中街戲台底下蹲著,自然有人來問,一背篼賣八毛,但你要價不能要八毛,你得要一塊,那些家夥會殺價,殺到八毛的時候,你得擋住,然後裝出吃了大虧的樣子,說好吧好吧,賣給你。楊興順說要是我擋不住呢?要是人家隻給七毛呢?楊貴把脖子一挺:七毛?七毛就不賣!街上喂豬的又不止一家,你就蹲在那裏等,直到有人給上八毛你再出手。
楊興順說好的。
往背篼裏裝穀糠的時候,楊貴把穀糠從麻袋裏捧出來,讓它從指縫間緩緩地往背篼裏流。兒啦,楊貴說,你看見沒有,像我這樣,糠粒子就能在背篼裏站住,本來需要30捧才能裝滿的,現在隻要25捧就滿了,節約五捧出來,我們自己喂豬,五捧穀糠能讓豬長二兩肉呢,等到過年的時候,我們就能夠多吃上二兩肉。
楊興順的喉嚨咕嘟地叫了一聲,像裏麵潛伏著一隻饑餓的青蛙。
他說,爸,我喉嚨叫了一聲你聽見沒有?
楊貴說不是你的喉嚨在叫,是我的喉嚨在叫。
楊興順說哪裏呀,分明是我的在叫,不信你再聽。
又是一聲響,響得混混沌沌的。是兩條喉嚨同時發出的響聲父子倆笑起來。
楊興順把嘴湊到父親的鼻子跟前,說爸你聞聞,我嗝出的全是一股稀飯味兒。
楊貴咂摸了一下嘴,說,你的是稀飯味兒,我的是野菜味兒……我們有好久沒吃過幹飯了,大半年沒吃過肉了。這都怪你媽。你媽活著的時候,我們十天半月可以吃上一頓幹飯,兩個月可以打回牙祭,可你媽嫌活著太累,提前死了,不管我們兩個
(
楊興順把眉頭皺起來。他的臉窄,眼皮腫泡,眉頭一皺,臉不那麼窄了,眼皮卻腫得更加厲害。
爸,你不會提前死吧?
我不會,我還有兒子,怎麼會提前死呢?我不像你媽那樣不要天良。
楊興順流下了眼淚。他流淚是因為父親罵了母親。他六歲多
快滿七歲的時候,母親就死了;母親死於一場天災,那年四川東北部連續70餘天滴雨未下,本來長勢良好的秧苗,抽穗時節就被幹死,到了秋天,秧苗全都變成了長在野地上的枯草。母親就被那些死去的生命急死了。
別人的母親沒被急死,我的母親為啥就急死了呢?這是楊興順經常要想的事。他現在已年滿九歲,在母親去世的這兩年多時間裏,他上山割牛草,總躲在密林深處,偷看別人的母親從野地上走過。別人的母親踩著熟悉的土地,撲扇著熱風或寒流,吆喝著自己的兒女……他們都活著。楊興順相信,他的母親也在偷看,躲在墳地裏偷看,她看到那些跟她差不多同時嫁過來的女人,甚至比她老得多的女人,都還像往常那樣在吃喝拉撒,像往常那樣為兒女做飯、添衣,她的心一定很痛。她想站起來,把藏在密林中的兒子叫到身邊,摟進懷裏,可她站不起來了,她被泥土埋掉了。母親的墳旁,長著一片竹林,楊興順聽人說,死人埋在竹林旁邊,竹根就會竄進死人的眼眶,轉世之後,必成瞎子。這就是說,即便母親立即投胎為人,也看不見了,認不出自己的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