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興順覺得母親多麼可憐。
有一次,他對父親楊貴說,爸,把媽墳邊的那些竹子砍了吧。
楊貴說砍了?我們全靠它編花籃織席子呢!
楊興順說,我怕竹根瞎了媽的眼睛。
她人都死了,還怕瞎眼睛?
楊興順覺得父親的話說得太難聽了。
不要信那一套,楊貴接著說,我都不信,你還信?
楊興順說不上信,也說不上不信。他隻是害怕,隻是覺得母親可憐。
他常常為母親流淚,但都是沒人的時候悄悄流。
今天是他第一回在父親麵前為母親流淚。
楊貴見兒子的淚水一串追一串的,以為他是怕爸爸也提前死去,說,順子,你放心,爸爸還沒活夠,爸爸不僅要把我自己的歲數活夠,還要幫你媽把沒活的年頭也活出來。你媽死得太冤了,那天她去田地裏走了一趟,回來就病了,我都還不知道她病了的時候,她就死了。
言畢,楊貴把手拍了拍,為兒子擦淚。擦了淚又繼續裝糠。穀糠把背篼填滿,楊貴叉開五指,在表皮上輕輕地撫摸下掌印。兒啦,他說,你這麼留下印子,別人看起來就是按過的,就以為得很瓷實,給價的時候就不會太摳。你要學會這一招。你學會了嗎?
楊興順說我學會了。
事情做完,楊貴再拍手,可他的手上沾過兒子的淚水,細小的糠粒怎麼也拍不幹淨。他把手遞到兒子的嘴唇邊,讓他舔。楊%順柔軟的舌頭,在父親的手掌上細密地遊走。
上街要下山20裏,再沿河走十裏。山路陡峭,夏天被林木遮擋,顯不出陡,等到木葉盡脫,你會看見那條被人踩白了的小洛,像根繩索似的從上到下地繃著。楊興順背著穀糠,下了院明,橫穿幾根田埂,過了母親的墳塋,就吊到那根繩索上了。他順著那根繩往下滑。他滑得很慢,脖子縮著,脊背收住,每一腳抬起來,都輕輕地放下去。因為父親說了,走得太快,下腳太重,背篼裏的糠粒子就站不住了,就會躺下去,那麼一躺,本是茜滿一背篼,到街上說不定就隻剩下半背篼。
今天去趕街的人真多,他們一個接一個從後麵追上來,見到湯興順,說順子你能幹啊,知道去賣穀糠了,你為啥走那麼慢,改地上的螞蟻呀?
楊興順說我的腳崴了,我隻能走這麼快。
腳崴了還上街?你爸呢,你爸為啥不去?
楊興順說我爸說他有事情,去不了。
問話的人乂一個接一個從他身邊擠過去,噔噔噔幾聲,就隱於肥肥瘦痩的綠蔭裏。
到了街上,已臨近中午。那正是人潮最洶湧的時候,車在公路上寸步難行,不停地摁喇叭,摁得喇叭都生鏽了,也不見人哩,司機朝那些把屁股撅在車頭前做買賣的人大聲嚷:你到底要要屁股嘛!嚷嚷聲被嗡嗡的人語吞沒,根本就聽不見;聽見了&當沒聽見。司機沒了脾氣,隻得把雙手搭在方向盤上,悶頭悶商地抽煙。地上到處是煙頭、灰塵、甘蔗殼和紙屑,楊興順個委,像密林中的一棵小樹,陽光照不到他的頭頂,隻看見密密匝的腿攪和著地上的髒物。
街上他來過好幾回,認識去中街的路。戲園的方位他也知道,五歲的時候,母親領他來看過一回大木偶戲。他的背篼把人家的大腿刮得噗噗響,遭來了一些痛罵,頭上還挨了幾拳。他不聲不響的,隻管往中街擠。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再不可能有比這街更大的地方了,從接近中午一直擠到太陽偏西,他才進了戲園的東門。東門是一方圓門,有門框沒門板,像尊鄉間的牌坊。戲台底下的石壩上,買賣人大多傍牆蹲著,跟雞似的。楊興順找到空缺處,把背篼放下。一背篼穀糠並不重,可走了那麼遠的路,背絏濕淋淋地長進了肉裏。
好不容易將東西放下來,他才發現,穀糠果然躺下了,雖不止半背篼,可隻到背絏的上沿。
楊興順心頭一緊,連忙背轉身,雙手在背篼裏摟。他要把那些躺下睡覺的糠粒子喚醒,扶它們重新站起來。糠粒子很聽話,又肩墊肩地把空間擠得滿滿的。
隨後,他像父親教他的那樣,叉開五指,在表皮上留下了一些指印。
完成了這件事情,楊興順很驕傲,沒想到旁邊一個賣兔子的婦人早就盯住了他,撇著嘴對他說:從小就知道騙人,長大了不會是好東西。
楊興順覺得這個人細眉細眼,長得像他母親。可母親是不會這樣咒他的。
他沒理。
:
婦人卻不想放過他,偏過頭問,是爹教的還是媽教的?
楊興順不想給爹媽丟臉,說是我自己會的。
那就更不是好東西!
婦人剛丟出這句話,就有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過來。農曆七月,天熱得不可理喻,男人搖一把泛著白光的蒲扇,走到婦人跟前問:穀糠咋賣?
他以為楊興順是那婦人的兒子。
婦人很不高興,咕噥道:又不是我的。
是你的?男人盯住楊興順。
楊興順說叔叔,是我的,我要一塊錢。
男人抽了口氣,笑著說,你這麼小個背篼,就要一塊?
話雖如此,看那樣子卻是要摸錢。
可婦人說,要是有一背篼就好了,隻有半背篼!接著她把楊興順怎樣做假的事告訴了男人。
男人搖著頭,走了。婦人說你別走,你看看我的兔子吧。男人沒回話,走到遠處去了。
婦人大概來得很早,腿蹲麻了,微微一動,就一屁股坐了下去。她的兔子也餓得不行。兔子裝在一個用黃荊條編成的籠子裏,四蹄趴著,奄奄地打著瞌睡。她起了身,怒氣衝衝地把兔耳朵扯了一把,兔子驚惶失措地站立起來,幾個趔趄之後,又趴下了。婦人朝著楊興順罵:就是你個倒黴蛋,誰讓你跟我擠到一塊兒來的,滾遠些!
楊興順見不遠處有個空位,就端上背篼往那邊挪。蹲下去的時候沒感覺累,這時候渾身卻像抽了骨頭,係在腰間的二兩麥子,也讓他覺得不勝重負。
那二兩麥子是他父親用一根花布口袋裝著,係在他褲帶上的。他父親說,你把穀糠賣了,就去食店裏換個饅頭吃,二兩麥子加兩分錢,就能換個饅頭。
楊興順挪位不久,另一個年輕婦人走過來,到賣兔子的婦人
身邊,神秘地說:桂嫂,賣不脫背回去算了。被叫做桂嫂的,把細瘦的脖子揚了一下,說背回去咋辦,未必自己舍得吃?年輕婦人說,你以為人家認不出這兔子是害了瘟症的?前一個時辰申強把兔子都賣掉了,可那家夥貪玩,沒及時回村,圍在上街看人耍猴戲,結果買家尋來,把他抓住,退了錢不說,還差點兒挨打。
桂嫂明顯有了畏懼,有這事?年輕婦人說,我還誆你呀?說罷急匆匆地離去了。桂嫂眼眶紅紅的,她所過的緊巴巴的日子,纖毫畢現地掛在臉上。她再次抓住了兔耳,但沒像開始那樣扯它一把,而是憐惜地望著它灰灰的脊背,望了一陣,她站起來,拎著籠子走了。
楊興順明白了,被叫做桂嫂的人,和那個年輕婦人來自同一個村。他們那個村害了兔瘟病。畜生最講有難同當,要得病大家得。
中街有三道門,東門、北門和西門。南邊是戲台,臨河。東西兩道門是前往上街和下街的通道,北門出去是公社樓,因此北門總是閉著的。現在,從戲園穿行的人沒那麼密集了,證明趕街
的人在陸續回家。像雞一樣傍牆蹲著的買賣人,也沒有開始那麼多。楊興順盯住來戲園轉悠的鎮上居民(再沒有經驗的眼睛,也能一眼就把居民和村民區分開),可他們就是不到自己跟前來。他們不來,是因為他背篼裏的穀糠又折下去一大截。穀糠跟人一樣,坐久了站久了也想躺。
有好幾次,楊興順都想伸手把穀糠摟一摟,可他感到羞恥!
那個婦人咒他的話,不是以言語的形式存在的,而是變成了一個人,這個人就站在楊興順麵前,跟楊興順長得一般模樣,隻是年紀比他大,個子比他高——這就是楊興順長大了的形象。九歲的楊興順不敢正視這個形象,因為他“不是好東西”。自從母親去世,楊興順最害怕的,就是別人這樣罵他;當然,本村人不會罵這樣狠,本村人罵他,有一句口頭禪:沒媽教的娃兒!他跟村裏的夥伴去坡上割牛草,高興起來互相扔土塊,他被砸得頭破血流也不哭,可別人被他扔了腳背也哭得撕心裂肺;他們有母親在,有哭的資格。這種時候,要是被大人們碰見,就會點著他的鼻子說:沒媽教的娃兒!玩耍時踐踏了田地裏的莊稼,大人也主要是責怪他,憤怒至極,會再加上兩個字:硬是沒媽教的娃兒!好像他母親死那麼早,既是母親的恥辱,也是他的恥辱。他處在集體的蔑視裏。正因此,楊興順特別希望自己長大了有出息,當他不再跟夥伴打堆兒,獨自走在上學路上或進入山林勞作的時候,常常望著起伏的連山和山下的長河幻想,那時候他成了一個衣錦還鄉的大人物,那時候的朝霞和夕陽都無比燦爛,那時候再無人罵他是沒媽教的娃兒,他死去的母親和活著的父親,都享受著兒子帶來的榮光。——然而,那個婦人卻說他長大了不會是好東西……
穀糠在等待出售的時光中老去,身子又矮下一截。
但楊興順始終沒去摟它們。
他舔食著那個長得像他母親的婦人在他心裏戳出的傷口,一心一意想他被土埋了的母親。
他母親跟他父親很不一樣,父親認定農人就是泥土上的命,通常情況下,他連街也不上,母親在世的時候,父親幾乎就沒上過街。母親卻特別愛看稀奇,隻要逢趕場天,有事無事都往街上跑,甚至跑到比街更遠的地方。楊興順在她肚子裏懷到七個月時,她跑了40多裏路,去土主坪看了場京劇《智取威虎山》;土
主坪有個兵工廠,那場演出是北京來的演員,看完演出回到家裏,天已經亮了。兒子出生後,如果山上別的生產隊放電影、耍車車燈,不管路多難走,她都會舞著竹篙火把領兒子去看。楊興順五歲那年,母親第一次帶他上街,來戲園看大木偶戲《巫山神女》,演到第五場,四個仙女自天而降,在樂隊後麵齊聲合唱:“水滔滔兮百川煮,生靈塗炭兮任沉浮。魔鬼紛紛兮千村亂,黎庶倒懸兮自悲哭……”好像是仙女的話應了驗,本是好端端的天,被一聲霹靂震塌,頓時暴雨如注,看戲人來不及躲,終於把化門擠垮,往公社樓跑。公社樓裏有個廳可以避雨。母親拎著楊興順的胳膊,過門檻的時候,楊興順被擠倒了,母親的手也跟他分開了,他隻感覺到有無數隻腳從他身上踏過,是怎樣爬起來又回到了母親身邊,卻一無所知,直到披頭散發的母親跪到一個人的腳下,感謝他的大恩大德,楊興順才知道自己被那個人救了。叩個人一手抓住楊興順的肩,一手猛擊那些踩踏他的人,才把他隊腳底下撈出來,沒讓他成為肉泥。
那一次,母親在那個人腳下跪了很長時間,母親的頭發披散0泥水裏。
楊興順想他的母親,想得忘記了時間。他剛進戲園的時候,也板上隻有鐮刀那樣的一彎陰影,現在全都陰下去了。老人們兌,戲園的地板,是從很遠很遠的老君山采下的白石,年深日
白石變成了黑石,但是,太陽照耀著的時候,那層白還會被$掘出來,在陽光裏浮蕩,太陽一陰,它又隱沒於歲月深處,隱:辱異常徹底,正方形的地麵就像一張浸入水中的紙,有種濕漉漉約暗……人越來越少了,賣東西的稀稀拉拉隻有五六個。楊興順玄才著了慌,不再去想母親,眼睛摳住來戲園轉悠的居民。那些他身邊走過,停也懶得停一下。他相信,這裏麵一定有想買穿糠的,可他背篼裏的穀糠太少了,人家看不上眼。這時候,他義想偷偷摟一摟,但他沒這樣做;別說現在做任何事都在別人的1艮皮底下,根本沒有偷偷摟一摟的機會,就是有機會,他也不會樣做。
那幾個買賣人都先後脫手,他們有賣雞鴨的,有賣土豆南瓜勺,脫手的價格,比預想的低了一半甚至大半。當他們收下錢,巴貨恭恭敬敬遞給買主的時候,神色黯淡,無聲歎息。大老遠背
來這些東西,都有一大堆計劃,稱鹽,打煤油,買鋤頭鐵粑……現在,他們不得不把計劃削減。他們的日子,就是在不停的削減當中往下熬。
終於有人朝楊興順走過來。是個老婆婆。大熱天的,老婆婆頭上卻纏著青帕。還有好兒步遠,楊興順就激動得身上發冷,腦子裏飛速地轉著念頭,他想我的穀糠隻有大半背篼,再不能要一塊錢,最多隻能要九毛,不然就把別人嚇跑了。嚇跑了這個人,恐怕就不會有人理他。再說天這麼晚了,他總得把回家的時間給自己留出來。
老婆婆走到他身邊,以近乎命令的口氣說,四毛錢,把穀糠:給我背去。
她沒向楊興順問價。
楊興順身上的冷退下去,聲音顫抖地問,婆婆,你說的幾
毛?
三毛五。
剛開始說的四毛,轉個話怎麼就成三毛五了呢?
楊興順說,婆婆你不是說的四毛嗎?
老婆婆很不耐煩,小小年紀咋就這麼奸猾?我分明說的三毛五,你卻說我說的四毛。要不是看你是個孩子,我才不依你這一套!四毛就四毛吧,給我背去。.
話音未落,老婆婆已轉身走了,楊興順立即背上背篼跟上。
老婆婆住在下街,下街瘦長,兩邊的店鋪已經收起了遮陽板,目艮睛一斜,餅幹、糖果等物盡收眼底。這時候楊興順才感到了餓。:早上,他跟父親各喝了兩碗照得出人影的稀飯,在來街的路上,那兩碗稀飯就變成了尿,簌簌簌地拉在了一棵橡子樹上。越是感到餓,楊興順越是沮喪,大半背篼穀糠,不說賣九毛八毛,也該賣七毛,至少也得賣六毛,怎麼四毛就賣掉了?他覺得自己中了;老婆婆的圈套,想撤,可那太不成體統了,你跟上來,證明答應了別人出的價,中途反悔,就是不講信用;不講信用,就是那個姓桂的婦人說的“不是好東西”。
他沒有撤,跟在老婆婆身後,像被牽著的一條小狗。
老婆婆住在下街尾子上,過了她那間傾斜的木屋,就不能叫街了。跟村裏人一樣,豬圈立在夥房旁邊,從黑黢黢的豬圈巷子進去,打開後門,就是老婆婆的家。開門之前,楊興順看了看圈
裏的豬。是頭白豬,起碼有六七十斤重。還隻是7月呢,要是喂到臘月,不知該肥成啥樣了。想想己家的豬,到該殺的時候,都像沒長大的孩子。去年臘月,村裏唯一的殺豬匠得了胃病,等他病好,還有一天就過年了,殺豬匠忙不過來,幹脆把家夥擺在中間院壩,有豬要殺的就把豬趕去;楊興順家的豬不需要趕,他父親楊貴隻把豬往腋下一夾,就去排隊,排了近兩個時辰,也沒把豬放下來。
楊興順的喉嚨又像早上父親裝糠時那樣,咕嘟地叫了一聲。
進屋去,他按指令把穀糠倒進了一口大黃桶。
老婆婆給他付錢。她有一個錢袋,吱地一拉,錢袋就開了。
她拿出四張角票,遞給楊興順。
楊興順把錢接過來,突然說,婆婆,你能再給我兩分嗎?
老婆婆說我為啥要再給你兩分?
楊興順說,我帶了二兩麥子,我想去食店換個饅頭吃。
你別擔心,老婆婆說,你給一毛,人家找得開。
他是跑到食店去的。那時候他的肚子餓得隱隱作痛。他跑到中街的“紅旗飯店”,站在比他高出許多的櫃台前說:饅頭。店主傾了半個身子,望著他。他解下腰間的口袋,高高舉起。店主接過去,嘩的一聲倒進秤盤裏稱。幾粒麥子蹦出來,掉到楊興順腳下,他彎腰撿起,緊張地注視著店主的秤杆。秤杆微微上翹,證明分量是足的,於是楊興順把那幾粒麥子揣進了荷包。他付了錢,店主就從櫃台裏走出來,順手在餐桌上取了口碗。店門之夕卜,蹲著大火爐,金黃色的竹蒸籠重疊在火爐上。楊興順跟著店主走到蒸籠旁邊,店主掀掉最上一層,蓬勃的熱霧便傾巢而出。楊興順貪婪地吸著氣,可店主手腳麻利,抓出一隻饅頭放進碗裏,又迅捷地把蒸籠蓋上。最後一絲霧氣順風逃向遠處。
還要啥不?店主把碗放到餐桌上後,這樣問。
楊興順說不要了。他坐下來吃。可是,把饅頭拿上手準備下口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是飽的。
真的,他一點兒也不餓!他甚至覺得肚子還有些發脹。
因為他吸了從蒸籠裏噴出的熱氣。那是糧食散發出的氣味,糧食散發出的氣味同樣養人。
他想,我已經飽了,這個饅頭應該留給我爸吃。
楊興順跟他母親一道來街上吃過饅頭,但他爸從沒吃過。有一回楊興順的母親留下半隻給丈夫帶回去,但楊貴堅決不吃。楊貴說把麥麵弄成饅頭,聞著就有股土腥味兒,我吃不了,要吃你自己吃,或者給順子吃。楊興順的母親嘻嘻哈哈笑,說丈夫是山豬吃不來細糠,然後把那半隻饅頭給了兒子。楊興順拿著就往嘴裏塞,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才注意到他爸的眼睛。
楊貴一直在盯著兒子,他的眼睛被兒子咽下去的饅頭拽住;了,像被兒子一起吞進了胃裏。
其實,那一次楊興順不僅看到了他爸的眼睛,還看到了他爸的腸胃。
他看見爸的腸胃裏有指頭那麼大的一小團野菜。
楊興順把饅頭往荷包裏一塞,出了店門。
走在回家路上,他腳步輕快。今天,他第一次來街上幫父親做事,卻把穀糠賣那麼賤,他覺得對不起父親。但他荷包裏揣著一個二兩的大饅頭,他要逼著父親把這個饅頭吃下去,讓父親的腸胃裏不再隻裝野菜和撒泡尿就空下去的稀飯。
他不知道他的父親這時候也在街上。
楊興順出腳不久,楊貴就拿著彎刀進了老林。老林是公林,村裏最好的樹木和柴火都長在這片林子裏。楊貴是去偷青岡樹的。青岡樹雖有一個樹的名字,卻不是樹,隻是柴。他要偷一些柴賣到扇子岩去。扇子岩在更高的山上,麻灰色的老鷹成日在青天下盤旋,巡視著這片高寒大地。這片大地上不僅沒有鬆柏,連卑賤到骨子裏去的馬桑也難得一見,主要植物是旱杉,山民全靠旱杉燒火,割一大捆回去,往火塘一架,隻聽轟的一聲,火勢凶猛,但那轟的一聲過去,大捆旱杉就成了灰。哪像青岡樹,隻需小小的兩根就可煮好一頓飯。楊貴昨天夜裏去守林人邱明家閑坐,探明他今天也要去趕街,今天早上,他送走兒子以後,就站到院壩邊張望;院壩下麵有條路,邱明趕街要從那條路上過。大約一袋煙工夫,邱明來了,他朝上一望,望見了楊貴,楊貴說,舅舅趕街去(邱明的年齡跟楊貴差不多,但楊貴的母親姓邱,且跟邱明一個輩分,楊貴便這樣叫他)?邱明說趕街去,隨後他高大的身影被一堵石堡坎遮住了。楊貴迅速回屋,把彎刀往衣服裏一藏,進了老林。
雖然邱明走了,村裏好多人都趕街去了,但楊貴下刀還是很
小心,讓響聲別傳太遠。
他盡量照那些被蟲蛀得快要死去的青岡樹砍,砍得差不多了,他剁下一根葛藤,將柴合住一捆,又用葛藤做了兩條背絏,降柴捆立起來,蹲下身背。
他的腰伸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向前猛地一撲。
是邱明在後麵搡了一把。
楊貴的嘴磕在石頭上,磕斷了一顆門牙。柴捆沉重,他費盡力氣掙紮著翻過身,看到了邱明。
舅舅……楊貴說……舅舅你平時好說話麼。
邱明說對你這種人,老子從來就不好說話!
邱明說昨天晚上我就看出你有鬼名堂!
楊貴站起身,吐著口裏的血沫子。他以為這麼一吐,邱明就讓他把柴背走。可是邱明說,跟我去公社走一趟。楊貴繼續吐血沫子,吐淡了,才說,舅舅,我順子還有十幾天就開學,我賣卓這捆柴是給他準備書學費的,他半季的書學費是三塊,今天他賣穀糠去了,穀糠賣八毛,我這捆柴賣一塊,還差一塊二……舅姆你知道我順子能讀書,他下學期得了獎狀,我貼到舅舅你的家裏去。
斷了一顆門牙,他說話有些關不住風。
邱明說你千說萬說也等於白說,你必須跟我去公社走一趟。也不要你家順子的獎狀,你當真貼到我家裏來,我還要花力氣斯呢!
楊貴說,可惜我叫你一聲舅舅。
邱明說你叫我爹也是那麼回事。
他跨前一步,把楊貴的雙手往背後一剪,推著他出了林子。也比楊貴高一個頭,且力大無比,幾百斤重的石碾子,能抱著走艮長一段路。那時候的楊貴,就跟他兒子蹲在戲園裏一樣,像隻、雞
楊興順想他母親想得心痛的時候,楊貴被押進了公社樓,關往了一間黑屋子。
他要關三天才能放回家,然後十天之內交隊上五元罰款。
馨
楊興順看到了那棵永遠也長不大的油桐樹,他知道沿河的十平路走完了。那棵油桐樹是引領他上山的標記。那時候他又餓
得不行,從蒸籠裏吸人的幾口糧食氣味,到底頂不了事。他摸了摸荷包,右邊的荷包鼓鼓囊囊,是那個留給父親的饅頭,左邊的荷包癟癟的,但並非空無一物:紅旗飯店店主稱麥子的時候,蹦到地上去的那幾粒,楊興順撿起來就揣進了左邊的荷包。他很興奮,摸出來數,一共是五粒。五粒已經不少了。隻是幹瘦,麥粒中間的那條線,隱隱綽綽的,像很羞愧。
從油桐樹身邊擦過,楊興順又把自己吊上了那根繃起來的繩索。上街是朝下滑,現在是往上滑,盡管背篼裏空著,卻要費更多的力氣了。人山就是一段黃荊林,進人林子,楊興順伸出舌頭,把一粒麥子小心地放在舌尖上,再把舌頭縮進去,用牙尖咂。麥粒曬得很幹,在嘴裏發出砰的一聲響,隨後竄出一股澀澀:的味道。他不再用牙咬,隻借助舌頭和腮幫的力量慢慢抿,他害怕用牙咬,幾下就咬沒了。澀味很快過去,唾液裏甜津津的,有陽光的氣息,也有梁上的風的氣息。
他以為一粒麥子可以這麼一直抿下去,誰知黃荊林還沒走完,嘴裏就啥也沒有了。他又把舌頭伸出來,伸得長長的,想看看麥粒是不是真的不在了。他隻看到了紅紅的舌尖。
他又往嘴裏放入一顆麥粒。
這架山人煙稀少,住戶集中在三個地段,傍河有一些,然後人煙斷了,直到爬上鴉雀梁,也就是楊興順他們村,才能看到木梳一樣摞起來的瘦瘠田土,再往上,就是扇子岩了。現在楊興順還沒走出傍河的人家,他知道路上有狗,過黃荊林時還專門撇了根棍子防身,可他對嘴裏的麥粒過於專注,沒注意頭頂的崖畔上有間土牆房,一條蒼黃色的狗蹲在房前的碌碡上,居高臨下地盯住楊興順,鼻子皺起來,牙齒露出來,但並沒立即發起進攻,去年它從崖畔上飛縱而下進攻行人,摔斷了一條前腿,現在它成熟了許多,不那麼衝動了;它知道來人要從房子旁邊一叢竹林裏經過,等到那時候再說。楊興順不知道狗的心思,當他進人竹林,狗橫躍而來的時候,他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他嚇得哇的一聲大叫,倒在齊籜滿地的竹林裏。
要不是手裏的黃荊棍剛好捅進了狗嘴,事情就鬧大了。
失敗的狗很不甘心地退去,嘴顯然被戳傷,很疼,但洶洶的氣勢不減,毛發倒豎,狺狺狂叫。楊興順爬起來,將背篼提在:屁股後麵,飛快地往上跑。那是一段筆陡的土梯,每上一步都要
費很多體力。當他終於站上一根田埂,確信狗不會追來的時候,
才停下腳,看著依然朝他吠叫的家夥,心想,要是沒有那根黃荊棍,它會把我咬死,吃我的肉嗎?
他相信會的。狗跟他一樣,也餓慌了。
這一陣搏鬥,楊興順雖沒受傷,可吃進肚裏的那兩粒麥子,
被恐懼和淌出來的汗水消耗得幹幹淨淨。他抬頭望了一下。大山蒼茫,望不到頭。山林裏,間或的鳥鳴像河裏的波濤,起音切近,尾音卻很渺茫。這是青岡樹和荒草的世界,連花也少見,更別說野果。楊興順倒是望到了一籠刺藤,那刺藤上會結一種豌豆大小的紅果一山裏人叫它“紅軍果”,可惜紅軍果早被摘光了。
憑一副空肚子爬山,楊興順沒了信心。他把三粒麥子都摸出來,全部塞進嘴裏。
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吃出了糧食的味道。這味道真好哇,這味道給了他力量。他走得很快,遇到高坎,手腳並用,山羊那樣蹬踏。他對自己說:走到老井就好了。
老井是大半個世紀前扇子岩一個善人捐資修在這條道上的,
井的背後,有尊墳塋,聽說就是那個善人的墳。他無兒無女,死後人們把他抬下山,葬在了這裏。到了老井,楊興順就走完了大半路程,剩下的最艱難的路,是老井至清風椏。清風椏到鴉雀梁,雖至少還有三公裏,但路相對平緩。
爬上老井的時候,楊興順看到了對麵山頭上一輪輝煌的落日。他一點兒也不著慌。時間有的是。盡管老井至清風椏陡得像豎起來的樓梯,但路途短,如果按他剛才的速度,半個鍾頭就上去了。
他走到老井旁邊,肩膀一斜,背篼自己滾落到地上,隨後他
雙膝一跪,頭伏向井裏喝水。
這時候寧願不呼吸,也要喝水!
他把頭抬起來後,發現太陽又滑下去一截。
水能止渴,卻不止餓。當饑餓難忍,水隻能加劇饑餓的程度。楊興順沒有經驗,不知道這種危險。他站起身,肚子裏哐當亂鳴一陣,他就有了暈厥的感覺。暈厥的感覺一來就不走。這都是餓的。他胃裏伸出了無數隻手,張開了無數張嘴,找他要吃的。他的胃在責怪他:你這人,你荷包裏不是有個饅頭嗎,為什麼不吃掉呢!
楊興順又抬頭望,清風椏就在上頭,看得清清楚楚,他原以為喝一肚子水,就能輕輕鬆鬆地完成那段路,現在看來實在太難了。那段路像有100裏。他抓住背絏,猶豫著是不是往肩上掛,胃就朝他怒吼了:你磨蹭啥呢,趕快把饅頭吃掉啊!他像是在胃的指令下坐了下來,去荷包裏摸。饅頭剛揣進去的時候,柔軟如綿,現在變實沉了,也變小了。他摸出來,拿在手上,胃歡叫起來,饅頭成了一塊磁鐵,把他的嘴往攏吸。
正在這時候,下麵冒出一顆頭來。是一個少婦,背著熟睡的孩子,手裏還抱著背裙。這人楊興順不認識,肯定是扇子岩的。他迅速把饅頭揣進荷包。他不習慣在別人麵前吃東西。
楊興順正要走,婦人卻叫住了他。婦人說,弟弟,你能把背裙幫我拿一下嗎?
楊興順說可以阿姨。
婦人爬上來,把背裙扔進了楊興順的背篼。她沒歇一口氣,也沒喝一口水,又接著上山。扇子岩那麼遠,一點兒不耽擱,也要摸很遠很遠的路。
楊興順跟在婦人後麵。別看婦人麵呈菜色,身體瘦弱,還背著孩子,可她的腳步真快。她走多快楊興順就走多快。婦人的東西還在他背篼裏,他怎麼能落後呢。婦人一路跟他說話,但楊興順一句也沒聽清。他的肚子和耳朵都厲害地鳴叫著。他隻是覺得,前麵的那個阿姨像他的母親。
母親去世以後,楊興順看所有婦人都像他的母親。
是怎樣上了清風椏的,他回憶不起來。歪歪扭扭地踏上那步石級,他就再也支持不住了。
他說阿姨,我要歇口氣,你歇嗎?
婦人說我不歇,我還有那麼遠的路呢。她從楊興順的背篼裏取出背裙,走了。
楊興順的眼裏閃耀著金星,迷迷蒙蒙地見婦人鑽人林子,他就躺下來。現在他不怕了,準備躺一躺就走。肚子再餓,不就幾裏路嗎,爬也能爬回去。他是多麼感激那個阿姨呀,要不是她,他就把留給他爸的饅頭吃掉了……夕陽早已落山,天地潑墨一般黑下來。楊興順的腦子裏比天地還要黑得快、黑得遒勁。他側臥著,一隻螞蟻鑽入耳朵,那個饅頭硌著肚子,隻是他什麼都沒有感覺到。
這件事總是發生在晚上,發生在夜裏11點過後。回龍鎮下街的春水茶館打烊不久,服務生張慶秋就會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守礦人林光華打來的,林光華問她:上來嗎?回龍鎮麵河靠山,僅有的一家煤礦,在半山上,離鎮子有三裏羊腸小路,路兩旁枝柯橫逸,很不好走;當然也有公路,隻是曲曲彎彎,遠得多。張慶秋是否上去,要看下麵還有沒有生意做。有生意她就不去了。雖然春水茶館打了烊,生意卻並不一定就完全停止。
這是張慶秋一個人的生意。
大多數時候,到夜裏11點,茶館裏人就走光了,因為來這裏喝茶打牌的,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但過那麼十天半月,總會留下一個,或者幾個,他們不再打牌,也不再喝茶,坐到裏間的長沙發上,等待老板的安排。老板是個幹幹瘦痩、介於中年和老年之間的女人,自然,她跟這幫茶客很熟,可一旦茶客們坐到了裏間的沙發上,她就做出跟他們不熟的樣子,冷口冷麵,暈黃的燈光照在她沒有血色的身體上,像一支已經燃放過的煙花。同時,茶客們也像跟她不熟,靜悄悄地把手垂放在鬆弛的腹部,看著她一會兒進來,一會兒出去,很不自在地感受著她身上凜然的威嚴。
張慶秋的生意就在沙發對麵。那裏有間小得出奇的屋子,
隻放了架鋼絲床。木門看樣子曾經漆成天藍色,而今早已泛黃,像是天空被汙染了。坐在沙發上等待的人,會聽見裏麵傳出往瓷!盆裏傾溫水的聲音,把水撩起來拍到身體上的聲音,再將瓷盆裏的水倒進桶裏去的聲音。有時,裏麵的人會有一兩句交談,但很輕微,很短促。一切都很短促。之後,先進去的出來了,下一個再進去。出來的人跟繼續等待的夥計們打招呼:明天請早。招呼過了,就踏著亮得刺目的街燈(從那間小屋裏出來,月光也會刺目),聽著鎮外清溪河的水響,帶著對自己無比忠誠的影子,回家。
林光華就是這樣跟張慶秋結識的。
那時候林光華62歲,從守礦人的位子上退休四年。他本可以
幹滿60歲再退,無奈老伴得了病,老伴的臉、耳朵和頭皮上,都:長滿黃豆大小的鮮紅色斑,很快擴展到手、胸、屁股,還持續低燒,虛弱得喘口氣都像動一次手術。林光華隻好回家伺候。他自製了一輛手推車,把老伴從家裏推到鎮衛生院,再從衛生院推回
來。這麼來來往往地推了很長時間,老伴的病也不見好。在縣城工作的兒女將母親帶到縣醫院檢查,開了一大堆藥。把這些藥吃過一段時間,就開始脫發,脫得相當厲害,一摸一大把,終於脫成了光頭。脫成光頭不滿半年,她就死了。
林光華雖生在鎮上,可年紀輕輕就去半山做了守礦人,守了大半輩子,跟鎮上的生活是相當隔膜的。他從不泡茶館,從不打牌,而今老伴走了,自己沒什麼事幹,兒孫又離得遠,他才發現麵前堆擁著滿筐滿籮的空白日子,怎樣把這些日子打發掉,讓他犯愁。每天起床後,他潦草地吃了早飯,就站在門前,想這清晨怎樣才能變成黃昏。不過,這樣想的時間不會超過半分鍾,他就動開了步子:沿羊腸小徑,穿林打葉地爬到半山。天天如此,刮
風下雨也不間斷。.1
半山上,他住了幾十年的窩棚還在,隻是換了主人。新來的守礦人巴不得有人上去跟他扯閑篇。除了交班時間,這裏幾乎看不見一個人,空空的兩個洞口(井洞左側,還有一個自然形成的山洞),像被挑了珠子的眼眶,成天跟你對視。但林光華並不願意跟那個胡子拉碴的家夥搭腔。他覺得這家夥搶走了他最珍愛的東西。洞口,窩棚,還有窩棚周圍的花花草草,曾經是他的,他跟它們廝守了幾十年!他把洞子外麵清理得非常幹淨——其實清理前是泥土和煤屑,清理後還是泥土和煤屑,幹淨不幹淨,實在難以辨識,也無人在意,但對他而言,情形就不一樣了,過了他;的手,一切就變了,變得富有生命,跟他息息相通。他可以花去大半天工夫把泥土和煤屑撮來撮去,掃來掃去,從不認為是在浪費時間。而麵前的這個家夥,連亂雞窩似的胡子也懶得修剪,還能指望他什麼呢?
林光華很想拿起竹枝掃把,去把兩個洞口掃一掃,可轉念一想,那已經不是我的了,我為什麼要掃呢?他隻站在窩棚上方,眯著眼睛,瞅過來瞅過去,心裏的痛,也跟隨眼睛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
那年4月的一天,他的鄰居去縣城,在中心花園碰到了他的女兒林茜3林茜打聽父親的身體,那人說:他呀,身體好得很,天天都是他上班去了,我們才起床。
林茜很吃驚,說我爸早就退休了呀。
鄰居知道他退過休,以為又被返聘了。當他把見到的情形描述一番後,林茜很生氣,對弟弟生氣。肯定是弟弟托人讓父親又去上班的。弟弟林川在縣糧食局當科長,跟回龍鎮的幾個領導混得熟。
屁大點兒事都瞞著我,屁大點兒事也當成秘密!這倒不是弟弟的緣故,而是弟媳。林茜並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這一點,可她就是見不慣弟媳身上的那股“味兒”。弟媳名叫張紋,30多歲了,還亮肚皮!但弟弟就服那包藥,本是風流倜儻的一個人物,在老婆麵前,卻樂嗬得像沒長大的孩子。
林茜越想越氣。並非真的氣父親那麼大年紀還去上班,而是覺得,這是她應該知道的事情,卻沒讓她知道。
她轉過身就給弟弟撥了電話。
林川也很吃驚,說我不知道啊,不會吧?
林茜以為弟弟撒謊,劈頭蓋臉地罵起來,隻是罵出的每句話都與事情本身無關,都是明罵弟弟暗罵弟媳。林川當然聽得出來,他讓她罵,姐姐對張紋惡聲惡語,乂不是一天兩天,他早就習慣了。
見弟弟不吭氣,林茜的火頭更大。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她罵張紋的時候,弟弟裝聾作啞。他裝聾作啞,張紋也裝聾作啞。有好幾次,她跟弟弟、弟媳在一塊兒,弟弟在老婆麵前樂嗬得太過分,她都會找個理由,出一通脾氣;連傻子也聽得出來,這脾氣是對準張紋來的,可弟弟像不明白,張紋也像不明內。張紋連表情也不會變。她熱熱鬧鬧地露自己,卻長了一張純情到家的橢圓臉,加上一頭黑鬱鬱的披肩直發,讓她差不多跟未經世事的處女沒什麼區別了。
等姐姐罵夠了,林川才說,爸爸何必再去上班呢,他的退休金是600多,上班也隻有800,那家煤礦我知道,被返聘回去的,領了上班工資,就不領退休金,不過就多百多塊錢嘛。
林茜嗤了一聲:你們這些發財人,倒是不把百多塊錢放在眼裏。
林川被梗在那裏。他在糧食局,張紋在文化局,而今在這樣的單位,想發財也找不到門路,可姐姐總覺得他有花不完的錢,特別是他當了科長過後,認為他又可貪汙又可受賄,家裏早該是金山銀山了。科長隻不過是個部門負責人,簽字權都沒有的,到
哪裏去貪?誰又給你行賄?姐姐不管這一套,認定了他就是有錢,母親治病、安埋的費用,全是他出的,她也覺得理所應當。
罵完了弟弟,林茜又把電話給父親打過去,她這才知道,父親上山是因為無聊。
林茜哭笑不得。她在電影公司當放映員,從生活中和電影裏,她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就沒見過一個人像她父親這樣,無聊時往荒坡野嶺上跑。回龍鎮有上、中、下三條街,還是清溪河上重要的水碼頭,好玩的地方多的是。你嫌回龍鎮小,還可以來縣城住啊。
但她知道父親不會來縣城。母親去世不久,弟弟把父親接到自己家,住了一個星期,林茜去看他時,他對女兒說,我住不慣,想回去。林茜仿佛從父親的話裏聽出了弦外之音,大聲武氣地說:再住不慣,也要住滿一個月吧,在這裏住不慣,上我家裏去!言畢,風風火火地收拾父親的東西。結果,父親在她家隻待了三天,就堅決要走,攔也攔不住。
那時候林茜想,自己對父親的一片心,他該是知道的,每頓;飯都給他添在手裏,自己的兒子已讀初中,上下學不要他接送,不像在弟弟家,要為他接送女兒。接送孩子倒不打緊,關鍵是受閑氣要命。每頓飯開吃的時候,林茜都問:爸,你在那邊,張紋是不是要奪你的碗?林光華連忙否認,說那娃娃其實對我不錯,還給我倒洗腳水。林茜啪的一聲把筷子拍在桌上:我信!你呀,隻要她沒扇你耳光,就是對你不錯。給你倒洗腳水?等嘛,再等一世人看有沒有那福氣!還叫娃娃呢,把我們也沒叫得這麼親熱過,聽起來肉麻!
林光華並不分辯。兒媳對他真的不錯,不僅給他倒洗腳水,還給他捶肩。別人永遠也不會知道,林光華不願在兒子家住下去,“住不慣”是通行的理由,但更重要的理由是屬於他個人的:他沒法麵對兒媳的裸露。
兒媳不僅露肚皮,還露胸。張紋模樣兒生得好,身材更好,她之所以年過30還敢那麼露,不就因為渾身上下的好麼。這卻苦了公公。林光華不知道眼睛往哪裏放。她那肚皮癟得像沒長腸肝肚肺,胸脯又像哺乳期的女人,大得搖搖晃晃,仿佛能讓人聽到;丁丁當當的響聲。
張紋身上總是丁丁當當的,耳環、項鏈、戒指、手鐲——反正她要什麼,林川就給她什麼——都是跟她皮膚一樣白的銀色;尤其是那對耳環顯眼,乒乓球大小的兩個環,懸垂到下巴底下。
但林光華老覺得,那響聲都是從兒媳的胸脯發出來的。她給他倒洗腳水時,腰勾下去,兩個乳房像兩座山正在翻身,它自己不覺得險,你覺得險,你因此把心提起來,不敢呼吸;她給他捶肩膀時,又似一籠燒得正旺的火,熱浪直撲。
林光華多次對自己說,她是我兒媳,也就相當於是我女兒,我盡可大大方方,眼睛該往哪裏放就往哪裏放。為表明兒媳等同於女兒,他把張紋不叫張紋,而是像林川那樣,叫紋紋,有時幹脆叫娃娃。可他心裏明白,紋紋也罷,娃娃也罷,都隻是一種掩飾。
既然是掩飾,總有掩飾不住的那一天。
不如走了算了。
不是從縣城的這裏走到那裏,而是離得遠遠的,回到有70裏水路的小鎮上去。
在縣城被填得太滿,回家後卻是沒日沒夜的空。
幸好有那架山,幸好半山上有他住過的窩棚,有他看守了幾十年的礦井。
林川也跟父親通了話,知道了父親上山是他想上山。盡管如此,林川還是回了趟老家。父親的身體雖然很好,畢竟上了年歲,年歲是假不了的,萬一腿一軟,踩虛了腳……
他給父親買了台電視機,把以前的那部老古董換掉,叫父親天氣好時可以去爬山,天氣不好或精力不濟,就坐在家裏看電視。
見到兒子,林光華的喜悅像蔬菜一樣長在眼睛裏。可他對新
電視機沒有絲毫興趣。
他的心不在鎮上,也不在家裏,而是在半山,林川看得出來。
!到了回龍鎮,林川照例的要跟周鎮長、楊副鎮長他們喝酒打
牌。席間,林川情緒不高,幾個朋友對他的狀態相當不滿,問他是不是有“情”況,說你膽敢有“情”況,我們首先就要替張紋收拾你!
林川笑笑,把父親的事講了。
嗨,楊副鎮長說,你為啥不早告訴我?過兩天我找幾個老頭子,天天約他去茶館。我敢打保票,要不了多久,把你老漢攆都攆不上山!
幾個老頭子找到林光華並說明來意後,林光華知道這事和兒子有關。他有些怨。林川在回龍鎮住了一夜,卻隻陪了他20分鍾,打牌打到通天亮,家也沒回,直接就去了碼頭,船過幾道彎口,才打電話來,水上信號很差,說些啥,林光華沒十分聽清,但“我隨時回來看你”這句話,他是聽見的。到了家,過半個白天一個晚上,也隻陪我20分鍾,哪敢指望“隨時”。你不願陪我,卻托楊副鎮長請幾個老頭子來陪我。
怨歸怨,卻不當真往心裏去。兒子不跟領導裹,也當不了科長,當了科長,就是官場上的人了,更要跟各級領導白天黑夜地攪纏,官場有官場的路子,每條路子都有每條路子的走法。隻是他確實不想跟幾個老頭一起去,他又不認識他們。何況他還沒把自己當老頭子看呢。幾個人進屋後,按老年人的一般習慣,首先;就打聽他的“高壽”,他說62,那幾個都不信,他們當中,隻有老向比他年長兩歲,卻個個不是頭發全白了,就是腰勾了,腿有毛病了。他哪裏都沒有毛病,頭發沒怎麼白,身體清瘦,腰板挺直,爬山時年輕人也不一定贏得過他。
可他拗不過幾副熱心腸,更何況這是楊副鎮長的意思。
他隻好跟他們去了。
去的地方,就是春水茶館。
回龍鎮人喜歡喝茶,三條街上,每隔幾家店鋪,就是一家茶館。隻是自然而然地分出了聚居的群落。去上街的多是體麵人。中街是商業區,鎮上的生意,大多針對鄉下人做,這裏的茶館也為鄉下人開,每逢趕集日子,家家爆滿,煙霧騰騰;平時自然冷清得多,但也並非沒有茶客,收入低的買賣人,還有來鎮上搞建修的農民工,照樣可以維持老板的基本生意。下街卻差不多是被遺忘的角落。它是回龍鎮的老街,當中街和上街拔地而起,下街的青石板和簡陋木屋,隻能含羞帶愧地躲到陰影裏去;十年前,一場罕見的大水又把下街衝走大半,隻剩下不足百米,別的地方
都從石縫間長出了野草,或被居民挑去石板,種上蔬菜,就更不成其為一條街了。它隻是一個遙遠的背景,很少有人願意往這邊來。但鎮上的老人們要來,老人懷舊,再說這裏清淨。以前進茶館,是聽戲,聽評書,現在是打牌。主要是打麻將,但也有例夕卜,比如進春水茶館的老人,就是打秋牌,俗稱川葉子。
春水茶館位於下街盡頭,前麵是一塊水泥嵌過的空壩,右邊是齊人高的、綠茵茵的艾蒿,艾蒿底下是傍河而生的榪柞?,左邊本是一家住戶,後來搬到別處去了,早就垮兮兮的房子,真的垮了,隻剩一個青苔蒙茸的天井,房主說,他將來還要回來修房的,因此地基一直不賣,可年年月月,也沒見那房主露過麵,春水茶館的老板便將天井的地漏堵上,周邊砲高,在裏麵養魚。
春水茶館是被綠色和藍色包圍起來的世界,是一個獨立的世
那天林光華跟著幾個老頭子往茶館去,老覺得不自在,像是去做壞事一樣。不過就是喝茶嘛,怎麼跟壞事搭上界呢,看身邊這幾個,有說有笑的,走路時還不忘記鍛煉手掌,邊走邊拍,拍得街兩邊發出回聲,見到熟人,老遠就打招呼。恰恰是這種方式,讓林光華很不習慣,他像頭回進入鎮子,覺得所有人都在注意他,特別是那些被招呼過來的,必然要問:這位是……幾個老;頭子便大聲武氣地亮明他的身份:他呀,是楊鎮長派我們來陪他;的。這算不上他的身份,他的身份是退了休的守礦人。他想說出來,可隻是張了張嘴,禮貌地朝人家笑笑。
這讓他一開始就湧起一種古怪的、偷偷摸摸的感覺。
幾個新結識的夥伴並不都打川葉子,把他往春水茶館帶,是覺得他學這玩意兒肯定比學麻將快些。川葉子已經流傳2000多年,那時候差不多所有人都是農民,農民秋收過後,有了大片大片的閑暇,於是打牌混光陰,因此叫秋牌;流行地區主要在西南,又主要在四川,才叫了川葉子。那種玩法是融人血液的。
幾人傍窗占了桌位,老板隨即遞上一副牌來。牌是現今難得一見的好牌,牛皮用桐油浸泡後製成,散發出厚實的香味。牌剛遞來,茶也泡來了。茉莉花茶,沸水一衝,清香四溢。
①榪柞,方言,川東一帶的水生植物,形似蘆_。
林光華坐在角落,可偏偏要把他往正位上推。你不會打,
我們不是來教你的嗎?他被推到卯位,旁邊坐著一位“抱膀子的”,也就是指點他的。十多張像樹葉兒一樣的牌拿在手裏,他感覺比拿鐵鏟還沉,人家手裏的牌,拿得很整齊,很漂亮,他手裏的卻像狂風吹過,歪歪倒倒。不過這隻是熟能生巧的事,摸過幾把,自然就整齊了,漂亮了。至於打法,川葉子的精髓是天地人和,此外再明白一句話:許多看似不沾邊的事,骨子裏卻是彼此關聯的。將各種點子一'副一*副做成之後,跟打麻將一*樣,就和了;但回龍鎮人不叫和,叫擺,說聲:擺了!把手裏的牌往桌上一放,一^拉,就贏了。
說起來簡單,林光華做起來卻特別難。牌喂到口裏,他也不知道吃,教了好多手,都這樣。給他抱膀子的人終於耐不住——他早就想去另一家茶館打麻將,打麻將可以搞輸贏,打川葉子卻沒什麼輸贏,一天坐到黑,頂多不過付一桌的茶錢,每杯三塊,四個人也就12塊。他左右巡視,想找個替身,可人人都已就位。找不到替身,又不好丟下林光華就走,讓他十分苦惱。
這時候,鄰桌有人叫續水,他靈機一動,對出來續水的服務\員說:小妹兒,會打川葉子不?
會呀,但我不能上桌。
她當然不能上桌。春水茶館裏,僅她一個服務員。
那人說,沒叫你打,是叫你幫他抱膀子。
抱膀子倒是能抽出時間,茶館裏隻有七張桌,其實是很清閑的。
服務員瞄了林光華一眼,說,好呀。
那人喜滋滋地溜了。
這被喚作“小妹”的服務員,就是張慶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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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慶秋有一張多變的臉。晃眼看去,她有30多歲,仔細一看,發現遠沒有這麼大,再看仔細些,又覺得她真有30多。她的實際年齡是27。聽老板說,她老家在貴州,是老板娘家的遠房侄女,可她兩年前來到回龍鎮,落腳在春水茶館幫工,人們就對老板的話有了懷疑。她之前從沒在回龍鎮露過麵,卻說一口地道的清溪河方言。大家猜想,她就是下遊清花鎮的。清花鎮離縣城比回龍鎮更近,因回龍鎮處於縣城和市區的中間地段,清花鎮反不
及回龍鎮熱鬧,她就到這熱鬧的地方掙生活來了。她長得一點也不好看,那張多變的臉太寬,是張寬皮大臉;她的身材倒是能配上這張臉,胖,無處不胖,走起路來,盡量邁著大步,可由於腿太胖,又短,邁大步卻不能讓她快起來。
那天張慶秋站到林光華背後,給他“抱膀子”,林光華突然有些緊張。
開始他並沒明白自己為什麼緊張,過一陣才明白了:他感受到了身後撲來的熱浪。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他連學會的也忘記了,不知道怎樣出牌。張慶秋說:出對和五。
1他就出對和五。
張慶秋說:打對拐子。
他就打對拐子。
到中午,大家要吃飯,但牌不收,茶也不倒。茶客們有個規矩,走之前留下一個打火機,證明就是要回來的。這下終於可以脫手了,林光華想。他委實不願意耗在那裏受折磨。
老向一直陪著林光華。老向是個盡責的人,不僅要把林光華陪好,還要把他的癮陪出來。回家之前,他一再對林光華說,吃過飯要來啊,不來我們又去請你啊。林光華唔唔地應了,心想我回去弄碗麵條就上山!其實午飯他是可吃可不吃的,句守礦人那陣,許多時候都隻吃兩頓。但既然在鎮上,還是吃一點好。再說他餓了。今天早飯並沒減量,卻比哪天都餓得慌,可見打牌並不比爬山省力。
出了茶館,他故意放慢腳步,不跟那群人同路。走到下街和中街的交接處,見一家麵館,老虎灶砌在街簷底下,鐵鍋裏的沸水,黃黃綠綠地翻騰著,一個小夥子正將大半把掛麵控進去。小夥子旁邊,將手插進圍腰的老板娘見林光華過來,連忙招呼:師傅,吃麵?
林光華猶豫片刻,進去了。
他想的是快些吃了好上山去,免得回家現煮,還沒吃完那夥人就找來了。
進去後才發現,同在春水茶館打牌的,已有三個人坐在角落裏。這三個人並不跟他同桌打牌,但彼此已經認識了:誰見誰都
要問候,對他這個新人,自然要打聽,老向他們,自然又搬出楊副鎮長的招牌,把他隆重地介紹給了大家。
那三個人說:老林,過來!
他隻好走過去,跟他們圍成一桌。
幾人邊等麵條邊拉起了家常。從簡短的對話中,林光華聽出,這三人跟他一樣,老伴都已過世。春水茶館有30來個茶客,
加他在內,四個人的老伴都已過世了。那幾人回憶起了自己的老伴,話照樣不多,諸如“她生就她媽個苦命,該她享福的時候,她就死了”,或者“我那回不該打她,就為我那一耳光,她慪了幾年氣”,而所謂的“那回”,可能是在他們30歲的某一天,甚至比這還要早。他們說這些話的樣子,像老伴還活著,隻要喊一聲,就會走到他們身邊來。林光華沒有這樣的經驗,他沒罵過老婆,也沒打過老婆,結婚之前他就是個守礦人,除了礦井,以及因守護礦井而讓他住的窩棚和付給他的工資,他似乎不再需要世界提供的任何東丙。他24歲結婚,快滿61歲老婆去世,算起來有接;近40年的婚姻史,但這種算法顯然不對,他覺得自己隻是“碰巧”結了婚,骨子裏始終是個單身漢。但這時候,幾個人簡簡單單的冋憶,把他內心裏的某些東西喚醒了。原來他是有老伴的,隻是一年前老伴病死了。他該以什麼樣的話把老伴“喊”到身邊來呢?
他真的不知道。他心裏沒藏著那樣靈驗的話。
事實上,林光華從沒丟掉過自己的責任,他去半山當一輩子野人,辛辛苦苦掙下一點錢,為的是送孩子讀書,自己吃沒吃樣,穿沒穿樣——那時候,一年四季,他穿的都是礦上發的勞保服。妻子生病前,他很少管她,是因為用不著管,她是個縫紉工,不做衣,隻補衣,把機子擺在家門口,別人送貨上門,不管暑氣蒸人還是天寒地凍,走針的聲音都流水一樣響起。那聲音如同妻子的呼吸,可現在要林光華回憶,雖然也能足夠清晰,卻沒有質地,似響在別處,與妻子無關。
幸好她生過病,幸好他用手推車推過她……然而,當那個人死去之後,你不能用簡短的言語把她“喊”到身邊來,證明她並沒進入你的心,你也就說不上對她盡過責任。
麵條次第端了上來,幾個人埋頭吸溜。這樣的生活,可以說林光華一直在過,從來也沒感覺到有什麼異樣,今天卻怎麼也不
對勁。麵條很好吃,越是好吃,越覺得不對勁。
吃完麵條,林光華並沒上山,而是跟那三個人又回了春水茶
四人剛好湊成一桌。
他還是不知道怎樣和牌,張慶秋又過來給他“抱膀子”。
!他又被那股熱浪烘烤著了。
他轉過頭說,小妹,你別管我,你去忙你的,我慢慢學。
張慶秋說,像你這樣子,隻有給茶錢。
給就給吧,他笑著說。
十幾塊茶錢,他還給得起。最困難的時候早就過了,現在,他掙的錢全是自己花,盡管不多,在回龍鎮這種地方,躺著睡著都是夠花的。老伴生病、安埋那一攤子事,他一分錢沒出,折子裏的三萬多存款,毫發未損。
但張慶秋自己似乎對打牌蠻有興趣,她摻茶續水的時候,總禁不住溜到林光華身後瞄上幾眼,說上幾句。正是由於她的點撥,林光華那天竟沒給茶錢。
第二天,第三天,接下來的每一天,林光華都去春水茶館
了。
被楊副鎮長指派的人,出色地完成了任務,便由老向帶頭,
去給楊副鎮長扯了回銷。
就在那天,楊副鎮長剛好要去縣城,進城辦完事,他把林川約了出來。在縣城裏,林川每次請客赴宴,隻要不是工作宴,都是帶著老婆的。開始,大家驚豔於張紋的模樣兒,但對林川的做法,並不十分習慣,時間一久,不僅習慣了,還成為一種必須,要是林川身邊沒有張紋,像他就隻有半個人。一個完整的人可以發出光彩,半個人還有什麼光彩?這次楊副鎮長去,張紋自然又在場。
如果楊副鎮長在席桌上說了100句話,至少有80句是對張紋說的。也不光楊副鎮長這樣,林川的熟人,還有招待過他或被他招待的人,大多這樣。對此,林川從來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相反,他很滿足,如果有那麼一個自律的男人,隻把臉朝著他,對他老婆看都不看一眼,他會覺得別扭,同時對張紋還有一絲愧疚,像她被冷落,都是他的過錯。
楊副鎮長給張紋說了很多話,才想起給林川通報他父親的事。林川聽後,先自飲三杯,再和朋友碰一杯,表達對朋友的感激。他終於可以對父親丟心落腸了,也可以到姐姐那邊去交差
!
林光華的牌藝有了很大長進,但要把牌打精,同樣是冰凍三尺的事情。有人說,摸牌就跟摸琴一樣,手上的肌肉有記憶,摸得越多,摸得越早,記憶就越深,因此,那些名震江湖的賭王,大多有童子功,而且以賭為生,刻苦操練,才達到了那種境界。但也不盡然。張慶秋雖然不賭,更算不得賭王,可她對川葉子的精道,在回龍鎮簡直無人能敵,就算她有童子功,可自從她到了春水茶館,沒人見她打過。她不是練出來的,是浸出來的,春水茶館是一口缸子,她在裏麵浸泡了將近三年了。
那次林光華叫她去忙自己的事,她當時聽了話,可過一會兒
又站了過來。
往後的一天、兩天、許多天,她都這樣。林光華總不能老叫別人走開。她是這裏的服務員,不說有權利,至少也有理由站在任何人的身後。
但林光華以後沒再叫她走開,卻不是從這常理出發的。
他對身後撲來的熱浪有了依賴。
那熱浪是他自己之外的氣息,這氣息讓他感覺到自己並不孤單。
隻是他不能回避的是,張慶秋發出的熱浪,跟兒媳張紋發出的熱浪沒有什麼兩樣。
但這有什麼不對的呢?她們都姓張,若幹年前,說不定是一家呢。盡管這兩個人從各方麵都天懸地隔,但在林光華那裏,隻有同,沒有異。相同的是她們的青春,還有對他近乎固執的關切。
自認為做了一輩子單身漢的他,這時候才覺得自己是需要關切的。
關切從形式上體現為兩種,一種是接受,另一種是給予。從前一方麵說,林光華很蒼白,他對老伴的全部記憶,隻有她垂危時呼痛的聲音,放在街簷下的縫紉機以萬古不變的節奏走針的聲音,卻很難憶起她跟他說話的聲音。他們像是沒說過話。
女兒的話倒多得像大河裏的水,隻是他不敢鑽進去,他怕那些話把自己淹死。兒子的話也多,可兒子的話是對他老婆說的,要不就是對他的朋友們說的。唯有兒媳張紋,盡管很少來回龍鎮看他,可隻要他去了縣城,住到她家裏,每天都會聽到她說:爸,
我給你倒水洗腳。爸,我給你揉揉肩……
從後一個方麵說,林光華更加蒼白。要不是老天爺眷顧,給他一個機會用手推車把老伴推了一陣子,他還有什麼值得回憶的呢?對孫子輩,他想愛,卻沒有資格。這事又和張紋有關。他去兒子家住那一個星期,女兒以為是他在幫忙接送孩子,其實沒那回事。張紋在單位比較閑,加上女兒晶晶念書的學校,跟文化局在一條街,接送的事全由張紋包了。有天早上,林光華說,我去送晶晶,我想看看她念書的學校。張紋馬上攔了,張紋說爸,你耍你的,我去。他還以為是怕他累著呢,可就在那天,孫女放學回來,在她的小房間裏看漫畫書,他跟了進去,張紋立即喊一聲:爸,她在學習。又一天,孫女在看電視,他傍著孫女坐下,問她一些學習上的事,問她的老師和同學,孫女本就答得懶心無腸,張紋洗澡出來,邊歪著頭用電吹風吹頭發,邊對他說:爸,你去街上走走嘛。有了母親這句話,孫女再不回答他的任何問題了。
兒媳是不讓他挨近她的女兒。他們接受了新的觀念,認為隔代太親,會造成孩子性格的扭曲。
不過,吃飯的時候,張紋倒是對女兒說:晶晶,給爺爺夾菜。這也是一種培養,培養孩子對老人的孝敬。可在日常生活中,爺爺已經被變成了孫女的陌生人,因此晶晶老是把媽媽的話當耳邊風,媽媽生氣了,她便沉下臉,嘟著嘴,菜依然不會通過她的筷子到爺爺的碗裏去,像給爺爺夾箸菜,是件十分困難的事情。到最後,往往不了了之。如果張紋堅持,說再不聽話就要打她,她才眼淚巴沙地將一箸菜扔到爺爺碗裏,之後丟下筷子,不
林光華的那些牌友,包括跟他一樣死了老伴的牌友,都有孫子輩可以關切。打牌打到下午5點,他們會把牌一丟,說:等我一會兒,我去把娃娃接回來。有的中午也要接送。大多數時候,他們把娃娃送回家再來,但有時候也帶到茶館裏。那些戴著紅領巾
的小家夥,乖乖巧巧地站在爺爺身邊,或者小狗一樣偎到爺爺的懷裏去,摸爺爺的鼻子,扯爺爺的胡子,把爺爺扯痛了,就咯咯地笑。
每當看到這種景象,林光華就覺得自己是半山上的那眼洞一井洞旁邊的那眼山洞。有年夏天的一個上午,他舉著鬆明火把進過那個漆黑的洞子,洞子低矮,卻很深,好像你願意走多深,它就有多深,不是平行的深入,而是曲裏拐彎地往下沉;不管深到什麼程度,都是一個空!
它與礦井隔得那麼近,礦井裏裝滿寶物,它卻空得幹淨、徹底,連一滴水也沒有。
某些時候,林光華會去碰碰別人懷裏的孩子,但孩子不高興他碰,開始還像花兒一般燦爛的臉,經他一碰,花兒凋謝了,甚至大哭起來,弄得他非常尷尬。
唯有張慶秋願意跟他靠得那麼近。
張慶秋現在已經不是站在他的身後了,而是搭張方凳,坐在他旁邊。張慶秋還把手放在他的肩頭上,偶爾把頭也放上來。;“抱膀子”這種說法,已經不是引申意義,而是字麵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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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友們見這情景,打趣說:小妹,你不能隻給老林一個人抱膀子啊。
張慶秋說,他不是打得不好嘛。
還不好!他已經半個月沒給茶錢了!
這時候林光華說,全靠小張給我抱膀子。
牌友們說:我們不就是這個話嘛。
然後對張慶秋說,小妹哪,你不能因為老林是楊鎮長的親戚,就隻顧他,不管我們的死活。
張慶秋笑。她笑的時候,把嘴充分地咧開,像要使每一顆牙齒都趁此機會亮亮相。她的牙齒又白又整齊。笑過後她說:行啊,我今天一腔不開,讓林師傅給一回茶錢。
林光華也笑,笑得很矜持。人家誤以為他跟楊副鎮長是親戚,他也沒去糾正。
正在笑鬧,老板出來了,老板說:慶秋,不要隻顧看牌,隻顧說笑,就忘了正事。
張慶秋應了一聲,說姑姑,我曉得。
之後站起身,看有沒有茶客需要她續水。
回龍鎮的店鋪,大多是外店內家的格局,但春水茶館裏麵的那個“家”,並不是老板住的,而是張慶秋的。老板的家在中街。如前所述,從茶館後門進去,是個小小的客廳,客廳傍壁,
擺放著一排長沙發。這沙發不知是老板用舊的,還是從舊貨市場買的,骨架已經斷裂,像受過重擊,遭了粉碎性骨折,凸一塊凹一塊,蒙在上麵的布,早就看不出顏色,粗麻質料,割手。沙發對麵,有間小屋,那是張慶秋的臥室,也就是她的家。臥室左:側,是另一間小屋,僅放一桌一椅,是老板休息用的,也可以說是她的辦公室;臥室右側,有道門,如果第一次去春水茶館,你:不會把這道門當成人進人出的通道,因為它太矮,太窄,跟立櫃門相似。從這道門進去,是個小天井,傍牆裝著水槽,水槽旁邊是廁所,一個坑位,男女共用的。
這天林光華從廁所出來,張慶秋正在水槽邊洗茶具。
張慶秋的袖子挽得很高,一道多邊形的陽光剛好照在她的臂膀上,照出絨絨的汗毛。陽光如水,汗毛水草般浮動。
林光華跟她打過照麵,點過頭,正要躬身出門時,張慶秋說:耍不耍?
她把水龍頭開到極限,水不是往外流,而是往外噴射。
水聲太響,林光華沒聽清,他止了步,問,你說啥?
張慶秋不看他,雙手麻利地幹活,翹著嘴角說,林師傅裝
傻。
有她那表情就夠了,有她那句話就夠了,林光華什麼都該明白了。
他覺得自己矮了下去,不需要弓腰,就能穿過那道門。而事實上他不是那麼矮的。他可以一走了之,從此再不來春水茶館,
也可以把張慶秋罵一頓,不留情麵地罵。你不看看我是多大年紀的人了——他可以這樣說——我女兒比你大,我兒子也比你大,你不要臉,我還要呢!-
他站在那裏,像在兩種方案中做出選擇。張慶秋依然在麻利
地幹活,水龍頭還是開得那麼大,被鎖住的水,帶著難以遏止的激情向外逃奔。逃奔出來又怎樣呢,隻能進人下水道,進人更加肮髒也更加黑暗的地界。可它並不因為知道這種命運,就減少了逃奔的激情〇
林光華說,你說的啥,我當真沒聽清。
張慶秋左手的袖子滑了下來,她把左手舉到林光華麵前,讓他幫忙挽上去。要是以往,給她挽挽袖子也沒什麼……她姓張,他兒媳也姓張,她們若幹年前說不定是一家的,他也是可以把她當兒媳看的……但是今天,林光華給她挽袖子之前,把臉轉過去,瞅了一眼是否有人進來。他還特別注意了老板那間辦公的屋子;那間屋閉著,小小的客廳裏黑成一團。
張慶秋說,我問你耍不耍。
說得字字清晰。
然後她把粉嘟嘟的光手臂舉上去,在臉上蹭了幾下。那地方剛有一隻蒼蠅蹲過,癢。
林光華說,我不是一直在耍嗎……還怎麼耍?
睡瞌睡,張慶秋說。
這比說他“裝傻”更直接,可那種受侮辱的感覺卻奇異地淡
了許多。
他隻是有些驚慌,說,錢都沒得,咋睡?
張慶秋把洗好的茶具放在一個鋁盆裏,依然沒關水龍頭。又不要你多少錢,四五十塊就夠了。
四五十塊,就當付了四天的茶錢。
是……去我家裏?
不,就在這裏。
張慶秋指了指裏麵的那間小屋。
你不怕你姑姑知道?
知道了也沒事。她那回叮囑我別忘了正事,不是叫我摻茶續水,是叫我探探你的口風。
林光華出去了,坐在原位,接著打牌。隻不過上了趟廁所,一切都變了個模樣,他的手微微顫抖,摸上來的牌老是掐不進去。牌友們催他,說老林,搞快點兒囉,我還以為隻有我才有前列腺炎呢,沒想到你身體那麼好也有這毛病,屙泡尿回來,手都在抖。滿茶室的人都笑。這笑聲很不真實,就跟現在是白天、是下午3點過一樣不真實。陽光挾裹著從河麵漂浮上來的水汽,濕重地擠進窗戶,落在牌桌上,牌友們的笑聲和他們的臉,在濕潤的陽光裏跳蕩。林光華覺得像是不認識他們。他有秘密,他們也有;
秘密。張慶秋探他的口風,在這之前,也一定探過他們的口風。
他們答應她了嗎?林光華不知道。他特別注意了跟他一樣沒有老伴的幾個人。那幾個笑得特別歡實。其實那句話根本不好笑,為一句不好笑的話笑得白頭發直薅,隻能說是為了掩飾心中的秘密。
老板出來了。她像是被笑聲逗出來的,卻沒跟著笑。她那幹瘦的身體裏似乎再也裝不下笑聲了。當她從麵前經過時,林光華盯了她一眼。她也正盯他。從她的眼神裏,林光華感受到了某種
默契。
他在心裏狠狠地罵了一聲:老娼婦!
隨後他想,你以為我已經答應了嗎?呸!
一切又恢複正常,陽光沒有那麼濕重,牌友的臉沒有那麼怪異,他的手也不再抖了。
在那天餘下的時光裏,張慶秋規規矩矩地為茶客服務,沒再坐到林光華身邊為他抱膀子,但林光華像是突然開了竅,該吃就吃,該杠就杠;牌也很湊趣,不停地來好牌。在川葉子中,6點、
8點、9點是壞牌,天牌、地牌、4點、11點是好牌。通常,6、8、
9都是吉利數字,怎麼成了壞牌?那是因為四川人認為這幾個數字陽氣太重,好雖好,且能好到極致,但一般人承受不起;他們寧願過平平常常的日子,也不要因承受不起而帶來的災難。
牌來得好,林光華又算計得好,因而輕輕鬆鬆地,幾乎每一手都是他擺了。
別人去接孫兒孫女的時候,他去河邊閑逛。幾十年來,他幾乎沒到河邊閑逛過。榪柞已經結實,當林光華從它們身邊經過,那些先期成熟的種子,便嘭一聲炸開,種子飛迸而出,鑽人林光華的衣袖。榪柞以這樣的方式延續自己的物種。它們不知道自己的種子必將死在春水茶館,死在那個沒有土地的地方。很快,林光華回到茶館裏,接著打牌。別人回家吃晚飯時,他去了下街與中街交接處的麵館,吃完麵,磨蹭一陣,又回來打牌。
時光過得很快,又過得很慢。
到夜裏11點,大家都起身。春水茶館該打烊了。
林光華走出來,往中街去。跟同伴分手後,他在街邊一條深黑的巷道裏站了片刻,之後繞過巷道,從街背後朝相反的方向走。這時候,他內在的自豪沉睡了,心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掙紮。
他的雙腿沒有給他掙紮的機會。街背後堆滿瓦礫、河沙,凹凸不平,可他走得格外穩當,仿佛是在閃念之間,就到了春水茶館更上遊的荒草地裏。
倒回十幾米遠,就是茶館前麵的那個空壩了。
茶館的雙扇門關著。
既然叫我“睡瞌睡”,為啥把門關得死死的?林光華覺得受了騙,很失落,很憤怒,同時也很解脫。一旦解脫出來,才感到渾身熱烘烘的,額頭上直冒汗。他伸手揩汗,還清了清嗓子。他不怕被人發現了,近處的店鋪,都已打烊,即便開著門,門外也沒有一個人,隻聽見很縹渺的說話聲。燈光也很暗淡。有人又怎樣呢?他又不是來幹什麼的,他馬上就回家了!
正這麼想,雙扇門中的一扇開了,他被開門的聲音拽了進去。
之後,砰——嘩——!這兩聲快得連成一聲,是把門閉了,拴上了老式門閂。
張慶秋做得很仔細,先把瓷盆洗兩遍,再加上水,讓林光華洗,林光華洗了,把瓷盆涮一涮,她自己再洗。她還在床上鋪了張備用布單。與這種對“幹淨”的強調同樣強烈甚至更為強烈的,是一種暗示。暗示一種髒。張慶秋暖嘟嘟的氣息在屋子裏彌漫,像密集的飛蛾撲打著林光華的臉。他把自己分裂出來,分裂出兩個林光華;與此同時,張慶秋也分裂開,其中一個在給他倒洗腳水,在給他捶肩……他希望燈光亮一些,或者幹脆把那顆懸著的白熾燈摘下來,把麵前的女人看個清楚,可那顆隻有五瓦的燈泡懸得太高,差不多挨著天花板,他摘不下來。他看見天花板上被燈光照著的地方,有隻蟄伏著的綠蜘蛛,而他本人和張慶秋都鑽人了水下,他是在水下看張慶秋的臉。那張臉如川劇的絕活,不停地在變,分明是張寬皮大臉,可眨眼間,又是一張純情的橢圓臉。一切都是虛幻。他完全受張慶秋的擺布。他被張慶秋擺布了,卻覺得張慶秋並不存在一這個女人並不存在!
既然說四五十塊就行,他可以給下限,但他給了上限,五張十元,都是半新半舊的票子。
張慶秋不接,說,給我姑。
林光華這才知道她姑並沒有離開。
他出了小屋,見旁邊老板辦公室的門開著,看來是早就候著收錢了。這個老娼婦!林光華又在心裏罵了一聲,把五張已經疊好的鈔票,撚出來一張,往那張發黑的梨木桌上一扔,走了。
回到家,林光華燈也沒開,衣服也沒脫,就躺到床上去,嗚嗚地哭。
他本來不想哭出聲,但他沒有眼淚,再不哭出聲,就等於沒有哭。而他這時候實在需要哭一場。他覺得自己犯了罪,他自己才清楚,他這罪比普通的罪深一萬倍……隨後,他覺得自己被搶了,40元一天哪,差一點就給50!——看起來數目並不大,可他啥事也沒幹成,為什麼給?再說,40元真的就不算大數目嗎?想想那些年送孩子讀書的苦日子,別說40元,就是四塊、四角,也用髒兮兮的手帕裹了一層又一層,塞進貼心的包裏,每過上一會兒,就伸手進去摸摸,看還在不在。
林光華為那40元心痛,可心痛的落腳點,又像不在錢上。
他其實是被搶了另外的東西。這種東西的名字,他說不出來。是誰搶了他,同樣說不出來。他隻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心裏的羞愧和惱怒。
那個幹幹瘦瘦的女人,從頭至尾都埋伏在隔壁……
到後半夜,林光華的嗚嗚聲也累了,要拚足了勁兒往外擠,才能擠出一聲“嗚”。沒有車聲,也沒有人語,除了晝夜如斯奔流不息的河水,除了偶爾響起的狗叫和雞鳴,回龍鎮安靜得如同沉入往古。那時候是荒穀野河,在這條河上過活的,隻有他林光華一個人。他突然感到砭人肌骨的孤單,於是坐起來。他清瘦的身體把毫無準備的凝滯空氣推開。當他像聽課的小學生那樣直挺挺地坐正,空氣又將他包圍住。他被隔絕,處在世界之外。
隨著清晨的臨近,空氣越來越濕,在他臉上拂來拂去,像在給他洗臉。這讓他有了部分的清醒。孤單這根蟲子,總是在人清醒時咬人最狠。他知道,在河對麵的公墓裏,有他的老伴,不過那隻是一塊墓碑;在70裏水路外的縣城,有他的兒女,可他不敢去想他們,特別是不敢去想兒子,不敢想給他倒洗腳水和捶肩膀的兒媳——再說他們太遙遠了,遙遠得像是跟他沒有關係。
隻有一個人跟他有關係。靠近那個人時,你覺得她不存在,離開了她,才覺得她不僅存在,從某種角度說,還是唯一的存
過去了十多個小時,春水茶館那間小屋裏發生的一切,在林光華這裏才格外鮮明地浮現出來,好像那件事開始沒有發生,現在才真的發生了。雖然是張慶秋擺布著他,但她的每一個動作,都順著他的心願。是他的心願牽著張慶秋走,張慶秋再牽著他的身體走。他就像未經世麵的年輕小夥,要去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一路的畏縮和恐懼,讓他滿含愧疚。
張慶秋說,以前都這樣?
他說,不。
張慶秋說,對不起。
他說,不。
張慶秋說,多幾次就好了。
她就是這麼說的,林光華想起來了。
聽了這句話,林光華不再畏縮和恐懼,而是厭惡。他把身上的張慶秋一推,起來了。
張慶秋沒想到他會推她,向後一仰,雙手後撐,可是床太窄,左手撐了個空,身體朝左邊傾斜,往床底下倒。她的大半個身子都栽到了床下,左手按到了瓷盆裏。瓷盆滑動,刺耳地響了
*聲。
張慶秋費了很大的勁才爬起來。她太豐肥了。她往上支撐的過程中,他已下床,但他沒去幫她。他隻是用一隻腳把瓷盆靠住,讓它不要繼續滑動,免得再響。世界上的每一種響聲背後,都有一個或長或短或大或小的故事,他不希望別人知道他的故
事。
林川說隨時回來看父親,可是春節他也沒回。臘月二十九那天,林茜倒是回來了。她發現爸爸的屋子裏明顯起了變化3媽媽用了幾十年的縫紉機,自從媽媽去世後,就放在客廳的牆角,離飯桌兩米遠,冬天裏,剩菜不必往冰箱裏擱,如果屋裏有了幾個人,吃過飯想在餐桌邊清清閑閑地坐一坐,就把剩菜轉移到縫紉機上。現在,縫紉機搬進了堆放雜物的儲藏室,上麵蓋著一張廢棄不用的窗簾,不知道的,已經看不出那是縫紉機。牆也重新粉刷過,粉刷得那種白法,把多年的磨石地板映照得更加發黑,映照得看上去這不是一個完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