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茜眼裏,母親雖已去世,但隻要她的縫紉機放在顯眼的

位置,這個家就依然是完整的,把母親的縫紉機藏起來後,這個家才真正破了。

但她嗅到了一種氣息,嗅出了父親想讓這個家重新完整起來的想法。

她坐都沒坐,坤包也沒放下來,在屋子裏轉了幾圈,說,爸,跟我去城裏團年。

林光華說,我過不慣城裏的年。

其實他一個城裏的年也沒有過過。

林茜說,弟弟今年又不回來了——她特別強調那個“又”字——你知道我是越到節假日越忙,我們全靠春節這幾天多放幾場電影,不然上半年就隻有喝西北風了……

我知道,林光華打斷女兒。女兒那種隨時準備轉身就走的樣子,讓他焦躁不安。他說,自從你們媽死了,我不都是一個人過年嘛,你回去忙你的,我不去。

林茜把包放下了,拉根凳子坐到父親麵前,凝視著他。

林光華緊張得心往上提,一呼一吸,都很滯澀。

他以為女兒聽到了什麼風聲。

那回他哭了一夜,發誓再不去春水茶館,更不進那間小屋,但他不僅再二再三地去了,還讓張慶秋來過家裏,隻來過一次,還是深夜,可有些事情,一次已經足夠,深夜照樣有明察秋毫的眼睛。

事實上,林茜什麼風聲也沒聽到,她隻是憑直覺嗅出了異樣的氣息。

凝視父親一陣,她說,爸,我有個想法。

林光華等著她說下去。

你可不可以再找一個?

找一個啥?

你說還有啥?媽去世兩年了,你不願去城裏住,我們又不能天天回來照顧你。

林光華很感動。他有個姓賀的牌友也死了老伴,比他的老伴還早死幾年,可兒女打死不準他再娶,兒女們對他說,你娶可以,先跟我們斷絕關係。女兒卻主動提出讓他再找一個。

他兩手交換著搓,說,老都老了。

緊接著問,這是你一個人的意思,還是跟弟弟商量過?

果然沒錯……林茜心想。她說,為什麼要跟他商量?跟他商量,還不如直接去跟張紋商量!

說到張紋,林茜的氣又上來了。前兩天,她在街上看到過張紋,張紋穿著淹膝的棕色靴子,鞋跟又細又長,看上去,她就像用兩根牙簽穿著。她本來腿就長,在街上搖搖擺擺地走,引來無數人的目光。在林茜看來,那些目光一定是鄙夷的。如果知道她三十大幾,還穿這麼高的鞋跟,衣服又長長短短,巾巾吊吊,分不出個裏外,分不出個層次,會更加鄙夷。然而,不認識她的人,誰又知道她有那麼大年紀呢?弟弟(他現在已經當副局長了)掙來的錢,大半都花到她身上,買首飾,買昂貴的衣物,還三天兩頭地讓她進美容店,她那張少女般純情的臉,也像少女一樣粉嫩。但林茜瞧不起她!林茜以樸素的衣著,以梳子刮兩下就一整天不必經管的發型,以大大咧咧的為人處事,在弟媳麵前表現自己的優越。

那天在街上,她跟弟媳迎麵而行,她想好了,如果弟媳喊她,她就假裝沒聽見。可是弟媳沒有喊她,她們擦肩而過的時候,弟媳在按手機,她開始沒按手機,現在把手機摸出來,說不定是打個幌子,故意不跟她打招呼的。走出幾十米,她轉過頭看,街道上已經沒有弟媳,但她看到了弟媳的一條腿,那條腿在她目擊的瞬間,登上了海天酒樓的樓梯。弟弟又叫她赴宴去了。這時候,林茜的心裏才有些酸,優越感蕩然無存。弟弟跟她一母所生,弟弟當了副局長,她為弟弟驕傲,可她沾他什麼光呢?隻有一年過到尾的時候,他給他外侄拿幾百塊壓歲錢,幾百塊,連張紋一個衣襟角角也買不起!他什麼時候帶姐姐去赴過宴?從來沒有,一起吃飯都是兩家聚餐,去的都是家常餐館。那些大魚大肉,山珍海味,他隻帶張紋去吃。在弟弟眼裏,她還比不上一個外來的女人!

在父親麵前,林茜發弟弟的火,跟往常一樣,明罵弟弟,暗罵張紋。

林光華不言不語地聽她罵。

林茜對父親的態度很不滿,說,你又在心痛你的“紋紋”、心痛你的“娃娃”是不是?你那麼心痛她,她又對你那麼好,為

啥不見她來接你去城裏團年?

林光華臉紅了。隻是他膚色偏黑,看不出他臉紅。

他說你這鬼女子,我再心痛她,比得上心痛你?

喲,那可不一定。林茜笑起來。

林光華也跟著笑,笑得很空。

笑聲不是他的,空出的那部分才是他的。

我剛才說的那事,林茜做出認真的樣子問,你認為咋樣啊?

林光華心裏想著一個人,越想越厲害。今天,他沒有去春水茶館,因為昨天夜裏女兒打電話,說她今天回來,他就一直在家裏等她。他不希望女兒知道有春水茶館的存在,更不希望她知道有張慶秋的存在。他想著那個人,嘴上卻說,到哪裏去找那麼合適的人哪。

這倒也是,林茜歎息一聲,就算能找到那個人,老年人結

婚也多數是悲劇,我放的電影就有好多表現這個的,中國的外國的,都有,也都是悲劇的結局。現在老人再婚後的離婚率,比年輕人還高。年歲去了,兩人再難磨合,這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財產糾紛。與其這樣,叫我說,即便找個伴兒也不要辦結婚證,兩人的財產,井水是井水,河水是河水。

林光華聽出來了,女兒並不是真心實意為他找伴兒,而是關心他的“財產”。女兒知道他沒多少存款,但他有這套百多平方米的房子,這套房位置好,回龍鎮又是清溪河上的重要碼頭——甚至有人傳言,將來大縣要劃成小縣,果真如此,回龍鎮就是另一個縣城的首選地,他這套房就值價了。女兒害怕不相幹的人瓜分了這套房產。他真不願意這樣想,但林茜自己印證了他的想法。

林茜說,爸,這套房子你將來是怎麼打算的?你不會隻想著你兒子吧?人家說養兒防老,他成天就把他的紋紋捧在手板心,哪裏想過你一分鍾?我把話說在前頭啊,是兒是女,你都要一碗水端平!停頓片刻,乂說,其實呀,弟弟不在乎你這套房子,他是副局長,哪還在乎鎮上的一套小房子?就算在乎,拿過去又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給婆娘買金銀首飾,你想得通?未必你跟他一樣,親骨肉還頂不上外人?話我也不說多了,反正你個人要長心胸,誰對你好,誰對你不好,你心裏該有個搭米碗,到時候就算你給我多劃一筆,也不為過!

林光華想說:我還沒死呢!但他沒說。

他實在不希望女兒再待下去了,他說你自己回去忙,我就在鎮上過年。

林茜走了,她本想陪父親吃頓飯再走,可跟父親談了一陣話,特別是有了那段關於房子的談話,她發現自己心裏很充實。她相信父親同樣是充實的。帶著一顆充實得膨脹起來的心,她高高興興地走了。那時候已接近中午,她坐快艇回城,還趕得上稍

晚的午飯。

林光華卻沒有吃午飯的意思,他鎖了門,去了春水茶館。

春水茶館沒有營業,老板和她很少在茶館露麵的丈夫,戴著草帽和口罩,揮舞著加長了把兒的笤帚,正在清掃房梁上的蛛網和陽塵。他們在準備迎接新年了。到處都是迎接新年的氣象,幾條街上的孩子,三五成群地聚在街心,沒來由地發出脆亮的笑聲,把他們提前得到的甩炮,又吝嗇又開心地往街麵上扔,每扔一下,就發出一聲炸響,也引出一縷青煙。天氣陰沉,可陰沉沉的天也像是新的;風從街道與河麵跑過,還是那麼清寒,卻並不刺骨,因為它的骨已經變得柔軟。春天就要來了。或者說春天已經來了。林光華在家裏關了半天,本想來茶館喝下第一春水,醒醒腦子的。

春水茶館卻沒營業。

老板看見他,說林師傅,新年好啊。

她今天也像換成了新人,變得乂明朗乂響快。

林光華說,新年好。

老板說,過幾天又來喝茶喲。

過幾天?未必她還要過幾天才營業?

盡管林光華跟隨老板的腔調,很響快地應了,但老板還是看出了他的疑慮。老板說,慶秋回她貴州老家過年去了,怕要正月

?

初四才回來呢,我一個人懶得打理,關幾天門算了。

林光華說,應該的嘛,過年都不歇幾天,一年到頭啥時候才

歇呀。

他往回走,也不知道是怎樣回到家裏的。回家後,看到滿目的空,才想起女兒。他覺得女兒是被自己趕走的。為什麼要把她趕走?為什麼不問問,兒子今年不回來看他,是在忙哪門子事務?

他走到沙發旁邊,拿起茶幾上的電話,給女兒撥。

女兒已經關機了。證明她已經上船。水上信號不好,不如幹脆關機。

他感到驚慌失措。老伴去世後他就獨自過春節,從沒像現在這樣驚慌失措。

去縣城?不,他不想去。他甚至覺得不能去。自從進了張慶秋那間逼仄黑暗的小屋,他就有個說不出口的想法:無臉見兒媳。當然,他可以住進女兒家,想辦法不讓兒子兒媳知道,但他不願意,女兒會拖他去看免票的電影,然後對他說:弟弟當了副局長,成天吃香喝辣,啥時候想到過你?我沒當官,手裏沒權,

但讓爸爸看幾場免費電影的權還有。我有這點權,就讓爸爸享用,哪像弟弟!他每天必然要被這樣的話把耳朵塞滿。

那個老娼婦!——他又罵起了春水茶館的老板。他認為讓

張慶秋回老家過年,是老板的主意。春節這前前後後的半個月,本是茶館賺錢的好時候,以前過節,人們往屋外走,看舞龍燈、

耍車車燈,現在沒有這些了,除了貪玩的孩子,大人們連鞭炮也放得少了,於是往屋裏走,往茶館裏去。那些天,茶館裏的客人多得隻能蠕動。可春水茶館的老板卻遣走了幫工,關門歇業,證明她根本不在乎那點生意。她的生意不在賣茶水,而在張慶秋身上。——這個老虔婆!

林光華開始雖然有所懷疑,卻並不能確定張慶秋的生意是做給大家的,他還以為是做給他一個人的,當他知道後,心裏有一種解放感。原來不止是我……那樣……最讓他不解的是,除了他、老賀等死去老伴的幾個人在跟張慶秋做生意,老伴還好好活著的,也有幾個人在跟張慶秋做生意。老向就是其中之一,他老伴經常把飯做好,來茶館叫他冋去吃,可他跟張慶秋做的生意比誰都多。要是我的老伴活著,林光華想,哪怕她是癱子,隻要活著,我也絕不做那種事。這麼一想,解放感就格外鮮明。然而鮮明隻是暫時的,隨之而來的是被侵犯的痛。他說不清、或者不願說清別人在哪一點侵犯了他,痛卻是刻骨銘心的。痛從裏到外,又從外到裏,他就像一團泥,被推土機碾軋。正因為痛,林光華才不願意結伴去和張慶秋做生意,裏間客廳的長沙發,他從來沒有坐過。

他要麼一個人去,要麼茶館打烊時就離開。

那次叫張慶秋來家裏,就是不想去坐那架沙發。那天他早就跟張慶秋約好了,張慶秋也蠻有把握地說,別的人不會留下來。牌局結束,他去了趟廁所,從廁所出來,卻看見老向跟另外一個人坐在沙發上。那個人垂著頭,明顯露出怯相,老向卻是一副老江湖的樣子,大大方方地說,老林,這裏坐。他頭發白得像蘆葦花,說話聲音卻相當洪亮。林光華一看陣勢不對,說不坐了,我回家了。老向哈哈笑,說還早嘛,睡得著?我每天晚上不到12點不上床,過了5點不賴床。人活著,就要把眼睛睜開,活著的時候也閉著眼睛,還有啥意思?老向最後這兩句,他隻聽到了個影子,因為他已經跨出了門。既然兩人坐在沙發上,說明已有人進了小屋。他無法容忍自己在那裏停留一秒鍾。穿著圓口布鞋,悄無聲息地走在沉寂下去的街道上,他就開始痛。明明約好的,卻接了別人,而且外麵還等著兩個!痛了自己,又痛張慶秋。張慶秋跟他約,還說不會有別的人留下來,表明她不想跟別人做,可既然她做的是生意,有那個僵屍一樣的老虔婆管著,怎麼能依她想與不想?

回家躺在床上,他就像老向說的,睡不著。子夜過後,他爬起來,給張慶秋打電話。幸好張慶秋告訴了他手機號,而且他記在心裏;更幸運的是,張慶秋的手機竟然開著。

小張啊,他說,還沒睡?

張慶秋顯然早就睡了,手機響到快斷線的時候才接聽的。

哪個?她的聲音裏也飄著瞌睡蟲,但並不綿軟,而是含著被打攪的怒氣。

我是……林師傅啊,你沒聽出來?

哦,聽出來了。

我是說,你現在能到我這裏來一趟嗎?

幹啥?

林光華嘿、嘿、嘿地笑了幾聲。

張慶秋懂了,說,那不行,我姑不準我竄來竄去。要那個,

你過來。

可林光華心想,再怎麼他也不能過去。年輕人竄來竄去還可說,一個上了年紀的人,這麼晚還出去幹嗎?他知道楊副鎮長喜

歡打夜牌,萬一被他撞見了,說給林川聽了,他怎麼解釋?盡管

楊副鎮長是否認識他他也沒有把握,可萬一認識他呢?

他說小張,還是你來吧,這黑燈瞎火的,我不方便。

張慶秋沉默了片刻,說,要我上門,就不是那個價喲。

多少錢你說。

100塊!

林光華也沉默了片刻,說,100就100嘛。

那天他給了張慶秋100塊,但他並不心痛錢。他痛的是張慶秋這個人。張慶秋值得他痛,張慶秋對他說,林師傅,你別看我也跟那些人睡瞌睡,其實我隻想跟你。就為這句話,就值得他痛。何況張慶秋還告訴他,她的老家在鄉下,很窮,她曾經去廣東打工,推鬥車上坡時,鬥車滑下來,車把子戳破了她的胯彎,

戳得血湖血海(她把胯彎亮給林光華看,那裏果然有一個圓圓的傷疤,在那間小屋裏,或許是燈光太昏暗的緣故,他從沒有注意到),不僅傷了肉,還傷了骨頭,她幹不得重活,好回家。回

家怎麼辦呢,滿眼是窮山惡水,父母都有風濕病,種糧沒糧路,

掙錢沒錢路,真的是走投無路——張慶秋說,就是家裏太窮嘛,至今都沒男人要我!以前女人出嫁,男方隻要人,要看家底也是女方看男方的家底,現在不一樣了,男方也要看女方的家底了,大家都明白過來了,結婚不是男女兩個人的事,還是兩個家庭的事,女方太窮,還搭兩個長年累月的病漢,男方還能不受拖累?要不是姑姑叫我來幫工,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了。唉,張慶秋深長地歎了口氣,沒想到姑姑也盤剝我。我做生意掙下的錢,

二成我隻能得一'成。

!一席話把林光華的眼眶都說得潤達達的了。

他把錢給張慶秋的時候,說,這100塊錢你不要讓你姑知道,你自己揣著就是。

張慶秋說我知道,張慶秋說謝謝你。

今年春節,林光華本希望在年三十再請張慶秋到家裏來,好好跟她吃頓夜宵的。

其實,一旦冷靜下來,他就知道不能再叫張慶秋來家裏了。就在臘月二十九晚上,他怏怏不樂地上床睡覺,躺下去,伸手正要關燈,才看見床頭的牆上掛著一個鏡框。

鏡框裏是他老伴的遺像!

這張遺像本來關在抽屜裏,一定是女兒掛出來的。女兒這麼做用意明顯。

張慶秋不能到他家裏來了。

張慶秋比林川小,比林茜更小……

這種比較把林光華自己嚇了一跳,未必我是想跟張慶秋長相廝守?

他竭力否認這種想法,可越否認,這想法越堅實。他有那麼長的婚姻史,卻像從來沒有過婚姻生活的感覺,現在他渴望這種感覺。對象就是張慶秋。他跟張慶秋的第一次,他把張慶秋推倒,張慶秋掙得滿臉通紅往上爬的時候,還在向他說“對不起”,他就奇怪地愛上了她。聽了張慶秋的遭遇,那愛就會飛,就像開始的愛還是畫在紙上的鳥,現在那隻鳥活了過來。

一個沒有愛和沒有愛過的人,生活必然在更遠處,現在他愛了,生活也因此有了目標。跟女兒的那場談話過後,見到老伴的遺像重新掛出來過後,他本應該好生掂量一下,把那隻鳥捂死、甩死,但他不僅沒捂死它甩死它,還更加悉心地嗬護著,生怕它受到外來的傷害。

正月初四,張慶秋果然回來了。她穿著一件嶄新的翻毛大衣,托得那張臉更加寬大,但比先前柔媚多了。中午過後,春水茶館重新開業,客人進去之前,老板抱了七圓鞭炮,在茶館外麵的空壩放了兩圓,再將餘下的全拿進去,在那個小天井裏放了。

不知情的,理解不了她為什麼要去小天井裏放鞭炮,而且比在外麵放得更多。她是在祛除晦氣。

硫磺味兒還沒散盡,破碎的紅紙屑還沒打掃,茶客們就進了屋。雖然春節從年三十延續到元宵,但過年的高峰期,往往到初三四就結束了,因此擁進春水茶館的,已沒有生客。

一切照舊,七張桌上打川葉子,張慶秋摻茶水。林光華盼著張慶秋坐到他身邊給他“抱膀子”,但兩個鍾頭過去,張慶秋也沒來,差不多該續水的時候,她提著茶壺出來一趟,續完水又進去,在裏麵噥噥嘰嘰地跟她的姑姑說話。林光華邊摸牌,邊尖著耳朵聽,可一句也聽不清楚3

跟林光華一樣/好幾個茶客都在注意張慶秋的動靜。見張慶秋隻管跟她姑嘮話,老向大聲喊.小妹,張小妹!張慶秋以為摻

茶水,連忙出來,揭開老向的杯蓋,見滿滿當當的,嗔怪說,向師傅叫這麼大聲,是要請客呀?老向哈哈笑,說請就請,有啥了不起?他喜歡笑,他笑,並不一定有可笑之事,而是表明他對什麼都不在乎,年輕時候就不在乎,活到這個歲數,更不在乎了。

趁這機會,大家都跟張慶秋打趣。張慶秋對每個人都很親熱,唯獨沒朝林光華望一眼,因為隻有林光華沒開腔。

林光華難受得直想呻吟,他覺得,唯他有資格跟張慶秋親近的,張慶秋卻沒朝他望一眼。

那天夜裏,林光華多麼希望能跟張慶秋待一會兒。

但到夜裏11點鍾,除林光華外,還有三個人沒有離開。

林光華起身走了。

就算隻有他一個人,他也不願意跟張慶秋在那間小屋裏做那

那間小屋是這鎮上的一個傷口,傷口的中心是張慶秋。林光華恨老向,恨老賀,恨所有跟張慶秋“睡瞌睡”的人,是他們製造了這個傷口。他還想恨春水茶館的老板,隻是恨不起來,要是沒有她,他就不會認識張慶秋,就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個人可以

愛。

連續好多天,林光華也沒在茶館打烊後留下來。

張慶秋又來給他抱膀子了,而且又在他上廁所的時候,故意去水槽邊洗茶具。

她攔住他問:為啥不來了?我把你得罪了?

事實正像張慶秋所說,她把他得罪了。她不該在他愁苦的時候,顯得那麼高興,不該在他不言不語的時候,跟“不相幹的人”說笑,不該在他厭惡了那間小屋的時候,還任由別人去擴大那個傷口。他沉著臉,不回答張慶秋。張慶秋低著頭,抽了抽鼻子,像是哭了。

她說,你不願意留下來,我再去你家裏行嗎?其實,我也不想在那屋裏跟你睡,我寧願去你家裏,那才是我們兩個人的地

方。

林光華的胸膛裏彈出幾聲模糊難辨的聲響,出去了。

那天回家,林光華走進臥室,久久地注視著老伴的遺像。這是她去世前兩年拍下的,雖已經病著,可那雙鼓鼓的眼睛,還錐

子似的盯住一個地方,別人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林光華知道。她盯的是縫紉機走針的線路,她一輩子都盯住那條線路,卻沒有認真盯過他。他在山上十天半月甚至三兩個月不回來,吃的米和菜,都由送工人上班的礦車幫他帶上去,而她也不會丟下活計,上去瞄他一眼。她被那條線路勾了魂了,她在那條來來回回的線路上牲口一樣勞作,直到病得不行的時候。

好在她比我先死,林光華想,好在她死之前得過長時間的病,給了我伺候她的機會。我伺候過她,就不欠她的良心債了,夫妻一場,我已經有個交代了。

他想把老伴的遺像取下來。

可下不了手。每當他的手伸出去,都覺得指尖發麻,結果每次都隻是把鏡框扶了扶,像是鏡框掛得不夠端正。

且不說張慶秋來他家很可能被人發現,單是老伴的遺像掛在臥室,他就不能叫張慶秋來。

正在他猶豫苦惱、拿不定主意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老向得病了。

老向得的是性病,不僅自己得了,還給老伴傳染了。老伴不知病種,去衛生院檢查,醫生的結論讓她恨不得一頭撞死。她哭天號地地從衛生院跑回家,問丈夫要說法。這事情很快傳開了。

然而,跟張慶秋睡過的人,都沒得那病,這說明老向不是在張慶秋那裏染上的,而是在別處。上街有幾家夜總會,那些香噴噴的女子,因為四處流動,被稱為流鶯。流鶯個個比張慶秋年輕,也比張慶秋漂亮,老向手裏攢了足夠的錢,就會去找她們。

盡管可以肯定老向不是在張慶秋那裏染上的,但他常常去春水茶館,萬一張慶秋的生意走漏了風聲,事情就麻煩了。老向跟先前的楊副鎮長現在的楊鎮長熟(周鎮長已調進縣裏,做了管經營的副縣長,楊鎮長便接了他的位),要是楊鎮長知道這事,派人去把春水茶館封掉,把張慶秋抓起來,見了亮錚錚的銬子,她不害怕?不吐出是哪幾個人在跟她睡瞌睡?她跟別人睡瞌睡還是在茶館裏,可她還到過林光華的家呢,要是楊鎮長把這消息捅給

林川,林川再說給林茜,再說給張紋

林光華渾身一陣戰栗。

他厭惡地感覺到,自己最擔心的,不是兒女知道了,而是張

紋知道了。

那些天,春水茶館的七張牌桌,依然坐滿了人,依然是歡聲笑語,但林光華覺得,那笑語裏繃著一根鋼絲,給人緊張感。老向沒來,那些與張慶秋的生意毫無關係的人,就揪住老向這個話題,從早到晚地議論,說老向風流了一輩子,走了一輩子夜路,現在才撞到鬼,也算他運氣。而林光華、老賀他們,最不願提及這個話題,他們希望世上根本就沒有老向這個人。

直到春天快過完的時候,茶館打烊後都沒人再留下來。

夏天來臨,才又一切如故,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老向沒事了。他乂到春水茶館來了。這個午後,白白的雲層裏漏下散漫的亮光,老向背著手,也背著那一點亮光,從茶館雙扇門的正中部位進來了。他進來就給各位打招呼,聲音還是那麼洪亮,但明顯老了一層,不是老在身體上,而是一種氣息;要說身體,他比先前倒更白淨了些,額頭上的皺紋也像少了幾根。他來的那天,以及往後的所有日子,該吃飯的時候,再不見老伴來叫他了。有人說,出了那場事,他老伴就垮了,別說做飯,掃把倒了也懶得扶。而老向一輩子沒做過飯,站在鍋灶前,就如同麵對一台陌生的機器,完全沒有抓拿,勉強炒兩個菜,不是炒糊了,就是沒熟。兒子實在看不下去,不顧母親的反對,昨天才為他們請了個保姆(鑒於父親的德性,兒子請來的保姆比母親的年齡還大),他也才抽出了身。

盡管大家都能感覺到老向身上的變化,但既然他還能來春水茶館,證明這裏是安全的。

張慶秋的生意也便重新開業。

每個人的心上都放下了一塊石頭,包括林光華。這塊石頭放下後,林光華被抑製的情感,又像春草一樣蔓延開。

不願去那間小屋,也不能叫張慶秋來家裏(有了老向那場事,更不能叫她來了),林光華苦思冥想,終於想出了一個辦

法〇

林川哪,有件事我想請你搭個手。

父親把話說得這麼客氣,林川覺得好笑。這天他正在開會,還坐在主席台上,聽了父親的話,他把手機捂住,出了會議室。爸,你有啥事情?

我想回山上去守礦,你能不能給楊鎮長說一聲?

林川的心裏瞎了一下,仿佛手機突然斷電。是不是父親在跟他賭氣?春節沒回去看他,春節過後的這幾個月,也沒回去看他,但這是有原因的,他已經好幾次在電話裏給父親解釋過了。

縣裏正搞人事改革,糧食局是試點單位之一,領導實行聘任製,幹得好,續聘或提升,幹得不好,局級幹部可以降為中層幹部甚至普通職工,而好壞的認定,是上級說了算,因而下級對上級負責的姿態,就更加不能含糊了。整個春節期間,林川都帶著他漂亮的紋紋,從這個領導家裏出來,又進了那個領導的家門。天氣寒冷,但張紋還是穿得那麼少,在外麵穿著皮大衣,進了領導家門,把皮大衣脫掉,就隻剩一個薄衫子。那身段子真是叫人喜歡的。別人喜歡,林川也喜歡。林川覺得自己的老婆是把萬能鑰匙,帶上她,結交朋友,結識領導,讓他這個當丈夫的一點也不費力氣。至於春節過後,他不是有那麼多工作嘛,除了例行的工作,還要查漏補缺:對那些看上去並不重要、春節沒抽得出時間去走動的領導,現在要一個一個地補。民間說別把豆芽不當菜,何況那些人不是豆芽,真把他們漏掉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叫你吃苦頭,甚至讓你整個散架。

父親希望兒子出息,他為什麼要跟我賭氣呢?

不過仔細想想,林川覺得父親不是在賭氣。

他想上山,又不是心血來潮。

這事隻要給楊鎮長吱一聲,就一定能辦成。那家煤礦的性質一直相當曖昧,它連個正經的名字也沒有,非要提及,就說“冋龍煤礦”。其實也並不曖昧,說白了就是家小煤窯。縣裏多次說要關閉小煤窯,的確也關閉了好多家,可回龍煤礦就是關不了。由於冋龍鎮在清溪河流域地位突出,縣裏領導很多都從冋龍鎮提拔,他們在回龍煤礦也都有股份。楊鎮長做副鎮長的時候,沒資格參股,現在有了。據說他的股份還不小。讓一個有實力的股東安排個人進去,又不是掛閑職拿大錢的什麼職位,隻不過是每月拿800塊錢的守礦人,還不跟翻翻手心手背那麼容易嗎。

但林川到底於心不忍,盡管做守礦人既沒什麼技術含量,也說不上多麼勞累——那差不多就相當於立在田野上的稻草人,隻是嚇唬嚇唬,提防不法之徒在月黑風高之夜把洞子炸毀。可父親畢竟六十大幾了。同時林川也害怕姐姐知道了。他受不了姐姐的

那張嘴。

他說爸,你不是在茶館裏喝茶打牌,過得好好的嗎?

林光華說你又不是不曉得你爸爸,我啥時候對喝茶打牌上過心?我隻有在山上才過得舒坦。

林川想了想說,爸,先別說這事,我在開會,開完會我跟楊

鎮長聯係過後再回你話。

會議結束,林川卻沒跟楊鎮長聯係,而是先跟姐姐聯係了。

林茜一聽,頃刻間腦子裏就閃過無數個念頭。她說,這是不是爸爸的意思?

怎麼不是,你打電話問嘛。

林川並不明白姐姐心裏的那些念頭,隻是姐姐的質疑讓他很難過。

張紋知不知道?

林川說還不知道。

最好別讓她知道。你要自己長腦殼,不要啥都聽婆娘家的。

林川接連打了幾個噴嚏,每個噴嚏都打得驚心動魄。他跟張:紋恩愛,他對張紋和氣,並不證明他就沒長腦殼。姐姐管得太寬了。

弟弟不再打噴嚏的時候,林茜又說,爸爸那人將就不得,你

別管他,看他搞個啥名堂!

不管是不行的,父親把話已經說得那麼明確。跟姐姐通話過後,林川還是給楊鎮長通了話。楊鎮長笑起來,說龜兒子林川,你是陷我於不義呀。你爸爸那麼大年紀,還讓我叫他去遭剝削。林川說你把工資給他提高200,湊成個整數,你良心上不就好過些了嗎?楊鎮長不笑了,說提工資這事,不是我說了算,是礦主說了算,然後很嚴肅地問林川:你是當真的還是開玩笑?林川說當真的,提工資的話才是開玩笑,別說每個月給他800,給500他也幹,他就那個命!楊鎮長說好嘛,我上次給你打保票,說把他攆都攆不上山,結果沒保住,放了空炮,我就欠了你的,有啥辦法呢!

兩天過後,林光華就去上班了。那個胡子拉碴滿腹怨言的家夥被解雇了。不過,被解雇他並不悲傷,他早就不想當野人了,再說他隻有50多歲,去外麵打工,每個月掙800塊錢並不著難。

林川給父親寄回了1000塊錢,讓他買部手機,有了事也好聯係。

林光華的確也需要一部手機。

窩棚已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地上長滿黴菌,發出臭氣。林光:華把床鋪拆掉,將屋子空出來,把土鏟掉一層,再用圓木夯實。初夏的風從林梢上吹來,在屋子裏撞來撞去,不多久,土被風幹。他在四麵角落灑上石灰,當石灰味兒把土腥氣和臭氣完全蓋住,才將拆掉的床重新裝好。窩棚並不小,放一架大床,還可放火爐、炊具,外加幾張木凳。他以前做飯,都是在屋外,火在天幕下燒,火苗變得特別的淡,還發出呼呼的聲響。可那剛被解雇的家夥明顯是在裏麵做飯的,四壁焦黃。林光華沒去管它。四壁本都是粗木料,長時間煙熏火燎,看上去倒像金屬的了。金屬更能給人安全感。

收拾了窩棚,他又收拾洞口。井洞之外是一層黑。他用鏟子鏟,鏟不動,又用鋤頭挖,挖起來十厘米厚的煤屑。他沉浸在這種勞動中,沒有責怪離去的守礦人,也忘記了山下的張慶秋。將井洞外麵打掃幹淨,又去打掃旁邊的山洞。山洞已被野草和刺藤篷住,這裏先前沒有刺藤,是那家夥故意移栽過來,好把洞口擋住的。他曾經說過,看到兩個洞口,就像看到一具骷髏,老給他不祥的預感。林光華覺得這感覺實在可笑,他用彎刀將刺藤砍掉,把刺藤和野草的根都剪除幹淨,讓洞口明明白甶地亮出來。他看到的不是骷髏,而是可以陪他熬過長夜的活人。

忙乎了很長時間,終於讓一切又恢複了秩序。秩序就意味著單調。退休前,單調能成為他的營養,現在卻是一種病了。這裏的工人兩班倒,清早一班,傍晚一班,進進出出的,都慣於沉默,他們把精力都使在井下,在那隻能匍匐而進的大山深處,揮钁頭,罵粗話,說女人。這兩撥人馬一過,它就成為一麵野山。除傍晚送人上來的司機把他需要的菜蔬及生活用品給他,沒有人跟他說話。

寂寞像一個殷勤的侍者,非常周到地服侍他洗腳、上床、關燈,還陪他失眠。

可是寂寞並不給他倒洗腳水,更不給他捶肩……

到半夜,他就想給張慶秋打電話,但他忍住了。

他是第二天夜裏才打的。

張慶秋跟上次一樣,沒聽出他的聲音。上次是因為瞌睡,這次是因為那部手機讓他的聲音有些失真。

等他報了名,張慶秋說,喲,你?怎麼老不見你來喝茶?

他說,我現在到了半山,守礦井。這裏一個人也沒有。

張慶秋說,你不是人啦?

對這種年輕人才開的玩笑,他不大習慣,但他是在跟一個年輕的女人打交道。他說你來不來?

那麼遠!

20分鍾就爬上來了。

那還不算遠嗎?

話雖如此,其實張慶秋已經動了心。生意雖然恢複了,可誰也不會不顧及老向出的那場事。她的生意大不如前,可以說是相當慘淡的。

張慶秋在那邊把嘴唇咬住,看林光華怎麼說。

林光華說的是:你上來嘛。

張慶秋聽出來了,他是在求她。’

她說,你倒是去礦上掙大錢了,我深更半夜爬那麼高的山

林光華說,我又不會虧待你。

!這句話一出口,林光華感覺到相當難受。他說不清為什麼會

難受。

張慶秋答應了,答應得格外勉強,像她可能來,也可能不

來。

然而,半小時後她就出現在了窩棚門口。

!這一天藍天寬廣,月亮很圓。在鎮上看月亮跟在山上看不一

樣,在鎮上看你覺得它跟你沒有關係,在山上,月亮成了你相當親密的伴侶,甚至跟你融為一體。林光華把門打開,迎進去的不僅是張慶秋,還有月光。他沒想到張慶秋真的會來,而且來得這麼快;沒有足夠的心理鋪墊,使他的激動決堤。他一把將張慶秋抱住。張慶秋卻哈哈大笑。那笑聲月亮能聽見,山下和洞裏卻不可能聽見,因此不必顧忌。笑過了,張慶秋說,你不覺得你是個病人嗎?

林光華不明白她的意思,我怎麼是病人?

你是病人,我是醫生,我是來給你出診的。

林光華也笑起來。

久別重逢,林光華卻沒催促張慶秋上床。他清楚自己最需要的不是那個。他敢肯定老賀他們最需要的也不是那個。隻是,有一些精神上的滿足,要通過肉體才能實現。為什麼會這樣呢?;林光華回答不出,他隻感覺到張慶秋說得對,他是病人,她是醫

生。

到淩晨4點過,“醫生”要走了。她必須趕在上早班的人到來之前離開,也必須趕在天光露曉之前離開。林光華拿出100塊錢,遞給她。張慶秋接了,接得並不爽性。林光華看出了她的心思,又掏出100塊給她。張慶秋又接了。這一次爽性得多,衣服隻穿了一個袖子,抱住林光華親了幾下,才穿另一個。她多肉的手臂軟軟的,多肉的嘴唇濕漉漉的。

其實林光華心想她夜裏來夜裏去,本想再給她摸50塊,不小心摸出了100,不好收回去。有了那一抱,有了那幾下親吻,他覺

得,給200塊,值。

從那以後,隔十天半月的,林光華就給張慶秋去電話:你上來嗎?

沒有生意,張慶秋就上去,有生意就不去了。去林光華那裏掙下的錢,當然比在下麵多,因為林光華每次至少給她150塊,有一次他特別高興,給了她300。雖然在山上掙錢多,但下麵的生意不僅是她的,還是她姑的,她不能甩手,更不能讓姑察覺她夜裏上山的事。不過,即使要做下麵的生意,張慶秋也不這樣對林光華說,她隻說我太累了;或者說,姑姑叫我幫她忙點家務。

林光華會相信嗎?他猜得出我是在說謊嗎?每次拒絕後,張慶秋都會這樣想。

林光華應該猜得出,可他偏不往那方麵猜,他寧願相信張慶秋說的是真的。

有一天,張慶秋快到半夜時上山,兩人剛躺上床,張慶秋就哭了。林光華忙問怎麼回事,張慶秋說,我這個當醫生的,不過是個走鄉串戶的赤腳醫生,還是在半夜三更走鄉串戶,真可憐。要當那些坐台醫生才好呢!林光華吞了兩泡冷口水,說,你知道

老向的事吧,他就是在坐台醫生那裏染的病,坐台醫生有什麼好?生意白天有,晚上也有,24小時連軸轉,鐵打的也受不了。

張慶秋抹了一把淚,聽上去你也去過?林光華哼了一聲,鄙薄地說,我才不去那些髒地方!張慶秋說,我想你也沒去過,要是你見識過了,就不會說當坐台醫生不好——她們個個都是穿金戴銀的!

林光華感覺到身體裏一陣搖響,像他胸腔裏裝滿了鈴鐺。

這陣響聲把他帶進古怪迷離的時空,讓他見到了另一種場

景,另一'種生活。

這種生活的性質,是張慶秋永遠也無法領會的。她看到林光華眼神飄忽,臉泛紅光,還以為他跟老向一樣,向往那些穿金戴銀的“坐台醫生”呢。張慶秋有些後悔。

然而林光華說出的話讓她大感意外。林光華說:我給你1000

塊錢,你去買對耳環。

林光華想象的耳環一定是銀色的,像乒乓球大小的兩個環,懸垂到下巴底下,而張慶秋展示給他的,卻是金黃色,像兩個小小的鑰匙扣,如果不是她用纏了黑線的橡皮筋把頭發攏到腦後,根本看不見。林光華很失望,但他承認,張慶秋的臉型不適合戴垂得太厲害的耳環,張慶秋是對的。

那天夜裏,他們第一次有了夫妻的感覺。當然,那隻是一種感覺。一種超越情欲、超越買賣的從容和親切。張慶秋也比往天上去得早,事實上林光華還沒給她撥電話,她就已經到了窩棚門外。她沒急於寬衣上床,先把耳環讓林光華看了,林光華遲疑地說,好。然後很堅定地說,好!張慶秋竟有些羞澀,拿起掃把,為林光華打掃房間。林光華說,我才掃過的,你歇著。張慶秋放了掃把,又去整理碼在屋角的柴塊。守著一個煤礦,林光華做飯、烤火,卻都是燒柴,這種古老的生活方式,讓他覺得踏實。柴有的是,窩棚外就是櫟樹林,這種樹質地堅硬,不能大用,卻是燒火的好材料。

忙完了本不必去忙的家務,他們躺下了,舒舒緩緩地躺著。他們像一條河,河床寬闊,水流緩慢而沉實。兩人第一次有了夫妻的感覺,也是兩人在一'起時第一個沒有性的夜晚。

張慶秋蜷起來,偎在林光華的胸膛上。盡管60多歲,林光華

的胸膛一點也不幹癟,他身上是很有肌肉的,去春水茶館的那些日子,把他的肌肉泡軟了許多,來到山上,肌肉又長硬了。

你不計較嗎?張慶秋說。她把嘴捂在他的皮膚上。

他說,不……他的皮膚暖烘烘的,癢酥酥的。

張慶秋說,自從你上了山,我就再沒心思跟他們混了,我再也沒跟他們混過了。

那才好呢!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好是好,張慶秋傷感地說,可我以後的日子咋過呢?我姑是靠不住的,她遲早會發現我到山上來,遲早會把我趕走。

林光華摟住她,摟得很用力,把手臂上的每一塊肌肉都調動起來。

這時候,他不隻是摟著一個豐肥的肉體。

你給我想想辦法呀。張慶秋的嘴還是捂在他的皮膚上。

他沒言聲。十分鍾過去還沒言聲,張慶秋就睡過去了。

到淩晨4點過,兩人雙雙醒來。不需要鬧鍾,到這時就會自動清醒。這證明在他們心裏有比鬧鍾更加古板的法則。張慶秋似乎忘記了夜裏的傷感,顯得精精神神的,穿戴齊整後,她伸手把耳環撚了兩下,做出很不經意的樣子說,我這耳環是在上街的金銀店買的,耳朵孔也是在那裏穿的,穿孔後消了兩天毒,昨天才戴上,戴上後茶館裏的人就笑我,說脖子上光光的不戴,隻在耳朵上戴有啥好看?難看死了!張慶秋嗬嗬嗬笑,把頭擺了幾下,又說,我才不管他們說啥呢,我戴耳環我喜歡,好看不好看,與他別人球相幹!她把這幾句話說得像唱歌一樣。

這真是一首歌,清溪河中下遊流行的一首民歌,隻不過原歌詞是“我穿紅鞋我喜歡”。

林光華猛然間想起別人對張慶秋的議論,說她老家不在貴州,而是在清花鎮。他想問問,可張慶秋已跟他作告別的擁抱。她踮起腳尖,用手臂鉤住他的頸項,把那首民歌唱開了。唱過後說,我學得像不像?林光華笑了,像,真像!他挺了挺胸,說,過幾天,等我把錢取出來給你買項鏈!

張慶秋沒作任何回應,像是沒聽見他的話,隻說,林師……老林,我走了。

然後她就走了。

林光華站在門口目送她,咀嚼著“老林”這個稱呼。

淩晨霧氣彌漫,張慶秋的手電筒在霧氣裏掙紮,很快就被吞沒了。

短短幾個月,張慶秋被全副武裝起來了。她有了皮大衣,有了羊毛短裙,有了耳環、項鏈、戒指,還有了手鐲。她要什麼,或者想要什麼,林光華就給她什麼。她變成一個丁丁當當的張慶。

秋了。最讓林光華滿意的,除耳環是金黃色,項鏈、戒指和手鐲都是銀白色,他覺得張慶秋懂他的心,因為他記不起在任何場合給過她他喜歡銀白色的暗示。

他估計,張慶秋還會要靴子,要皮包和化妝品,張慶秋果然要了,但隻要了後兩宗,林光華還有些失落。他主動問她:你不穿靴子嗎?就是靴筒很深鞋跟很高的那種。張慶秋怔了一下,說,要是想要。林光華說,要我就給你買。張慶秋沒急於說話,但她心裏有話:這老頭子該不是中了魔吧?

隨後她說,算了,這大熱天的,誰穿靴子呀。我穿上那種靴子,怎麼能爬到你這山上來呀,除非你不想我上山來了。你不想我來,我還想來呢!

就是在這一天,張慶秋下山九個小時後,林光華也下了山。

他需要取一些錢。張慶秋不要靴子,但他想給她買一些內衣,露臍的,低胸的。張慶秋還沒有穿過這樣的衣服。

那時候是下午1點過,上街一段斜坡上的銀行裏,兩個業務員正在吃盒飯,窗口外麵的木椅上,還坐著幾個女人,邊打毛衣邊跟吃飯的人聊;天熱,銀行裏有空調,她們便選定這個好地方避暑。見林光華進去,一個業務員將盒飯往旁邊一推,立即為他辦理業務。她遞給林光華一張取款單,讓他填。大家都暫時沒有說話。林光華把單子填好,取走了500之後,另一個新來的業務員說,你問都不問就知道他是取款?怎麼不知道,那人又把飯盒拉到鼻子底下,他隔些天就來一趟,都是取款,都取走兩萬多了。木椅上有人認識林川,也知道林光華是林川的父親,說他兒子在縣城當副局長,他為什麼隻取不存?取那麼多錢幹嗎?說是家裏裝修吧,也不是這麼個取法。不過,人家折子裏的錢,想取就取,想怎麼取就怎麼取,不需要別人過問。大家淺淺地議論幾句,就把話題轉到別處去了。

從斜坡下去,向右拐50米,就是服裝店。這裏的服裝店都

很高檔,林光華從沒光顧過。他從頭到腳都是怯生生的。對一切高檔的去處,他無不懷著天生的膽怯,給張慶秋買的那些金銀首飾,他都是把錢給她,讓她自己去買。可是今天,他成心要給張慶秋一個驚喜。

蹭進一家店子裏去,隻有獨獨的一個售衣小姐,靠著屋中央的粗大柱子,款款地倚著,並不搭理他。衣服五花八門,讓他頭暈。他東摸西摸,摸過幾件,那個像石膏模特兒的小姐才活過來了,問他要啥。他說,買衣服。誰穿?我女兒。小姐把他領到女衣區,他還是東摸西摸,小姐不高興他這樣摸來摸去,問要多少錢的,他說四五百塊的吧。小姐露出微笑,又帶他換了個地方,

熱心地給他推薦,還在自己身上比畫。她顯然沒料到這個穿老式圓領汗衫的人會買那麼貴的。

從店裏出來,意外地碰到了老賀。老賀剛把中午回家吃飯的孫女送到學校去,正往春水茶館走。老賀是個特別多話的人,且把每個認識的人都當成知己。他說老林哪,好久沒看到你了,你幹啥去了?林光華支支吾吾,想盡快擺脫他。他拿著那件衣服,就像拿著一枚炸彈,生怕老賀問起。但老賀對衣服之類的東西不感興趣,隻興致勃勃又神神秘秘地給他說春水茶館的事情。他說了些什麼,林光華聽見了,卻乂沒聽見,因為他不相信,他覺得老賀是在拿話打牙祭,甚至是在嫉妒他。最後,老賀說,老林,

你也來呀,你怎麼不來了呢?他在林光華胸膛上捶了一下。他的拳頭綿軟無力。林光華跟他分手後,不想在街上晃蕩,免得碰見更多的熟人,就從一條久無人走的岔道上了山。

他把衣服遞給張慶秋的時候,張慶秋很吃驚。

就是吃驚,並不怎麼高興。

當林光華說這衣服值400多,她就更加遺憾了,禁不住搖了搖

?

頭,說你這是何必呢,要買衣服,把錢給我,我自己去選就是。林光華覺得張慶秋體貼他。

體貼也就是愛了。

裏裏外外,他現在一點也不蒼白了。

衣服太小,張慶秋差一點就套不上身。那對脹鼓鼓的乳房,

被擠得不像乳房,奇形怪狀地露出大半;下麵則不止露了肚臍,肚臍之上的好大一片都露了出來。

張慶秋說,這麼小,哪能穿呢,明天去退了。

林光華說,不退,就這樣好!

他口氣堅定,眼神迷離,像不是在對張慶秋說話。

張慶秋準備脫下來,林光華說,別脫。

接著,林光華又說,我想洗腳。

張慶秋遲疑了一下,去給他備好水,將洗腳盆端到他麵前。洗了腳,他慢悠悠地擦,不時地瞟張慶秋一眼,張慶秋明白是讓她倒洗腳水,走過去,彎下腰。

那一刻,林光華心慌意亂,眼睛不知道往哪裏放了。

但這隻不過是瞬間的事,他很快明白過來,自己不僅可以看,還可以踏踏實實地看。

張慶秋端著盆,走到屋外。燈光隻能照到她背心的部分,林光華能感覺到她腰身和手臂在用力,把盆裏的水甩到崖下去。

直到她進屋,崖下才傳來水被摔碎的細響,像一聲歎息。

林光華說,給我捶捶肩。.

瓷盆尖叫了一聲。它不是被放下去,而是張慶秋象征性地彎一彎腰,扔到地上去的。

她繞到林光華背後,給他捶肩。

林光華說,你好像不情願。

他說得對,張慶秋不情願。

林光華花那麼多錢給她買件衣服,她覺得不是讓她穿的。她隻是道具。這感覺太鮮明了。‘

她現在的身份,還不如在春水茶館那間小屋裏來得光明正大。

張慶秋已經很久沒上去過了,林光華給她打電話,她都說有事,幵始還說出具體的事,後來幹脆懶得說,隻用“有事”兩個字,就斷了林光華的念想。反正林光華又不可能來把她綁上山。

這時候,林光華才想起那次老賀對他說的話。他把老賀的話一字不漏地撿了起來。老賀說,張慶秋的生意提價了,以前四五十,現在80,還是一口價!自從出了老向那檔事,春水茶館的老板料定他們不敢去夜總會找流鶯(除了老向,本來誰也不敢),就踩住他們騸。老賀說我倒無所謂,兒女不準我再娶,但默許我拿錢找女人,可是老桂、老羅就造孽了,老桂以前在鎮上

開鐵匠鋪,掙了幾個錢,可去年鋪子熄了火——他再也舉不動鐵錘了,手頭越來越緊,兒女又不大管他;老羅本身就是吃低保的,勒緊褲帶從嘴巴裏省下一點,才敢去張慶秋那裏消費一次,現在漲了價,他根本就不敢跨進那道門檻了。

張慶秋不是說沒再跟他們混了嗎?

林光華很窩火。

過一會兒他想,就算你還在跟他們混,我也不計較你跟他們混,可你為啥突然就不上我這裏來了呢?

盡管窩火,他卻沒去責怪張慶秋,而是責怪自己。是他傷了張慶秋的心。那一回,張慶秋說她以後的日子咋過,明明白白就是在暗示他,想他娶她,可他不敢應聲。、

他看見了一束光,卻不敢走進那光裏去。

以前,他真的想娶她,有了張慶秋的暗示,娶她的心反而淡

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這天晚上很夜深的時候,他都準備關掉手機睡覺,手機卻突然響了。他一把抓起來接聽。

爸,林茜短促地叫一聲,弟弟給你打電話沒有?

林光華失望得心裏一涼。自從上了山,他就沒聽到過兒女的聲音,他本來不該失望。

女兒的腔調也讓他不愉快,審問似的。

他說沒有。

你呢,你給他打過沒有?

也沒有。

你暫時別跟他聯係啊!

聽了這句嚴厲的忠告,林光華有些蒙。什麼意思?未必……他要向女兒問個究竟,可女兒已經掛了電話。他不放心,又撥回去,女兒說,你現在啥也別問。說完又把電話掛了。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肯定是兒子翻船了!

春節過後,縣城裏翻船的領導就一個接著一個。本來,看上去是條大河,沒什麼險灘惡浪,可乘客自己把船捅漏了。正月十三那天,民政局長設家宴,請了公安局長、財政局長、城建局長幾個關係鐵的哥們兒,從晚上6點開始喝酒,喝到次日淩晨3點過,四個人搞光了七瓶茅台,民政局長還要拿酒出來,公安局長

首先投了降,說我不行了,我要躺一會兒。民政局長說,躺個球哇,我還有瓶20年前的賴氏茅台,喝了你再躺。可公安局長雙手鞭子一樣下垂,額頭擱在黏糊糊的餐桌上,看來是真的不行。民政局長罵了幾聲,叫醒早已睡下的家人,把那不中用的家夥扶到隔壁的客房,剩下的三人繼續喝。其實根本沒喝到肚子裏去,基本上是在口裏涮一轉就吐出來。後來真的吐了,吐得一塌糊塗,別說喝,聞到酒味也作嘔,隻好休戰。因為吐了一場,財政局長和城建局長還能勉強攪動舌頭,打電話叫來自己的司機,冋家去了。民政局長恍恍惚惚地推門看了一眼公安局長,見他睡著,就一沒管他,自己也去睡了。

他和他的家人睡到很晚,到上午10點過,聽到敲門聲才起床。敲門的是公安局長的老婆,她是來叫人回去的。再是哥們兒,也不能大正月的昨天在人家屋裏,今天還在人家屋裏。

民政局長把朋友的老婆迎進門,步履蹣跚地去推公安局長。

再怎麼推他都沒有反應。他死了。

喝酒喝死了人,公安局長不是第一個,想必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問題是公安局長的老婆是個鐵性子,她不把死人搬回去,也不送殯儀館——她把靈堂設在了民政局長的家裏。別人想用錢封住她的口,可不管用,她說我的人都不在了,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她說你(指民政局長)哪來的那麼多錢?開始說給我80萬,我不幹,又說給100萬,你哪來的那麼多錢?

這些話,都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吼出來的3影響出來了,就得查。上麵要求嚴查嚴辦。查了數月,不僅縣裏幾個局長和縣長翻了船,連一個副市長都搭了進去。當那副市長也翻身落水之後,上麵乂來了指示:查辦到此為止!

直到前不久,這條河上的百姓才沒再聽到大人物落水的聲

林川雖是副職,可誰又敢說他沒濕腳呢。那副市長不同樣是副職嗎。

林光華完全忘記了張慶秋,數次拿起電話,想給兒子打過去,可兒子的電話一定是被收繳了的,這事他聽說過,凡被抓進去的領導,首先就是沒收通訊工具;連一個普普通通的地痞也敢說自己有800救兵,何況副局長,沒收通訊工具,就是掐斷搬救兵

的路。此時此刻,兒子被關在班房,說不定連個床鋪也沒有,說不定還在受審,而他,卻住在這麼好的窩棚裏!窩棚裏的每寸土都由他做主,他可以把門打開,讓風隨心所欲地跑過,讓月光自由自在地出人,可以把腳跨出去,也可以收回來,可以睡床,也可以睡地板,甚至睡柴垛,總之他是主人,兒子卻連自己的身體也不能做主了。

他多麼想跟兒子通上話呀,可女兒說,暫時別跟他聯係,女兒了解情況,說這話總有她的道理。

張紋呢,張紋在幹什麼?她是在哭,還是為丈夫重獲自由上下打點?林光華想給張紋打電話,但他不知道兒媳的手機號,打到家裏去吧,萬一家也被控製起來了呢?這是完全可能的,聽說有些人被抓走後,從席夢思床墊底下搜出的現金,都有上千萬,警察會不會正在搜查兒子的家?

要是夜裏有船就好了,林光華就會連夜趕到縣城去。

可夜裏沒有船,他也就隻能通夜站在窩棚外麵,望著縣城的方向。

仿佛到了這個時候,林光華才知道,其實他是多麼愛自己的兒子。

林光華完全想偏了。當然也可以說林川翻了船,但不是林光華認定的那種翻法。那條船是屬於林川和張紋兩個人的,張紋棄船而去,登上了岸口,把林川一個人留在了船上。林川自己並沒落水,可船裏的東西不在了,他守著的是一艘空船。這事情早就發生,那次林茜在大街上遇見張紋,張紋裝做沒看見她,然後迅捷地進了海天酒樓。林茜以為弟弟帶弟媳赴宴去了,其實與林川無關,在海天酒樓等著張紋的,是另一個男人。算起來,那是大半年前的事了,但林川毫無察覺,因此當張紋直言不諱地向他挑明時,他還以為妻子是在跟他開玩笑呢,照例的朝妻子打哈哈。

你別這樣,張紋說。

她像是很不喜歡丈夫朝她打哈哈的樣子。隻是她的那張臉,依然純潔,純潔到了無辜。

可林川到底從她眼睛裏發現了異樣。

那是一種冷,也是一種熱;對他冷,對別人熱。

這種內在精神的改變,讓林川打了個寒戰。

你是說……

!是的,張紋說。

你……林川言語滯澀。

你不要恨我,張紋說,本來我沒有資格這樣要求你,但我真的沒什麼過錯;要說有一點過錯,就是不該拖這麼久才告訴你。可是你知道,開始我並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愛他。

“他”這個普普通通的代詞,在林川那裏具有了特別的意1義。他的腦子裏翻江倒海,“他”被水煙罩住,看不清麵目。他把各大局的局長想了一通,包括新上任的公安局長、民政局長,還有他的上司糧食局長,都不像,他們太老了。財政局長是不必去想的,他被記了過,留職察看,可以說還在懸崖的邊緣。未必是新上任的縣長?縣長比林川還小兩歲,跟張紋同齡,可在這節骨眼上,他敢犯這種最幼稚也幾乎是最有說服力的錯誤?不對,不會是他,他雖然年輕,卻穩重得像根大理石柱子。張紋跟“他”交往的時間也合不上,那時候縣長還沒來。

不是縣長,也不是局長,會不會跟他一樣是副局長呢?林川又拉出各大局的副局長在他麵前排隊,人數真不少,但說真的,

個個都拉不上台麵,他們在官場上都隻是影子,盡管這些影子很可能暗藏殺機,但畢竟現在還隻是影子,張紋不太可能拋下一個影子去愛另一個影子,何況沒有一個影子有他林川的風流倜儻。

他很不情願地縮小範圍,在自己朋友圈子裏尋找。剛才排過隊的,副局級幹部大多是他的朋友一對職位比自己高的人,林川曆來都很恭敬,即便是老朋友,也絕不以朋友相稱,更不在任何場合炫耀他們是老朋友,連暗示一下也不會;比如以前回龍鎮的周鎮長現在的周副縣長,是多年的相交,但林川私下裏也從不直呼其名,更不會像以前那樣先罵聲“狗日的”再直呼其名一除去那些人,林川還有另外的朋友,他為人豁達,從不擺官架子,因此上上下下的朋友多得很,但真正夠得上搶走他老婆的朋友,實在數不出幾個來。勉強夠格的,就剩周副縣長和回龍鎮的楊鎮長了。

周副縣長完全不可能。他對老婆的好,縣府大院無人不曉,半年前,他老婆的腰椎出了毛病,竟至臥床不起,周副縣長下班就回家替她按摩,陪她說話,連朋友間的聚會也基本上推掉了。楊鎮長倒是有可能的,如果沒有民政局長那場家宴的話一早就

風傳,說楊鎮長要往縣委組織部調,至少是副職;但有了那場家宴,情況就變了,他能坐穩鎮長的位子,也實屬萬幸:要不是上麵來一個“查辦到此為止”的指示,楊鎮長、周副縣長,以及所有與回龍煤礦有關的領導,都可能栽到水裏去(看上去小小的一家煤礦,水竟有這麼深)。張紋不可能去愛一個前途未卜的人。

所有人都被排除,難道那個“他”是市裏的?市裏的領導來縣裏,林川偶爾也有機會陪客,隻要不是正式的場合,比如打牌,他都帶著張紋。那些人沒用嘴巴誇張紋漂亮,但用眼睛誇

了。、一,

說不疋就是其中的一位。

但對林川而言,市裏是一條大江,煙波浩淼,他無法梳理出

眉目。-

他覺得頭有些暈。他說紋紋,如果你的話當真,能告訴我他

是誰嗎?

何必呢,張紋說,你何必自我折磨呢。

見他固執的眼神,張紋說,你又不認識的,他是職中的教師。

聽到這句話,林川好像才看到了問題的實質。這實質就是他受到了侮辱。縣職中以前是縣師範學校,後來縣級師範取消,那所學校變成了職中,基本上招不到生,教師連工資也難以領全,稍有點背景和本事的,都擠進了縣一中、二中、三中,留下來的肯定沒有背景,也很可能沒有本事。林川的眼睛一直在往高處看,沒想到是在低處,低到塵埃裏。他那種受了侮辱的感覺,就是這樣來的。

毫無疑問,她是在糟蹋自己。然而,他沒有哪一點對不起她,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說,你是受不了我姐姐,對嗎?

張紋很吃驚,跟你姐姐有什麼關係?

她是真的很吃驚,真的覺得這事跟他姐姐沒有任何關係。她那張純潔的臉不會騙人。

林川的心尖銳地痛了一下。以前,他認為張紋對姐姐的責難無所謂,是她大度,現在看來不是那麼回事,她根本沒把姐姐放在眼裏過,她一定覺得姐姐之所以責難她,是因為姐姐沒有她洋氣,更沒有她的好身材。姐姐跟張紋一樣,臉嘴兒俊俏,卻生就

一副桶腰,想了許多法子減肥,不僅沒減下來,還由小桶變成了大桶,像那些減肥藥都是催肥藥。

一種低沉的憤怒,使林川那張俊朗的臉暗下去。張紋不僅瞧不起他姐姐,還搭頭就說自己沒有過錯。一個背叛了自己丈夫的女人,竟好意思說自己沒有過錯!她沒有過錯,難道過錯在他?無論什麼時候,他都順著她,寵著她,他錯在哪裏?

他說,就不能給一點解釋?

沒什麼好解釋的,張紋說。

真的要解釋,也解釋不清。很難說是從哪天開始,張紋覺得自己成了丈夫的工具。穿衣服喜歡露,是她從少女時代就養成的習慣,而且她從中悟出一個道理:先要敢露,才能迫使自己去保持身材。她喜歡露,但不是在任何場合都願意露,可林川總在她不願意露的時候慫恿她,甚至強迫她。去領導家裏,剛落座,林川就會說,紋紋,這麼熱,把外套脫掉吧,領導又不是外人。凡是他去拜望的領導,都不是他的外人。如果她堅持不脫,他就不停地規勸,像她在裝假正經似的。在他朋友麵前也一樣,如果是老朋友,這個老朋友成了夫妻倆共同的朋友,她可以按習慣的穿法,然而他交的新朋友是那樣多,今天一個,明天一個,都領她去展示身體。他愛她,這一點她知道,但同時知道的,是他愛她這個人,遠不如愛她帶給他的虛榮。

這些話,張紋是不能給林川講的。那會把他擊垮。

他事業有成,前程遠大,她不願意在離開他的時候毀了他。

你丟得下晶晶?林川說。

我都想好了,你帶晶晶也不方便,晶晶就跟著我吧。

讓她去把另一個男人叫爸爸?

不管怎樣,你都是她的爸爸。

可我這個當爸爸的臉丟盡了,名譽掃地了!

名譽掃地,這才是林川最擔心的。

張紋甚至覺得,如果那個男人不是職中教師,而是局長、縣長、市長,林川就不會這麼痛苦。這讓她心裏湧起深深的厭惡。與此同時,對林川的憐惜也浸到她的骨髓裏去。這個把她叫紋紋的男人,這個總是對她笑的男人,這個她要什麼就買什麼、想什麼就給什麼的男人,痛苦得脖子緊挺,腮幫抽搐。她跟他靠近了些,拉住他冰涼的手說:雖然我說我沒什麼過錯,但那是在你麵

前說的,在別人麵前,你就說我是個爛女人,我不配做你的妻子,是你一腳把我蹬掉的;我自己也心甘情願地這樣承認,別人問起,我絕不為自己辯護半個字。

她的臉還是那樣純潔。

老天爺呀,到這時候,她的臉為什麼還是那樣純潔!

林茜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林川已經跟張紋協議離婚,張紋帶著女兒,住到了職中那棟上世紀70年代修的老樓裏。對張紋為自己新找的歸宿,林茜不像弟弟那樣難受,反而是舒了一口氣。她給父親打了那個電話後,找到弟弟,去安慰他。林川這:時候最怕別人的安慰,尤其是姐姐的,他知道姐姐一定會把張紋不當人地罵。他不願意這樣。至今他也像在做夢,張紋有了外遇,並帶著女兒嫁給了另一個男人,這麼可怕的事情,都發生在夢裏,一夢醒來,她依然偎在他的身邊,軟軟地發出香噴噴的鼻息。但那不是夢,而是堅硬的事實。再荒誕的夢都不荒誕,隻有事實才荒誕,他無法承受這個荒誕的事實。如果再添上姐姐的攪和——姐姐除了罵張紋,肯定還要問離婚前為什麼不跟她商量,問他們的財產是怎樣分割的——他覺得自己簡直會瘋掉。

然而出乎林川的意料,姐姐來到他這個已經冷清下去的家裏,坐在他身邊,長久地不說話。

在姐姐的沉默當中,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軟弱了。他雙手把臉捂住,說起了那件不是夢乂更像噩夢的事情。他早就需要有個人聽他訴說了。他沒像張紋教給他的那樣,說是他把張紋蹬掉的,他老實承認是張紋有了外遇。張紋告訴他的點點滴滴,他都告訴了姐姐。

他說完,林茜才開始說話。林茜把弟弟抱住,輕言細語地說:我早就叫你別把她慣壞了,你總是不聽,總覺得姐姐在害你……事情都到這一步了,慪氣也是白慪,該怎麼過日子,還怎;麼過。離婚有啥了不起?別說你,市長、省長、部長,到非離不可的時候,還不是照樣離?她拋下你嫁給一個職中教師,是她命不好——你別以為是你的命不好,我告訴你,這是她的命不好!並不是她看不起你,是她的黴運打瞎了她的眼睛。我不是詛咒她,我是真心可憐她。

林川哭了,淚水從指縫間往外直湧。哭了就好了,有些傷

疤,百藥無效,隻有眼淚才能醫治。

安撫了弟弟,林茜抽空回了回龍鎮。她在回龍鎮過了一夜。父女倆整夜都沒眨眼,她一整夜都在說話。在弟弟麵前沒罵張紋,在父親麵前罵了,她說那不要臉的,如果那個教師真就是個窮光蛋,她願意跟他嗎?她口口聲聲說那男人比弟弟關心她,愛惜她,屁話,全是屁話!她喜歡的就是錢,把弟弟的錢榨幹了,又去榨另一個男人的錢。她說她前一天才在街上看見那不要臉的,挽著那男人的手臂。那男人長著個四方臉,要人材沒人材,要氣質沒氣質!她說最讓她氣憤的是,那不要臉的穿金戴銀,而穿的金戴的銀,並不是那男人買的,而是以前弟弟買給她的!弟弟是個軟骨頭,跟她分手的時候,也不敢把那些東西要回來,她想帶走,就讓她體體麵麵地帶走了!

她說了這麼多,而她的父親林光華,一整夜都沒回答她一句。

林光華又給張慶秋打電話。他給張慶秋打,感覺上卻是在給張紋打。他要看看拋他兒子的張紋正在幹什麼。他仿佛猛然間發現,自己的生活本來不該那麼蒼白,是張紋讓他蒼白起來的。張紋不僅搶走了他對兒子的愛,還剝奪了他對孫女的愛,而今又幹脆跟了另一個和他毫不相幹的男人。

見是林光華的號碼,張慶秋說,我不是告訴你我有事嗎?

你的事啥時候能辦完?

說不準。

林光華很恍惚。“說不準”的意思,是他無法把握她。

兒子林川就是這樣沒有把握住張紋的。

聽女兒說,那是去年秋末冬初的事,天陰了許多個日子,細雨下了許多個日子,那天卻突然放晴,像秋天覺得自己沒盡到責任,要給萬物補償。這是個星期天,林川早跟張紋說好,中午要一'同去參加一個宴會,到上午10點過,林川被告知去參加另一*個宴會。這個宴會很鄭重,張紋再不好跟去。快吃午飯的時候,她母親按事先的約定來接外孫女,張紋也跟過去蹭了頓飯,飯後覺得手上發癢——如果和林川在一起,現在差不多該是下了筵席,上了牌桌。她叫女兒在外婆家玩,她出去走走。太陽那麼好,她自然而然走到了河邊。河裏泊滿了五顏六色的彩船,綿延一公

裏,都是供人遊玩的。她上了一條船。寬大的甲板上擺著幾張方桌,有張桌上正好三缺一,別人一邀請,她就坐了上去,雖然一個都不認識,可麻將桌上如同江湖,英雄不問出處。也是自然而然地,她脫掉了外套,裏麵穿著低胸兔毛衫。桌上加她在內有三個女人,那個唯一的男人坐在她對麵,神態穩重,眼神柔和,打了幾圈牌,那男人說:你把外套穿上吧,別看有太陽,還是冷。

的確冷,河風走過,無聲無息,卻把它們開出的路留在人的皮膚上。

張紋把外套穿上了。

平平常常的一句話,平平常常的一個行為,可在張紋那裏,卻演變為對自身魅力的自覺。她以前想盡辦法展示自己的魅力,可似乎此刻才明白,女人最強大的魅力就是被男人關心。自從嫁給林川,在林川的上司和朋友圈子裏混,不管天氣多寒冷,有哪個男人在她脫下外套後叫她穿上的?他們隻嫌她脫得還不夠多,露得還不夠火。而這個剛剛認識的男人,卻以那樣一種口氣——這種口氣張紋是陌生的,但她就像在渴得嗓子冒煙的時候遇到一眼山泉,並不因為對這眼泉水陌生就拒絕飲它,更不會拒絕它帶給她的快樂和踏實一叫她穿上外套,理由是擔心她受涼。

事情就這麼簡單,那天分手時,幾人留了電話,以後的周末,有空就互相約,隻要林川這邊沒她的事,張紋就去。她就這樣跟那個男人熟悉起來了,知道了他從未婚配過,是所謂的“剩男”,也知道了他雖然在那所搖搖欲墜的學校教書,住在學校那棟破舊的老樓裏,卻並不窮;他哥哥在香港中文大學當教授,好幾年前就把父母接走了,父母留在城裏最繁華地段的一套大房子,他作了改造,請兩個小妹兒做起了服裝生意,開的是精品店,賣的是牌子貨,因為牌子過硬,又從不摻假水,生意出奇的好。張紋去過他的店子好多回,有兩件毛裙還是在他店裏買的,隻是他做生意就跟打牌一樣,帶著無所謂的散漫態度,很少去店裏監管,張紋沒有碰見過他。

張紋承認,在他們的關係上,是她主動。有次他倆單獨在一起,林川打電話問她在哪裏,她說,她在商店裏給女兒選書包。女兒幾天前的確要求換新書包,可她是在接到丈夫電話的刹那才想到這件事。她向丈夫撒謊了,這讓她自己大吃一驚。其實他倆

在茶樓裏喝茶,還是坐在大廳,又沒做見不得人的事,為什麼要

撒謊呢?撒謊的意義,是讓深藏在心裏的秘密跳出來,讓她知道,她已經愛上對麵的這個男人了。她當著他的麵撒謊,無疑是表明她對他的愛。

從那以後,向丈夫撒謊成了她的家常便飯,謊撒得越來越大方,越來越自然。如果丈夫問她什麼時候回去,她會說:說不準。林川就在“說不準”的路途中失去了對她的控製。那時候的張紋,本來還想自我控製的,可她發現,雖然謊撒得越來越自然,但撒謊不是她的本性,她厭倦了這種虛偽的生活,終於自己掐斷了那根線,林川也就徹底失去了那隻風箏。

現在,張慶秋又對林光華來一聲“說不準”。

林光華覺得這句話不是也慶秋說的,而是張紋說的。這兩個女人,在他腦子裏一忽兒分開,一忽兒重疊,分開的時候,兩張臉也飛來飛去,兩個軀幹也換來換去,因而依然是重疊的。

他對張慶秋說,既然說不準,證明你今天就是可以上來的。

你上來吧,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說。

重要的事情?張慶秋想,他跟我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當初林光華剛去茶館的時候,老板之所以要她把林光華拉下水,是聽說了林光華跟楊鎮長的特殊關係,預防某一天事情敗露,也好有個保護傘。後來她去他家裏,還跑到半山跟他幽會,無非是希望多搞一點錢。這就是他們的全部關係。

但林光華的話畢竟激起了張慶秋的好奇心,加之她這一天很清閑,下班後,沒人留在她那裏,她半臥在床上,淡心淡意地剝葵花子。這時候她想,去一次吧。就這一次,以後堅決不再去

了。

於是她下床來,穿戴齊整後,便踏著夜色出門。

張慶秋並沒在電話上同意,卻悄無聲息地來到了窩棚門外。

門敞著,月光鋪灑著,當林光華一眼望見丁丁當當的張慶秋,還以為是幻覺呢。可不是幻覺,張慶秋進來了。張慶秋的手裏,提著沒剝完的半袋葵花子。林光華的雙臂不自覺地張開,等著擁抱她,可她沒迎上來,坐在了凳子上。

兩人一時沒有說話,張慶秋慢條斯理地剝瓜子。

好一陣過去,林光華拉過一張凳子,坐在她麵前。

為啥不理我了?

沒有不理你啊。張慶秋不看他,繼續剝瓜子。

我曉得,是我傷了你的心,林光華說。

張慶秋瞭他一眼。那一次,當她感覺到自己隻不過是林光華的道具時,的確有些傷心,但那是極其短暫的傷心,自從到了回龍鎮,落腳春水茶館,她不一直就是別人的道具嗎?她不再到半山上找林光華的真正原因,是她不忍心再掏他的錢了。這話,她沒對林光華說,說了他可能也不信。首先是她自己就不是很相信,或許,她是感覺到林光華已經沒有多少錢了。

林光華又說,我跟我兒女商量一下,他們同意,我就娶你。張慶秋興致勃勃地望著林光華,笑。先是無聲地笑,後來笑出了聲,哈哈大笑。

我可從來沒想過要嫁給一個半蔫子老頭!她說。

說完又開始剝瓜子。瓜子在她牙齒底下破碎,破碎的聲音也帶著香氣。

林光華的腦子裏又跳蕩著兩個女人了,這兩個女人一忽兒分開,一'忽兒重疊。

他的喉結扯動了幾下,說,未必一個人吃?

張慶秋把袋子遞過去,林光華攤著手,張慶秋往下一傾,大半瓜子都到了林光華的手裏。

林光華把瓜子剝開,剝了一粒又剝一粒,都沒往嘴裏放,直到剝了小半把,才叫張慶秋把嘴張開。

張慶秋說,你自己吃吧。她的聲音溫柔下來。

林光華說,我不吃,我是為你剝的。

張慶秋有些動情了,閉上眼睛,把嘴張開。林光華的手掌捂了上去。

在這以後至少20分鍾的時間裏,他厚實有力的手掌再沒從張

慶秋的臉上移開過。

?

張慶秋的身體柔軟得像裝了一半的水袋,林光華扛著這袋水,踏著月色往山洞裏走。

他在洞裏待了很長時間,出來的時候,月亮下去了,洞外的林梢,裹成一團沉沉的暗影。他的手裏,捧著從張慶秋身上剝下來的金銀首飾。

兒子,我為你報仇了!

他站在洞口,望著縣城的方向,這樣出聲地說。

之後他回到窩棚,把金銀首飾撿好,準備天亮後去鎮上變賣

!他不知道,這些東西都是假的。張慶秋對他說的有關她家

庭的話,全是真話;當然,她不是貴州人,也不是春水茶館老板的遠房侄女,但這些話都不是她說的,而是那老板說的。她說的話句句是實。林光華給她錢,讓她去買耳環、項鏈、戒指、手鐲……她把錢寄給父母,再花兒塊錢買些假貨,戴給林光華看。

她隻戴給林光華看,一旦離開林光華的視線,就把那些東西小心翼翼地收撿起來,還把頭發散開,不讓別人看見她穿過耳孔。《安徽文學》(2011/1)《小說月報》(2〇1彳/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