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坐上魔鬼之床的馬瑞芳
西方神話有張魔鬼的床,人被捉到床上,長了截短,短了拉長。百家講壇對主講人來說,也是張“魔鬼的床”。這張床的尺寸是:“傳統文化,服務大眾,深入淺出,雅俗共賞”。登上百家講壇的主講人,在自己的研究領域,不管研究得多高深多廣博,都得按照這張床的尺寸,長了截短,短了拉長。也正是經過這樣脫胎換骨,主講人的學術研究才能走出象牙塔,廣為人知。2004年末,我被拉上百家講壇這張“魔鬼的床”,製片人萬衛、總策劃解如光、編導,要求我把幾十年聊齋研究推倒重來,更確切地說是重新“編劇”,把深奧的學術研究變成引人入勝的“劇本”,講到中學文化程度的觀眾喜聞樂見。我經曆了艱苦而有趣的“洗腦”過程。1985年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蒲鬆齡評傳》後,我開始給大學本科生講聊齋選修課,然後,碩士、博士,按各種水平要求講。每寫一本聊齋專著,就按新專著思路講:聊齋創作論、聊齋人物論。2004年初夏,我正在看《從〈聊齋誌異〉到〈紅樓夢〉》清樣,這個書名標誌著我正經曆從聊齋到紅樓的轉型。沒想到,清樣沒看完,我又給百家講壇拉回聊齋,一呆四年。敲開“魔鬼”之門有一天,百家講壇編導魏學來打來電話:“請問您是馬瑞芳教授嗎?”我說是呀,你是哪位呀?對方一聽我回答,立即語氣興奮起來。後來我知道,小魏看到我的書後曾推測:從文字看這位先生年齡不小,他還在不在人世呢?沒想到“他”是“她”,且似乎不太老。小魏想:有戲!高興了。小魏接著說,他買到過我在三聯書店出版的《幽冥人生——蒲鬆齡和〈聊齋誌異〉》,覺得很好,想請我到百家講壇講聊齋。我聽了,先是一愣。百家講壇是我很喜歡的欄目,我常在上麵看到熟悉的師友,如紅學家馮其庸、李希凡、蔡義江、呂啟祥。我認為這可能是在京學者的園地,沒想到突然跟我這“外省人”發生聯係!小魏接著說:百家講壇總是請專家就當前人們關注的某一領域深入淺出講解,要求知識性與普及性並重。古代小說幾大名著如紅樓、三國、水滸都已講過,現在,我們想做聊齋,您很合適。對小魏的建議,我漫應之。這有何難?不過把講過多年的聊齋專題換個場地而已。我把打算講的內容從網上傳給魏學來,然後電話溝通,每次通話都超過一小時。“您的稿子得改。”我第一次從魏學來嘴裏聽到這話時,吃了一驚。我多年沒聽到這樣的話了。我寫作,不管專著、論文,還是小說、散文,我怎麼寫,編輯怎麼用。出版社和報刊編輯,包括一些資深編輯,對我充分尊重,完全“放手”。現在中央台一個小編導居然對我指手畫腳?魏學來說:不能按我提供的稿子講,到百家講壇講,不要這麼全麵,這麼多理論,要有懸念,要用有趣的故事,要跟現代人的思維聯係,理論升華畫龍點睛就成了。魏學來在電話裏滔滔不絕地說,我聽得一愣一愣的。喲嗬,黃口孺子“教訓”老太太啊?這魏學來,可能跟我的博士生差不多大吧?又不是聊齋研究專家,竟然對我說三道四?由他來劃定講聊齋的“楚河漢界”?我很不習慣。心想,小夥子,你有沒有搞錯啊?我跟魏學來在電話裏辯論:“照你說的這樣講,還有學問嗎?”魏學來回答:“電視是另一門學問。”隨著跟魏學來電話溝通,我漸漸發現,事情絕非我想的那麼簡單。中央電視台的“講座”,跟大學老師通常講課,不是一回事。給大學生、研究生講,是專題課,要求全麵係統,既掌握大量史料,又強調理論性和前瞻性。中央台演講,當然也要學術前沿性,更要深入淺出、雅俗共賞。我體會:他們的核心理念是以故事帶理論,挖掘古人跟現代人的共鳴,要醒目新穎,像平地起高樓,把人們習以為常的事講得前所未聞,令聽眾興味盎然。如果說大學專題課要“全、深、新”,那麼,百家講壇要的就是“奇、巧、新”。大學生、研究生修專題課固然也為學知識,但相當重要的因素是拿學分,特別是研究生,都是教授親自招來的“入室弟子”,教授怎麼講,他都認真聽,仔細記,他們不會或者說不敢因為教授講得不生動、不精彩,就不聽了。百家講壇麵對的,卻是全國有著自由選擇餘地的各層次觀眾,誰都沒義務給自己壓根不認識的學者捧場,聽到不感興趣的枯燥說教,遙控器在手,幾句話不入耳,“啪”一下子換台,拜拜啦。兩年後於丹教授說:“電視不是課堂,為了考試通過,學生們硬著頭皮也會聽下去。但觀眾會毫不客氣把你PASS掉。”於丹是北師大影視傳媒係主任,她對影視傳媒研究到位,她講《論語》,一炮打響。“央視年輕人”的新穎思路,對我的思維定式,有不小啟迪。我從有點兒抵觸,到理解、磨合。覺得,我不妨換個角度重新看司空見慣的聊齋,換個心態重新感悟聊齋。說不定,這會成為幾十年研究聊齋的新思路、新途徑。四講改六講,六講改八講,八講改十二講,十二講再改八講……好幾個月,我不停地跟魏學來用電話和電子郵件折騰。魏學來對我平時講課大講特講細講的內容,比如思想成就、小說結構、美學特點、語言成就,總之,對高頭講章興趣不大,對偶然冒出來一句半句諸如“人文關懷”、“現代意識”卻窮追不舍,想擴大戰果。“小魏”使得我在學術研究中發現了有新思路、新方法。我的童心和好勝心被調動起來:我就不相信,我“對付”不了魏學來!我就不相信,手裏有那麼多聊齋“原料”,不能“整合”到中央電視台要求的軌道!如果這樣的整合能夠讓我所喜愛的聊齋讓廣大觀眾喜愛,那是值得的。魏學來曾給我發過一封電子信:“我感覺您對蒲鬆齡有一種至愛,讓我很受感染,因為愛一個地方的文化才會對這塊土地有感情,才會對生活在這裏的人們有感情,才會對這裏的未來有希望。我想我們如果通過這個係列節目的製作播出能夠吸引更多的人喜歡中國的傳統文化,那就更好了。”希望我熱愛的古代文學能為越來越多的民眾喜愛一直是我的理想。上世紀八十年代,我曾在報紙上開過專欄“趣話聊齋”,臧克家先生題寫專欄名,刊頭上畫個可愛的小狐狸,算是在《齊魯晚報》熱鬧了一把。但相比於中央電視台,地方報紙仍然算麵對“小眾”。有時,我感到很困惑,難道我們對傳統文化的研究就這樣“自說自話”?它在多大程度上有益於民眾心靈?六七年前,在武漢一次全國古代文學博士生導師聚會上,有位研究詩詞的教授感傷地對我說:“咱們研究的這些東西,對廣大民眾有什麼用?你說:群眾會因為我研究杜甫才讀杜詩嗎?會因為你研究聊齋紅樓才讀《聊齋誌異》、《紅樓夢》嗎?”後來我在南京參加明清文學和性別國際討論會,向另一位教授轉述這番話,並問:“如果學術研究總是高踞象牙塔,跟廣大群眾‘不搭界’,能有多大價值?”那位教授有點兒無奈地說:“我們總得有碗飯吃吧。”而百家講壇正在做的,是讓研究傳統文化的專家走向廣大民眾,讓廣大民眾理解和喜歡傳統文化。躺上“魔鬼”之床2004年深秋,我在揚州參加國際紅學會,魏學來突然打電話,焦急地說:製片人萬衛要求馬上送脫稿演講的影視形象,然後決定聊齋講座是否上馬。“影視形象”送去不久,魏學來在電話裏如釋重負地說:“我們終於修成正果。萬老師安排拍攝日期了。”我以為萬事大吉,沒想到“萬裏長征走了第一步”。因為,製片人萬衛比魏學來還能折騰,還能標新立異!決定拍攝後,首先是講座的題目,我跟萬衛意見就不一致。我希望叫“解讀聊齋誌異”,萬衛卻要用“說聊齋”。我覺得“說聊齋”有說書嫌疑,不如“解讀聊齋”更具學術性。但我沒法像操縱我自己的書名一樣操縱講座名字。而且已在魏學來那兒通過的講稿又得改。比如,我在海峽兩岸出版的蒲鬆齡傳記,都習慣分段描述蒲鬆齡事跡。“蒲鬆齡生平和創作”已跟魏學來反複溝通,要赴京拍攝時,魏學來突然打電話說:萬衛說,蒲鬆齡生平最好按問題講。我不假思索,斷然拒絕。心想:萬衛豈不是瞎指揮?我講了二十年蒲鬆齡研究,從來就沒這麼講過!哪位大學教授講作家不是按生平軌跡講?放下電話,仔細一想:按問題講有何不可?說不定更集中、更有吸引力!我這個人天生喜歡挑戰,如果你說“好”,我就輕車熟路走下去,如果你說“不”,我反而會考慮:你為什麼不同意我的想法?有什麼更好的講法嗎?萬衛既然那樣說,肯定是他們做電視的有另外的要求,我還不相信我“對付”不了萬衛呢!那麼生平相當平淡的蒲鬆齡有什麼引人入勝的問題可抓呢?蒲鬆齡不是他父親夢到瘦骨嶙峋的和尚入室才出生的?他是苦行僧轉世;蒲鬆齡的一生不是掙紮得很苦?生活的貧苦,科舉考試的艱苦,寫作聊齋的甘苦……於是“苦行僧”“三苦並存”的想法油然而生。“蒲鬆齡的生平和創作”這個古板題目換成“‘苦行僧’蒲鬆齡”。當然,我忘不了跟編導咬文嚼字,堅持“苦行僧”三字一定得加引號。在傳給魏學來的講稿中,我一直將“聊齋愛情和女性”列為一講。定下拍攝時間後,魏學來說:萬老師的意見,這一講分成兩講。分就分吧,分完傳過去,電話又來了:萬老師的意見,女性再分兩講。那就再分,反正聊齋是寶庫,有很多內容可以講。後來的事實證明,“聊齋女性”在“說聊齋”中取得最高收視率。“說聊齋”六講2004年12月錄製,2005年一月播出,我恰好參加省人代會,魏學來打電話到家裏報喜,說,收視率出來了。當時萬衛還跟小魏搞了個惡作劇。他拿著收視率的條子來找小魏,一本正經地“斥責”:“你們這‘說聊齋’搞了些啥?收視率怎麼成這樣兒啦?”小魏嚇得臉都白了。萬衛把條子一亮,“說聊齋”創三年以來百家講壇周收視率最高!小魏都樂暈了。接著,小魏跟我溝通繼續拍攝“說聊齋”。先拍攝“神鬼狐妖”八講,後拍攝“細說聊齋”十講。據說這是萬衛的“戰略部署”:對某一選題一定要深入挖掘,讓某位專家成為某部名著的代言人。美妙的彎路後續的拍攝走了一段我認為很美妙的彎路。因為有“說聊齋六講”高收視率墊底,百家講壇對我寫“神鬼狐妖”八講較放心,而我誠心將學術含量大大增加,自視甚高地認為:“神鬼狐妖”肯定比前六講更成功。因為它比前六講更有理論含量,我甚至把應該在學術論文中提出的新觀點,比如,聊齋女鬼特殊的存在方式“美、弱、冷、愁、詩”,聊齋狐狸精的全新內涵,都裝進本該通俗的講座了。我認為,有這些新觀點,有相對更詩意化的敘述,神鬼狐妖八講,肯定更紅火!神鬼狐妖八講還沒播出,我和萬衛就有不同預計,我認為“花妖”一集富於詩情畫意,肯定有高收視率。萬衛卻預計:“花妖”會不會受歡迎很難說,可能有較高收視率的是“惡鬼”。我聽了,直嘬牙花子,怎麼可能?觀眾不喜歡極其美麗的,倒喜歡極其猙獰的?腦袋進水了?沒想到,事情完全按照萬衛的“烏鴉嘴”預計發展。我和編導寄予很高期望的“花妖”收視率出奇的低,按收視要求剛過及格線,“惡鬼”偏偏一枝獨秀。錄製完“神鬼狐妖”八講後,我把“細說聊齋十講”發給魏學來。是不是因為發覺我準備講座時唯美主義和唯學術主義抬頭?一直待在幕後的總策劃解如光老師走到前台來了。他跟魏學來下榻山東大學,跟我溝通“細說聊齋”。其實,選聊齋十個有代表性的人物以反映封建社會,本來就是解如光的思路。解如光說:馬老師不是寫了《細侯》嗎?現在,我拿你這些材料說一遍。馬老師看看怎麼樣?細侯是聊齋的特殊女性,為了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