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的王家莊(1 / 3)

地球上的王家莊

我還是更喜歡鴨子,它們一共有八十六隻。隊長把這些鴨子統統交給了我。隊長強調說:“八十六,你數好了,隻許多,不許少。”我沒法數。並不是我不識數,如果有時間,我可以從一數到一千。但是我數不清這群鴨子。它們不停地動,沒有一隻鴨子肯老老實實地呆上一分鍾。我數過一次,八十六隻鴨子被我數到了一百零二。數字是不可靠的。數字是死的,但鴨是活的。所以數字永遠大於鴨子。

每天天一亮我就要去放鴨子。我把八十六隻也可能是一百零二隻鴨子趕到河裏,再沿河趕到烏金蕩。烏金蕩是一個好地方,它就在我們村子的最東邊,那是一片特別闊大的水麵,可是水很淺,水底長滿了水韭菜。因為水淺,烏金蕩的水麵波瀾不驚,水韭菜長長的葉子安安靜靜地豎在那兒,一條一條的,借助於水的浮力亭亭玉立。水下沒有風,風不吹,所以草不動。

水下的世界是鴨子的天堂。水底下有數不清的草蝦、羅漢魚。那都是一覽無遺的。鴨子們一到烏金蕩就迫不及待了,它們的屁股對著天,脖子伸得很長,全力以赴,在水的下麵狼吞虎咽。為什麼鴨子要長一隻長長的脖子?原因就在這裏。魚就沒有脖子,螃蟹沒有,蝦也沒有。水底下的動物沒有一樣用得著脖子,張著嘴就可以了。最極端的例子要數河蚌,它們的身體就是一張嘴,上嘴唇、下嘴唇、舌頭,沒了。水下的世界是一個飯來張口的世界。

烏金蕩同樣也是我的天堂。我劃著一條小舢板,滑行在水麵上。水的上麵有一個完整的世界。無聊的時候我會像鴨子一樣,一個猛子紮到水的下麵去,睜開眼睛,在水韭菜的中間魚翔淺底。那個世界是水做的,空氣一樣清澈,空氣一樣透明。我們在空氣中呼吸,而那些魚在水中呼吸,它們吸進去的是水,呼出來的同樣是水。不過有一點是不一樣的,如果我們哭了,我們的悲傷會變成淚水,順著我們的麵頰向下流淌。可是魚蝦們不一樣,它們的淚水是一串又一串的氣泡,由下往上,在水平麵上變成一個又一個水花。當我停留於水麵上的時候,我覺得我飄浮在遙不可及的高空。我是一隻光禿禿的鳥,我還是一朵皮包骨頭的雲。

我已經八周歲了。按理說我不應當在這個時候放鴨子。我應當坐在教室裏,聽老師們講劉胡蘭的故事,雷鋒的故事。可是我不能。我要等到十周歲才能夠走進學校。我們公社有規定,孩子們十歲上學,十五歲畢業,一畢業就是一個壯勞力。公社的書記說了,學製“縮短”了,教育“革命”了。革命是不能拖的,要快,最好比鍘刀還要快,“哢嚓”一下就見分曉。但是父親對黑夜的興趣越來越濃了。父親每天都在等待,他在等待天黑。那些日子父親突然迷上了宇宙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喜歡黑咕隆咚地和那些遠方的星星們呆在一起。父親站在田埂上,一手拿著手電,一手拿著書,那本《宇宙裏有些什麼》是他前些日子從縣城裏帶回來的。整個晚上父親都要仰著他的脖子,獨自麵對那些星空。看到要緊的地方,父親便低下腦袋,打開手電,翻幾頁書,父親的舉動充滿了神秘性,他的行動使我相信,宇宙隻存在於夜間。天一亮,東方紅、太陽升,這時候宇宙其實就沒了,隻剩下滿世界的豬與豬,狗與狗,人與人。

父親是一個寡言的人。我們很難聽到他說起一個完整的句子。父親說得最多的隻有兩句話,“是”,或者“不是”。對父親來說,他需要回答的其實也隻有兩個問題,是,或者不是。其餘的時間他都沉默。父親在沉默的夏夜迷戀上了宇宙,可能也就是那些星星。星空浩瀚無邊,滿天的星光卻沒有能夠照亮大地。它們是銀灰色的,熠熠生輝,宇宙卻是一片漆黑。我從來不認為那些星星是有用的。即使有少數的幾顆稍微偏紅,可我堅持它們百無一用。宇宙隻是太陽,在太陽麵前,宇宙永遠是附帶的,次要的,黑燈瞎火的。

父親在夜裏把眼睛睜得很大,一到了白天,父親全蔫了。除了吃飯,他的嘴也永遠緊閉著。當然,還有吸煙。父親吸的是煙鍋。父親光著背脊蹲在田埂上吸旱煙的時候,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個莊稼人了。然而,父親偶爾也會吸一根紙煙。父親吸紙煙的時候十分陌生,反而更像他自己。他端端正正地坐在天井裏,蹺著腿,指頭又長又白,紙煙被他的指頭夾在中間,安安靜靜地冒著藍煙,煙霧散開了,繚繞在他的額頭上方。父親的手真是一個奇跡,曬不黑,透過皮膚我可以看見天藍色的血管。父親全身的皮膚都是黑糊糊的。然而,他手上的皮膚拒絕了陽光。相同的狀況還有他的屁股。在父親洗澡的時候,他的屁股是那樣地醒目,呈現出褲衩的模樣,白而發亮,傲岸得很,洋溢出一種冥頑不化的氣質。父親的身上永遠有兩塊異己的部分,手,還有屁股。

父親的眼睛在大白天裏蔫得很,偶爾睜大了,那也是白的多,黑的少。北京的一位女詩人有一首詩,她說:“黑夜給了你一雙黑色的眼睛,你卻用它來翻白眼。”我覺得女詩人說得好。我有一千個理由相信,她描述的是我的父親。

父親是從縣城帶回了《宇宙裏有些什麼》,同時還帶回了一張《世界地圖》。世界地圖被父親貼在堂屋的山牆上。誰也沒有料到,這張《世界地圖》在王家莊鬧起了相當大的動靜。大約在吃過晚飯之後,我的家裏擠滿了人,主要是年輕人,一起看世界來了。人們不說話,我也不說話。但是,這一點都不妨礙我們對這個世界的基本認識:世界是沿著“中國”這個中心輻射開去的,宛如一個麵疙瘩,有人用擀麵杖把它壓扁了,它隻能花花綠綠地向四周延伸,由此派生出七個大洲,四個大洋。中國對世界所做出的貢獻,《世界地圖》上已經是一覽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