炳璋一直望著老板。自從認識老板以來,他對老板一直都心存感激,但在骨子裏頭,炳璋瞧不起這個人。現在不同。炳璋對老板刮目相看了。老板不僅僅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他還是一個成熟的思想家兼政治家。如果爆發戰爭,他也許就是一個出色的戰略家和軍事指揮家。一句話,他是偉人。炳璋有些激動,沒頭沒腦地說:“下次人代會改選市長,我投廠長一票!”老板沒有接他的話茬,點煙,做了一個意義不明的手勢,把話題重新轉移到筱燕秋的身上來了。

話題到了筱燕秋的身上老板更機敏了,更睿智也更有趣了。老板的年紀其實和筱燕秋差不多,然而,他更像一個長者。他的關心、崇敬、親切都充滿了長者的意味,然而又是充滿活力的、男人式的、世俗化的、把自己放在民間與平民立場上的,因而也就更親切、更平等了。這種平等使筱燕秋如沐春風,人也自信、舒展了。筱燕秋對自己開始有了幾分把握,開始和老板說一些閑話。幾句話下來老板的額頭都亮了,眼睛也有了光芒。他看著筱燕秋,說話的語速明顯有些快,一邊說話一邊接受別人的敬酒。從酒席開始到現在,他一杯又一杯,來者不拒,酒到杯幹,差不多已經是一斤五糧液下了肚子。老板現在隻和筱燕秋一個人說,旁若無人。酒到了這個份上炳璋不可能沒有一點擔憂,許多成功的宴席就是壞在最後的兩三杯上,就是壞在漂亮女人的一兩句話上。炳璋開始擔心,害怕老板過了量。成功體麵的男人在女演員的麵前被酒弄得不可收拾,這樣的場麵炳璋見得實在是太多了。炳璋就害怕老板冒出了什麼唐突的話來,更害怕老板做出什麼唐突的舉動。他非常擔心,許多偉人都是在事態的後期犯了錯誤,而這樣的錯誤損害的恰恰正是偉人自己。炳璋害怕老板不能善終,開始看表。老板視而不見,卻掏出香煙,遞到了筱燕秋的麵前。這個舉動輕薄了。炳璋看在眼裏,咽了一口,知道老板喝多了,有些把持不住。炳璋看著麵前的酒杯,緊張地思忖著如何收好今晚這個場,如何讓老板盡興而歸,同時又能讓筱燕秋脫開這個身。許多人都看出了炳璋的心思,連筱燕秋都看出來了。筱燕秋對老板笑笑,說:“我不能吸煙的。”老板點點頭,自己燃上了,說:“可惜了。你不肯給我到月亮上做廣告。”大夥兒愣了一下,接下來就是一陣哄笑。這話其實並不好笑,但是,偉人的廢話有時候就等於幽默。

哄笑之中老板卻起身了,說:“今天我很高興。”這句話是帶有總結性的。老板朝遠處招招手,叫過司機,說:“不早了,你送筱燕秋老師回家。”炳璋吃驚地看了一眼老板,炳璋擔心他會在筱燕秋麵前糾纏的,但是沒有。老板舉止恰當,言談自如,一副與酒無關的樣子,就好像一斤五糧液不是被他喝到肚子裏去了,而是放在褲子的口袋裏麵。老板實在是酒席上的大師,酒量過人,見好就收。整個晚宴鳳頭、豬肚、豹尾,稱得上一台好戲。倒是筱燕秋有些始料不及,沒想到這麼快就結束了。筱燕秋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慌忙說:“我有自行車。”老板說:“哪有大藝術家騎自行車的。”老板一邊堅持著“請”的手勢,一邊關照司機回頭來接他。筱燕秋瞥了老板一眼,隻好跟著司機往門口去。她在走向門口的時候知道許多眼睛都在看她,便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走路的姿勢上,感覺有些別扭,甚至都不會走路了。好在沒有人看出這一點。人們望著筱燕秋的背影,她的背影給人以身價百倍的印象。這個女人的人氣說旺就旺了。

老板轉過身來,和局長閑聊,請局長得空的時候到他們廠去轉轉。炳璋插進來,搶過話茬,說:“老板好酒量,好酒量!”他一口氣把這句話重複了四五遍。炳璋自己也弄不懂為什麼逮著老板的酒量不要命地死奉承,聽上去好像心裏有什麼疙瘩,受了什麼驚嚇似的。老板莞爾一笑,笑而不答,掐煙的工夫又一次把話題岔開了。

老話是對的,好運氣想找你,就算你關上大門它也會側著身子從門縫裏鑽進來。這年頭好運氣並不玄乎,說白了,就是錢。隻有錢才能夠側著身子從門縫裏鑽來鑽去的。煙廠的老板算什麼?這年頭大街上的老板比春天的燕子多,比秋天的螞蚱多,比夏天的蚊子多,比冬天的雪花多。然而,煙廠的老板有錢,又不是他自己的,這就齊了。可是,劇團和戲校裏的人們真正羨慕的倒不是筱燕秋,而是春來。春來這個小丫頭這一回真的是撞上大運了。

春來十一歲走進戲校,從二年級到七年級一直跟在筱燕秋的身後,知道筱燕秋的人都知道,春來不僅僅隻是筱燕秋的學生,簡直就是筱燕秋的寶貝女兒。春來最初學的並不是青衣,而是花旦,是筱燕秋厚著臉皮硬把她拽到自己的身邊的。青衣與花旦其實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行當,隻不過現在喜歡看戲的人少了,許多人都習慣於把戲台上的年輕女性統統稱之為“花旦”。這種混淆局麵的形成固然是後來的戲迷們功夫不到,但是,要是真的細究起來,這筆賬還要記到著名大師梅蘭芳的頭上。梅老板博大精深,他在長期的舞台實踐中把青衣與花旦的唱腔與表演程式雜糅在了一起,創建了一種有別於青衣同時又有別於花旦的新行當,也就是“花衫”。“花衫”行當的出現體現了梅老板的求新與創造的精神,也給後來的人們帶來了不必要的麻煩,人們對青衣與花旦的區分也就再也不那麼頂真,不那麼嚴格了。比如說,當初所謂的“四大名旦”。這個統稱其實就十分馬虎,貼切的說法應當是“兩大名旦,兩大青衣”。好在所有的劇種都一起沒落了,分不清青衣花旦也不算什麼大事。可是,話還得反過來說,對於學戲和演戲的人來說,這可是一點含混不得的,青衣就是青衣,花旦就是花旦。它們的唱腔、道白、行頭、台步、表演程式隔著九九豔陽天,真的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的,永遠弄不到一起去。

春來想學花旦有她的理由。就說道白,花旦的道白用的是脆亮的京腔,而青衣的韻白則拖聲拖氣的,在沒有翻譯、不打字幕的情況下,比看盜版碟片還要吃力,一句話,青衣的韻腔道白說的整個就不是人話。唱腔就更不一樣了,花旦唱起來利索、爽朗,接近於捏著嗓子的流行歌曲,還歪著腦袋一蹦三跳,又活潑,又可愛,像一隻嘰嘰喳喳的小麻雀。青衣則不同,就那麼一個字,她也要咿咿呀呀的,一步三晃的,一手捂著小肚子,一手比劃著,在那兒晃悠著,蹺著個小指頭,慢慢地哼,等你上完了廁所,把該尿的尿了,該拉的拉了,前前後後擦完了,一回頭,那個字還沒唱完呢。戲劇如此不景氣,喜歡青衣的也就剩下那麼幾個離休老幹部了。許多當紅青衣都走下舞台了,不是穿上漆黑的皮夾克站在麥克風前麵亂了頭發獅吼,就是到電視連續劇裏頭演一回二奶,演一回小蜜。好歹也能到晚報的文化版上“文化”那麼一下子。青衣說到底不能和花旦比,現在的晚會那麼多,笑星歌星們再鬧騰,民族文化總是要弘揚的,國粹總是要保留的,“愛江山更愛美人”之後,最次也得來個“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花旦的出路比青衣多少要好一些,要不然,人們也不會把劇團戲稱為“蛋窩”的。

春來是在三年級的下學期改學的青衣。春來這孩子說話的嗓音和筱燕秋並不像。可是,一開腔,春來的唱腔簡直就是另一個筱燕秋。戲校的老師們開玩笑說,春來的嗓子天生就是和筱燕秋唱對台戲的料。筱燕秋和春來商量,讓她放棄花旦,改學青衣。春來不肯。商量來商量去,春來就是不肯。筱燕秋急了,筱燕秋的那句名言至今還是戲校裏的一個笑話,一個笑柄。筱燕秋一急,拉下了臉來,對春來說:“你要是不肯拜我為師,我就拜你,我拜你做我的學生,你答應不答應?”做老師的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春來還敢說什麼?

戲校的人們還記得春來剛到戲校時的模樣,一口濃重的鄉下口音,衣袖和褲腿都短得要命,襪子的上方還留了一截小腿肚。那時的春來一到冬天兩隻腮幫總是皴著的,裂了好幾道紅顏色的口子。沒有人會相信春來能出落成今天的這副模樣,什麼叫女大十八變?春來就是一個最生動的例子,一個最具感召力的例子。誰能想到筱燕秋能有今天?誰能想到春來能趕上這趟車?

筱燕秋在戲校呆了二十年了,教了那麼多學生,細細排下來,卻沒有一個能唱出來的。大紅大紫就不說了,顯一下山露一下水的都沒有過。這樣的局麵給筱燕秋帶來了十分強烈的失敗感。筱燕秋對自己是徹底死了心了,然而,畢竟又沒有死透。一個人可以有多種痛,最大的痛叫做不甘。筱燕秋不甘。三十歲生日那一天筱燕秋就知道自己死了,十年裏頭筱燕秋每天都站在鏡子麵前,親眼目睹著自己一天一天老下去,親眼目睹著著名的“嫦娥”一天一天地死去。她無能為力。焦慮的過程加速了這種死亡。用手拽都拽不住,用指甲摳都摳不住。說到底時光對女人太殘酷,對女人心太硬,手太狠。三十歲,我的親爹,我的親娘。三十歲生日那一天筱燕秋頭一回喝了酒,不到二兩。筱燕秋醉得不成樣子。酒後的筱燕秋握著剪刀把廚房裏的圍裙剪成了兩塊。她把兩塊白布捏在手上,權當了水袖。筱燕秋揮舞著油跡斑斑的圍裙,跌跌撞撞,油鹽醬醋的罐子倒了一廚房,咣丁咣當的,碎了一廚房。她的手不知道被什麼碎片刮破了,鮮紅的血液流淌在水袖上,紅白相間的圍裙在半空中拋上去,又落下來,再拋上去,再落下來。麵瓜衝進了廚房,抱住了筱燕秋,筱燕秋愣愣地盯著麵瓜,喊麵瓜“親娘”。筱燕秋用純正的韻腔對著麵瓜念起了道白:“親——娘——啊——啊!”麵瓜知道筱燕秋醉了。麵瓜擔心妻子的叫喊傳播出去,他把帶血的圍裙堵在了筱燕秋的嘴邊。筱燕秋的嘴巴給堵緊了,腹部卻激蕩了起來,一挺一挺的,嗓子裏發出母獸的呼嚕聲。麵瓜心疼萬分,不住地喊燕秋的名字。筱燕秋側過頭,回望著麵瓜,叫不出聲。然而,她的腹部還在叫,麵瓜看得見。她用她的腹部一遍又一遍地呼喊:“親、娘、啊、啊、啊、啊!”

“千生萬旦,難求一淨”。這是舊時的藝人留下來的古話了。其實這話不對。筱燕秋從一開始就不能同意這句話。生、旦、淨、末、醜,唱花臉的固然難求一個,然而,沒有一個行當的演員可以成千上萬地一把抓。自古到今,唱青衣的成百上千,真正把青衣唱出意思來的,真正領悟了青衣的意蘊的,也就那麼幾個。唱青衣固然要有上好的嗓音,上好的身段,——可是好嗓音算得了什麼?好身段又算得了什麼?出色的青衣最大的本錢是你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哪怕你是一個七尺須眉,隻要你投了青衣的胎,你的骨頭就再也不能是泥捏的,隻能是水做的,飄到任何一個碼頭你都是一朵雨做的雲。戲台上的青衣不是一個又一個女性角色,甚至不是性別,而是一種抽象的意味,一種有意味的形式,一種立意,一種方法,一種生命裏的上上根器。女人說到底不是長成的,不是歲月的結果,不是婚姻、生育、哺乳的生理階段。女人就是女人。她學不來也趕不走。青衣是接近於虛無的女人。或者說,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是女人的極致境界。青衣還是女人的試金石,是女人,即使你站在戲台上,在唱,在運眼,在運手,所謂的“表演”、“做戲”也不過是日常生活裏的基本動態,讓你覺得生活就是如此這般的——話就是那樣說的,路就是那樣走的;不是女人,哪怕你坐在自家的沙發上,床頭上,你都是一個拙巴的戲子,你都在“演”,演也演不像,越演越不像人。與此相應的是,花臉則是一個絕對的男人,或者說,是絕對男人的絕對側麵。男人就應當是簡單的,所有的身心隻是一張臉譜,簡單到誇張的程度,簡單至恒久與一成不變的程度。所以,戲的衰退首先是男人與女人的攜手衰退。是種性的一天不如一天。

老天爺創造出一個花臉不容易,老天爺創造出一個青衣同樣不容易。筱燕秋是其中的一個,其中的另一個則是春來。

春來的出現讓筱燕秋看到了希望。春來是“嫦娥”能夠活在這個世上最充分的理由。筱燕秋宛如一個絕望的寡婦,拉扯著惟一的孩子。隻要有春來,筱燕秋的香火終究可以續上了,這是老天爺對筱燕秋的最後一點補貼,最後一點安慰。春來剛過了十七歲,嚴格地說,還是一個女孩子。但是春來從來就不是女孩子,她天生就是一個女人,一個風姿綽約的女人,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一個風月無邊的女人,一個她看你一眼就讓你百結愁腸的女人。這不是早熟,隻能說,它與生俱來。春來在十七歲的這個夏天就此步入了青衣的黃金年段,身段該有的都有,該沒的都沒。腰肢裏頭流蕩著一股天成的婀娜態,風流態。春來的一雙眼睛裏頭有一種獨特而美妙的神采,她看所有的東西都不是看,而是盼顧,左盼盼,右顧顧,有股美目盼兮的意思,有股依依不舍的意思,還有股此怨不知所從何來的意思。春來運動的眼珠就像戲台上的運眼,她有一種將最戲劇化的程式還原到生活中來的稟賦,她同時還有一種將最日常化的動態提升到戲台上的異質。而春來的變聲期也是格外地順利,居然沒怎麼在意說過去就過去了,許多演員過不了變聲期這麼一個鬼門關,昨晚上洗澡的時候還好好的,一覺睡來,好嗓子已經被鬼偷走了。

春來這孩子命好。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是給預備好了的。雖說隻是嫦娥的B檔,但是誰也不能否認,二郎神的靈光已經照亮春來了。

一部戲總是從唱腔戲開始。說唱腔俗稱說戲,你先得把預設中一部戲打爛了,變成無數的局部、細節,把一部戲中戲劇人物的一恨、一怒、一喜、一悲、一傷、一哀、一枯、一榮,變成一字、一音、一腔、一調、一顰、一笑、一個回眸、一個亮相、一個水袖,一句話,變成一個又一個說、唱、念、打,然後,再把它組裝起來,磨合起來,還原成一段念白,一段唱腔。說戲過後,排練階段才算真正開始。首先是連排。一個人成不了一台戲,“戲”首先是人與人的關係。那麼多的演員擠在一個戲台上,演員與演員之間就必須溝通、配合、交流、照應,這樣的完善過程也就是連排。連排完了還不行。演員的唱腔、造型還得與樂隊、鑼鼓家夥形成默契,沒有吹、拉、彈、奏、打,那還叫什麼戲?把吹、拉、彈、奏、打一同糅合進去,這就是所謂的響排了。響排過了還得排,也就是彩排。彩排接近於實彈演習,是麵對著虛擬中的觀眾進行的一次公演,該包頭的得包頭,該勾臉的得勾臉,一切都得按實在演出的模樣細細地走場。彩排過去了,一出大戲的大幕才能拉得開。

幾乎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從說了唱腔的第一天開始,筱燕秋就流露出了過於刻苦、過於賣命的跡象。筱燕秋的戲雖說沒有丟,但畢竟是四十歲的人了,畢竟是二十年不登台了,她的那種賣命就和年輕人的莽撞有所不同,仿佛東流的一江春水,在入海口的前沿拚命地迂回、盤旋,巨大的旋渦顯示出無力回天的笨拙、凝重。那是一種吃力的掙紮、虛假的反溯,說到底那隻是一種身不由己的下滑、流淌。時光的流逝真的像水往低處流,無論你怎樣努力,它都會把覆水難收的殘敗局麵呈現給你,讓你竭盡全力地拽住牛的尾巴,再緩緩地被牛拖下水去。

截止到說戲階段,筱燕秋已經從自己的身上成功地減去了四點五公斤的體重。筱燕秋不是在“減”肥,說得準確一些,是摳。筱燕秋熱切而又痛楚地用自己的指甲一點一點地把體重往外摳,往外挖。這是一場戰爭,一場掩蔽的、沒有硝煙的、隻有殺傷的戰爭。筱燕秋的身體現在就是筱燕秋的敵人,她以一種複仇的瘋狂針對著自己的身體進行地毯式轟炸,一邊轟炸一邊監控,減肥的日子裏頭筱燕秋不僅僅是一架轟炸機,還是一個出色的狙擊手。筱燕秋端著她的狙擊步槍,全神貫注,密切注視著自己的身體。身體現在成了她的終極標靶,一有風吹草動筱燕秋就會毫不猶豫地扣動她的扳機。筱燕秋每天晚上都要站到磅秤上去,她對每一天的要求都是具體而又嚴格的:好好減肥,天天向下。筱燕秋一定要從自己的身上摳去十公斤——那是她二十年前的體重。筱燕秋堅信,隻要減去十公斤,生活就會回到二十年前,她就會站在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曙光一定會把她的身影重新投射在大地上,頎長、婀娜、娉婷世無雙。

這是一場殘酷的持久戰。湯、糖、躺、燙是體重的四大忌,也就是說,吃和睡是減肥的兩大法門。筱燕秋首先控製的就是自己的睡。她把自己的睡眠時間固定在五個小時,五個小時之外,她不僅不允許自己躺,甚至不允許自己坐。接下來控製的就是自己的嘴了。筱燕秋不允許自己吃飯,不允許自己喝水,更不用說熱水了。她每天隻進一些瓜果、蔬菜。在瓜果與蔬菜之外,筱燕秋像貪婪的嫦娥那樣,就知道大口大口地吞藥。

減肥的前期是立竿見影的,她的體重如同股票遭遇熊市一樣,一路狂跌。身上的肉少了,然而,皮膚卻意外地多了出來。多餘的皮膚掛在筱燕秋的身上,宛如撿來的錢包,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個存放的地方。多出來的皮膚使筱燕秋對自己產生了這樣一種錯覺:整個人都是形式大於內容的。這是一個古怪的印象,一個惡劣的印象,這還是一個滑稽的和歹毒的印象。最要命的還在臉上,多出來的皮膚使筱燕秋的臉龐活脫脫地變成了一張寡婦臉。筱燕秋望著鏡子裏的自己,寡婦一樣沮喪,寡婦一樣絕望。

真正的絕望還在後頭。減肥見了成效之後筱燕秋整日便有些恍惚,這是營養不良的具體反應。精力越來越不濟了。頭暈、乏力、心慌、惡心,總是犯困,貪睡,而說話的氣息也越來越細。說戲階段過去了,《奔月》就此進入了艱苦的排練階段,體力消耗逐漸加大,筱燕秋的聲音就不那麼有根,不那麼穩,有點飄。氣息跟不上,筱燕秋隻好在嗓子裏頭發力,聲帶收緊了,唱腔就越來越不像筱燕秋的了。

筱燕秋再也沒有料到自己會出那麼大的醜,當著那麼多人的麵。她在給春來示範一段唱腔的時候居然“刺花兒”了,“刺花兒”俗稱“唱破”了,是任何一個靠嗓子吃飯的人最丟臉的事。那聲音不像是人的嗓子發出來的,像玻璃刮在了玻璃上,像發情期的公豬趴在了母豬的背脊上。其實“刺花兒”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每一個演員都會碰上的,然而,筱燕秋到底又不是別人,她不能忍受一起集中過來的目光。那些目光不是刀子,而是毒藥,它不需要你流一滴血,不讓你有半點疼痛,活生生地就要了你的命。筱燕秋決定挽回她的體麵。她必須在眾人的麵前撈回這個臉麵。筱燕秋強作鎮定,示意再來。連續兩次,嗓子就是不肯給筱燕秋下這個台。筱燕秋的嗓子癢得要了命,宛如爬上了一萬隻小蟲子,想咳。筱燕秋用力忍住,咬著牙,把滿嘴的咳嗽堵在嗓眼裏頭。坐在一邊的炳璋端來了一杯水,遞到筱燕秋的麵前,故意輕鬆地對大夥兒說:“歇會兒,歇會兒了,哈。”筱燕秋沒有接炳璋的杯子,接杯子這個動作筱燕秋無論如何是不肯做的。筱燕秋看著演後羿的男演員,說:“我們再來一遍。”筱燕秋這一回沒有“刺花兒”,她的高音部隻爬到了一半,筱燕秋自己就停下來了。筱燕秋重重地籲出一口氣,僵在那兒。沒有一個人敢上來和筱燕秋搭腔,沒有一個人敢看筱燕秋。筱燕秋強忍著,越忍越難忍。人在丟臉的時候不能急著挽回,有時候,你想挽回多少,反過來會再丟出去多少。她開始用目光去掃別人,他們像是約好了的,都是一副過路人的樣子,似乎什麼都沒發生過。眾人的心照不宣有時候更像一次密謀,其殘忍的程度不亞於千夫所指。筱燕秋想再來一遍,到底沒有勇氣了。炳璋端著茶杯,大聲對眾人宣布:“筱燕秋老師感冒了,就到這兒,今天就到這兒了,哈。”筱燕秋淚汪汪地盯著炳璋,知道他的好意。可是筱燕秋就想撲上去,揪著炳璋的領口給他兩個耳光。

排練廳立即走空了,隻留下了筱燕秋與春來。春來同樣不敢看她的老師,弓著腰,假裝收拾東西。筱燕秋長久地望著春來,她年輕的側影是多麼的美,顴骨和下巴那兒發出瓷器才有的光。筱燕秋失神了,反反複複在心裏問:自己怎麼就沒她那個命?春來直起身來,發現老師的目光一直罩在自己的身上,唬了一大跳。筱燕秋突然說:“春來,你過來。”春來停住了,愣在那兒沒有動。筱燕秋說:“春來,你把剛才我唱的那一段重來一遍。”春來咽了一口,她在這樣的時候怎麼敢做那樣的事。春來說:“老師。”筱燕秋沒開口,卻挪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春來的心裏頭慌亂了一回,不過看老師的架勢,躲是躲不過去了,反倒鎮定下來了,站好了,進了戲。筱燕秋坐在椅子上,用心地看著春來,聽著春來,幾分鍾過後筱燕秋卻走神了。她瞥了一眼牆上的大鏡子,大鏡子像戲台,十分殘酷地把春來和自己一同端出來了。筱燕秋有意無意地拿自己和春來做起了比較。鏡子裏的筱燕秋在春來的映照之下顯得那樣地老,幾乎有些醜了。當初的自己就是春來現在的這副樣子,她現在到哪兒去了呢?人不能比人,這話真是殘忍。人不能比別人,人同樣不能和自己的過去攀比。什麼叫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鏡子會慢慢地告訴你。筱燕秋的自信心在往下滑,像水往低處流,擋都擋不住。她想起了當初複出時的那種喜悅,那樣的喜悅說到底也不過是過眼的煙雲,刹那之間就蕩然無存了。筱燕秋動搖了,甚至產生了打退堂鼓的意思,卻又舍棄不下。雖說春來的表演還有許多地方需要打磨,然而,從整體上說,這孩子超過自己也就是眼前的事了。春來如此年輕,未來的歲月實在是不可限量。筱燕秋突然就是一陣難受,內中一陣一陣地酸,一陣一陣地疼。筱燕秋知道自己嫉妒了。細細說起來,筱燕秋就因為嫉妒吃了二十年的苦頭,可是,她實在沒有嫉妒過李雪芬。從來沒有,一天都沒有。但是,麵對自己的學生,筱燕秋遏製不住。筱燕秋知道自己在嫉妒,她第一次嚐到了嫉妒的厲害。她看到了血在流。筱燕秋痛恨自己,她不能允許自己嫉妒。她決定懲罰。她用指甲拚命地掐自己的大腿。越用力越忍,越忍越用力。大腿上尖銳的疼痛讓筱燕秋產生了一種古怪的輕鬆感。她站起身來,決定利用這個空隙幫春來排練,不允許自己有半點保留。筱燕秋站到春來的麵前,麵對麵,手把手,從腰身到眼神,一點一點地解釋,一點一點地糾正,她一定要把春來鍛造成自己的二十年前。太陽落下去了,梧桐樹的巨大陰影落在窗戶的玻璃上,撫摸著玻璃,絮絮叨叨的,苦口婆心的。排練大廳裏的光線越來越暗,越來越安靜了。她們忘記了開燈,師徒兩個在昏暗的光線下麵反反複複地比劃,一遍又一遍,每一個動作都細微到手指的最後一個關節。筱燕秋的臉離春來隻有幾寸那麼遠,春來的眼睛忽閃忽閃的,在昏暗的排練大廳裏反而顯得異樣地亮,那樣地迷人,那樣地美。筱燕秋突然覺得對麵站著的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二十年前的筱燕秋就在自己的麵前,亭亭玉立。筱燕秋迷惑了,像做夢,像水中觀月。眼前的一切都像夢幻那樣飄忽起來了,充滿了不確定性。筱燕秋停下來,側著看,用那種不聚集的、近乎煙霧的目光籠罩了春來。春來不知道自己的老師怎麼了,也側過了腦袋,端詳著自己的老師。筱燕秋繞到了春來的身後,一手托住春來的肘部,另一隻手捏住了春來蹺著的小拇指的指尖。筱燕秋望著春來的左耳,下巴幾乎貼住春來的腮幫。春來感到了老師的溫濕的鼻息。筱燕秋鬆開手,十分突兀地把春來攬進了懷抱。她的胳膊是神經質的,摟得那樣地緊,乳房頂著春來的後背,臉貼在了春來的後頸上。春來猛一驚,卻不敢動,僵在了那裏,連呼吸都止住了。但隻是一會兒,春來的呼吸便澎湃了,大口大口地換氣,她喘息一次兩隻乳房就要在筱燕秋的胳膊裏軟綿綿地撞擊一回。筱燕秋的手指在春來的身上緩緩地撫摸,像一杯水潑在了玻璃台板上,開了岔,困厄地流淌。她的手指流淌到春來腰部的時候春來終於醒悟過來了,春來沒敢叫喊,春來小聲央求說:“老師,別這樣。”

筱燕秋突然醒來了。那真是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夢醒之後的筱燕秋無限地羞愧與淒惶,她弄不清自己剛才到底做了些什麼。春來撿起包,衝出了排練大廳。筱燕秋被丟在排練大廳的正中央,耳朵裏頭充滿了春來下樓的腳步聲,急促得要命。筱燕秋想叫住春來,可她實在不知道還能對春來說什麼。筱燕秋就覺得羞愧難當。天已經黑了,卻又沒有黑透,是夢的顏色。筱燕秋垂著手,呆呆地站住,不知身在何處。

下班的路上筱燕秋就覺得這一天太古怪了,大街是古怪的,路燈的顏色是古怪的,行人走路的樣子也是古怪的。筱燕秋一直想哭,但是,實在又不知道要哭什麼。不知道要哭什麼就不那麼容易哭得出來。這一來筱燕秋的胸口反而堵住了。胸口堵住了,肚子卻出奇地餓,這陣餓是喪心病狂的,仿佛肚子裏長了十五隻手,七上八下地拽。筱燕秋走到路邊的一家小飯店,決定停下腳步。她懷著一股難言的仇恨走進了小飯店,要過菜單,專門挑大油大膩的點。一上來筱燕秋就惡狠狠地吞下了三隻大肉丸。筱燕秋又是嚼,又是咽,一直吃到喘息都困難的程度。

春來並沒有在筱燕秋的麵前流露什麼,戲還是和過去一樣地排。隻是春來再也不肯看筱燕秋的眼睛了。筱燕秋說什麼,她聽什麼,筱燕秋叫她怎麼做,她就怎麼做,就是不肯再看筱燕秋的眼睛。一次都不肯。筱燕秋與春來都是心照不宣的,不過,這不是母親與女兒之間才有的心照不宣,是女人與女人之間的那種,致命的那種,難以啟齒的那種。

筱燕秋再也沒有料到會和春來這樣別扭,一個大疙瘩就這樣橫在了她們的麵前。這個疙瘩看不見,也就越發無從下手了。筱燕秋恢複了飲食,可還是累。筱燕秋說不出這種累掩藏在身體的哪個部位,它具有發散性,在身體的內部四處延展,都無所不在了。好幾次她都想從劇組退出,就是下不了那個死決心。這樣的心態二十年以前曾經有過一次的,她想到過死,後來竟一次又一次猶豫了。筱燕秋責怪自己當初的軟弱。二十年前她說什麼也應當死去的。一個人的黃金歲月被掐斷了,其實比殺死了更讓你寒心。力不從心地活著,處處欲罷不能,處處又無能為力,真的是欲哭無淚。

春來那裏一點動靜都沒有。她永遠都是那樣氣閑神定的,沒有一點風吹,沒有一點草動,遠遠地,和筱燕秋隔著一兩丈的距離。筱燕秋現在怕這孩子,隻是說不出。如果春來就這麼和自己不冷不熱地下去,筱燕秋的這輩子就算徹底了結了,一點討價還價的餘地都沒有了。“嫦娥”要是不能在春來的身上複生,筱燕秋站二十年的講台究竟是為了什麼?

筱燕秋終於和老板睡過了。這一步跨出去了,筱燕秋的心思好歹也算了了。這是遲早的事,早一天晚一天罷了。筱燕秋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這件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從古到今反正都是這樣的。老板是誰?人家可是先有了權後有了錢的人,就算老板是一個令人惡心的男人,就算老板強迫了她,筱燕秋也不會怪老板什麼的。更何況還不是。筱燕秋在這個問題上沒有半點羞答答的,半推半就還不如一上來就爽快。戲要不就別演,演都演了,就應該讓看戲的覺得值。

可是筱燕秋難受。這種難受筱燕秋實在是銘心刻骨。從吃晚飯的那一刻起,到筱燕秋重新穿上衣服,老板從頭到尾都扮演著一個偉人,一個救世主。筱燕秋一脫衣服就感覺出來了,老板對她的身體沒有一點興趣。老板是什麼?這年頭漂亮新鮮的小姑娘就是貨架上的日用百貨,隻要老板喜歡,下巴一指,售貨員就會把什麼樣的現貨拿到他們的麵前。筱燕秋是自己脫光衣服的,剛一扒光,老板的眼神就不對勁了,它讓筱燕秋明白了減肥後的身體是多麼地不堪入目。老板一點都沒有掩飾。在那個刹那裏頭筱燕秋反而希望老板是一個貪婪的淫棍,一個好色的惡魔,她就是賣給老板一回她也賣了,然而,老板不那樣。老板上了床就更是一個偉人了。他十分從容地躺在了席夢思上,用下巴示意筱燕秋騎上去。老板平躺在席夢思上,一動不動,筱燕秋騎上去之後就隻剩下筱燕秋一個人忙活了。有一個階段老板對筱燕秋的工作似乎比較滿意,嘴裏哼嘰了幾聲,說,“哦,葉兒。哦,葉兒。”筱燕秋不知道老板到底在哼嘰什麼。幾天之後,筱燕秋伺候老板之前老板先讓她看了幾部外國毛片,看完了毛片筱燕秋才算明白過來,大老板在學洋人叫床呢。老板在床上可是衝出了亞洲走向了世界,一下子就與世界接軌了。這固然不是做愛,可是,這甚至不是性交,筱燕秋隻是莫名其妙地巴結著一個男人,伺候著一個男人。筱燕秋就覺得自己賤。她好幾次都想停止下來了,然而,性是一個歹毒的東西,不是你想停就停得下來的。這樣的感覺筱燕秋在和麵瓜做愛的時候反而沒有過。筱燕秋一邊動作一邊罵著自己,她這個女人實在是下賤得到了家了。

筱燕秋從老板那兒回來的時候外麵下了一點小雨,馬路上水亮水亮的,滿眼都是汽車尾燈的倒影與反光,猩紅猩紅,熱烈得有些過分,有些無中生有,因而也就平添了許多頹傷的意思。筱燕秋望著路麵上的斑駁反光,認定了自己今晚是被人嫖了。被嫖的卻又不是身體。到底是什麼被嫖了,筱燕秋實在又說不上來。她弓在巷子的拐角處,想嘔吐出一些什麼,終於又沒有能夠如願,隻是嘔出了一些聲音。那些聲音既難聽,又難聞。

女兒已經睡了。麵瓜正看著電視,陷在沙發裏頭等著筱燕秋。筱燕秋進了門就沒有看麵瓜。她不肯和麵瓜打照麵,低著頭徑直往衛生間去。筱燕秋打算先洗個澡的,又有些過於多疑,擔心這樣匆忙地洗澡麵瓜會懷疑什麼,隻好坐到便池上去了。坐了一會兒,沒有拉出什麼,也沒有尿出什麼。隻是拽著內衣,正過來看了看,反過來又看了看。筱燕秋把自己的上上下下全都檢查了一遍,沒有發現任何點點斑斑,放下心來走出了衛生間。筱燕秋困乏得厲害,為了不讓麵瓜看出來,便故意弄出一副精神飽滿的樣子。麵瓜還坐在那兒,弄不懂筱燕秋為什麼這樣開心,傻笑起來,說:“喝酒啦?臉紅紅的。”筱燕秋的心口咯噔了一下,輕描淡寫地說:“哪裏紅。”麵瓜認真起來,說:“是紅了。”筱燕秋不敢糾纏,立即把話岔開了,說:“孩子呢?”麵瓜說:“早就睡了。”筱燕秋不情願麵瓜老是站在自己的麵前,她實在不能承受麵瓜的目光。筱燕秋說:“你先上床去吧,我衝個澡。”她回避了“睡覺”這兩個字,但“上床”的意思其實還是一樣的。筱燕秋說這句話的時候迅速地瞥了一眼麵瓜,麵瓜卻開心起來了,不住地搓手。筱燕秋的胸口平白無故地便是一陣痛。

筱燕秋把洗澡水的溫度調得很燙,幾乎達到了疼痛的程度。筱燕秋就希望自己疼。疼的感覺具體而又實在,甚至還有一點快慰,有一種自虐和自戕的味道。筱燕秋把自己衝了又衝,搓了又搓。她用指頭摳向身體的深處,企圖摳出一點什麼,拽出一點什麼。洗完了,筱燕秋坐在了客廳裏的沙發上,皮膚上泛起了一層紅,有些火燒火燎的。大約在深夜十一點,麵瓜裹著毛巾被出來了。麵瓜顯然沒睡,掛著一臉巴結的笑,麵瓜說:“魂不守舍的,撿到錢包了吧?”筱燕秋沒有搭腔。麵瓜文不對題地“嗨”了一聲,說:“今天是周末了。”筱燕秋凜了一下,緊張起來了,不動。麵瓜挨著筱燕秋坐下來,嘴唇正對著筱燕秋的右耳垂。麵瓜張開嘴巴,順勢把筱燕秋的耳垂銜在了嘴裏,手卻向常去的地方去了。筱燕秋的反應是她自己都始料不及的,她一把就把麵瓜推開了,她的力氣用得那樣猛,居然把麵瓜從沙發上推下去了。筱燕秋尖聲叫道:“別碰我!”這一聲尖叫劃破了寧靜的夜,突兀而又歇斯底裏。麵瓜怔在地上,起先隻是尷尬,後來竟有些惱羞成怒了,夜深入靜的,又不敢發作。筱燕秋的胸脯一鼓一鼓的,像脹滿了風的帆。筱燕秋抬起頭來,眼眶裏突然沁出了兩汪淚,她望著自己的丈夫,說:“麵瓜。”

今夜不能入眠。筱燕秋在漆黑的夜裏瞪大了眼睛,黑夜裏的眼睛最能看清的就是自己的今生今世。筱燕秋的一隻眼睛看著自己的過去,一隻眼睛看著自己的未來。可筱燕秋的兩眼都一樣的黑。筱燕秋好幾次想伸出手去撫摸麵瓜的後背,終於忍住了。她在等天亮。天亮了,昨天就過去了。除了學戲,春來總是悶不吭聲,靜得像一杯水。空閑的時刻春來習慣於一個人坐在一邊,又長又彎的眉毛挑在那兒,大而亮的眼睛這兒睃睃,那兒瞅瞅,一副嫵媚而又自得的模樣。春來的身上有一種寂靜的美,恬然的美,一舉一動都透出弱柳扶風的意味。但是,這樣的女孩子說來動靜就來了動靜。春來無風就是三尺浪。她帶來了消息,一個讓筱燕秋五雷轟頂的消息。

臨近響排的那一天炳璋突然把筱燕秋叫住了。炳璋的臉上很不好看,他悶著頭,不聲不響地隻是把筱燕秋往自己的辦公室裏帶。春來坐在炳璋的辦公室裏,安安靜靜地翻著當天的晚報。筱燕秋一看見春來就預感到有什麼事發生了。

“她要走。”炳璋一進辦公室就這樣沒頭沒腦地說。

“誰要走?”筱燕秋懵在那兒。她看了一眼春來,不解地問:“要到哪裏去?”

春來站起身來,依舊不肯看自己的老師。她站在筱燕秋的麵前,一言不發,隻是望著自己的腳尖。春來的模樣再一次使筱燕秋想起了自己的當初,她當初站在李雪芬的病床前麵就是這副樣子的。但是,自己的心氣和春來的現在顯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春來磨蹭了半天,開口說話了。春來說:“我想走。”春來說:“我要到電視台去。”

筱燕秋聽清楚了,就是不明白。春來的那兩句話前言不搭後語的,筱燕秋弄不清裏麵的山高水深。筱燕秋說:“你要到哪裏去?”

春來直接把底牌亮出來了。春來說:“我不想演戲了。”

筱燕秋聽明白了,每一個字都聽清楚了。筱燕秋靜靜地打量著她的學生,慢慢歪過了腦袋。筱燕秋輕聲說:“你不想做什麼?”

春來又沉默了,接下來的話是炳璋幫她說的。炳璋說:“電視台要一個主持人,她報名去了,一個月之前她就報名去了。都已經麵試過了,人家要她。”筱燕秋想起來了,說戲的那些日子裏頭電視台的確是在晚報上麵做過廣告的,那有一個月了,這孩子不聲不響居然把什麼都準備好了。筱燕秋傻在了沙發旁邊,身體晃了一下,就好像被誰拽了一把。筱燕秋頓時就亂了方寸。她伸出雙手,打算搭到春來的肩膀上去的,剛一伸手,又收回了原處。筱燕秋喘息了,突然喊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春來看了看窗外,不說話。

“你休想!”筱燕秋大聲說。

“我知道你在我的身上花費了心血,可我走到今天也不容易。你不要攔我。”

“你休想!”

“那我退學。”

筱燕秋抬起了雙手,就是不知道要抓什麼。她看了看炳璋,又看了看春來。雙手抖動起來。她一把拽住了春來的衣襟,心碎了。筱燕秋低聲說:“你不能,你知道你是誰?”

春來耷拉著眼皮,說:“知道。”

“你不知道!”筱燕秋心痛萬分地說,“你不知道你是多好的青衣——你知道你是誰?”

春來歪了歪嘴角,好像是笑,但沒出聲。春來說:“嫦娥的B檔演員。”

筱燕秋脫口說:“我去和他們商量,你演A檔,我演B檔,你留下來,好不好?”

春來掉過頭去,說:“我不搶老師的戲。”

春來還是那樣生硬,然而,口氣上畢竟有所鬆動了。筱燕秋抓住了春來的手,慌忙說:“沒的,你沒有搶我的戲!你不知道你多出色,可我知道。出一個青衣多不容易,老天爺要報應的——你演A檔,你答應我!”她把春來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裏,急切地說,“你答應我。”

春來抬起了頭來,望著她的老師。這麼些日子來春來還是第一次這樣正眼看她的老師。筱燕秋仔細地研究著春來的目光,這是一種疑慮的目光,一種打算改弦更張的目光。筱燕秋全神貫注地看著春來,就好像春來的目光一移開立即就會飛走了似的。炳璋一直注視著春來,他從春來細微的變化當中看到了玄機。那絕對是七不離八的。炳璋有底了,知道和春來的談話從哪兒入手了。炳璋對筱燕秋擺了擺手,示意她先出去。筱燕秋不動,都有些神經質了,直到炳璋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才還過了神來。筱燕秋一步一回頭。炳璋悄聲說:“先回去,你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