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
一
喬炳璋參加這次宴會完全是一筆糊塗賬。宴會都進行到一半了,他才知道對麵坐著的是煙廠的老板。喬炳璋是一個傲慢的人,而煙廠的老板更傲慢,所以他們的眼睛幾乎沒有好好對視過。後來有人問“喬團長”,這些年還上不上台了?炳璋搖了搖頭,大夥兒才知道“喬團長”原來就是劇團裏著名的老生喬炳璋,八十年代初期紅過好一陣子的,半導體裏頭一天到晚都是他的唱腔。大夥兒就向他敬酒,開玩笑說,現在的演員臉蛋比名字出名,名字比嗓子出名,喬團長沒趕上。喬團長很好聽地笑了笑。這時候對麵的胖大個子衝著喬炳璋說話了,說:“你們劇團有個叫筱燕秋的吧?”又高又胖的煙廠老板擔心喬炳璋不知道筱燕秋,補充說:“一九七九年在《奔月》中演過嫦娥的。”喬炳璋放下酒杯,閉上眼睛,緩慢地抬起眼皮,說:“有的。”老板不傲慢了,他把喬炳璋身邊的客人哄到自己的坐位上去,坐到喬炳璋的身邊,右手搭到喬炳璋的肩膀上,說:“都快二十年了,怎麼沒她的動靜?”喬炳璋一臉的矜持,解釋說:“這些年戲劇不景氣,筱燕秋女士主要從事教學工作。”煙廠老板一聽這話直著腰杆子反問說:“什麼景氣?你說說什麼景氣?關鍵是錢。”老板向喬炳璋送出他的大下巴,莫名其妙地頒布了他的命令,說:“讓她唱。”喬炳璋的臉上帶上了狐疑的顏色,試探性地說:“聽老板的意思,老板想為我們搭台囉?”老板的臉上重又傲慢了,他一傲慢臉上就掛上了偉人的神情。老板說:“讓她唱。”喬炳璋對小姐招招手,讓她給自己換上白酒。炳璋捏著酒杯站起身,說:“老板可是開玩笑?”老板不僅傲慢,還嚴肅,一嚴肅就像做報告。老板說:“我們廠沒別的,錢還有幾個。——你可不要以為我們光會賺錢,光會危害人民的身體健康,我們也要建設精神文明。幹了。”老板沒有起立,喬炳璋卻弓著腰站起來了。他用酒杯的沿口往老板酒杯的腰部撞了一下,仰起了脖子。酒到杯幹。喬炳璋激動了。人一激動就顧不上自己的低三下四。喬炳璋連聲說:“今天撞上菩薩了,撞上菩薩了。”
《奔月》是劇團身上的一塊疤。其實《奔月》的劇本早在一九五八年就寫成了,是上級領導作為一項政治任務交待給劇團的。他們打算在一年之後把《奔月》送到北京,獻給共和國十周歲的生日。可是,公演之前一位將軍看了內部演出,顯得很不高興。他說:“江山如此多嬌,我們的女青年為什麼要往月球上跑?”這句話把劇團領導的眼睛都說綠了,渾身豎起了雞皮疙瘩。《奔月》當即下馬。
嚴格地說,後來的《奔月》是被筱燕秋唱紅的,當然,《奔月》反過來又照亮了筱燕秋。戲運帶動人運,人運帶動戲運,戲台本來就是這麼回事。不過這已經是一九七九年的事了。一九七九年的筱燕秋年方十九,正是劇團上下一致看好的新秀。十九歲的燕秋天生就是一個古典的怨婦,她的運眼、行腔、吐字、歸音和甩動的水袖彌漫著一股先天的悲劇性,對著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除了青山隱隱,就是此恨悠悠。說起來十五歲那年筱燕秋還在《紅燈記》中客串過一次李鐵梅的,她高舉著紅燈站立在李奶奶的身邊,沒有一點錚錚鐵骨,沒有一點“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的霹靂殺氣,反倒秋風秋雨愁煞人了。氣得團長衝著導演大罵,誰把這個狐狸精弄來了!?
但到了一九七九年,《奔月》第二次上馬了。試妝的時候筱燕秋的第一聲導板就贏來了全場肅靜。重新回到劇團的老團長遠遠地打量著筱燕秋,嘟噥說:“這孩子,黃連投進了苦膽胎,命中就有兩根青衣的水袖。”
老團長是坐過科班的舊藝人,他的話一言九鼎。十九歲的筱燕秋立馬變成了A檔嫦娥。B檔不是別人,正是當紅青衣李雪芬。李雪芬在幾年前的《杜鵑山》中成功地扮演過女英雄柯湘,稱得上紅極一時。但是,在A檔和B檔這個問題上,李雪芬表現出了一位成功演員的得體與大度。李雪芬在大會上說:“為了劇團的明天,我願意做好傳幫帶,我願意把我的舞台經驗無私地傳授給筱燕秋同誌,做一個合格的接力棒。”筱燕秋眼淚汪汪地和同誌們一起鼓了掌。《奔月》被筱燕秋唱紅了。劇組在各地巡回演出,《奔月》成了全省戲劇舞台上最轟動的話題。所到之處,老戲迷撫今追昔,青年人則大談古代的服裝。全省的文藝舞台“和其他各條戰線一樣”,迎來了他們的“第二個春天”。《奔月》唱紅了,和《奔月》一樣躥紅的當然是當代嫦娥筱燕秋。軍區著名的將軍書法家一看完《奔月》就豪情迸發,他用蒼鬆翠柏般的遒勁魏體改換了葉劍英元帥的偉大詩篇:“攻城不怕堅,攻戲莫畏難,梨園有險阻,苦戰能過關。”下麵是一行行書落款:“與燕秋小同誌共勉”。將軍書法家把筱燕秋叫到了家中,他在撫今追昔之後親自將一條橫幅送到了筱燕秋的手上。
誰能料得到“燕秋小同誌”會自毀前程呢。事後有老藝人說,《奔月》這出戲其實不該上。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一出戲有一出戲的命。《奔月》陰氣過重,即使上,也得配一個銅錘花臉壓一壓,這樣才守得住。後羿怎麼說也應當是花臉戲,須生怎麼行?就是到兄弟劇團去借也得借一個。否則劇組怎麼會出那麼大的亂子,否則筱燕秋怎麼會做那樣的事?
《奔月》劇組到坦克師慰問演出是一個冰天雪地的日子。這一天李雪芬要求登台。事實上,李雪芬的要求不過分。她畢竟是嫦娥的B檔。相反,過分的倒是筱燕秋。《奔月》公演以來,筱燕秋就一直霸著氈毯,一場都沒有讓過。嫦娥的唱腔那麼多,戲那麼重,筱燕秋總是說自己“年輕”,“沒問題”,“青衣又不是刀馬旦”,“吃得消的”。其實大夥兒早就看出來了,悶不吭聲的筱燕秋心氣實在是旺了,有吃獨食的意思。這孩子的名利心開始膨脹了,想著法子橫在李雪芬的麵前。可是誰也沒法說,領導一找她,她漂亮的小臉就成了豬肝。筱燕秋沒心沒肺,就有豬肝,她是做得出來的。領導們隻能反過來給李雪芬做工作,讓她“多指導指點年輕人”,“多扶持扶持年輕人”。可是李雪芬這一次的理由很充分,李雪芬說,她演《杜鵑山》的時候就經常下部隊,今天下午還有很多戰士衝著她喊“柯湘”呢,她在部隊有觀眾基礎,她不上台,“戰士們不答應”。
李雪芬在這個晚上征服了坦克師的所有官兵,他們從嫦娥的身上看到了當年柯湘的影子,當年的柯湘頭戴八角帽,一雙草鞋,一把手槍,威風凜凜的。而今夜的柯湘卻穿起了古裝。李雪芬嗓音高亢,音質脆亮,激情奔放,這種高亢與奔放經過十多年的鞏固與發展,業已構成了李雪芬獨特的表演風格,即李派唱腔。基於此,李雪芬在舞台上曾經成功地塑造過一連串的巾幗豪傑,透過李雪芬的一招一式,觀眾們可以看到女戰士慷慨赴死,女民兵英姿颯爽,女知青豪情衝天,女支書須眉不讓。李雪芬在這個晚上重點展示了她的高亢嗓音,戰士們有組織地給她鼓掌,掌聲整齊而又有力,使人想起接受檢閱的正步方陣。沒有人注意到筱燕秋。其實戲演到一半,筱燕秋已經披著軍大衣來到舞台了,一個人站立在大幕的內側,冷冷地注視著舞台上的李雪芬。誰都沒有注意到筱燕秋,誰都沒有發現筱燕秋的臉色有多難看。厄運在這個時候其實已經降臨了,它籠罩著筱燕秋,同時也籠罩著李雪芬。《奔月》演完了。五次謝幕之後,李雪芬來到了後台,臉上洋溢著一股難以掩抑的飛揚神采。李雪芬就是在這個時候和筱燕秋在後台相遇了,麵對麵,一個熱氣騰騰,一個寒風颼颼。李雪芬一看見筱燕秋的臉色便主動迎了上去,左手拉著筱燕秋的右手,右手拉著筱燕秋的左手,說:“燕秋,都看了?”筱燕秋說:“看了。”李雪芬說:“還行吧?”筱燕秋卻不開口。說話的工夫許多人已經走上來了,圍在了她們的四周。李雪芬掀掉肩膀上的軍大衣,說:“燕秋,我正想和你商量呢,你看看這樣,這樣,這句唱腔我們這樣處理是不是更深刻一些,哎,這樣。”李雪芬這麼說著,手指已經翹成了蘭花狀,一挑眉毛,兀自唱了起來。藝人們都是知道的,同行是冤家,即使是師傅傳藝,“寧教一聲腔,不教一個字,寧教一個字,不教一口氣”。可是李雪芬不。她把李派唱腔的一字一氣毫無保留地演示給了筱燕秋。筱燕秋不聲不響,隻是望著李雪芬。人們站立在李雪芬和筱燕秋的四周,默默地看著劇團裏的兩代青衣,一個德藝雙馨,一個謙虛好學,許多人都看到了這個令人感慨的一幕,這個令人心寬的一幕。但是筱燕秋的眼神很快就出了問題了,是那種極為不屑的樣子。所有的人都看得出,燕秋這孩子的心氣實在是太旺了,心裏頭不謙虛就算了,連目光都不會謙虛了。李雪芬卻渾然不覺,演示完了,李雪芬對著筱燕秋探討性地說:“你看,這樣,這才是舊社會的勞動婦女。我們這樣處理,是不是好多了?”筱燕秋一直瞅著李雪芬,臉上的表情有些說不上來路。“挺好,”筱燕秋打斷了李雪芬,笑著說,“隻不過你今天忘了兩樣行頭。”李雪芬一聽這話就把雙手捂在了身上,又捂到頭上去,慌忙說:“我忘了什麼了?”筱燕秋停了好大一會兒,說:“一雙草鞋。一把手槍。”大夥兒愣了一下,但隨即就和李雪芬一起明白過來了。燕秋這孩子真是過分了,眼裏不謙虛就不謙虛吧,怎麼說嘴上也不該不謙虛的!筱燕秋微笑著望著李雪芬,看著熱氣騰騰的李雪芬一點一點地涼下去。李雪芬突然大聲說:“你呢?你演的嫦娥算什麼?喪門星,狐狸精,整個一花癡!關在月亮裏頭賣不出去的貨!”李雪芬的腳尖一踮一踮的,再一次熱氣騰騰了。這一回一點一點涼下去的卻是筱燕秋。筱燕秋似乎被什麼東西擊中了,鼻孔裏吹的是北風,眼睛裏飄的卻是雪花。這時候一位劇務端過來一杯開水,打算給李雪芬焐焐手。筱燕秋順手接過劇務手上的搪瓷杯,“呼”地一下澆在了李雪芬的臉上。
後台立即變成了捅開的馬蜂窩。筱燕秋愣在原處,看著無序的身影在自己的麵前急速穿梭,耳朵裏充斥著慌亂的腳步聲。腳步聲轟隆轟隆的,從後台移向了過道,從過道移向了遠處,最後變成了遠處汽車的馬達聲。眨眼的工夫後台就空蕩蕩的了,而過道更空蕩,像通往月亮的路。筱燕秋站立在原處,愣了好大一會兒,沿著寂靜的過道拐進了化妝間。筱燕秋站在鏡子麵前,吃驚地盯著鏡子裏的自己。直到這個時候筱燕秋才弄明白自己到底幹了什麼。她失神地望著自己的雙手,一屁股坐在了化妝間的凳子上。
保溫杯裏的水到底有多燙,這個問題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事情的“性質”永遠決定著事態的嚴峻程度。一心扶持筱燕秋的老團長氣得晃動了腦袋,他把中指與食指並在一處,對著筱燕秋的鼻尖晃了十來下。老團長說:“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呀——啊!”老團長急得都不會說話了,就會背戲文,“喪盡天良本不該,名利熏心你毀就毀在妒良才!”
“不是這樣的。”筱燕秋說。
“又是哪樣?”
“不是這樣的。”筱燕秋淚汪汪地說。
老團長一拍桌子,說:“又是哪樣?”
筱燕秋說:“真的不是這樣的。”
筱燕秋離開了舞台。嫦娥的A角調到戲校任教去了,而B角則躺在醫院不出來。《奔月》第二次熄火。“初放蕊即遭霜雪摧,二度梅卻被冰雹擂。”《奔月》沒那個命。
二
誰能想到《奔月》會遇上菩薩呢。
啟動資金終於到賬了。這些日子炳璋一直心事重重。他在等。沒有煙廠的啟動資金,《奔月》隻能是水中月。其實炳璋隻等了十一天,可是炳璋就好像熬過了一個漫長的歲月。等錢的日子裏炳璋發現,錢不隻是數量,還是時光的長度。這年頭錢這東西越來越古怪了。
但是,炳璋沒有料到反對筱燕秋重新登台的力量如此巨大,預備會在筱燕秋能不能登台這個問題上僵持住了。炳璋把玩著手上的圓珠筆,一直在聽。後來他把手上的圓珠筆丟到會議桌的桌麵上,上身靠在了椅背。炳璋笑了笑,說:“你們還是讓步吧,人家可是點了筱燕秋的名的。這年頭給錢讓步,不丟臉。”會議室裏一片沉默。人們不說話。不說話雖說還是反對,但通融的餘地肯定就大了。幸虧李雪芬離開劇團開飯店去了,要不然,李派唱腔的高亢嗓音炳璋現在可是招架不住的。大夥兒繼續沉默,不說是,也不說否。但無聲有時就是默許。炳璋因勢利導,很含糊地說:“我看就這樣了吧。”
然而,誰擔綱B檔,問題又來了。對一個演員來說,給當紅演員做B檔,本來就是一個寒磣人的角色,更何況又是筱燕秋的B檔呢。還是老高出了一個好主意,B檔讓筱燕秋自己在學生裏挑。筱燕秋嫉妒心再重,再名欲熏心、利欲熏心,總不能和自己的弟子爭風。大家都說好。可是老高接下來的一句話讓炳璋心裏不踏實了。老高說:“我看你們都白說,二十年過去了,筱燕秋也四十歲的人了,她的嗓子還能不能扛得住?我看玄。”這句話讓炳璋覺得自己真的疏忽了,怎麼就沒有想到這個?畢竟是二十年呢。二十年,什麼樣的好鋼不給你鏽成渣?炳璋偷偷地歎了一口氣。會議開來開去,在筱燕秋一個人的身上就糾纏了將近兩個小時。這哪裏是籌備?簡直是回顧曆史。沒錢的時候想錢,錢來了卻不知道怎麼花。錢這東西不隻是時光的長度,還有曆史的臉色。錢這東西現在實在是太古怪了。
炳璋想聽筱燕秋溜溜嗓子,這是必須的。要不然,煙廠的錢再多,還不如拿來卷鞭炮去放響呢。筱燕秋依照約定的時間來到會議室,剛一落座,炳璋發現自己又冒失了。很空的會議室裏頭隻有他們兩個,炳璋坐在這頭,筱燕秋坐在那頭,中間隔了一張長長的橢圓桌,有些公事公辦的意味。筱燕秋胖了,人卻冷得很,像一台空調,涼颼颼地隻會放冷氣。炳璋打算先和筱燕秋談一談《奔月》的,可《奔月》是筱燕秋永遠的痛,炳璋越發不知道從哪兒開口了。
炳璋有幾分懼怕筱燕秋。要是細說起來,炳璋比筱燕秋還長出一個輩分,不過筱燕秋的脾氣戲校裏頭可是有名的。這個女人平時軟綿綿的,一舉一動都有些逆來順受的意思,有點像水,但是,你要是一不小心冒犯了她,眨眼的工夫她就有可能結成了冰,寒光閃閃的,用一種愚蠢而又突發性的行為衝著你玉碎。所以戲校食堂裏的師傅們都說:“吃油要吃色拉油,說話別找筱燕秋。”炳璋不知道怎麼和筱燕秋挑開話題,就開始和筱燕秋繞。一會兒聊她的生活,一會兒聊她的教學、學生,還扯到了天氣,有些前言不搭後語。東扯西拽了幾分鍾,筱燕秋悶頭悶腦地說:“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麼?”炳璋被堵住了,心裏頭一急,脫口說:“你亮個相吧。”筱燕秋望著炳璋,把兩隻胳膊放到桌麵上來,抱成了一個半圓,卻又看不出任何風吹草動。筱燕秋毫無表情地望著炳璋,突然說:“想聽什麼?是西皮《飛天》還是二黃《廣寒宮》?”《飛天》和《廣寒宮》是《奔月》裏著名的唱腔選段,筱燕秋因為《奔月》倒了二十年的黴,這刻兒主動把話題扯到《奔月》上去,無疑就有了一種挑釁的意思,有了一種子彈上膛的意思。炳璋本能地直了直上身,等著筱燕秋的唇槍舌劍。不過炳璋手裏有牌,倒也沒有過分擔心。炳璋說:“那就來一段二黃。”筱燕秋站起身,離開坐椅,拽了拽上衣的前下擺,又拽了拽上衣的後下擺,把目光放到窗戶的外麵去,凝神片刻,開始運手,運眼,咿咿呀呀地居然進了戲。她的嗓音還是那樣地根深葉茂。炳璋還沒有來得及詫異,一陣驚喜已經襲上了心頭,一個貪婪而又充滿悔恨的嫦娥已經站立在他的麵前了。炳璋閉上眼睛,把右手插進褲子的口袋,蹺起了四隻手指頭,慢慢地敲了起來,一個板,三個眼,再一個板,再三個眼。
筱燕秋一口氣唱了十五分鍾,炳璋睜開眼,眯起來,仔細詳盡地打量起前麵的這個女人。這段二黃慢板轉原板轉流水轉高腔有極為複雜的表現難度,音域又那麼寬,一個離開戲台二十年的演員能把它一口氣完成下來,答案隻有一個,她一直沒有丟。炳璋歪在椅子裏頭,沒有動。但是,他在暗中唏噓感歎了一回。二十年,二十年哪。炳璋有些百感交集,對筱燕秋說:“你怎麼一直堅持下來了?”
“堅持什麼?”筱燕秋說,“我還能堅持什麼?”
炳璋說:“二十年,不容易。”
“我沒有堅持。”筱燕秋聽懂炳璋的話了,仰起臉說,“我就是嫦娥。”
筱燕秋從炳璋的辦公室裏出來,人卻恍惚了。這是十月裏的一個日子,一個有風有陽光的日子。像春天。風和陽光都有些明媚,都有些蕩漾,但是恍惚,像夢寐,縈繞在筱燕秋的周遭。筱燕秋踩著自己的身影,就這麼在馬路上遊走。後來筱燕秋停下了腳步,迷迷糊糊朝四下打量。筱燕秋低下頭,失神地看著自己的身影。現在正是午後,筱燕秋的影子很短,胖胖的,像一個侏儒。筱燕秋注視著自己的身影,誇張變形的身影臃腫得不成樣子,仿佛潑在地上的一攤水。筱燕秋往前走了幾大步,地上的身影像一個巨大的蛤蟆那樣也往前爬了幾大步。筱燕秋突然凝神了,確信了這樣一個事實:地上的身影才是自己,而自己的身體隻是影子的附帶物。人就是這樣,都是在某一個孤獨的刹那突然發現並認清了自己的。筱燕秋的眼神再一次茫然了,傷心與絕望成了十月的風,從一個不確切的地方吹來,又飄到一個不確切的地方去了。
筱燕秋突然決定減肥,立即就減。
在命運出現轉機的時候,女人們習慣於以減肥開啟她們的嶄新人生。筱燕秋叫了一輛紅夏利,直奔人民醫院而去。人民醫院是筱燕秋的傷心之地。這麼多年了,即使在腎髒鬧得最厲害的日子,筱燕秋也沒有到這家醫院就診過一次。她的命運其實就是在人民醫院徹底改變的,或者說,她的內心就是在人民醫院徹底被擊垮的。李雪芬住院的第二天,筱燕秋就被老團長逼到人民醫院來了。李雪芬躺在醫院裏發過話了,隻有筱燕秋自我批評的“態度”讓她滿意,她才可以考慮“是不是放她一碼”。老團長一心想保筱燕秋,這一點全團的上下都是知道的。老團長親手給筱燕秋寫了一份檢查,讓她到醫院裏念。事態是明擺著的,筱燕秋必須在李雪芬的麵前走好這個場,剩下來的話才能往下說。筱燕秋看完檢查書,合起來,急了。她一急就更加愚蠢。筱燕秋拚命地辯解說:“我沒有嫉妒她,我不是故意想毀了她。”老團長盯著筱燕秋,到了這樣的光景這孩子的心氣還這麼旺,老團長的眼睛都氣紅了,就想抽她一耳光,怔了好半天又下不了手。老團長甩開了胳膊,大聲說:“大牢我呆過七年,我可不想到那地方去看你!”筱燕秋望著老團長的背影,她從老團長的背影裏頭看清了自己潛在的厄運。
筱燕秋還是到人民醫院去了。李雪芬躺在床上,臉上蒙著一塊很長的白紗布。團裏的領導都在,《奔月》的主創也在,高高矮矮站了一屋子。筱燕秋把兩手叉在小肚子麵前,走到李雪芬的床前,耷拉著兩隻眼皮。她看著自己的腳步,開始罵。她把自己的祖宗八代裏裏外外都罵了一遍,罵成了一攤屎。罵完了,病房裏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隻有李雪芬在紗布的後麵幹咳了一聲。氣氛頓時壓抑了。沒有人好說什麼。李雪芬到現在都沒有把筱燕秋告到公安局去,已經算對得起她了。筱燕秋承受不了這樣的壓抑,淚汪汪地四處找人。老團長站在門框的旁邊,對她瞪起了眼睛。筱燕秋沒有退路了,她慢騰騰地從口袋裏掏出檢查書,一層一層地打開來,開始念。筱燕秋像油印打字機那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念完了,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檢查書的內容最終肯定了檢查者的“態度”。李雪芬把臉上的紗布掀開來,她的臉上紫紅了一大塊,塗著一層油亮亮的膏。李雪芬接過檢查書,拉起筱燕秋的手,笑著說:“燕秋,你還年輕,心胸要寬,可不能再這樣了。”筱燕秋看到了李雪芬的笑。還沒看清,李雪芬卻又把臉蓋上了。筱燕秋感到李雪芬的笑容才是一杯水,並不燙,澆在了筱燕秋的心坎上。“吱”地一下,筱燕秋如焰的心氣就徹底熄滅了。
筱燕秋走出病房的時候滿天都是大太陽。她走到樓梯口,站在扶手的旁邊停下了腳步,轉過頭來。她看到了老團長如釋重負的歎息。老團長對她點了點頭。筱燕秋就那麼望著老團長,突然也笑了一下,可是沒能收住。她笑出了聲來,一陣一陣的,兩個肩頭一聳一聳的,像戲台上須生或者花臉才有的狂笑。許多人都聽到了筱燕秋出格的動靜,她們從病房裏探出腦袋,一起望著筱燕秋。筱燕秋就知道傻笑,膝蓋一軟,順著樓梯的沿口一頭栽了下去,從四樓一直滾到了三樓半。大夥兒跟下來,筱燕秋趴在水磨石地板上,聽見老團長不停地對眾人說:“態度還是好的,態度還是深刻的。”
都二十年了。筱燕秋掛的是內分泌科,開過藥,筱燕秋特地繞到了後院。二十年了,筱燕秋遠遠地看見了那座病房樓。一些人在那裏進進出出。樓已經不是老樣子了,牆麵上貼上了馬賽克,但是屋頂、窗戶和過廊一如過去,這一來又似乎還是老樣子。筱燕秋立在那裏,發現生活並不像常人所說的那樣,在伸向未來,而是直指過去。至少,在框架結構上是這樣的。
筱燕秋比平時到家晚了近一個小時,女兒已經趴在餐桌上做作業了。筱燕秋打開門,丈夫正歪在沙發裏頭看電視,電視隻有畫麵,沒有聲音。筱燕秋提著人民醫院的藥袋,懶懶地倚在了門框上,疲憊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丈夫從筱燕秋的神情裏頭感到了某些異樣,連忙走上來。筱燕秋把藥袋遞到丈夫的手上,一徑往臥室去,進了臥室就把臥室的門反關上了。丈夫把目光從筱燕秋的身上移到藥袋裏麵,疑疑惑惑地掏出藥盒子,反過來複過去地看。藥盒子上全是外文,一副看不到底又望不到邊的樣子,這一來事態就進一步嚴峻了。丈夫從藥盒子上預感到了大難,匆忙跟進臥室。剛一進門筱燕秋便撲在了他的身上,胳膊箍住他的脖子,用力往裏收。她的腹部貼在他的腹部,一吸一吸的。他感到了她的努力。她用力忍著,一種強烈而又迅猛的傷慟。丈夫手裏的藥袋掉在了地上,大禍真的臨頭了。丈夫的身體向後退了一步,“咚”地一聲,臥室的門重又關死了。丈夫就那麼擁著自己的妻子,毀滅性的念頭在腦袋裏竄來竄去。筱燕秋終於開口了,她哭著說:“麵瓜,我又上台了。”麵瓜似乎沒聽清,撥過筱燕秋的腦袋,用那種僥幸的和將信將疑的目光再一次打量妻子。筱燕秋說:“我又能上台了。”麵瓜一把把筱燕秋推開了,驚魂未定,脫口說:“至於嘛,你!弄成這樣!”筱燕秋有些不好意思,瞥了一眼麵瓜,笑了笑,卻不停地掉淚,自語說:“我就是難過。”麵瓜拉開門,準備給妻子熱晚飯,女兒卻怯生生地堵在房門口。麵瓜逃出了假想中的劫難,骨頭都輕了,故意拉下臉來,粗聲惡氣地說:“做作業去!”
筱燕秋把麵瓜拉住了,對女兒招了招手,示意女兒過來。她讓女兒坐到自己的身邊,端詳起自己的女兒。女兒一點都不像自己,骨骼大得要命,方方正正的,全像她老子。但是筱燕秋今天晚上覺得自己的女兒特別地耐看,細細地推敲起來還是像自己,隻是放大了一號。麵瓜又要上廚房,筱燕秋說:“你不要做,我要減肥。”麵瓜站在臥室的門口,不解地說:“肥什麼?我什麼時候說你肥了。”筱燕秋把巴掌放到女兒的頭頂上去,說:“你不嫌我肥,觀眾可不承認嫦娥是個胖婆娘。”
幸運的夫妻最急著要做的事情就是命令孩子上床。等孩子入睡了,他們好回到自己的床上,開始他們的慶典。幸福的夜晚都是寧靜似水的,但又是轟轟烈烈的。這個夜晚實在讓麵瓜喜出望外,他上上下下地忙,裏裏外外地忙,進進出出地忙,都不知道怎麼好了。
麵瓜是一個交通警察,從部隊上下來的,五大三粗,就是不活絡。說起婚姻,麵瓜最大的願望也就是娶上一位國營企業的正式女工。麵瓜做夢也沒有想到著名的美人嫦娥會成為自己的老婆。真的像一個夢。
麵瓜的婚姻算得上一樁老式婚姻,沒有一絲一毫的新鮮花樣。先是由介紹人在公園的一棵柳樹下麵介紹他們認識了。接下來便是“談”。“談”了一些日子,匆匆便步入了洞房。
那時的筱燕秋絕對是一個冰美人。她在公園鵝卵石的路麵上不像一個行人,而更像一個夢遊者,一個失魂的走屍。不過女人的落魄不僅沒有妨礙女人的美麗,反而讓她們炫目起來了。對於年輕而又漂亮的女人來說,落魄會賦予她們額外的魅力,在體貌的姣好之外,附帶上一種氣息的美——那種讓人怦然心動的、招人憐愛的異質。麵瓜一見到筱燕秋兩隻手就涼了,心口也涼了。筱燕秋一身寒氣,凜凜的,像一塊冰,要不像一塊玻璃。麵瓜頓時就自慚形穢了。麵瓜甚至在暗中抱怨起介紹人來了,再怎麼說他麵瓜也配不上這樣亮晶晶的美人的。麵瓜小心翼翼地陪著筱燕秋沿著鵝卵石的路麵往前走,筱燕秋不說話,麵瓜就更不敢說了。最初的那些日子麵瓜不是“談”戀愛,簡直是受罪。然而,這份罪受起來又有一份說不出來頭的甜蜜。筱燕秋還是那麼凜凜的,魂不守舍的,瞳孔裏虛散著目光的。麵瓜起初以為筱燕秋看不上他,可是又不像。隻要麵瓜約她,筱燕秋總是會病歪歪地準時到達的。麵瓜一點都不知道筱燕秋現在的心思,筱燕秋中了邪了,她鐵定了心思一心要把自己嫁出去,越快越好。但是筱燕秋卻又不好好“談”。她不說話,就知道和麵瓜一起走。麵瓜在筱燕秋的麵前自卑得要了命,一點想像力都沒有了。他反反複複地把筱燕秋約到公園的那條鵝卵石路上去,——既然他們是在那兒認識的,他們的“戀愛”就隻能和必須在那兒“談”了。筱燕秋從來不問心思以外的事,她隻是麵瓜的影子。麵瓜怎麼走她怎麼走,麵瓜往哪兒去她往哪兒去。其實麵瓜也不知道往哪兒走,但是第一次既然那麼走了,第二次當然也那樣走。依此類推。他們每一次都走相同的路,以同樣的方向向同樣的地方走去,在同一個地方拐彎,在同一個地方休息,走完了,在同一個地方分手。然後,麵瓜說同樣的話,約好下一次見麵的時間。局麵的改變起源於一次意外。那一天筱燕秋的鞋後跟意外地在鵝卵石的路麵上崴了一下,呼嚕一下倒在了地上。在此以前筱燕秋一直斜著頭,看著天上的月亮。她的鞋跟一定踩到了鵝卵石路上的罅隙,腳踝迅速地朝外一撇,說倒就倒下去了。麵瓜的臉色嚇得比月光還要白。麵瓜天生的慢性子,是那種火上了頭頂也能夠不緊不慢地邁動四方步的男人。麵瓜亂了。麵瓜在手忙腳亂的時候越發不知所措。他慌慌張張地把筱燕秋送進醫院,慌慌張張地把筱燕秋送到了家中。筱燕秋的腳踝腫起來了,青紫了一大塊,肘部也蹭掉了一塊皮。
筱燕秋對自己的受傷一點都沒有在意。受傷的似乎是別人,她隻不過是一個旁觀者,偶然看見的罷了。她那種事不關己的樣子使你相信,即使有人把她的腦袋砍下來,放在了桌麵上,她也能鎮定自若地,不慌不忙地眨巴她的眼睛。
疼的是麵瓜。麵瓜在疼。麵瓜望著筱燕秋的腳脖子,不敢看筱燕秋的眼睛。後來他到底偷看了一眼筱燕秋,目光立即又避開了。麵瓜說:“還疼麼?”麵瓜的聲音很小,但是筱燕秋聽見了。筱燕秋不是一塊玻璃,而是一塊冰。隻是一塊冰。此時此刻,她可以在冰天雪地之中紋絲不動,然而,最承受不得的恰恰是溫暖。即使是巴掌裏的那麼一丁點餘溫也足以使她全線崩潰、徹底消融。麵瓜木頭木腦的,痛心地說:“我們還是別談了吧,我把你摔成這種樣子。”筱燕秋冷冷地望著麵瓜,麵瓜木頭木腦的,扯不上邊地胡亂自責。可胡亂的自責不是憐香惜玉又是什麼?筱燕秋的心潮突然就是一陣起伏,洶湧起來了,所有的傷心一起汪了開來。堅硬的冰塊一點一點地、卻又是迅猛無比地崩潰了、融化了。收都來不及收,不能自己,不可挽回。她一把拉住麵瓜的手,她想叫麵瓜的名字,但是沒有能夠,筱燕秋已經失聲痛哭了。她拚了命地哭,聲音那麼大,那麼響,全然不顧了臉麵。麵瓜嚇得想逃,沒能逃掉。筱燕秋死死地拽住了麵瓜,麵瓜沒有能夠逃掉。
筱燕秋和麵瓜都沒有意識到這一次大哭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麼。在某種時候,女人為誰而哭,她就為誰而生。
戲校的筱燕秋老師匆匆忙忙把自己嫁了出去。筱燕秋置身於大海,麵瓜是她惟一的獨木舟。在筱燕秋看來,這樁婚姻過了此村就再無此店了。麵瓜是令人滿意的,是那種典型的過日子的男人,顧家、安穩、體貼、耐苦,還有那麼一點自私。筱燕秋還圖什麼?不就是一個過日子的男人麼?麵瓜惟一的缺點就是床上貪了些,有點像貪食的孩子,不吃到彎不下腰是不肯離開餐桌的。不過這又算什麼缺點呢?筱燕秋隻是有點弄不明白,床上就那麼一點事,每次也就是那麼幾個動作,又有什麼意思?麵瓜哪裏來的那麼大興致,每一次都像吃苦,把自己累成那樣。但是麵瓜是疼老婆的,他在一次房事過後這樣肉麻地對老婆說:“隻要沒有女兒,你就是我的女兒。”麵瓜的這句呆話讓筱燕秋足足想了一個多星期。床上的事筱燕秋不太喜歡做,想起來有時候反而倒是蠻好的。
這個晚上是筱燕秋命令女兒上床的。麵瓜從妻子垂掛著的睫毛上猜到了這個晚上精彩的壓軸戲。結婚這麼多年了,每一次做愛都是麵瓜巴結著筱燕秋,都是麵瓜死皮賴臉的,今天的光景還是頭一次。筱燕秋在女兒的床邊輕聲喊了一聲女兒,女兒那邊沒有了動靜。麵瓜站在客廳裏頭就高興,又是轉圈,又是搓手。後來筱燕秋回到了自己的臥室,默默地脫光了,鑽進了被窩,再後來筱燕秋從被窩裏伸出了一隻胳膊,五根手指掛在那兒。筱燕秋對麵瓜說:“麵瓜,來。”
這個晚上的筱燕秋近乎浪蕩。她積極而又努力,甚至還有點奉承。她像盛夏狂風中的芭蕉,舒張開來了,鋪展開來了,恣意地翻卷、顛簸。筱燕秋不停地說話,好些話說得都過分了,又不敢大聲,一字一句都通了電。她急促地換氣,緊貼著麵瓜的耳邊,痛苦地請求:“要喊,麵瓜。我想喊,麵瓜。”筱燕秋像換了一個人,陌生了。這是好日子真正開始的征候。麵瓜心花怒放,心旌搖蕩,忘乎所以。麵瓜瘋了,而筱燕秋更瘋。
三
炳璋算過一筆賬,決定從啟動資金裏拿出一部分來請煙廠老板一次客。要想把這頓飯吃得像個樣,費用雖說不會低,這筆費用也許還能從煙廠那邊補回來的。現在,關鍵中的關鍵是必須讓老板開心。他開心了,劇團才能開心。過去的工作重點是把領導哄高興了,如今呢,光有這一條就不夠了。作為一個劇團的當家人,一手撓領導的癢,一手撓老板的癢,這才稱得上兩手都要抓,把老板請來,再把頭頭腦腦的請來,順便叫幾個記者,事情就有個開頭的樣子了。人多了也好,熱鬧。隻要有一盆好底料,七葷八素全可以往火鍋裏倒。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對的。炳璋不想革命,就想辦事。辦事還真的是請客吃飯。
煙廠的老板成了這次宴請的中心。這樣的人天生就是中心。炳璋整個晚上都賠著笑,有幾次實在是笑累了,炳璋特意到衛生間裏頭歇了一會兒。他用巴掌把自己的顴骨那麼揉了又揉,免得太僵硬,弄得跟假笑似的。賣東西要打假,笑容和表情同樣要打假。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炳璋原以為啟動資金到賬之後他能夠輕鬆一點的,相反,炳璋更緊張、更焦慮了。這麼多年了,劇團沒法上戲,一直幹耗著,說過來居然也過來了。劇團不是美術家協會,不是作家協會,那些協會裏的人老了,一個人呆在家裏,寫幾塊招牌,畫幾根臘梅、幾串葡萄,再不就到晚報上罵罵人,伸胳膊抬腿都有銀子跟著來。一句話,那些人都是越來越值錢的。劇團不一樣,再好的演員一個人呆在家裏也唱不來一台戲。當然了,為住房和職稱找領導除外,在住房和職稱麵前,出色的演員一個人就能將生旦淨末醜全部反串一遍。演戲這個行當說到底又與別的不同,不論是說唱念打還是吹拉彈奏,扛的是“藝術家”這塊招牌,做的終究是體力活,吃的還是身體這碗飯,一到歲數身子骨就破了。他們的破身子骨全是沙漠,一盆水澆下去,不要說看不見水漂,就連“嗞”的一聲都沒有。他們掙不來一分錢,耗起銀子來卻是老將出馬,一個頂倆。炳璋就愁錢。炳璋感到自己不隻是一個劇團的團長,都快成商人了,就等著資本全部到位。炳璋想起了當年在學習班上聽來的一句話,是一位領袖的著名格言:資本來到世上,從頭到腳都滴著血和肮髒的東西。這話對。資本就是流淌的血,肮髒不肮髒事後再說。劇團等著這滴血,靠著這滴血,生產、生產、再生產、擴大再生產。急命呢。炳璋就等著《奔月》上馬,越快越好。夜長了難免夢多。錢哪,錢哪。
宴會在老板和筱燕秋認識的那一刻達到高潮,這就是說,晚宴從頭到尾都是高潮。宴會尚未開始,炳璋便把筱燕秋十分隆重地領了出來,十分隆重地叫到了老板的麵前。這次見麵對老板來說隻是一次交際,也可以說,是一次娛樂活動,然而,它是筱燕秋一生中的一件大事。筱燕秋的後半生如何,完全取決於這次見麵。筱燕秋得到宴會通知的時候不僅沒有開心,相反,她的心中湧上了無邊的惶恐,立即想起了前輩青衣、李雪芬的老師柳若冰。柳若冰是五十年代戲劇舞台上最著名的美人,文革開始之後第一個倒黴的名角。她去世之前的一段往事曾經在劇團裏頭廣為流傳,那是一九七一年的事了,一位已經做到副軍長的戲迷終於打聽到當年偶像的下落了,副軍長的警衛戰士鑽到了戲台的木地板下麵,拖出了柳若冰。柳若冰醜得像一個妖怪,褲管上黏滿了幹結的大便和月經的紫斑。副軍長遠遠地看看柳若冰,隻看了一眼,副軍長就爬上他的軍用吉普車了。副軍長上車之前留下了一句千古名言:“不能為了睡名氣而弄髒了自己。”筱燕秋捏著炳璋的請柬,毫無道理地想起了柳若冰。她坐在美容院的大鏡子麵前,用她半個月的工資精心地裝潢她自己。美容師的手指非常柔和,但她感到了疼。筱燕秋覺得自己不是在美容,而是在對著自己用刑。男人喜歡和男人鬥,女人呢,一生要做的事情就是和自己做鬥爭。
老板在筱燕秋的麵前沒有傲慢,相反,還有些謙恭。他喊筱燕秋“老師”,用巴掌再三再四地請筱燕秋老師坐上座。老板並不把文化局的頭頭們放在眼裏,但是,他尊重藝術,尊重藝術家。筱燕秋幾乎是被劫持到上座上來的。她的左首是局長,右首是老板,對麵又坐著自己的團長,都是決定自己命運的大人物,不可避免地有點局促。筱燕秋正減著肥,吃得少,看上去就有點像怯場了,一點都沒有二十年前頭牌青衣的舉止與做派。好在老板並沒有要她說什麼。老板一個人說。他打著手勢,沉著而又熱烈地回顧過去。他說自己一直是筱燕秋老師的崇拜者,二十年前就是筱燕秋老師的追星族了。筱燕秋很禮貌地微笑著,不停地用小拇指捋耳後的頭發,以示謙虛和不敢當。但是老板回憶起《奔月》巡回演出的許多場次來了。老板說,那時候他還在鄉下,年輕,無聊,沒事幹,一天到晚跟在《奔月》的劇組後麵,在全省各地四處轉悠。他還回憶起了一則花絮,筱燕秋那一回感冒了,演到第三場的時候居然在舞台上連著咳嗽了兩聲,——台下沒有喝倒彩,而是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老板說到這兒的時候酒席上安靜了。老板側過頭,看著筱燕秋,總結:“那裏頭就有我的掌聲。”酒席上笑了,同時響起了掌聲。老板拍了幾下巴掌。這掌聲是愉快的,鼓舞人心的,還是繼往開來的、相見恨晚和同喜同樂的。大夥兒一起幹了杯。
老板還在聊。語氣是推心置腹的,談家常的。他聊起了國際態勢,WTO,科索沃,車臣,香港,澳門,改革與開放,前途還有坎坷;聊起了戲曲的市場化與產業化;聊起了戲曲與老百姓的喜聞樂見。他聊得很好。在座的人都在嚴肅地咀嚼,點頭。就好像這些問題一直纏繞在他們的心坎上,是他們的衣食住行,油鹽醬醋;就好像他們為這些問題曾經傷神再三,就是百思不得其解。現在好了,水落石出、大路通天了。答案終於有了,豁然開朗了,找到出路了。大夥兒又幹了杯,為人類、國家以及戲劇的未來一起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