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愛的日子(1 / 3)

相愛的日子

嗨,原來是老鄉,還是大學的校友,居然不認識。像模像樣地握過手,交換過手機的號碼,他們就開始寒暄了。也就是三四分鍾,兩個人卻再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那就再分開吧。主要還是她不自在。她今天把自己拾掇得不錯,又樸素又得體,可到底不自在。這樣的酒會實在是太鋪張、太奢靡了,弄得她總是像在做夢。其實她是個灰姑娘,蹭飯來的。朋友說的也沒錯,蹭飯是假,蹭機會是真,蹭著蹭著,遇上一個伯樂,或逮著一個大款,都是說不定的。這年頭缺的可不就是機會麼。朋友們早就說了,像“我們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最要緊的其實就是兩件事:第一,拋頭;第二,露麵——機會又不是安裝了GPS的遠程導彈,哪能瞄準你的天靈蓋,千萬別把自己弄成本·拉登。

可飯也不好蹭哪,和做賊也沒什麼兩樣。這年頭的人其實已經分出等級了,三五個一群,五六個一堆,他們在一起說說笑笑,哪一堆也沒有她的份。硬湊是湊不上去的。偶爾也有人和她打個照麵,都是統一的、禮貌而有分寸的微笑。她隻能倉促地微笑,但她的微笑永遠都慢了半拍,剛剛笑起來,人家已擦肩而過了。這一來她的微笑就失去了對象,十分空洞地掛在臉上,一時半會兒還拿不下來。這感覺不好,很不好。她隻好端著酒杯,茫然地微笑,心裏頭說,我日你爸爸的!

手機卻響了。隻響了兩下,她就把手機送到耳邊去了。沒有找到工作或生活還沒有著落的年輕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接手機特別的快。手機的鈴聲就是他們的命——這裏頭有一個不易察覺的幻覺,就好像每一個電話都隱藏著天大的機遇,不容疏忽,一疏忽就耽擱了。“喂——”她說,手機卻沒有回音。她欠下身,又追問了一遍:“喂——?”

手機慢騰騰地說:“是我。”

“你是誰呀?”

手機裏的聲音更慢了,說:“——貴人多忘事。連我都不認識了。抬起頭,對,向左看,對,衛生間的門口。離你八九米的樣子。”她看見了,是他。幾分鍾之前剛認識的,她的校友兼老鄉。這會兒她的校友兼老鄉正歪在衛生間的門口,低著頭,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拿著手機,挺幸福的,看上去像是心上人調情,是情到深處的樣子。

“羨慕你呀,”他說,“畢業還不到一年半,你就混到這家公司裏來了。有一句話是怎麼說的?金領麗人,對,說的就是你了。”

她笑起來,耷拉下眼皮,對著手機說:“你進公司早,還要老兄多關照呢。”

手機笑了,說:“我是來蹭飯的。你要多關照小弟才是。”

她一手握住手機,另一隻手抱在了胸前,這是她最喜歡的動作,或者說造型。小臂托在雙乳的下麵,使她看上去既豐滿、又窈窕,是“麗人”的模樣。她對手機說:“我也是來蹭飯的。”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差不多在同時抬起了腦袋,對視了,隔著八九米的樣子。他們的目光穿過了一大堆高級的或幸運的腦袋,彼此都在打量對方,開心了。他們不再寂寞,似乎也恢複自信。他微笑著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有閑情了,說:“酒挺好的,是吧?”

她把目光放到窗外去,說:“我哪裏懂酒,挑好看的喝唄。”

“怎麼能挑好看的喝呢。”他的口氣顯然是過來人了,托大了,慢悠悠地關照說,“什麼顏色都得嚐一嚐。嚐遍了,再盯著一個牌子喝。放開來,啊,放開來。有大哥呢。”隨即他又補充了一句,“手機就別掛了,聽見沒有?”

“為什麼?”

“和大哥聊聊天嘛。”

“為什麼不能掛?”

“傻呀。”他說,“掛了機你和誰說話?誰會理你呀,多傷自尊哪——就這麼打著,這才能挽救我們倆的虛榮心,我們也在日理萬機呢。你知道什麼叫日理萬機?記住了,就是有人陪你說廢話。”

她歪著腦袋,在聽。換了一杯酒,款款地往遠處去。滿臉是含蓄的、忙裏偷閑的微笑。她現在的微笑有對象了,不在這裏,在千裏之外。酒會的光線多好,音樂多好,酒當然就更好了,可她就是不能安心地喝,也沒法和別人打招呼。忙啊。她不停地點頭,偶爾抿一口,臉上的笑容抒情了。她堅信自己的微笑千嬌百媚。日你爸爸的。

“謝謝你呀大哥。”

“哪兒的話,我要謝謝你!”

“還是走吧,冒牌貨。”她開開心心地說。

“不能走。”他說,“多好的酒,又不花錢。”

三個小時之後,他們醒來了,酒也醒了。他們做了愛,然後小睡了—會兒。他的被窩和身體都有一股氣味,混雜在酒精和精液的氣息裏。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是可以接受的那一類。顯然,無論是被窩還是身體,他都不常洗。但是,他的體溫卻動人,熱烈、蓬勃,近乎燙,有強烈的散發性。因為有了體溫的烘托,這氣味又有了好的那一麵。她抱緊了他,貼在了他的後背上,做了一個很深的深呼吸。

他就是在這個時候醒來的,一醒來就轉過了身,看著她,愣了一下。也就是目光愣了一下,在黑暗當中其實是不容易被察覺的,可還是沒能逃出她的眼睛。“認錯人了吧?”她笑著說。他笑笑,老老實實地說:“認錯人了。”

“有女朋友麼?”她問。

“沒有。”他說。

“有過?”

“當然有過。你呢?”

她想了想,說:“被人甩過一次,甩了別人兩次。另外還有幾次小打小鬧。你呢?”

他坐起來,披好衣服,歎了一口氣,說:“說它幹什麼。都是無疾而終。”

兩個人就這麼閑聊著,他已經把燈打開了。日光燈的燈光顛了兩下,一下子把他的臥室全照亮了。說臥室其實並不準確——他的衣物、箱子、書籍、碗筷和電腦都在裏麵。他的電腦真髒啊,比那隻煙缸也好不到哪裏去。她眯上眼睛,粗粗地估算了一下,她的“家”比這裏要多出兩三個平方。等她可以睜開眼的時候,她確信了,不是兩三個平方,而是四個平方。大學四年她選修過這個,她的眼光早已經和圖紙一樣精確了。

他突然就覺得有些餓,在酒會上光顧了喝了,還沒吃呢。他套上棉毛衫,說:“出去吃點東西吧,我請客。”她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卻把棉被拉緊了,掖在了下巴的底下,“再待一會兒吧。”她說,“再做一次吧。”

夜間十一點多鍾,天寒地凍,馬路上的行人和車輛都少了,顯得格外的寥落。卻開闊了,燈火也異樣的明亮。兩側的路燈拉出了浩蕩的透視,華美而又漫長,一直到天邊的樣子。出租車的速度奇快,“呼”地一下就從身邊躥過去了。

他們在路邊的大排檔裏坐了下來。是她的提議,她說她“喜歡大排檔”。他當然是知道的,無非是想替他省一點。他們坐在靠近火爐的地方,要了兩碗炒麵,兩條烤魚,還有兩碗西紅柿蛋湯。雖說靠近火爐,可到底還是冷,被窩裏的那點熱乎氣這一刻早就散光了。他把大衣的領口立起來,兩隻手也抄到了袖管裏,對著爐膛裏的爐火發愣。湯上來了,在她喝湯的時候,他第一次認真地打量了她。她臉上的紅暈早已經褪盡了,一臉的寒意,有些黃,眼窩子的四周也有些青。說不上好看,是那種極為廣泛的長相。但是,與她做愛的過程中,她瘦小而強勁的腰肢實在是誘人。她的腰肢哪裏有那麼大的浮力呢?

一陣冬天的風刮過來了。大排檔的“牆”其實就是一張塑料薄膜,這會兒被冬天的風吹彎了,漲起來了,像氣球的一個側麵。頭頂上的燈泡也跟著晃動,他們的身影就在地麵上一左一右地搖擺起來,像床上,激烈而又糾纏。他望著地上的影子,想起了和她見麵之後的細節種種,突然就來了一陣親昵,想把她摟過來,好好地裹在大衣的裏麵。這裏頭還有歉意,再怎麼說他也不該在“這樣的時候”把她請到這樣的地方來的。下次吧,下一次一定要把她請到—個像樣的地方去,最起碼,四周有真正的牆。

她的雙手端著湯碗,很投入,咽下了最後的一大口,上氣不接下氣了,感歎說:“——好喝啊!”

他從袖管裏抽出胳膊,用他的手撫住她的腮。她的腮在他的掌心裏蹭了一下,替他完成了這個綿軟的撫摸。“今天好開心哪!”她說。

“是啊,”他說,“今天好開心哪。”他的大拇指滑過了她的眼角。“開心”這個東西真鬼,走的時候說走就走,來的時候卻也慷慨,說來就來。

大排檔的老板兼廚師似乎得到了渲染,也很開心,他用通紅的火鉗點了一根煙,正和他的女幫手耳語什麼,很可能是調笑,女幫手的神情在那兒呢。看起來也是一個鄉下姑娘,爐膛裏的火苗在她開闊的臉龐上直跳。除了他們這“兩對”男女,大排檔裏就再也沒有別的人了。天寒地凍。趁著高興,他和大排檔的老板說話了:“這麼晚了,又沒人,怎麼還不下班哪?”

“怎麼會沒人呢,”老板說,“出租車的二駕就要吃飯了,還有最後一撥生意呢。”

“晚飯”過後他們頂住了寒風,在深夜的馬路上又走了一段,也就是四五十米的樣子。在一盞路燈的下麵,他用大衣把她裹住了,然後,順勢靠在了電線杆子上。他貼緊她,同時也吻了她。這個吻很好,有炒麵、烤魚和西紅柿蛋湯的味道。都是免費的。他放開她的兩片嘴唇,說:“——好吃啊!”